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早已习惯这样走在人群里,一只手紧紧抓着手机,另一只手不断把滑下去的单肩包包带扣回肩上。以往她总是觉得缺乏他人的注意等同于自己的存在被判处死刑,现在她反而很喜欢这样。一双双眼睛从赵雅妮的脸上跳跃到衣着上,然后平淡无波地去注视下一个人。这样的目光才让她觉得自在,短暂、不充满过分的热情,如同落在水面的蜻蜓,那么轻盈,飞走就再无痕迹。这给了赵雅妮充分思考的时间。走路时,她习惯装一点事情在脑袋里,脑中常有灵感乍现的时候。
最近她有些睡眠不足。有时夜里会接到一些莫名其妙的电话,并不是手机系统能自动标记的骚扰电话,看上去倒是像打错的,这使她这些天都不太有精神。不过她还是在想是否要离开,有太多需要考虑的事情。赵雅妮一闲下来就忍不住抽出一两件事情来想,越想越缠绕成一团乱糟糟的毛线球,更无法敲定一个结果。
她从地铁站走出来,正撞上晚高峰,她必须分出一半心来看路,避免撞到走在前面的人。地铁站里的空调开得很足,凉风吹在赵雅妮裸露的手臂上,使得手臂和腹部为两种温度,这种明显的温差让她加快了脚步。
时间是晚上七点半。她的腹部隨着她下班的时间调整了饥饿的时机,街道两侧的路灯啪一声齐齐亮起,一切都是刚刚好,正如一阵突如其来的喧闹打断了她思考的进程。这是她第一次注意到这个角落。这个散发着异味的角落常让人屏住呼吸,加快步伐,以至于这里虽处闹市区,却无人关注。
赵雅妮刚想凑近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手机屏幕却突然亮了,是有消息进来。
“今晚八点半前给我。”微信消息从手机顶端跳出来。上一条消息已经被新的一条给覆盖,大概是工作任务的具体要求。赵雅妮叹了口气,没有点进去看,而是把一直抓在手里的手机扔进了包里。
脑袋有些沉重。为了放松,她开始想象自己会在这个角落看见什么。一个不知道什么原因躺倒在地上的白发男子,身侧围着一圈急于拨打120的热心群众。污水裹着新鲜的灰尘流进了下水道。人群的缝隙里,是好多个形状不一的后脑勺。人影幢幢,如一堵堵厚实的墙,赵雅妮失去了挤进人群的兴趣。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赵雅妮彻底结束了今天的工作后,和男朋友白格说起这件事,噼里啪啦地敲键盘打了一大堆字,消息一条接着一条发送。
白格隔了许久才回复她的消息,说正在打游戏,然后又发了一行“哈哈哈哈”。
赵雅妮的心情更坏了。她刻意没有回复,而是去洗漱,过后就躺在床上打开手机看购物软件:
故人依旧家女装国庆特惠
喵久久制服小馆10月秋季上新
香南服饰旗舰店带你解锁新天地
……
首页不停推送下一季的新款女装,有一条白色的长裙和当初刚谈恋爱那会儿她时常穿的那条很像,泡泡袖和收腰的设计。那是赵雅妮和白格第一次见面,时间地点都在网聊时说好了,在到点前两个小时赵雅妮就开始换衣服、化妆,不太熟练的眼线部分还是大学室友帮她画的。边画室友边说,要不要我今天陪你去?赵雅妮说不用,他是我们学校的,比我们高一届。室友嗯了一声,说你还是要注意安全,网上认识的,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赵雅妮应了一声好。
见到白格时还是有些忐忑。隔老远,她看见一个穿白色运动服的高个子男生,低着头站在树下,正在摆弄手机。她发一条消息,我到了。那男生就抬起头来,游移的目光一下子锁定住她,她也看这个男生,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和网上发布的交友信息上的自我介绍倒是一致,身高超过一米八,喜欢运动,整个人看起来很精神。那男生走过来站在赵雅妮的身侧说,先去吃饭,吃完饭去哪你来定。赵雅妮点点头,发现男生比她高大概半个头,心想身高是合适的。
两人去吃饭的路上已经走了一回必走的程序。先是问清楚了各自的家乡,所读的专业,平常喜欢干些什么,等到话题到了进行不下去的时候,赵雅妮发现白格显然有些苦恼,她主动抛出一个话题,说自己曾经在他家乡的一中就读,后来转学了。我和你们那一届的某某玩得还挺好的,你认识吗?白格点点头。赵雅妮惊奇地发现他竟然认识自己的好朋友。以前和她同桌过,白格说。他们笑起来,这么巧啊。陌生的两人中间竟然有个相互熟识的人,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这令两人都放松下来。
