拉杜·楚库雷斯库(1949— ),罗马尼亚小说家、戏剧家、导演和翻译家。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登上文坛。至今已出版《蜘蛛时刻》《马尔西亚希的手指头》等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集,以及《这趟火车到底出了什么事了?》(2004)、《我们勇敢的米克沙尔》(2010)等戏剧集。文学创作外,还翻译出版过不少德国、奥地利和瑞士的小说和诗歌。曾多次获得罗马尼亚国内外文学奖。
楼顶热得能让人晕过去,屋面上已经铺了一大片柏油,炽热的阳光照在上面,更是让人眼冒金星。
正午时分,三个工人从天灵盖到脚后跟都在冒汗,于是决定歇口气。他们脚上、裤腿上、手上都脏兮兮的,连脸上都是一道道柏油印子。但他们不愿下楼去瓦西里·祖布家吃午饭,宁可待在楼梯间的阴凉处,直接坐在一堆黑色柏油桶中间的水泥地上,身边通往楼顶的门大敞着。所以,瓦西里只好把吃的给他们送了过来,还有两瓶冰镇葡萄酒。
“往后十年您家都不会漏雨了。”一个工人吹嘘道。
“所有来干活的都这么说。”瓦西里嘟嘟囔囔地质疑道。
“那都是些二把刀。”另一个往杯子里倒酒的工人咧嘴一笑,“咱可都是行家!”
“嘿,您就瞧瞧咱的活儿吧。”第三个工人跳起来补充道,“这活儿咱都干了二十年了!闭着眼都能把窟窿给找出来!”
“您几位最好还是睁大眼睛找吧。”瓦西里·祖布笑道,还是不肯相信,这让几个工人很是不以为然。
自从七年前搬进这栋公寓,瓦西里就一直面临同一个麻烦:漏水!一下雨就漏!雨水渗过防水层,顺着厨房的墙面淌过去,在门厅的天花板上漫开。每次都是同一个地方漏,反复不断地漏,烦人透顶。一到夏天,他就雇工人来新铺一层柏油。但第一场豪雨过后,那些水渍就又在厨房和门厅出现了。如果雨下一整天,水就会滴落到厨房和门厅里。整整七年,总是在老地方漏。
各路专家都仔细研究过那个屋顶,却没法确定见鬼的雨水是从哪儿渗进来的。它似乎无孔不入,比方说可以从离得很远的地方灌进防水层,沿着只有它自己知道的路线,最终淌到瓦西里家。有专家提议要重做整个防水层。其实瓦西里每年夏天都这么干一回。
他经常帮着把滚烫的柏油从电梯门口运到屋顶上。因为他住在八层①,所以没法安滑轮,或者说安装起来太麻烦了。用电梯,又会把电梯和楼梯间弄脏。柏油挥洒成一块块、一道道的黑色马赛克,油光锃亮,清洁工要铲好几个礼拜才能弄干净。
瓦西里当时接手这套位于八层的公寓时,根本没想到那是在顶层。他只知道有四层或十层的楼房。七年前搬进来的这栋公寓楼,是一座位于市郊的巨型混凝土建筑。也许是为了标新立异,显得更“艺术”,每个单元的楼层数量都不一样。于是,瓦西里全家,包括他妻子和两个双胞胎女儿,就碰巧住到了那个让他抓狂的防水层底下。
烦心的事还不止于此。有时连着下一个礼拜的雨,那种淅淅沥沥、缠缠绵绵的秋雨,天花板上却一滴水都没有。那些日子里,瓦西里总得盯着天花板或墙壁,目不转睛。然后,一场十分钟的急雨会将其触角伸进防水层,并出现在老地方。有时也会有惊喜:雨水只是汇集在厨房内墙的底部,在瓷砖上流淌,像是从一个没关严的水龙头里流出来的。天花板却是干的,墙壁的上部也是如此,这让祖布一家感到不可思议。孩子们甚至怀疑这个地方有泉眼。“小孩子脑袋里总有些傻念头。”瓦西里心想,自己却没法找到一个更像样的解释。幸好只有瓦西里会生气抓狂,他妻子莱娜却是个冷静、克制的女人,很少发脾气。她总是试图安慰瓦西里:“总会有办法的,有个专家说……”每年夏天专家們都会到滚烫的屋顶上巡游一番,其中既有受过高等教育的精英,也不乏具有长年工作经验的普通工人。防水层上的新鲜柏油、纸板和防水布铺了一层又一层,像一只巨大的黑色蛋糕,越来越厚。啥用都没有。
