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马老五悄悄地凑上来,咬着我的耳朵神秘兮兮地说,你感觉到了没?人,一过五十,一天不如一天了!
一句话,惊得我目瞪口呆,半天合不拢嘴,我原以为这句话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自始至终悄悄地藏在舌头底下,死死地压住不往出吐,尘世间,谁也就不会知道!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守口如瓶,小心翼翼地过着。一切只要做得滴水不漏,也许没人知道人世间过五十岁的事。
谁知马老五翻箱倒柜不知从哪儿原原本本找到了这句话。还没到下午,毛蛋风风火火跑来说同样的话让我听,村上的人知道毛蛋是油缸跌倒照样四平八稳的人!这会儿火急火燎的,看来一过五十全知道是件大事情。
“人,一过五十,一天不如一天地过着。”天下这么多人开始说,一颗心里埋下的地雷让马老五活活地引爆了,一下子,我也被震醒。很多事情没来得及做呢!大半辈子已经过去了。
一个晌午,心神不安地从坡上跑上去,又起土冒烟地跑下来,几个来回后,老鹞子一样蹲在山头,望着大山深处云起云落,前前后后细数,五十岁前还没有来得及做的事。
朝北的方向有个崾岘,风一旦探出头就死命地往这边的湾里驴吼马叫地跑,整得湾里的庄稼马毛一样,秋天到了,撕也撕不开,更别说籽粒饱满。更让人难堪的是,五六棵树到现在还弓着腰,让风一巴掌又一巴掌扇得抬不起头来。盖房子的人天天跑来看一两眼,急着要用呢!弯拧疙巴的,木匠根本看不在眼里,一领到湾湾里,木匠使劲地摇头。我知道自己心里装着个鬼,连忙用双手递上一根纸烟阿谀奉承地说,城里的楼房都修呢,何况几棵本山木!吃一碗,晾一碗,应该不在话下。木匠用鼻孔哼哼地说,兄弟,别往火坑上架我了!然后,木匠朝四周看了看,用手指着崾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了看我,有吃饭的肚子就有想事的心,还不是让堵住崾岘的事!这活理应我干的,但至今一点都没干。
木匠顺手一指,等于堵住了我的嘴。刹那间,像霜打的茄子蔫了下去,脸红得像只烧红的碌碡,不停地嗯啊嗯啊,嘴里有话也就吐不出来了。
几十年前,考虑在老庄的左手挖一眼水窖,下雨的时候总有一路子好水蹦蹦跳跳从那儿经过。我信心满满地从东家出来,西家进去,口过不闲地说,挖好了就来我家挑水啊!指着黑娃屋檐下的木桶大言不慚地说,到时候,木桶该换大的了!
十年九旱的黄土塬,挖水窖是件天大的事情,挖成了比天还大。许多人风言风语地开始议论,眼角睄到我,时不时投来赞许的目光,长的跟枪杆似的,能大干一场的时候了。孙大胡子腰粗膀宽,口袋天天装着一两张十元大钞,以前根本看不起我,自从风把挖水窖的事吹到他耳朵里,现在竟然抬头看我,路头路尾碰到打招呼低头哈腰。挖窖蓄水好啊!替老天爷帮大家的忙。话里有话,比他口袋里的钱强多了。一到干旱铺天盖地而来,风都燃烧的日子,老老小小心里清楚,一碗油换不来一碗水的日子到了!到时间,支家人的水窖挖成了,一旦打开井盖,一桶一桶的水银子哗啦啦地响着,提上来润润冒烟冒火的嗓子再好不过了。窖的尺寸大小,水窗眼的位置,做窖门的木料都准备好了。
万事俱备,只欠动手。可我转了好几年,一直没有动手,心里老是想着过两天再说吧!两天两天就过了一二十年,刘家老五平时嘴上装了拉链的人,半个字夹着不往出来吐,挖水窖的事情竟然惹得他火冒三丈。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刘家老五终于有一天忍不住开口大骂,死牛皮吹得王尚武的牛在地里撅尾巴呢。
一下子,让我在百十来户的村里颜面扫地。
曾经准备把坡坡地修平,种上牲口喜欢吃的苜蓿,到了冬天就不会嘶吼嘶吼地像老北风一样叫个没完没了,故意给我搞坏名声。曾经提着鞭子准备给带头起哄的黑毛驴点颜色看看,后来,还是算了。人,过得累,驴,也过得累,大家都过得累。扛着铁锨,一到坡坡地,背着手先听听鸟叫,看到土拨鼠,从这坡追上来,又追下去,半个山头整得起土冒烟。追累了,就坐在大些的土块上,拿起小木棍拨一拨忙得不可开交的蚂蚁。小伙计,歇一歇吧!蚂蚁气得高声破嗓地吼,一句又一句骂到,眼睛睁着不干活,难道让喝西北风吗?
