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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孤独的羊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部 热度: 13646
杨英博

  一

  一只灰黄的“雪花溜子”在沙漠里快速地爬,留下一连串脚印。一只白里透青的蝎子,在干枯的胡杨木下,静静地乘凉。向北穿过沙漠,就到了我们团场,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带我穿梭于各个团场之间。

  有次,当地亲朋的小孩,从平房顶撂下来一辆幼儿三轮车。我妈把它擦净,再把幼小的我像玩具一样摆在座位上,就这样牵小车逛街去了。大人们进了小卖部,留我在路边等着。等他们从小卖部走出来,我妈的手里就多了一块美味的口香糖。年幼的我,根本禁不住这种巨大诱惑。我踏着踏板,向口香糖发起了冲锋。据我妈说,意外发生得很快,我一头攮在路边的栏杆上。

  迟钝如我妈,她以为幼小的我,只是学会了和她开玩笑。她站在那儿和我二姨笑。待幼小的我缓过来,抬头寻找妈妈,妈妈才看见我血肉模糊的眼睛,才冲过来抱起我,再用刚才那个小卖部里的电话呼叫家人。

  一辆小吉普,把我们一家三口和我二姨拉到诊所去。万幸我只是伤到皮肉。包扎时,他们还不知道我的情况。据二姨回忆,我在诊室里哭得十分凄厉,我妈直接吓晕,我爸也暗自抹着眼泪。估计他们所有人都在想我悲惨的后半生。等我出来,左眼被包得很严实,亲朋们都凑上来,打探我的这只眼睛是不是瞎了。

  换药的时间持续了好几天。这就比原定的回家时间推迟了些。期间,那小三轮也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被亲戚用木棒打碎,只认得出变了形的小轮胎。他还说,早该如此。

  等我们最后一次去那个诊所,用我爸的话说,是那个二把刀医生害了我。本不至于留疤,可那个老大夫,大手一晃,我的眼睛就和那块纱布分离了。我的左眼终于重见光明,我却又像个警笛似的,发出比之前凄厉十倍的哭声。那块纱布,活生生带走我眼角的一块肉。

  是生活,过早地撕去了我的棱角。

  这一点,被我明察秋毫的姥爷发现了。我妈一进家门,他就从她的怀里夺我过去,抱着我对着大镜子,上下摇我,嘴里发出“哦、哦”的声音来哄我。他发了大火,把同去的所有亲戚都骂了一顿。姨妈也跟着说,那是老爹老娘才能镇住的地方,是你们几个小辈,几个小屁孩该去的地方吗!

  这次记忆,应该说是些玻璃碴一样的碎片,散落在我的脑海。我妈偶尔递给我些,我爸偶尔递给我些,我的姨姨们也会插手进来拼凑一番。如今我长大成人,低头一看,手里竟留下块璀璨的宝石了——那这就应当算是我对兵团最初的印象吧。

  那只雪花溜子找到大青蝎子,把它当作晚餐时。想必我接下来要讲的故事,会像沙漠里生出的白烟一样,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是飘到天上,还是钻回了地底。

  二

  我的亲戚李二娃,他放羊回来。

  羊丢了一只。

  建在土地上的土黄色的平房,白色的哈气,颤抖着递出代表歉意的简短话语。房间里红色的小太阳默默摇头。盖着电视,带有镂空花纹的米黄色纱布轻轻飘荡。铁锈色的水龙头,有一滴水卡住滴不出来。只有屋外羊圈里的羊,大胆咩咩叫出几声。

  那待会儿请客的羊就少一只呗!老婆淡定地说。

  那……那怎么行呢?

  接过雪芸的话。年逾五十的李二娃,脑海里浮现出当年,自己愣神时镰刀割坏了左手的虎口。李二娃正束手无策,是雪芸最先发现他受伤了。她马上跑到他的身边,蹲下用枯稻草和干净手绢为他包扎伤口。他低头,看到了延伸到手背上的伤疤。若是在暖冬的骄阳里,似乎还能闻见当年蕴藏在稻草里那阳光的气味。

  放心吧,不会少了他们的。

  雪芸有着团里最美的歌喉,年轻时,还给团里画过许多板画。人人都说,劳动标兵李二娃和文艺标兵雪芸,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当年的集体婚礼,团长是他们所有新人的证婚人。李二娃和雪芸的床板并成一块,这婚就结成了。

  李二娃,磨刀!

  嚯嚯的声响,像号角发出的悠远长鸣。好几个年轻人从几个方向走来,迈进李二娃的院子。有的带来甜瓜,有的带来葡萄,有的从家里抱来一箱地道的库尔勒香梨……通通被交给家里的女人们,拿进厨房仔细清洗,切好,摆盘。号角声熄,小伙儿们从羊圈里,赶出两只够意思的肥羊。力大的小伙儿握住羊角,个高的小伙儿套住羊脖儿。羊双双被抬上砧板,女人们提来滚烫的开水。两处刀光。美味的生灵,伴着远古飘来的淡然,静静等待,等待生命慢慢在喉管聚集、消逝。等它们合眼,小伙儿们就能烫羊毛了。

  宾客到齐。年轻的都加入帮忙队伍,中老年们则拥簇成团,喧起了谎。老滑头调侃起老耿直,这是聚会的保留节目,当年呐,辅导员说,这片田里有蛇。谁知他啊,说着指向老耿直。他立马站起来说,报告,我怕蛇!老滑头学得有模有样,逗得大伙笑声不断。他立得正,站得直,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辅导员都没忍住,我们当时笑得很厉害。

  老二老三,出来烤肉!