“也许这回,”三个工人开始干活的时候,瓦西里心想,“运气好的话,有一线希望。”
瓦西里的两个女儿都只有九岁,一个叫玛丽娜,一个叫普鲁奈拉。要是穿一样的衣服,根本分不出谁是谁,有时甚至她们的父母也会搞混。于是瓦西里想让玛丽娜把头发留长,把普鲁奈拉的头发剪短,却遭到孩子们的坚决抵制。她们茂密的金发,最终还是保持着一模一样的长短。
瓦西里·祖布是兽医学院的助教。他热爱自然,喜欢动物,也喜欢孩子。但每年夏天,他都要和住在同一个单元的孩子们开战。他们神经大条的父母,把孩子丢在一边就不管不顾了。瓦西里经常抓到他们在屋顶上玩耍,在防水层上嬉戏,就跟在公园似的!还有那些看起来人模狗样的邻居,居然在屋顶上铺开毯子晒太阳!这简直是胆大包天,没心没肺!“这可了不得,孩子要是从楼顶上摔下去怎么办?老天!”瓦西里怒道,“那些女人干吗非得在屋顶上晒太阳呢?走不了几步就到河滩了!”“在这里踩来踩去,防水层会裂开的,这些人是成心的吗?!”“他们是无所谓,他们家又不漏雨!”每当谈到维修费用时,他们都会背过身去,冷哼道:“又做?去年夏天好像也做了防水,干吗花这么多钱?”最后,瓦西里不得不在铁门上装了一把巨大的锁头,钥匙随身带着。他为此和女邻居们吵了好几架,却绝不让步。孩子们爬到顶楼,发现门锁了,只能在楼道里玩,这总比让他们毛毛糙糙地踹防水层要强。锁头两年前就安上了,雨水却渗漏依旧。瓦西里气鼓鼓地对自己说:“我干吗要去骂雨水、云彩和气候呢?这栋该死的大楼才是罪魁祸首啊!”办法只有一个,就是给屋顶铺上瓦片,不过即便他晋升了教授,也掏不出这些钱。
两瓶冰凉的葡萄酒很快见了底。瓦西里答应干完活之后再给他们两瓶。瓦西里大多数时间都站在工人身边,生怕他们遗漏了什么地方,或者只是把柏油浮皮潦草地糊在旧防水层的鼓包上,而没有把它们敲开,排净里面的空气和水。
他匆匆忙忙地下楼吃午饭,生怕工人太长时间无人监管。他每回都警觉异常,却毫无成效,就像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一样。这种人很讨人嫌,工人们更是对其侧目。
才喝完汤,就有个工人冲进他三居室公寓的门厅里。
“你在哪儿呢,师傅?”工人惊慌地问道,声音听起来又有点开心。
“在厨房呢。”瓦西里答应着,从桌边站起身来。
“这里有斑点吗?”
“哪有什么该死的斑点?”
“应该差不多就在这儿……”工人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思地抬头往上看。
“怎么了,伙计?”瓦西里恼火地问。
“嗯,发生了件有意思的事。”工人开始细细道来,“我敲开一个鼓包,往里灌了些柏油……柏油竟然不见了!于是我继续往里灌,但灌多少它吞多少,像个无底洞似的。我都已经倒完两桶了,还是没灌满那个窟窿。我从没见过这种事,所以到这里来看看是不是您家会出现柏油的斑点。”
俩人仔细搜遍了天花板和墙壁,却一无所获。那个工人出门前,有个孩子,也不知是玛丽娜还是普鲁奈拉,童言无忌地问瓦西里:
“今天会下柏油雨吗?”
