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彩滩,等一次夕阳
这些年,我无数次陪同客人或者友人去喀纳斯,去五彩滩。他们作为旅行者,到不同的地方看不同的风景,领略不同的风土人情,而后离去,是匆匆过客。而我,作为一名文旅工作者,作为小城的主人,热情地给他们介绍这里的自然风光和人文历史,是尽职的陪客。
或许大家都没能静下心来体味这些风景到底带给自己多少愉悦。直到那一次,因为一次特殊的陪同,我才算是真正意义上走进了五彩滩。
远方的友人给我打电话说,要我接待一下他的一个朋友,并嘱托我:她是当地文学界大咖,只想去看看五彩滩。这些年遇到些事,是来疗伤的,性格有些怪,请多担待。我想这有什么,我见过的人多了,大咖都是有些怪的!
初见她,略年轻于我,中长发,十分飘逸,可以感觉出大都市锻造出来的优雅气质和有些忧郁的文艺范儿,一看就是个有故事的人。其实,食五谷杂粮,经世间百事,每个人都是有故事的,只是表现方式不同,有的人写在脸上,有的人波澜不惊罢了。
五彩滩距布尔津县城二十多公里,依偎在奔流的额尔齐斯河北岸。到了景区门口,她看着我直直地说,我自己进去,要一个人等夕阳,你有两个选择,要么先回去,我后面自己打车回,要么在服务中心等我。要不,你还是先回吧,不然我会有心理负担!
我愣了一下,没回过神来,突然想起一句话,有时候,不打扰是最好的陪伴。明白了,我自己不是也喜欢这种一个人独处的状态吗?我对她说,不不不,我不回,也不专门等你,或许我也想等一次夕阳。
我们相视一笑,各自转身,去等待自己的夕阳。
我想,我们应该是在对的时间走进了对的地方。
黄昏,太阳将落未落之际,阳光没有了白日里的焦灼,微风也不燥,只剩下轻柔的暖意。
因为常年受激猛的河流冲击以及狂风侵蚀,形成了新疆最美的雅丹地貌,美名五彩滩。沿着木栈道,缓缓走过这些奇特的地形,虽然来过无数次,但如此近距离地接近它奇妙的姿态,像城堡、像佛塔、像沟壑、像怪兽、像临阵的队列,还是令我不禁感叹。而夕阳像一支有魔法的画笔,毫不吝惜地为这堆奇石怪滩点上了缤纷的色彩。远处,波光粼粼的额尔齐斯河、郁郁葱葱的河谷林、弧度完美的吊桥、盈盈的风车,这一切,在黄昏中组合搭配得那么完美。
是的,五彩滩只有在夕阳的照映下,才显示出它迷人的风姿和震撼人心的美。沿途的观景台上早已搭满了“长枪短炮”,执着的摄影家们耐心地等待夕阳落下,等待捕捉他们眼中认为最美的一瞬。我躲开人群,向远处走去。
我站到接近牧道吊桥的一个高台上,蓦然回首,那一刻,我看到了……整个五彩滩在夕阳的笼罩下,天与地、光与影进行了美轮美奂的叠加,在以金黄为主色调的五彩斑斓中,仿佛霞光普照大地时奏响的华丽乐章。那一刻,我被这大自然的神奇深深地震撼了,仿佛置身于一个美丽又虚幻的梦境。那一刻,我想我一定是灵魂出窍了,沉浸在那奇妙的世界里。有一刹那,脑海中突然闪现年少时第一次见到五彩滩的场景。
五彩滩是我们少时郊游的必经之处,那时它并不叫五彩滩,还没有名字,在我们当地人眼中,它就是一片土堆沟壑,只有黄土地的贫瘠和戈壁滩的荒凉。我们以前对它只是漠视,出城去踏青,也总是毫不犹豫地越过它,去寻找青山绿水的好风光。那天郊游结束返城,路过这里,不经意间回了一下头,正好看見它在夕阳下的壮观景象,顿时被深深地震撼了。那壮丽之景,令年少不经事的我,内心升起了淡淡的莫名的忧伤。
那一刻,我想到了父亲,虽然他已离开我们多年。想起夏日的黄昏里,他下班后到额尔齐斯河河边自己开辟的小菜园里劳作的情景,他的身影正好被夕阳渡成了金色的剪影,成为我脑海中永远挥不去的温暖。
还想起了很多,思绪在现实与虚幻中来回转换。五彩滩,多年以前,你是什么样,经年之后呢?突然有一种奇妙的感伤,为我所生活的世界,它是如此多元,却又如此复杂。那些年少过往,那些爱过的人,经过的事,做过的梦,都影影绰绰,涌上心头。耳畔飘过一首老歌: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或许明日太阳西下倦鸟已归时/你将已经踏上旧时的归途……
