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之浸
站在台阶上望向街面的时候,它们是沉睡的,涂抹着如黄昏的色彩,两边参差斑驳的屋子也陷入一片橘色的金黄中。我试图透过那迷蒙金黄的光芒看到些什么,映入眼帘的却只有寂寥、空荡。
整片街道空落落的,人迹稀少,黑色的小飞点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它们俯身贴在地面或半空,聚集在黄昏的街道上嗡嗡地吟唱。
整个街道像占据着一个独特的空间,远离时光的侵蚀,避开飞鸟的骚扰。
多年后,我没有忘记二十几岁时闯入布尔津县城时的孤独和寂寥,它们一直留在记忆的花园里。
站在台阶上,我抓挠着厚厚的尼龙袜子下又痛又痒的红色包块。阿芳说这是我们布尔津的“麻大夫”给你烙下的记号。她说这话时脸上异常兴奋,仿佛蚊子是布尔津的骄傲,有一种无比的荣耀。
多条河流在布尔津县城附近汇集,使得这里的水流充沛、草木茂盛,蚊虫也特别多。一到傍晚就成群结队飞到街上,细长锋利的口针扎透人们的衣服袜子,留下肿块。
小镇上的人,都诙谐地称呼布尔津的蚊子是“麻大夫”。
阿芳的苑衣店在台阶上面,精致优雅的品牌服饰实在和这里黄土屋子的街道不相称。她所崇尚的服装品牌、理念,也与这个小城的调性格格不入。她的温婉、高雅、独树一帜的门店,犹如给贫乏的小镇递上的一杯甜糯、润口的珍珠奶茶。
我在黄昏时踏进阿芳的店面,与她相望,我丢失的那份时光的安然和淡定,瞬间充盈而出。
躺在旅馆里,失眠的耳朵听着远处额尔齐斯河的河水在哗哗流淌。河水的声音清冷、幽寒,漂泊在外的我却感到了一丝丝甘甜、润滑,它仿佛在慢慢接纳我们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弋的鱼。
二十几年后,我用另一种身份来到布尔津,站在布尔津壮观的大桥上凭栏远眺,俯身看到额尔齐斯河的河水清澈见底,红色的鹅卵石也如美丽的史前巨蛋,闪耀着神秘的光泽。
二十几年前的我,犹如《百年孤独》中不断迁徙、游走的吉卜赛人,赶着马车在村边扎下帐篷,击鼓鸣笛,在喧闹欢腾中介绍自己的新发明。
我们带来的几大车货物,满足了小县城人们的需求。它们吸引着人们的眼球,在周而复始的季节轮回中,仿佛一束鲜亮的火花照亮了生命的枯寂。
人生的跌宕起伏,谋生的价值和意义,陡然使苍白的青春变得纷乱、悲愁。生活在用另一种方式打造年轻的我。很多时候,我并没有在奔波中颓丧,在纷扰过后的寂静里,渴望静读一本书,托腮冥想,追溯少年时的希冀和理想。
无眠的夜,并不独属于我。在很多个夜晚,星空灿烂的布尔津辽阔而通透,显得漫长和寂寥。月色清凉地撒在布尔津河的河面上,像一杯浓郁的蓝咖啡让人兴奋、提神,让讨生活的异乡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上海的伊拉,一个从小生活在海边的南方男人,在黎明的曙光里,站在布尔津的大河边,举起一条巨大的冷水鱼。犹如大鱼在河面上闪耀银鳞金光,腾跃而起的美妙姿势有着月亮的弧形,弓箭的弯度,像一艘巨大的帆船在河水与人之间展开生命的较量。
即使,鱼要离开波浪翻滚的河流,告别深不可测的湖水,它身上熠熠闪耀的水珠、波纹,以及寒冷孕育的品质、峡谷雪水滋养的真情,都是我在布尔津久远的时光之河里,打捞起的一丝晶莹的希望。
北屯的阳光
客站是纷杂的、川流不息的。
这应当是一个客运站背负的使命和职责。在我们流转到北屯时,客运站像一个空荡荡的大院子,一个空壳子,一个腾空的巨大的火柴盒。
湛蓝的天空中白云静静地漂浮,午后阳光如无微不至的爱,倾洒在尘埃里。这种宁静仿佛属于我,属于一个年轻漂泊者。
每当回想起北屯客运站,都觉得它是时光之笔勾勒的一幅静默的画。那么安静、空灵,耐心地站在生命的渡口,等待我的回归和认领。
在北屯商场的二楼,一个山里来的姑娘黝黑迷人,她身上沾染着大山的气息和色彩。她径直走向我,手中攥着一颗核桃大小的白色石头。它要用这块石头换取我身后的一条藕荷色的绿纱裙。
北屯地底下埋藏的金子和宝石,让当地人手中都捏有几块五颜六色的石头。他们手中拥有的石头,就像我们手中拥有的衣服一样。