“去他的柏油!你真是个傻瓜。”瓦西里抱怨道。不过他马上后悔了,希望工人和孩子没听到他说什么。
另外两个工人还在楼顶上,目瞪口呆地盯着一条只有几厘米长、两指宽的裂缝。这是他们自己敲开的,为了把一个小鼓包弄破。
“师傅,这可……真少见……”其中一个说。
“我们一直灌,灌多少就消失多少。”另一个工人补充道。
“我觉得差不多了,找块纸板给它盖上吧。”
“不许盖!”瓦西里粗鲁地制止了他们。“接着灌!直到把它填满!不管这他妈的是裂缝、窟窿还是洞!灌到柏油漫出来,留在表面为止。”
他觉得,过了这么多年,终于发现雨水是从哪儿莫名其妙渗进来的了。
他陪工人整整待了一个钟头,看着桶里倒出来那些黑乎乎、热滚滚的东西消失不见,也惊呆了。那真是个无底洞。
“打我出娘胎就没见过这种事!”一个工人拍着巴掌感叹道。
“这回我算是信了。”他轻声说,“我终于找到那个地方了……找了那么长时间,好歹等到这一天了。”
“师傅,这里不会再漏水了。”一个工人向他打包票。
“但愿柏油还能剩下。”另一个工人补充道。
“都灌进去吧,”瓦西里答道,“咱别省钱。直到把这个缝填满为止。”
又有十一桶柏油被灌了进去。工人们出于好奇,把所有空桶都数了一遍。然后柏油开始冒泡,说明那个贪吃洞已经被填满了。这是工人们给它起的名字,他们还就这个话题进行了一些露骨的探讨。
“要是再碰上一个,就有好戏看了。咱得在这个屋顶上待一个礼拜。”
“这是孤例,面上看起来别的地方没什么不寻常的裂缝。”
傍晚,工程结束了。看起来挺不错的,铺在防水布上的最后一层柏油一平如镜。
“这里保准进不了水!”工人们离开楼顶之前踌躇满志地说。
瓦西里只盼着尽快下场大雨来测试一下头顶上的新涂层,只有这样才能安心。但他家里人却对此漠不关心,让瓦西里很是不满。
夏天,很热,星期六开始下雨了,是满地冒泡的那种大雨,然后像马尔克斯小说里描写的那样,一直下到星期天夜里。瓦西里就没合过眼,一直盯到最后几滴雨水敲打在公寓的窗户上,听雨水顺着门厅里的排水管淌下去。让他欣喜若狂的是,原先渗水的地方没有出现一点儿水渍,所有房间的天花板都完好无损。他嘴角挂着微笑睡着了,防水层终于起作用了。他相信,它至少能撑上好几年才会再次鼓包、开裂,现在心里踏实了。
普鲁奈拉和玛丽娜正在热火朝天地准备跨年联欢。她们要和幾个同学一起在联欢会上表演一出木偶短剧。普鲁奈拉扮演淘气的小女孩,玛丽娜则演善良的仙女。女孩子们都喜欢洋娃娃。所以,她们的房间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娃娃,有金发的,也有黑发的,有壮实的,也有瘦弱的,有脸色红润的,也有面容苍白、像孤独幽怨的小公主那样的。放学后,她们喜欢和屋里的娃娃待在一起,而不是跟其他孩子一起,在楼宇间的狭窄空地上厮混。要是她们一人带着一个娃娃下楼,就会被那些大男孩嘲笑。不过被同龄的女孩子们围在中间时,她们也觉得很开心,根本不在乎那些冷嘲热讽。这对双胞胎看起来就像两个大娃娃一样。她们很大方,让女孩子们一起玩自己的娃娃。有时她们也会带一两个玩伴到自己家,在温馨舒适的屋子里继续玩耍。
普鲁奈拉最喜欢的一个娃娃是“疯狂的芭比”,最近刚上市,很抢手。孩子们可能看烦了天使般的芭比娃娃,现在更喜欢歇斯底里型的。如果你让这娃娃躺在床上,她就会乱扭乱动,高声尖叫,表示不想听妈妈的话去睡觉。所以,普鲁奈拉兴奋地接受了调皮女孩的角色。玛丽娜则一如既往地喜欢天使般、梦幻般、听话的娃娃,它们从来不顶嘴,你让干吗就干吗。尽管喜好不同,这对双胞胎姐妹还是相处得很融洽。
这会儿,姐妹俩正按老师的要求,为联欢会制作木偶。普鲁奈拉把疯狂的芭比当作模特,这很正常;玛丽娜则把天使芭比当模特,这也情有可原。
“芭比,你脸色有点苍白啊。”普鲁奈拉轻声说。
她抚摸着娃娃。它的脸很凉,脸蛋吹弹可破。总之,淘气的女孩子大概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一缕轻风拂过普鲁奈拉的面颊,就那么一丝风。
小女孩困惑地向四周望去,房间的窗户虚掩着。在炎炎夏日,公寓里当然会很热,只有疯狂的芭比脸颊冰凉……她想起了爸爸训斥她们时经常说的一句话:
“这房子里老有穿堂风。总有一天我们所有人的大牙都会被吹裂的!”②
姐妹俩坐在屋子中间的地毯上,四周到处是娃娃、各色布头、线卷、剪刀和扣子。
柔软、无形的手指轻抚着普鲁奈拉的面庞。
“你感觉到了吗?”她问玛丽娜。
“感觉到什么?”双胞胎姐姐问道,并没停下手里的活计。
“屋子里好像有风。”普鲁奈拉说。
“你的感觉而已。”玛丽娜答道。
它们呼唤着她,像一首如泣如诉的动人歌曲,又像故事里恶棍的甜言蜜语。
普鲁奈拉站起身,呼唤是从墙那边传出来的。墙上挂着镜框,是她们幼儿园小班时的大照片。她们梳着小辫,扎着彩色蝴蝶结,穿着碎花小连衣裙。
她满眼疑惑和好奇,向墙边走去,像被磁铁吸引着,来到高低床旁边的一处空隙,闭上眼睛,把面颊轻柔地贴到墙上。
普鲁奈拉的惨叫声穿透了整套公寓,惊醒了正在午睡的瓦西里,把厨房里的妈妈也吓了一跳。两人冲进孩子们的房间。
他们惊恐地看到,号啕大哭的普鲁奈拉脸上有一块血红色的创面。好像有人把熨斗按在她脸上,形成了可怕的重度烧伤。
“我的上帝!出什么事了?”妈妈哆哆嗦嗦地问道。
“她把脸贴在那面墙上了。”玛丽娜指着墙说。
“你们疯了吗……”瓦西里一边嘟囔,一边朝玛丽娜指的方向走去。
普鲁奈拉呻吟着,也用颤抖的手指向那面墙。
“赶紧去拿点蜂蜜涂在伤口上。”瓦西里对妻子说。
他伸手在墙上摸索,刚开始的时候觉得这么做很傻。不过他摸到了一块发烫的地方,他感觉是烫的……于是把手贴在那里。灼热感慢慢消退了,好像被男人的手掌吓得缩了回去。就像一只动物遇上另一只比它更大、更凶猛的动物,不由自主地退开了。
“自我暗示而已,”瓦西里嘟囔着,“别犯傻了。”
他端详着普鲁奈拉脸上的红斑。她现在哭得没那么大声了,在啜泣呜咽着。
“熨斗在哪儿?”瓦西里恼火地问道,“我跟你们说过几百次了,别碰那该死的东西,它不是玩具!”
孩子们常常会不顾父母的禁令,用放在厨房里的电熨斗给娃娃熨衣服。
“我们今天没碰它。”玛丽娜一边说,一边心疼地看着普鲁奈拉的脸。
瓦西里在女儿房间的床边找到了那个熨斗。看起来并没被用过,是屋子里物品的自然温度。在大夏天,特别是在太阳直射的顶层,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充斥着厚重、黏稠、令人窒息的气息。
普鲁奈拉很快就不太疼了。让大家高兴的是,那块烫伤的创面也很快变了颜色,成了砖褐色。
医生一边端详着她的脸,一边嘟囔着什么。他身量不高,一头白色的卷发,面容消瘦,鹰钩鼻,架着一副烟灰色的圆眼镜。
“您刚才说你们住哪儿?”他突然大声问道,让瓦西里·祖布和他的妻子莱娜觉得很意外。这个问题有些不着边际,不过瓦西里还是老老实实地认真回答了。在医生面前,你必须毫不迟疑地回答每一个问题。“见鬼,”瓦西里心想,“那孩子才是这里的病人,又不是我!”不过,他太尊重医生了,只得压住自己的火气。毕竟,医生是无辜的。因为这件不明不白,甚至有点诡异的事情,瓦西里的神经遭受了严峻的考验。“都怪这大热天,”瓦西里心想,“这诊室里真憋屈,我这汗出得跟头犁地的老牛似的。”
“就是说,”医生的视线并没有从孩子脸上移开,“咱们住同一栋楼啊。太巧了。”
“那栋楼太大了,我们不可能认识所有邻居。”瓦西里解释道。
“正常,正常,”医生接着说,“我住在二单元,你们却住在十一单元。我刚搬进去。”
“我们七年前就搬进去了。”莱娜不好意思地答道。
“你说你叫什么来着,小宝贝儿?”医生问女孩。
“普鲁奈拉。”
“对了,”医生咯咯笑了起来,“我想起来了。我叫罗伯特,我很喜欢植物,所以我经常用草本药膏,我更相信草药。”
“我喜欢做娃娃,”孩子来劲了,“现在正在给学校的跨年联欢会做一个,我要用它来表演不听话的小女孩。”
“那么,你是个听话的小女孩吗?”罗伯特医生微笑着问。
“是的……”
“严重吗,大夫?”瓦西里插了一句,打消了普鲁奈拉继续扯闲篇的心思。
“嗯,有点儿意思……”医生嘀咕着,“皮肤组织看起来完好无损……烧伤好像发生在皮下……如果它是烧伤的话。”
“一开始看起来是这样的。”瓦西里解释道,“确实像严重烧伤……我们到您这儿的时候颜色就变了。现在,确实……不太像……不过……”
“有意思,”医生又重复了一遍,“有意思。是熨斗烫的?”