太阳快落山时,想一想苜蓿种出来往家里运的事情,往更长远想,到时候要不要去山外农机厂叫台大型拖拉机。叫拖拉机的时候,顺便给师傅准备一瓶瓶装的红高粱酒、一盒三门峡、半斤花茶。偶尔,一两个过路的人,叫来聊几句天上的,聊几句地上的事情,转眼天就黑了。人,扛着铁锨掉头往回走。
慢慢地,修坡坡地种苜蓿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现在回过头来想,牲口不知道用了孙悟空的什么法术爬过了那么多冬天的坎儿。开年,照样浑身是劲,一口气像能犁几百里地的样子,看那攒劲的样子,就像喝西北风照样能坐膘长力气。当然,多少年后,牲口碰到我,指桑骂槐地朝天大喊大叫。一个骗驴的鬼!更生气的时候,就开始诅咒,天打雷劈的家伙。大骟驴经常一次又一次从圈门的缝隙里把我往扁里看。
跟了那么长时间的牲口,其实,一言半句驴话我还是听得懂。骂我,我装作驴毛塞住耳朵根本听不进去的样子,帽檐拉低,一闪而过。有时,骂的话实在太难听了,人根本说不出口。我的老天爷呀!心想只有毛驴子才破喇叭似的骂出这么难听的话。躲在墙背后,学着毛驴子的原话骂上几句,让话返回去。一举一动自以为做得神出鬼没,得意洋洋,刚一转身,不知大骟驴什么时候一声不吭地来到身后,半闭着眼睛,往死里气我,看来人给驴捣鬼也难啊!难怪有人说,人倒霉的时候放屁也砸脚后跟!
后来,更好笑的是大门上的一块木板松动,左听右听,像哼哼唧唧地唱着秧歌曲曲儿,不知跑上前扶上一把。风来时,一个人背着手在旁边吊儿郎当地,眼睁睁地看着让风吹。慢慢地,声音越来越刺耳,听着不顺耳,嘎吱一声,风伸手干脆卸了下来,撂在地上,然后,屁股一拍,一走了之。
大门破了,等于在脸上扇了一大巴掌,不管站在谁的跟前都伸不直腰。我赶紧找来了条木,用锯子分开,量了量,再合适不过了,为了更牢靠一点儿,气粗马吼地去东村的小卖铺买了一两钉子,一旦钉上,就是风满口铁牙,也不一定咬下来。可当时死活不知道斧子放哪儿去了,前院跑后院,后院跑前院地折腾了几回,人累得跟狗似的,左想右想,斧头像长了翅膀飞了。有时候,在墙角下晒太阳,看见天空飞过很多的鸟雀,总以为有一只就是我家的斧头。直到有一天,谢三提着一把锈成狗头一样的斧头端端地立在院子。谢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站在院子很轻蔑地说,是不是,老三,今天你总该放个屁呀!片刻,一盆子猪血灌了下来,从头顶红到脖颈!