后来是怎么着?大概摸清楚对方情况后,他们都抱着可以试试的心态,恋爱一谈也就谈了三年多。时间看起来很长,但又转瞬即逝。赵雅妮想,上次见他好像是半年前。她调休了一周,一下子从忙碌的工作里解放了出来。她叫他一起去度过几个下午,刚见面时他的两条眉毛连在一起,看她的表情像是在看一个许久没见的旧日同学,显然陷入了回忆与现实的纠结中。
一个电话打断了赵雅妮的回忆。电话那头先是清了清嗓子,然后嗯了一声,听起来是个女生。赵雅妮说了声你好,又问是谁。话语刚落,电话就挂断了。她回拨过去,那边没有接听。赵雅妮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她以为又是一个打错了电话的人。
二
“哟,你今天倒是没化妆。”同事曹雨从她左侧的办公桌探出头来,向她道了声早安。
“懒得化了。不化妆还能多睡半小时呢。”赵雅妮吃着昨天买的面包,手里鼠标按个不停。吃了两口,她又起身把丢在办公桌一侧的外套穿上。她的座位正对着办公室中央空调的风口,空调运转的时候很冷。
越年轻的女孩子越喜欢化妆,而赵雅妮已经没有精力去装扮自己了,或者可以说是懒得再去打扮。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她会早起很久,扑粉底,擦眼影,画眼线,然后穿上为了摆脱学生气在网上买的通勤装,走在行色匆匆的上班族中间。
“我是草鱼。这个是小果老师,这个是亚亚老师。”刚到这家单位工作时,这个颇有风韵的女子把她带到一间办公室,大大咧咧地将办公室里面的人逐一介绍了一遍,也没管她这个新人听没听清。你们倒是有缘,都是“亚”,女子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一番介绍,她只记住了和自己名字读音相似的亚亚。赵雅妮有些疑惑,一个不年轻的男士为什么叫小果,而为什么又有人叫草鱼。后来赵雅妮搞清楚了,“小果”原来是“肖国”,而“草鱼”是“曹雨”。
马上赵雅妮工作要满一年了。想到这里她才渐渐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学生。名校,学霸,这些都已经是贴在身上的过去式标签了。可她到底觉得自己还不懂些什么,比如工作多年的曹雨,她的說话方式是一大堆铺垫过后才会到自己要说的重点,前面的话语绕来绕去让人不明所以,就会让后面的话轻飘飘地带动节奏,打出成倍的效果。再比如,领导推荐大家都去读一本书的时候,大家凝神细听,结果他是讽刺每人都需要一本《现代汉语词典》,以去除自己的无知。
不久之后,公司的人差不多都知道她有一个谈了好几年的男朋友。隔壁办公室有意给她介绍对象的同事也歇了心思,反而有时候会八卦一下赵雅妮的情况。比如什么时候结婚啊,婚礼在哪里举行一类的,说得赵雅妮好事将近似的,笑容里洋溢着热情的祝愿。赵雅妮虽然觉得这些事情还非常遥远,她的工作还不算稳定,一切都是未完成的状态,但她还是说“快了快了,有好消息一定告诉你”,这般敷衍过去。
三
第二次电话是半夜打来的。赵雅妮那会儿正开着小夜灯躺在床上敷面膜,耳边放着一些轻柔的音乐。电话响了几声,短暂到赵雅妮还没爬起来接通,就匆匆掐断了。赵雅妮拿起手机看是谁,记录显示是这个号码第二次拨打,大概又是狡猾的骚扰电话。她困意袭来,想着明天要把这号码拉进黑名单。
但第二天时,她因为工作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她赶到公司不久,就挨了一顿骂。组长看了昨日她做的报表,出于对她的信任,又急着搞定剩下的事情以便早点下班,组长只简略看了一下就上交了,结果报表存在明显的差错,领导看了没几秒就黑下了脸。赵雅妮又是惭愧又是焦急地重做了一份,以至于今天的工作也是加班加点到最后才赶完,晚餐又是糊弄过去了。
白格罕见地给她拨了个视频电话,也许赵雅妮这些天的抱怨,让他觉得还是要好好关心她一下,但很快赵雅妮就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儿了。他象征性地问了一下她近期的工作情况,然后他很刻意地清清嗓子,以表示自己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白格说,我们家最近催着结婚了。主要是我们也谈得够久了,早点结婚,他们也好帮忙带带孙子。
结婚?赵雅妮一下子清醒了。魂不守舍的她,从漫无边际的联想中勉强拉回自己的思绪,听到的话语却让她心中一震。
我是觉得反正都要结婚,现在结,以后结,其实都一样,结婚反正就这么回事儿。他说。