  在母亲的召唤下,两个儿子立马蹲在架好的烤炉前。雪芸把煤块填进长长的炉子,足够两个儿子施展开来。几十串羊肉夹着羊油,被他们烤得嗞嗞响。手一翻,撒上孜然、盐巴和辣椒面,它们即刻融入浓郁的肉汁。烤架冒出的滚滚烟火气,与人们呼出的哈气汇聚在一起。熟的烤肉串送到面前,任何喜爱羊肉的人都经受不住这样的诱惑。每个人都在大口大口地咀嚼。整个院子,顿时充满烤羊肉的香气。拴在门口的大黄狗,也兴奋地吼叫起来。雪芸把最后的一盘烤肉端上桌子,终于能坐下来和客人们聊会天了。

  羊肉,管够呢!

  孩子们,都好得呢?

  都在城里工作呢,过得好好的!

  雪芸夹起一块甜瓜,往嘴里送。边嚼边说,就是文文,她画的十二金钗都收进《巴州志》了,我姑娘画得多好啊。

  是啊是啊,文文从小就不一样。很多人附和道。

  可惜,就她沒能留在城里生活。

  这是咋回事?

  她回家以后才给我们说,她不想去参加那些同事饭局。她一个小姑娘不敢晚上打车。正聊着,炖羊肉也好了。李二娃提着大勺儿,在院子里吆喝,呼唤客人们来盛羊肉汤。所有人端起碗,在灶台前面列成队。

  少点,少点!

  没事没事!

  那我多来点汤!

  掌勺的李二娃,还是把好几块炖羊肉,盛进客人的碗里。白嫩的肉块漂在淡黄色的羊肉汤里。客人又抓了几把葱花儿、香菜、皮牙子,从容地撒进碗里。一碗从李二娃家的大铁锅里炖出来的羊肉汤,不咸不淡。花椒增添奇妙的层次感,羊肉自带的香味在口中绽放,回味无穷。喝两口汤,再咬一口炖烂的羔羊肉,虽然没有肉汤的醇厚香味,可这样放开了吃肉,总是能满足所有人对肉食的欲望。没一丝膻味的新疆羊,是这世间顶级的美味。伴随葱花、香菜和皮牙子的香味,整碗下肚,全身都热乎乎的。

  好酒的长辈聚成一桌儿。李二娃神秘兮兮地招来大儿子,嘱咐他去库房。大儿子拨开乱糟糟的麻绳和农具,抱出一箱特供的伊力老窖。这是李二娃早就备好的佳酿,白酒入席,聚会正式进入顶峰。

  下次到我那去!有位客人高呼。

  李二娃听着家里的聊天声、音乐声、碰杯声。他微笑地摇了摇头。给门口的大黄狗丢了两根大骨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三

  李二娃抛下所有宾客,将他们交给老婆和两个儿子。他低着头往前走。从磨刀开始,他就决定把这段时间留给自己。他始终提醒自己,一定要踏上寻找那只羊的道路。扶稳车把,调转车头。三轮摩托“突突突”地上路了。

  李二娃最疼爱的人,还是女儿文文。

  如果文文在家,他可能就不会去找羊了。每次文文回来,他都恨不得时刻守在女儿门前,谁胆敢欺负她,他会拼上老命。他早就在心里发誓,只要活着,就不让自己的宝贝女儿再受一丁点委屈。

  文文从小皮肤白嫩,扎着两束乖巧小辫儿,备受众人宠爱。房顶上,草丛下,菜田瓜地里……哪里都有她的拥趸。于老头的孙子,刚从张老头家房顶偷了一把沙枣献给文文。张老头家的孙子见了,又从于老头家的屋顶,偷了更大的一把沙枣献给文文。小小于斗不过小小张,有点受挫。所以他下定决心带个新鲜东西,夺回他的文文。他钻进管瓜地的于老头设在地里的茅草屋,可惜什么也没翻到。小小于哭喊着往家跑时,碰上一个大铁块,绊倒了。

  小小于回到伙伴中间,文文见他满脸是血,关切地问他要不要去卫生所。原来是他的头都磕破了,也毫不在意。他赶来拽住文文的手,那模样和动作,简直是个土匪强盗,恨不得扛上文文就跑。

  跟我来!说完,他还啐了啐口中的鲜血。

  孩子们疯跑追去。

  茅草屋里,梁上正悬一架超大的杆儿秤,据说能称出几百来斤的西瓜。秤杆儿的一头,吊着个大筐子,酷似只有城里才能玩到的秋千。面对这种新鲜玩意儿,团场的任何小孩儿都抵挡不住诱惑。孩子们都两眼放光,十分羡慕地看向文文。因为他们知道,现在,只有文文才有资格第一个坐上去。