绚烂的夕阳终会落下,光与影的奇幻终归平静。一瞬间,没有了光照的雅丹地貌陷入了一种光怪陆离,仿佛潜伏着一大群怪兽,忽而钻出的一丝风也变得冰凉。恍惚中,一下回到现实,内心感觉有些害怕,加快离去的脚步。
出口处,我们正好遇见。没有交流,没有问询。相视一笑,并肩离去。
有时候,语言是苍白无力的。或许灵魂在那一刻都得到了洗涤,喧嚣之外的震撼都留在了心底。
回到城里,她依旧拒绝了我的晚餐,说吃不下了,还有许多东西在心里需要消化。
第二天,我们在一碗奶茶的香气中告别。她脸上依旧写满故事,却已多了一丝云淡风轻。
不知是出于对我的歉意还是感谢,末了,她对我说了见面几天以来最长的一句话。
布尔津童话般的晨曦里,她说,时间和大自然是治愈人生的两种最神奇的力量。人的一生,是要等几次太阳的,有时是日出,有时是日落。有时,是五彩滩的夕阳。
去阿贡盖提看草原石人
阿贡盖提是布尔津县的春秋牧场。阿贡盖提蒙古语意为阳光普照的地方。阿贡盖提是一片盆地,四面环山,平坦开阔,水草丰茂。盛夏季节,气候凉爽宜人,绝对是一个旅游观光与体验民俗风情的好去处。况且,这里还有传说中伫立千年的草原石人。
草原石人是草原古老游牧文化遗存,布尔津县广袤的草原牧场散落着很多草原石人,当地文物部门为了便于管理,更好地集中向众人展示,便将大大小小的石人集中于阿贡盖提并挂牌保护,向游人开放。后来,又依托草原石人打造了阿贡盖提草原石人景区,展示别具特色的草原游牧文化群及现代哈萨克民族独特的风土人情。
因为守望千年,让人心存浪漫,又因为身世莫测,又让人备感神秘。所以草原石人总是吸引着人们的脚步。虽然后来我成为了一名文化工作者,可以近距离接触、了解、研究和保护草原石人,但让我最难忘的,还是多年前和友人相约一起去阿贡盖提草原,第一次看到石人的经历。
车过冲乎尔乡,景色渐入佳境,草原的气息弥漫开来。和朋友从嬉闹聊侃中停下来,静静欣赏久违的草原景色。阿贡盖提就在眼前了。那些石人,高高矮矮,造型各异,零散坐落着,仿佛在等待我们。我来了,缓缓在心里对他们说。
远远地,石人安静又孤独地伫立着,昂首面向东方,仿佛心事重重,沧桑又肃穆,用他们的姿态与神情诉说着这片土地的前生今世。据考古学者考证,这些石人有上千年的历史,发现时大多立于墓地,且面朝东方,是草原文化的象征。关于石人的来历,众说纷纭。有的说,石人是给游牧的人们引路指家,为了纪念战争中死去的人们;还有人说,石人是一种图腾,祈福上天风调雨顺,赐给草原人食物和水源。
我想,就连最权威的文博专家,也未必能准确地说出草原石人的真正由来和意义。但每个石人都一定有一个古老的故事,他们见证了草原几千年来的繁衍生存和风云变幻,用无言的耸立诉说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对和平的向往、对文明的企盼和对人类美好的期望。
草原石人,阿贡盖提生命的力量。我曾无数次路过这里,总是与他们匆匆擦肩而过,可他们无言又坚毅的伫立总牵引出我一种莫名的虔诚,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种精神力量在召唤,让我有种靠近他们,拥抱他们的冲动。
现在,我来了。慢慢地走近了。
远远望去他们只是一条条的石柱,走近才发现所有的石柱都雕刻着五官、动作和衣饰,他们姿态不同,表情各异,或许经过太多风霜雨雪的销蚀,经过太漫长久远的岁月洗礼,又或许当时雕刻者的手法原本就是原始简约的,这些石人大都线条粗粝模糊,但丝毫不影响人们看出他细腻的轮廓和生动的表情。他们目光或坚定,或慈祥,或淡然,直击你的内心,有一种历史的静美,震撼心灵,让来到他们跟前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
我会紧紧拥抱石人,轻闭双眼,试图从他们身上嗅出历史的声音和远古的气息。我会流一滴清泪,企图得到思想的洗涤和精神的感悟。