“对,是熨斗。”瓦西里抢着确认,一边皱着眉头瞪了普鲁奈拉一眼,让她闭嘴。他一路上一直在嘱咐女儿,别跟大夫说那面墙的怪事,不然会闹笑话的,大夫可能会把他们轻描淡写地打发到另一科的专家那儿。
“我给您开支药膏。”医生说,“过两天直接来我家吧,这样更方便些。”
“不会打扰到您吧?”莱娜问道。
“没事儿,家里就我一个人。不过你得告诉我,普鲁奈拉,你晚上睡觉前会祈祷吗?”
这个问题让两个家长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普鲁奈拉倒是觉得挺正常,“我在学校里学过,”她答道,“我们的主,我的天使……”
“如果你会向天使祈祷,就太棒了!”医生赞道,“我跟你说,你不能光靠药物来对抗疾病。要抵御疾病,你还得祈祷,就是在晚上睡觉前做一个祷告。疾病也是由恶魔引起的,要靠天使打败它。恶魔掌控着四种风和四种元素。比方说,塞缪尔是引起发烧的恶魔,它随着欧鲁斯风从东方来,而将它赶走的是天使米迦勒。来自北方的恶魔马哈泽尔会带来皮肤病,跟它作战的是天使加百列,诸如此类。不过你还小,不可能全都明白。”
“我喜欢这些故事。”普鲁奈拉说。
“太棒了,每天晚上都对天使祈祷吧。”
“我确实在……偶尔。”普鲁奈拉坦白道。
医生的话让瓦西里和莱娜很是吃惊,甚至一度愕然。打一开始,他言谈举止就不太正常。“真是个怪人,”瓦西里心想,“不过医生都这样,兽医除外。給小孩子讲故事可能是一种和孩子相处的手段,这个他很拿手。太不容易了。那么多病人,每个人的脾气都不一样。重要的是孩子的病能治好,能把脸上那东西去掉。”
回到公寓后,电梯被卡在楼层中间了。这是常有的事。
于是他们开始不紧不慢地爬楼梯。他们经过五层那间一居室门口的时候,激起了一阵狂暴的犬吠,声音在整个楼梯间回荡。
“那些男孩想把波比抓起来。”普鲁奈拉对父母说,“把它扔进垃圾道里。不过阿姨说要拿刀砍他们,还要用绞肉机砸他们的脑袋。”
“阿姨病了,普鲁奈拉。你别去招她。”妈妈轻声说。
“有一天我见到她了。她在楼梯上追他们。”
“到家之前别再说这事了。”瓦西里叮嘱道。
他不想和那个女邻居发生冲突。她有个习惯,一听到楼道里有脚步声就把耳朵贴在门上。要是辨认出外面是她讨厌的人,就会怒气冲冲地推开门,把门摔在墙上,开始破口大骂,威胁要把他们的孩子胖揍一顿。瓦西里是她唯一打招呼的邻居(他总是先跟她打招呼),有时甚至会管他要两根烟,而且当他们在楼道或楼梯间里再见面的时候,她都会把烟还给他。但对别人,她随时都准备干仗,特别是对那些家里有男孩子的人。他们总是想惹她的狗波比,这也是她仇视众人的主要原因。
那个女邻居说不好有多大岁数,所有人都怀疑她实际年龄没看起来那么老。瘦溜的脸颊皱巴巴的,顶着两个大黑眼圈,从来不洗的头发贴在头皮上,像个可怕的幽灵。她瘦骨嶙峋的,穿着毫无章法。带着波比出去遛的时候,有时只披一件掉光了扣子的长罩衫;有时是短靴配裙子,还有件油渍麻花的汗衫,哪怕外面还在刮着风、下着暴雨;有时光脚穿着双凉鞋,下身运动裤,上身无袖圆领衫;有时,她会在脖子上缠一条花里胡哨的长丝巾。她叫罗扎丽亚,或者是阿玛丽亚,反正就是什么什么丽亚。她把自己的名字从楼门口大厅的公告栏里擦掉了。她从来不付物业管理费,楼长去管她要,只会招来一顿臭骂。那间一居室的门从来不对任何人打开,哪怕是几次三番上门调解的警察也不行。她隔着门大叫,说自己所有钱都付清了,楼长是个骗子,想要强奸她。警察只好赶紧跑路,不然她会把开水浇他头上的。“我不想再為那个疯婆子操心了。”警察决定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楼长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别管她了,让她和那堆垃圾,还有她的波比一起疯着去吧。”能采取的唯一措施是把她家的电掐了。