猛想起,十年前耕地,不小心犁铧松动了,用斧头弄来一小块木头剁成楔子,钉了进去,然后稳稳当当地犁完地,看着浪一样的黄土,一高兴却把斧头忘得跟狗舔过一样。顺手搁在埂沿上了,像是搁到了天上,再也记不起来。
现在想来,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手里攥着那么多的时间,有些事不知道如何下手!有些事心想等等再干吧!有些事干成一半就不想干了。有些事情看着我不急不忙的样子,火急火燎地喊话,左耳朵进去,又从右耳朵出来了,事情等着等着也就不耐烦了,不停地跺脚,总让左邻右舍喜欢干活的人碰到,撸起袖子,三锤两棒子,夜以继日叮叮当当,干得有眉有眼,满黄土塬呱呱叫。每每路过左邻右舍,我尽量拉低草帽遮掩一下,装作丝毫没看见的样子,背着手哼哼唧唧地三步并作两步走开。
等我老大不小了,一下子大脑进了水,根本想不起光阴的事,眼睛一睁,吃了猫肉似的上蹿下跳。去和后山里的麻雀干上几架,整得灰飞烟冒,然后土头土脸地回来了!和高坡上的白云大声地争吵,气得白云一个劲儿掉眼泪!白云那么柔那么嫩啊!我还和一棵树打过架,疯四爷竟然大声地喊,往死里打,往死里打!
我不知道说的意思是让树打死我,还是让我打死树,疯四爷没来得及说。一转眼就成过了五十的人,一天不如一天了!有时疯四爷轻而易举地抱着自己在太阳底下晒着,想些自己该想的事情,也想些自己不该想的事情。
五十一过,一个人到了自己抱起自己的时候了。
看那小心翼翼挪动身子的样子,疯四爷一定知道人一过五十的事,可无动于衷,自始至终撬不开嘴巴,话在肚子里宁可烂掉也不吐出来!谁让尘世的人不好好叫四爷,开口闭口刀剁似的满口胡乱喊疯四爷。
前边加了“疯”字,在黄土塬上,等于一个人活活地钉在了让人往死里笑话的柱子上,肚里明事理的话也就没必要说出来。
如今,我再次来到阿勒泰的时候,一个月高风静的夜晚,四处行走,突然听见岩画上的人悄悄咪咪地说些五十以前的事情,也说一过五十的事,竟然了如指掌。知道在四十九岁之前,把天下想做的事情赶紧做完,五十跨门槛一进来,人就应该赶着牛呀羊呀沿着他们走过的小路来到岩画上,这样时间奈何不了他们,五十不五十也就无所谓了。几百个、几千个、几万个五十过了,岩画上的人照样毫发无损,根本没必要担心。
天地茫茫,师傅指着岩画神秘兮兮地說,张三四十九岁来的,李四人高马大,四十三岁就把五十岁前所有的活干完了,感觉尘世已无事可做,就早早地来到岩画上。赵大宝这个人太忙了,忙得不亦乐乎,经常朝头顶喊着,老天爷,再给几天好天气,我就忙完了。忙着忙着,连自己过了五十岁都忘记了!他是六十五岁来的,一眼看上去,精神状态远远不如另外几个人。
师傅说得有鼻子有眼,等再朝岩画上看的时候,张三李四赵大宝谷子一样不停地点头。
一过五十的我,去岩画上好呢?还是在尘世做些没来得及做事情呢!
河谷的风吹着,左右摇摆,像拿不定主意的样子。我的老天爷,到底咱办呢?
突然,满河谷的风中传来哈哈大笑,原来岩画上的人也看透了我的心思。一过五十,还犹犹豫豫地拿不定主意!紧跟着,天空晃了一晃,雪,从头顶一盆子又一盆子地倒了下来。转瞬间,一切埋得无影无踪,像尘世五十岁前前后后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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