姑娘看中了我的绿纱裙,我迷上了她手里的石头。她拿着美丽的绿纱裙走了,我拿着石头的手却不知所措。同行的人看着我手中的石头,向我泼了一盆凉水。这块石头是假的,不值得,你上当了。
不愿意相信一个带着山野清风、淳樸憨厚的姑娘会沾染有世俗的狡诈。商场下班后,我匆匆找到一家珠宝店,让店主帮我鉴别石头的真假。店主说只有切开后才能知道真假。
店主切割开石头后,说出了一句让我舒心的话,这个姑娘把一块真的宝石给你了。
在店主的精心打磨下,一粒指甲盖大小的淡蓝色猫眼宝石显现,落在我的手心,猫眼的蓝光里隐隐闪着一道白光。
我一直珍藏着这枚小小的晶莹剔透的猫眼石,舍不得给它钻孔打眼,附在金银上做戒面,用心把它收藏在一个很小的丝绒首饰盒子里,让它躲在岁月的暗处,颐养天年。
因为这样隐秘的收藏,猫眼宝石完好无瑕。看到它,我就会看到那个肤色黝黑、可爱的姑娘径直朝我走来,她的身上是青春的气息,映衬着我当年和她一样的年华。
在我写下这段文字时,我摩挲着手中蓝色的猫眼石,端详它云雾一样的光芒。我是那么熟悉它的湖光山色,每一次在手指间凝视,都像好友的一次次相聚,饱含着喜悦和激动。
她用她忧郁的眼神告诉我——一片湖的声音。
初春的乌伦古湖依然寒风刺骨,金黄的蒹葭在冰雪湖畔像被弹奏着的古波斯竖琴。
乌伦古湖湿地公园的碑石就在我们抵达的路边伫立。白色碑石和黑色醒目的字体证明它的存在,我所寻找的乌伦古湖近在咫尺。
我迫切地呼喊停车,惊喜地冲向乌伦古湖。
我无缘由地一次次跌倒在湖边,像一个喝醉酒的人一样眩晕沉醉。那一块块坚硬、光滑的淡金色泥石牵绊住了我,像是要让我躺下来亲吻它、抚摸它。
听说,在这里可以看到最古老的落日,乌伦古湖是云雾升起的地方。我们在黄昏抵达,草色轻扬,古老的落日深情地注视着我们,迎接我们的到来。
乌伦古湖在晶莹的湖面中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顺着夕阳的金色光链向东缓缓流淌,诉说着悠远的心事。
乌伦古湖,在无数个夜晚的斗转星移、云鸟飞翔中,见证生命的秘密和悲欢。
在我珍藏的猫眼宝石里,流淌着的是乌伦古湖的眼睛。
一片湖泊,在我青春的岁月里以一种神秘的方式静静地看着我,陪伴我,我却浑然不觉。多少年后,这片象征我生命历程的湖泊,它依然击中了我凝重的目光。
路过青河
我一直想念着青河。它不是一条河流,也不是一个村庄,只是一个地域的名称,我只是经过了它。
在岁月的长河里,如果对一条走过的路难以忘怀,并加以命名,那么它将和你形影不离。
路在远方。路是生命的旅途,亦是生命的艰辛。幼年的路,踉踉跄跄,即使摔倒了,有人抚慰,给予鼓励和微笑;成功者的路,会有鲜花铺满,掌声响起。唯有一个一无所有、无所依靠的青年的路,要自己摸索、探寻,义无反顾地前行。
通往远方的路有无数条,我只记住了青春岁月里,途经青河县的一条沙漠中的路。我甚至觉得它不能以道路来释解,它是延伸在荒漠中的一条长长的、见证着荒凉的录像带,是安置在大地上的记忆。又或许,它是我内心深处,一段时光交错的轨迹。
漆黑的夜色中,踽踽在戈壁公路上的班车并不平稳,在坑坑洼洼的颠簸中,我蜷缩在椅子背后,像不倒翁似的不断摇摆、打盹。不知走了多久,车终于停靠在几棵杨树边上的一间屋子前。从树影里射过来的昏暗灯光,打照着睡梦和夜的幽深。
车的停靠,让我更加陷入困顿,没有了晃动,整个身心一下子安稳、平静下来。困倦如海水深深地向我席卷而来。
几棵树木伫立于黑夜里,孤影稀疏,对于大漠戈壁,是一种惊喜、慰藉。
清晨,天色大亮后,大地的荒寂、戈壁的苍凉一望无际地展现了出来。白色的班车粘附着沙尘早已污浊,车厢顶上捆绑的沉重的货物,把车压得行驶缓慢而艰难。
中午,两个背着背篓的四川女人在中途下了车。
她们踏入茫茫戈壁,向着戈壁的尽头、隐隐约约的大山走去,她们要去深山里干活。
望不到头的戈壁,看不到一点生命的迹象,连一只飞鸟都看不到,荒凉得让人绝望。没有交通工具,她们只能徒步走无法计量的路,才能抵达山边,再进入山的更深处。
困惑的思绪随着我的眼神,在模糊不清的车窗玻璃上滚动,伸向窗外风沙弥漫的戈壁。我找不到方向,看不到大山真实的面目和轮廓,只看到两个矮小的四川女人,背着背篓,像两株戈壁里的滚滚草卷向天边。