邻居们猜想她的小屋子肯定脏乱无比。她靠什么过日子?她吃啥?她又没工作。也许有一点点病休工资吧。她用蜡烛和一盏煤油灯照明,人们能从小屋的窗外看到这些光源。
她还会时不时地从附近的食品店买几包饼干。
最近,总是有一股浓重的臭味从那间一居室的门缝底下飘到楼道里,是那种让人难以忍受的恶臭。波比是条腿短尾巴长的杂种狗,身体又肥又长,平时吃罗扎丽亚(或阿玛丽亚)从垃圾桶里捡来的残羹剩饭。臭味可能就是从这儿来的……这条狗一大早就被丢在门外的楼梯间里,它一层一层,上上下下游荡,总在别人家门口的擦鞋垫上拉屎。这严重挑动了住户们的神经。有人准备在没人看到没人听到的时候,瞅准机会给它个痛快。波比的主人要是叫唤起来,整栋楼都会被震塌的。
天擦黑的时候,普鲁奈拉的脸上出现了很多溃疡,孩子哭着说又疼又痒。他们给她涂上了医生给的药膏,然后用干净的布条包扎好。这是为了保护好脸颊,不让孩子挠它,她总是忍不住。
孩子睡着了,一次次发出沉重的喘息,姐姐抚摸着她的头顶。
午夜时分,玛丽娜的尖叫声惊醒了所有人。
父母冲进双胞胎姐妹的房间,开灯一看就吓傻了。玛丽娜伸出她右手的手背,上面有个可怕的烧伤创面,和普鲁奈拉脸上的一模一样。
“怎么回事?”瓦西里问,他完全愣住了。
“有人……用火……烧我。”玛丽娜呜咽着,“我睡着的时候……那面墙……”
“上帝啊!净说蠢话!”瓦西里斥道。
不过,他还是开始下意识地在儿童床旁边那面墙上摸索。他摸到了一块发烫的地方,于是把手贴在那里。灼热感慢慢消退了,好像被男人的手掌吓得缩了回去。就像一只动物遇上另一只比它更大、更凶猛的动物,不由自主地退开了。“自我暗示而已,”瓦西里说。他突然头疼起来。
妈妈又把罗伯特医生那里开的那种药膏涂在孩子的伤口上,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了。瓦西里刚从慌乱中恢复过来的时候,就想要把孩子们的床从那面墙边挪开。但他改变了主意,觉得自己要是去做这种莫名其妙、愚蠢透顶的事,简直就跟在演电影似的。他是个踏踏实实的人,从来没有什么先入为主的想法,他知道这世界上发生的一切都必定有个缘故。当然,不可能总是马上给出解释,有时需要好几年的时间才能发现真实原因。双胞胎姐妹的情况也会是这样吗?她们的病看起来像是某种湿疹,而不是烧伤。其实医生在发现皮肤组织完好无损后,也暗示了这一诊断。几乎完好无损。动物也会得湿疹,不过表现形式不一样。病灶面积较大的时候,它们的毛发会脱落,皮肤会变粗糙,甚至呈鳞片状……有时剧烈的蚁噬感会让动物忍不住抓挠,弄得自己浑身是血。
可现在遭罪的是自己女儿啊。
有人生病的时候,瓦西里总是避免提什么建议。他很看重自己的职业,也尊重别人的职业。只有一次(那时他还很年轻)斗胆对疾病……人类的疾病发表过意见。那时他正在和一帮朋友聚会。话一出口就遭到了无情的嘲讽:“瓦西里,你还是管好自己的畜牲吧。”从那以后,他就真的这么做了,只管照顾自己的动物。他一心一意地做着自己的工作,终于成了一个备受好评的大学教师。
玛丽娜消停下来了,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她不哭了,甚至连呜咽、啜泣都听不到。疼痛过去之后,只感觉到轻微的瘙痒。
“试着睡会儿吧,宝贝儿。”妈妈说,“明天就没事了。咱们看医生去。”
“那还上学吗?”普鲁奈拉问。
“在家待着吧。”瓦西里说,“我和妈妈说好了。我们给老师打个电话,跟她说……从明天早上,到我从学校回来,你们俩就待在家里。”
“太好了!”普鲁奈拉欢呼道,“跨年联欢会还有很多事要准备呢。”
其实这孩子就盼着父母做这样的决定呢。只剩两个礼拜了。她显然很开心,用毯子蒙着头笑了起来。她的脸蛋很痒,还有点刺痛。于是她把带伤的脸蛋贴在枕头上,这样就挠不到了,可以尽快睡着。
在另一张床上,她的双胞胎姐姐也有同样的愿望。