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事情了?她问。
赵雅妮想说自己没有准备好,却一下子说不出理由。带有压力又无法立刻决定的事情,让赵雅妮不由有些退缩。她的迟疑,让她很快就错过了表达自己想法的最佳时机。
有好的工作机会就赶紧回来吧,这里比不得大城市,但是总归我们能在一起。白格说。
还得再看看,结婚很麻烦的,赵雅妮终于有了机会小小反驳一下。
赵雅妮犹豫不决的语气让白格决定给她心中的天平加上一个砝码。我之前和你说过的拆迁计划是真的,今年内结婚的话,我们家户口簿上就多一个人,按人头分,多一个人多一套房呢。
挂断电话后,赵雅妮脑子里乱糟糟的。白格对待她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傲慢,从前看低她是没什么出路的文科学生,后来是看低她漂浮不定到手没几两的钞票。即便如此,白格于这段关系还是投入的。半年前见他的时候,他的下巴映出油脂的光亮,举手投足间很是冰凉地在他们之间划下一道银河。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可他就是挑中了她。他的情话一直没怎么变,她听得厌烦。
赵雅妮想起他说的尽快,两个月的时间考虑,茫茫然不知该作何反应。他说话听起来总是显得有些霸道,就像他们认识不过两周时,他就很自然地对别人说,赵雅妮是他的女朋友,抬头的角度和他说话的口吻都很笃定,像是已经把赵雅妮在掌心里捏得牢牢的。当然,他们也和别的恋人一样,有过极其甜蜜的热恋时分。比如半宿半宿漫步在夜空的云下,比如圣诞、跨年。大大小小的纪念日是他们黏在一起的借口。和朋友说起白格的时候,她的脸庞都仿佛沾上了蜜糖。
在白格提起结婚的事后,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们例行问候早晚安,除此之外,默契地没有提起其他事。赵雅妮给手机升级了系统,也许是有了成效,骚扰电话少了很多。但她晚上依然睡得不好,翻来覆去在床上摊煎饼。她没有和父母说,父母虽然没有明确指出要她结婚,可逢年过节,话里话外都带点这个意思。她和朋友们联系,向她们倾吐自己的心事,到头来反而让自己更加无措,因为每个朋友都声称换位思考,站在她的立场为她考虑,意见五花八门,说出的却都是她们自己的选择,而不是她赵雅妮的。
电话再次打来的时候,赵雅妮立马接通了,那时她还没有睡着。一接通,那边问,你就是赵雅妮?语气相当不客气。赵雅妮一听,不快瞬间填满心头。你又是谁?这是你第三次打过来了,别做缩头乌龟,再不说我拉黑你号码了。电话那头没有说话,沉默得像是一道设下的谜语,赵雅妮掐着自己粉红色的指尖等待谜语的破解。那头没有回答,反倒问起了赵雅妮。
你和白格什么关系?
你是谁,这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先回答我。
他是我男朋友。
他是你男朋友?电话那头的女声尾音拖得有点长,听起来很费解,他是你男朋友?她又重复一遍。她接着说,你先别急,等我梳理一下后再说。不过,你觉得他对你怎么样?
赵雅妮不知为何有些窘迫地低下头,觉得背后藏着天大的玄机,这玄机如一只钩子与她未来的日子紧紧相连。但她还是说,我觉得挺好的。
那头的语气温柔又怜悯,这样啊,他有没有和你说过李真真?赵雅妮问,李真真是谁?那头说,你去问白格吧,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四
公司名义上有两个小时午休时间,真正忙起来连午休赵雅妮都还是坐在工位上敲键盘。今天是周五,整个办公室都沉浸在周末来临的氛围里,曹雨抖腿的频率快得让所有人都焦躁不安,他们熟练且快速地把几个小时的工作压缩成一个小时,然后坐着无所事事。
婚姻啊,你是说婚姻。肖国作为办公室里年纪最长的人挺起了胸膛,在这方面他很有发言权。你会问这个问题,说明你对此很好奇,但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谁也没办法帮你做决定。要我说,结婚是很好的,因为我有一个很好的老婆,你们平常也听我说过。曹雨在一旁皱起眉头,你打算结婚?没办法,他家在催了,赵雅妮说。
亚亚说,好羡慕你哦,我也好想结婚。亚亚处在分手的感伤期,看到路过的情侣都忍不住联想起自己的曾经。亚亚收拾好自己的难过,问赵雅妮,那他打算什么时候求婚?她怀着和亚亚差不多的心情说,也许快了吧,我也不知道。
领导的身影一闪而过,大家很默契地闭上嘴巴,进行了一半的话题硬生生断掉,随后也没有再接着往下说。