我没有,也不会。我怕朋友笑我太矫情。我怕导游带有责任心的目光将我牵走。
我看到了石人历尽沧海桑田依然纯洁的目光和与世无争的表情,而我这个从世俗中来又将归凡俗中去的人,来到这里,只不过是想从他们身上得到一丝灵魂的慰藉,或只是躲避世事的繁杂,想得到片刻的宁静而已。我好像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嘲弄。
于是,我不再敢多看他们,只是用手指轻触他们清凉的皮肤,从他们身边轻轻走过。
按照计划,我和朋友们徒步到了远处的山坡上,在那里喝酒吃肉,发表相聚感言。远远地,草原石人与我们遥遥相望,仿佛热闹是我们的,他们什么也没有。其实我知道,我的心底和他们一样的寂寞,却永远比不上他们的坦然和执着,比不上他们的无欲无求。
石人是远古的,现在的,也是将来的。他们年年岁岁站在草原深处,执着地守望与等待,不知还要多少年。人类在自然和历史的长河中,显得那么卑微和渺小。
我们就要乘车离去了。在酒精的微醺中,我缓缓地回头。
记得年少时父亲离我而去,送葬之后,我回头去望父亲的坟墓,旁边的阿姨立刻阻止了我,说不能回头,还让我咬下食指。我固执地回了头,也不咬手指。我要将父亲最后的样子和他的谆谆教诲刻在我的心底。
此刻,我回过了头,也是要将什么东西放在心底。
我从世间繁杂中来,匆匆地,又将归繁杂中去。石人在我身后越来越远,我知道,从此,心里会多了份牵挂。
多年后,我有幸成了一名文物保护者,我有机会了解到很多专家的研究成果,在现场听学者讲述每个石人的故事和当时的历史背景。不过,这些对我都不重要,我只愿在每一次完成工作任务后,与石人轻轻相依,不想人间悲欢,无关得失情仇,默默坐着,片刻就好。
记忆中的布尔津老浮桥
浮桥,顾名思义,是指用船或浮箱代替桥墩浮在水面的桥梁,是中国最古老的桥梁之一,是当时人们用以解决过河困难的智慧和奇迹。翻开中国史籍,黄河浮桥、赣州古浮桥、泉州浮桥等著名浮桥比比皆是,它们在中国桥梁史上占据着重要的地位。
而在我国唯一一条注入北冰洋的外流河额尔齐斯河流经的布尔津县段内,也曾有一座不知名的老浮桥。它的出现,不仅源于当时小城对外连通的需要,更与中苏两国贸易往来紧密相关,承载着一段鲜为人知的岁月往事。
布尔津县历史上曾是阿勒泰地区的交通枢纽,额尔齐斯河在中国境内最早只有在布尔津有渡口,是整个阿勒泰地区外出的必经之路。曾靠摆渡过河,后因木船摆渡难以满足车辆渡河的需要,又采用了钢索和滑轮连接大船滑渡。
据史料记载,依托重要的国际河流——额尔齐斯河水陆相通的便利条件,布尔津县与俄罗斯凭水相逢,清朝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中国开始在布尔津设立码头并与苏方进行定期通航和贸易往来。航运鼎盛时期是在20世纪50年代,中苏贸易发展时期,两国在可可托海成立了合营的中苏有色金属公司,并在布尔津设立转运站,从可可托海的三号矿坑将所采矿物装上卡车运往布尔津集中,并通过码头转运出口。当时从境外运进的有采矿设备和日用品等,而运往境外的主要是矿石和畜产品。据记载,当年中国所欠前苏联的一部分债务,就是通过布尔津码头和额尔齐斯河这条古老的黄金水道转运出口矿石和畜产品偿还的。汛期来临时,小城布尔津轮船浩荡,四座码头间车辆穿梭,一片忙碌,额尔齐斯河的滑渡己远远满足不了航运的需要。于是,中苏有色金属公司用钢梁和钢丝绳将十几只大木船并排连成跨河浮桥,木船上铺设了厚方木板,整座桥桥面十分平整,能承载四吨重的汽车通行,使南北两岸终成通途,成为布尔津县历史上最早横跨额尔齐斯河的桥,也是当时阿勒泰市、青河县、富蕴县、哈巴河县等地去乌鲁木齐和内地唯一的往返通道。后来应时局要求,中苏有色金属公司及转运站业务移交我国独立经营,新疆交通厅公路管理局接管了该渡口。