孩子们的病症很奇怪,会在短短一天内发生肉眼可见的急剧变化。孩子们宣称有灼痛感的创面会发生溃疡,改变颜色和性状,在散发着恶臭的感染期会出现可怕的糜烂,伴随着瘙痒和刺痛。然后,溃疡突然开始吸收,预示着快速愈合。到一天过去,傍晚来临的时候,溃疡、灼痛、创面、感染、湿疹,不管叫它什么吧,都会完全消失……然后出现在另一个部位。可能会在另一边脸蛋上、脖子上、额头上、耳朵周围、手上……通常总是出现在暴露在外的身体部位。这病周而复始,每个阶段的强度都不差分毫。傍晚减轻,直至完全消退,夜里复发,然后在白天加重。
“我基本上可以确定这是侵蚀性溃疡(拉丁文叫noli-me-tangere——不要摸我)③,是一种蛇形病变。”罗伯特医生向瓦西里解释道。他表现出一种不合时宜的兴奋:“这种病出现在中世纪,当时很流行。”
“可是我们离中世纪太久远了。”瓦西里斗胆打断了医生。
“当然,朋友,当然……”医生神秘莫测地笑了笑,“正因为很久远,所以这个病例才有意思……”
“我理解您的兴奋,”瓦西里再一次生气地打断了医生的话,“我只关心我的女儿能不能治好。”
“我会治好她们的。”医生直视着他的眼睛保证道,“但我没法给你一个确切的期限。既然我们住在同一栋楼里,我就可以更好地观察她们。每天都带她俩上我家去吧,我不是说你一定要这么做哦。这个病我不收钱,也别给我送礼啥的。”
“谢谢您了。”
“行了,等我大功告成再谢不迟。她们晚上睡觉前祈祷了吗?”
“嗯……”瓦西里磕巴了,“我想……应该……是吧……”
“严格照我说的去做。”医生皱着眉头说,“天使必须来和恶魔作战,把它赶走,同时让我来处理这些溃疡。你要相信我。自从用月光油来治疗侵蚀性溃疡以来,医学上已经取得了一些進步,也产出了一些成果。不过,我的草本药剂会更有效。”
瓦西里又一次觉得这医生说话有些古怪,云山雾罩的。他整个人,包括说话时突如其来的手势,都很诡异。有时,当他眼中射出精光,你可能会觉得他自己也病得不轻。瓦西里甚至想过要带女儿们去找别的医生,但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被罗伯特医生发现,他会生气地停止治疗,把门摔他们脸上的。这种每天都能上大夫家看病的好处可不能丢了。只有证明那个庸医自制的药膏无效后,他才会不得不去看其他医生。在瓦西里的潜意识里,唯一可笑的建议就是用祈祷来驱除恶魔。这种话要是从一个老太太,而不是从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嘴里说出来,似乎才更有说服力。不过也没啥坏处。
这种恶疾,这个病是怎么来的呢?
他对这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是不是预示着一场流行病即将来袭,而他的两个女儿是零号病例?瓦西里最后终于想通了,这种问题会长期悬而不决,用它折磨自己毫无意义。随它去吧,他只想看见自己的女儿们早日康复。
双胞胎姐妹得了怪病的事很快就在同一个单元的邻居间传开了。尽管瓦西里设置了种种禁令,孩子们还是在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出门了。她们也想出去,在公寓楼周围玩,哪怕一两个小时也行。
很快她们就成了孩子们取笑的对象。大家都知道,这些人这时有多残忍,而且这种残忍还被认为是诚实。当然,童言无忌,但到底应该称之为真正的诚实还是无意识的残忍呢?这是有区别的,或者说诚实和残忍在某一点上交汇并达成了共识,携手并进。
“你额头上的水疱真恶心!”
“你脖子上也有!”
“你俩是快要死了吗?”
“你们肉皮底下肯定长满了虫子,哈哈!”
“离远点儿,你们会传染我们的。”
“我妈妈不让我跟你们玩。”
“你们会让整栋楼都得病的。”
“都怪你们,我们也会死掉的!”
“你们变得真难看!像两只癞蛤蟆。”
“见鬼,你们干吗不待在家里?!”
“应该让警察把她们关起来。”
“把她们关到垃圾箱里去。”
“咱把她们家的大门钉上吧……别让她们跑出来!”
“爸爸说这病是你们爸爸从动物身上,从牛和臭猪身上带来的……”
“全家都该吃枪子儿!”