她们的身影时常从我记忆的深处浮现出来,也常常和沙漠戈壁中生命力异常顽强的滚滚草重叠在一起。这看似无根的被风卷着在沙漠中到处奔跑的干枯的滚滚草,只要遇到有水之地,它就能生根、发芽、开花,绿化一片土地。
我直到今天,才似乎找到了答案。
蓝色布尔津
金山书院前的野山楂、欧洲荚蒾,以及环绕在书院周围的百年柳树、挺拔的云杉、孤傲的漆树,最先是在康剑老师的一篇文章里看到的。
在我的想象中,书院的门朝东,迎着初升的太阳,野山楂和欧洲荚蒾就站在阳光里,我也站在阳光里,不远处是额尔齐斯河。
现实中,我的方向感却往往背道而驰,欧洲荚蒾和野山楂并没有在阳光里,而是在书院西面的方向,在三月初春,迎风雪而立。
我脑海里的想象往往不可思议,充满悖逆。而我喜欢这种属于我自己心灵认定的方向感所在,心灵的聚焦点,它们细致地在某一个维度上。在无数次接触到真实的事物后,诧异且措手不及,不可阻挡的陌生感忽然涌来。
房屋、树木、河流,它们早已固定在岁月里。河流流淌在千百年的河床中,最初的属性、本真,还原封不动深扎在土地上。
站在夜晚的布尔津,犹如站在一汪深蓝的湖水中。昔日的黄土小屋早已消失不见,欧洲风情的建筑鳞次栉比地伫立在街道上,一闪一闪的幽蓝滋生出茂密的丛林和溪水,让精灵们在其中奔跑。
荒凉和寂寞不复存在,我和一座城的内心发生了某种剧烈的冲撞,某种神秘的力量将我从时光里拉扯出来,带往记忆中从未涉足的所在。
其实,我早就对一条河流心动过。多年前,我和家人去伊犁察布查尔县的一个原始森林游玩。
在森林里,我们住在一户哈萨克族人家。从山上倾泻下来的一条河流,途经我们居住的地方。这条河流并不出名,只是一条隐匿于山谷的河流,但是它的水流很急,汹涌澎湃,很有大河的样子,只是山谷限制了它而已。
察布查尔原始森林里的河流,在流淌着。
我去时,它默默地流淌,从遥远的山巅一路跋涉,又委婉地从铁索桥下缓缓流过。我睡时,它在蒙古包的边上绕转,在我身旁它像恋人拥抱我。
再次相遇一条河流——额尔齐斯河,是时间对我的馈赠。就如我站在额尔齐斯河边上,感受一条河流的气息和力量,它通透而广阔,浩渺而忧郁。
枕着额尔齐斯河的水声入眠,这是河流与河流的重叠,是文学和文学的会见,更是书院和书院的历史延伸,从古至今的精神相交。
金山书院由廢弃的老体育馆,精心修葺,改造为书香氤氲、文化芳香的净地,其内涵延续的是千年书院的儒学情怀,古人圣贤的尚德品行。
三月的金山书院,春雪兀自飘落,伴着料峭的寒风,雪花中的欧洲荚蒾独立而诱人。面对殷红白雪的迷人景致,目光穿过袅袅的书香,飘向窗外。
这是一棵怎样另类、奇葩、孤绝的树啊?为了保住自己的果实不被鸟禽衔取叼啄,甘愿带毒而立。这是用生命的刺在护卫自己,是一种毁其名誉,而保其自身完整的大智慧。每一颗鲜红的果实,像一颗炽热的心悬挂于枝头,不畏寒冷,不惧蜚语,凛然而立。
一棵立于落地窗前的云杉,一只轻声鸣叫不见身影的小鸟,一条远古悠长的额尔齐斯河流,所有的呼吸都饱满盈润带着甜味。立于窗前,静静地凝望布尔津大地,我像是一个孤独的失忆者。
夜晚,我听到额尔齐斯河坚硬的冰层,悄悄断裂,静静的流水中分明有铮铮的金石之声,跌宕着,绵延着。
天亮时,我信步河边,下到河底中央,站在冰雪覆盖的河床上,看浮冰参差不齐,晶莹、浑厚、剔透,如青铜古镜反射出的厚重光泽。额尔齐斯河在晨曦中伸开手臂,时而猛烈,时而低沉,敲击着岁月的长河。河堤上的树木在青灰色的河水里,倒映出静如处子的垂影。朝霞流溢,波光潋滟,四目交汇的一瞬间,额尔齐斯河泪眼婆娑。
从河南大桥跨越到河对岸,走过公园徒步道,绕至同心桥,再到老码头,穿过俄罗斯风情街,回到书院。我在一步步浓缩记忆,争分夺秒地抢夺时间和一条河流相处。
中苏通航老码头的纪念碑伫立在额尔齐斯河河畔。老码头上,有时间的背影,有苦难的味道,铮铮铁骨的铜像塑造屹立不朽的形象。一条河流承载了太多的欢乐和悲愁。
一场春雨落在额尔齐斯河河谷,被春雨沐浴过的额尔齐斯河在飞快地解冻、消融。河面越来越宽阔、激荡,像一面大大的镜子,流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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