  文文,文文,你试试呀!伙伴们齐声催促文文。不然天黑,就谁都没机会上去玩了。

  小小于同样绅士地说,快上去吧,这里是只属于你的专座。

  文文也不扭捏,丝毫不谦让。她就像电视上的女侠一样,利索地坐进筐子。正当小小于想要上前推文文的时候,套在杆儿秤另一头的大秤砣突然翘起。飞一般地滑下来。“咚——”的一声,重重地砸在文文的后脑勺。文文的后脑勺上,倏地长出个核桃大小的红包。这出乎了孩子们的预料。

  他们都凑近来给文文说,千万别告诉你爸爸呀!文文!

  晚餐时,雪芸才看到文文后脑勺上的大包,就问她怎么回事。文文说是自己摔倒了。摸起来没有大碍,雪芸也没再管,洗碗去了。不过没那么简单。经受这次撞击的文文,已经背着父母,擅自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的某种潜能,也在后脑勺的这次撞击中被激发了出来。只需一眼,她就能看出构成物体的清晰线条。从此以后,文文提笔就画,看见什么她都可以立马画出来。

  等到文文升入中学,终于把当年的事与家人和盘托出。家人们推测,文文很可能是被秤砣砸出了脑震荡。李二娃明白了文文成为天才的原因,感到对这唯一的女儿很是亏欠。总想补偿文文。雪芸却不这么认为,她从此逢人便说,文文就是一朝被砸成天才的。这种故事,往往更加吸引人,也更能成全一个人在文艺之路上的成功。人们总觉得天才就是天才,不是普通人能够达到得了的。不过,这就隐藏了文文整个少年时期的刻苦努力——几乎每个夜晚,都是雪芸抓着文文的小手,一笔一笔地教她画画。

  李二娃刚刚听到老婆说对文文没能留在城里生活而感到惋惜,实话讲,他是不在乎的。他始终觉得,城里没有想象得那么好,农村团场也没有想象得那么糟。在寻找白羊的路上,他看到远处的芨芨草和干枯植物低矮的枝条,他的记忆逐渐错乱,脑海中出现幻觉。年幼的文文浮现在他的眼前。女儿后脑勺的大包,突然生出灰黑色的树枝,树枝上又生出些沙棘或者骆驼刺那样的小尖尖。那是代表了沙漠的荒芜,却又否定沙漠是荒芜的一种存在。李二娃停下思绪,雪芸和儿子们的呼唤,阻挡了他的幻想。他回过神,稳住方向。戈壁滩上偶尔有好看的玛瑙。零星的石英和云母碎片散落在土壤里,发出亮晶晶的光。

  李二娃路过一片湖,他给我说过,那是一摊死水,周围没有任何植物,所有的芦苇和鱼儿都躲在那湖心里。不同于内地复杂的水系,它是独有的一片纯粹湖泊。像嵌在大地上的翡翠。孤独地和云打招呼,孤独地听着风沙奏鸣,时而照料路过的野马和飞过的天鹅。我刚听到有这样的湖存在,首先觉得它好自私,它似乎没有意愿参与大气循环,似乎也没有壮志去承载滔天洪水。后来我才懂得,它是大海的孽子,孤獨地守候一方净土。

  四

  再往前走,就不可能找得到了。李二娃自言自语,那是只可以卖一千块的肥羊呀!他暗自懊悔。若不是自己乐善好施,这么多年来,没有为家里积蓄钱财,或许早就能给文文在城里买套房。

  天色变冷,他依旧疾驰在苍茫的戈壁滩,像是在追逐落日。这是最后的一片草地,单独的一只羊,没有牧羊人的带领,就不可能出现在这儿。

  那是一匹野马!不是你的羊!

  我发出惊呼,面前的李二娃却很淡定。他的神态很是得意,眉毛要撇进头发里。他接着对我说,那羊就快要走到天上去了。他说,他想到女儿,想到文文对待美术创作的执着;想到文文,独自坐着长途汽车回到家里时的心情;想到女儿漂亮的眼睛和洁白的皮肤,他在一瞬间,就丧失带羊回来的那份决心了。

  我想也是。不过我更好奇,那只羊走过的路是怎样的?就算好奇劲儿过去,我依然在畅想。那只羊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呢?

  我当时就觉得,要给它自由!李二娃说。

  对着呢!自由!我又在心里感觉到一丝孤单的情绪。真是一只孤独的羊!

  可你知道吗?我还被困在那种心境里,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李二娃说,第二天我就在隔壁老于的羊圈里发现了它,老于给我炫耀,说他白捡了只肥羊。真想抽他个大嘴巴子,我只说了句那是我的羊。那老东西一个白眼给我翻到天上去了。不过那个羊崽子,正在羊圈里开心地吃草的呢。

  栏目责编:孙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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