金发小姐妹哭得浑身发抖,回到自己屋子里就一头栽倒在床上,用枕头捂着脸,以泪洗面。
地毯上散落着她们心爱的娃娃。善良的仙女和淘气的女孩已经做好了,可是白干了。离跨年联欢会只有三天了,她们一次排练都没参加过。瓦西里向老师解释了情况。女老师很难过,也很同情两个孩子。她特别喜欢这对既聪明又像洋娃娃一样漂亮的双胞胎。
这怪病顽固地以同样的方式复发:溃疡和感染周期性地消失又出现。罗伯特医生的药膏也暂时没啥效果。
瓦西里怀疑病因源自体内。他在书上读到过,大多数皮肤病都是由内因造成的,例如不良的饮食习惯等。而且,从一名兽医的角度看,他也认为营养发挥着重要作用。她们应该吃更多素食,减少油脂和肉类。
甚至孩子们也主动拒绝吃肉。
“爸爸,”普鲁奈拉说,“有个男孩说我们家吃的是你带回来的病死的动物尸体。”
“真的吗,爸爸?”玛丽娜含泪问道。
“怎么可能!”瓦西里爆发了,“这些人有多恶毒,你们这会儿算是领教了吧!”
他说不下去了,咬紧了牙关,满心苦涩。
邻居们用不怀好意,甚至仇视的语气和他打招呼,另一些人则在他主动打招呼时视而不见。有人总是在胡须底下嘟嘟囔囔的,一听就不像在说什么好话。
曾有人建议楼长把祖布一家隔离起来,把他们关在自己家里,直到这场瘟疫被消灭。这当然算是一种瘟疫,那俩女孩的父母也有这种病,只是身体上那些严重感染的部位都被衣服遮住了。他们都闻得见臭味了。这一家子真的成了公共威胁,必须要采取措施……楼长给瓦西里打电话,用尽量轻松的语气把这些话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希望他明白自己并没有把住户们的话当真。瓦西里听后,未予置评,他不想谈自己家人的事。
他开始琢磨是不是要到乡下的父母家住一段。他们可以休个无薪假。尽管治疗看不到任何明显效果,医生还在向他保证一定会成功。“咱们的路子是对的。”罗伯特拍着他的肩鼓励道。瓦西里也希望是这样,只不过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两个小女孩在窗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一直盯着在楼下沙坑里玩耍,或在生锈的秋千上荡来荡去的孩子们看。喧闹声让她们想起了学校的操场,想起了心心念念的課间休息,还有跟男孩子们的推搡嬉闹。
普鲁奈拉突然发现了什么,把所有人都叫到窗口。
“你们看那儿!”她指着罗扎丽亚,也就是那个追打男孩们的阿姨家的阳台,“是波比,对吗?”
波比被吊在那间一居室的阳台上,在午后阳光的灼烧下,几不可察地来回晃荡。
“它……死了?”玛丽娜问。
“是的。”妈妈答道,厌弃地转身离开了窗口。
“是楼梯间里的那些男孩干的吗?”普鲁奈拉问。
“不太可能,”瓦西里答道,“那个阿姨家的门总是关着……”
“那么……是她自己把波比吊死了?”普鲁奈拉接着问。
“看起来是的……”
“可是她那么喜欢波比!她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它了!”
“阿姨病了,宝贝儿……谁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
礼拜天。
瓦西里睁开眼。卧室里很热。他看了眼床头柜上的表,八点了。“又是热死人的一天,”瓦西里心想,“才这个点儿就喘不上气来了。”看了眼莱娜,她还没醒,嘴唇张着,半裸的身子上全是汗珠。
有些不太对劲儿。
他感到一股热气透过枕头传了出来。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向墙上摸去,在离墙几厘米的地方突然停下了。他知道,要是继续摸上去就会被烫伤的。它像座火炉一样散发着热量。
他吓坏了。
从床上直起身子向四周望去,没什么特别的。
他又用右脚的大脚趾尖碰了碰地板。
疼得一下子咬住了舌头,把呼叫声都咽了回去。
他滚回床上,满眼是泪。
烫!地板也烫。
脚趾尖一片通红,看起来像个开放性创口。
他摸了摸木质的床框,知道它也在变热。
慢慢地、不断地、不可避免地发烫。
孩子们的房间里没任何动静。
译者注:
①罗马尼亚的八层实际指九层(不含底层),因与小说主旨无关,译文保留“八层”的说法。
②罗马尼亚人认为吹了穿堂风就会得病。
③出自新约《约翰福音》。耶稣死后复生,正要离开墓穴,抹大拉的玛丽亚认出了耶稣,想握住他的手。耶稣说:“Noli me Tangere(不要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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