据布尔津县上了年纪的老人讲,那时的额尔齐斯河水最深处有十几米,浅处的深度也有七八米,河水漫到高高的堤坝上,一漾一漾的,河堤随时有被冲垮的可能。为了保护河堤,人们砍下一捆捆柳枝,固定到河岸边,河水冲到柳枝上,缓解了冲击堤坝的力度。木桥就是漂浮在这样一个随时可能脱缰而去的河流上。这些做浮桥的船和摆渡的木船完全不同,船底和船帮的木板是一般船只的两三倍厚,船肚和船头船尾一般宽,且头尾都是平面,从上面观察,船帮呈一個长方形,船头船尾的边角上都峁着一个个用粗钢筋制成的钢环,木船横着并排摆放在一起,用钢筋从钢环中串联着,两头固定到岸边高高架起的坚固铁架上,然后在固定好的船只上铺上厚厚的松木板。这木质的浮桥和现在的石桥比起来毫不逊色。浮桥开春时架起,入冬上冻时收起来。每年五一,布尔津县政府就集中各个单位干部职工,用炸药炸掉河面剩余的浮冰,用一天一夜的时间在河面上架起浮桥。十月来了,冬天就来了。那时,又要集中人员,突击卸桥,如果桥卸的不及时就会被冻到冰里,对船体的木板损伤就会很大。每年两次的架桥拆桥,也是布尔津最热闹的场面,人们像过年一样聚集在一起,观看着,议论着。
布尔津本土作家小七在作品《额尔齐斯河浮桥轶事》中对上述的场景有过详尽的描述,她还写了一个发生在浮桥上的故事。一个在布尔津做畜产品生意的外地人赶着一群马过浮桥,对面来了一辆拉矿车,鸣了喇叭,马没见过车,恐慌中纷纷跳进水里,由于水流太急,马落水太猛,全部呛死了,生意人赔大了,号啕大哭。布尔津县委动员全县干部自掏腰包将这些马买了下来。那时工资低,每家的生活都很拮据,但大家还是很快跑回家取钱买肉,生意人感动得不得了,捧着钱坐在额尔齐斯河边泣不成声。
据说这个生意人后来成了企业家,改革开放时第一笔投资就放在了布尔津。这个故事给老浮桥增加了一段传奇,给小城布尔津增添了一份温情。
岁月流转,潮涨潮落;车辆穿梭,人来马往。老浮桥随着额尔齐斯河水起伏摇晃着、挺立着。如果说桥是连通人类社会发展的纽带,布尔津老浮桥更像是一副担子,一头担起小城的文明发展,另一头担起布尔津人建设边疆为国分忧的历史责任。它见证了当年布尔津轮船浩荡、车队轰鸣的沸腾景象,也见证了布尔津人在老码头上夜以继日建设家园的艰苦历程。
1962年,中苏通航宣告中断。老浮桥目送了最后一批苏联货轮离去。从此,这条河多年已无船只通行。浮桥,完成了它在特殊历史时期最重要的任务,像一个挂满勋章的老兵,渐渐老去。之后的岁月里,车辆、行人和畜群依然过往。在盛夏的傍晚,桥身两侧的船头上栖满了游泳的小伙子和垂钓的人。它望着天边的日出日落,看着额尔齐斯河水静静西流,守着老码头在岁月的洗礼中日惭斑驳,看着布尔津人民在奋斗中越来越美。
1975年,在距老浮桥上游三百五十米处的额尔齐斯河大桥建成,这座历经风雨飘摇的老浮桥正式完成了它的使命,退出了历史的舞台,成为见证布尔津县历史更迭和发展变迁的珍贵记忆。随着经济的发展,2005年,布尔津县在通往217国道的额尔齐斯河上又修建了一座现代化大桥,构建起小城纵横交错的交通网。
岁月悠悠,沧桑变迁。如今,作为当年额尔齐斯河上一道风景线的老浮桥再也无处寻觅,生活在小城里的年轻人对浮桥已相当陌生,就连老人们的记忆也开始变得模糊,只有河南岸残留的几处石堆在风雨中顾影自怜,仿佛在诉说往事,引后人遐思。
现在能说出浮桥过往的,只有当年在码头上工作过的老人,他们与浮桥的关系最为亲近,他们会常常走到老码头前久久驻足深思,仿佛在听老浮桥的深情呼唤。老浮桥和那些承载了记忆的轮渡、老码头一样,既是他们青春的见证,更是时代的回忆。
额尔齐斯河无言,但历史可鉴。浮桥在人们的記忆中渐行渐远,它伴随城市的拓展与繁荣曾经丰富过我们的内心。为留住小城记忆,布尔津县在额尔齐斯河北岸恢复了老浮桥遗址,在额尔齐斯河南岸建立的观景平台设置了老浮桥故事雕塑。未来,它们不仅仅是历史的传承,更是一种美好的愿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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