曹雨和她偶尔约出去一起吃饭,私下里赵雅妮和她说过很多关于自己的事情。她说起在遥远县城的白格和他们的过往,曹雨点头摇头,赵雅妮都认为是对这段恋情的认可。她始终没有提的那个电话,如鱼刺般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几番想说,却又无法把那些莫名其妙的猜测说出口。
我可能快要辞职了。她对曹雨说,不过还得把一些事情先整理清楚。又说,活了二十几年,还是没搞清楚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可能不断忙着在搞明白过去发生的事情。曹雨宽慰她,还年轻,慢慢来。
她再次拨打那个电话时是忙音,偶然接通的一次就听见了那头女人的轻笑声。去问白格不是个好的解决办法,但除此之外毫无头绪,他们共同的朋友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人。
赵雅妮问白格的时候,他漫不经心地说不认识,几下又把话题扯开去。
公司最忙的日子来了。工作一点点蚕食赵雅妮的日常生活,下班后浑浑噩噩,洗漱完闭上眼睛就能睡着,睁开眼连回神的时间都没有就得赶去上班。睁眼闭眼,只在通勤时的地铁车厢里喘息。
她喜欢站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黑色的,有弹性的,简单有效的连接方式。一拉一伸,晃晃悠悠间车厢握住彼此的手永不松开。不安全世界里的安定感稍纵即逝,地铁一到站她就和它成为陌生人。
越忙越出错。赵雅妮接连填错好几个数据,数据盘根错节,一多起来就看得人眼花。她含住咖啡里放的冰块,让自己镇定清醒,然而效果寥寥,除了口腔能冰到麻木。文件发出去没多久她就察觉到了其中的错处,然后在严肃的领导面前无奈自责地修改。
長时间在屏幕前盯表格,加上工作压力,赵雅妮的眼睛出了问题。特地请假半天去医院,开了药,顿感心安了不少。薄薄的塑料袋兜住几盒不断跳动的药,像兜住不安分的鱼。
赵雅妮想,白格现在应该有空。他任何时候都有空,除了打游戏的时候。很巧,这天白格没在打游戏。
不满意就别干了,正好回来跟我结婚。白格说。
我也没说是不想干了。赵雅妮说。
你怨这怨那的,受不了就走呗。
哪有这么简单啊。
是你想得太复杂,辞职信一交,谁能拦得住你不成?结婚之后,多一套房子,一套出租一套我们自己住,随便找个工作干着,乐意干什么就干什么。
不说这个了,你的考试怎么样?
白格的语气瞬间沉下来,但很快他的口吻转变得像是在说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没过,不要紧,之后不做这个就是了。他又感叹,你真是运气好,第一份工作能找到这么好的岗位。
赵雅妮忍了又忍,还是说出口,我听说好几个朋友都过了。她希望看到白格涨红脸的模样,然后振作起来。
可白格并没有领会到她的意图,像是被踩了痛脚,他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如他们了?你总是这样,把所有事情都看得那么简单,你也才刚上班,你懂什么在这里教训我。随即噼里啪啦一阵响动,大概是恼怒地拂开了桌面上的东西。
加诸物品的暴力显示的往往是人的无能,赵雅妮这么认为。白格惯用的发泄方式恰巧是赵雅妮最看轻的那种。恋爱伊始,没有争吵,她身处甜蜜的世界。时间推移,他开始折磨赵雅妮怀着期待的心,东西一件件粉碎,她感到有什么和它们一起消失在了垃圾桶里,无声无息等待天崩地裂的时刻。
和白格怎么结束争吵的她忘了,脑海里闪过零零碎碎的记忆。
回过神来时,她的手机正在拨出那个号码。
他没有和你说李真真的事情吧?他肯定不敢说。那头说。
你猜到了,那你还让我去问他。赵雅妮说。
那头咯咯笑起来,他不说那我来和你说说。李真真,九六年生。白格是九七年吧?算起来她大一岁。最近她的父母介绍他们认识了。对了,白格他们那一片拆迁你知道吧?李真真家里很乐意,甚至主动安排他们去吃饭看电影。
就因为这个?赵雅妮问。
李真真家情况比较复杂吧,我也不太清楚。虽然是一眼望得到尽头的日子,可这样的日子多少人盼着想过呢。
电话那头仿佛有凄凄挽歌悠悠回荡,赵雅妮的心一瞬间被揪紧了。
赵雅妮说,说了这么多,我还不知道你是谁。
那头说,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我只是一个同样被伤害的女人而已。
赵雅妮说,女人,好吧,我一直觉得我是女生,而不是女人。
那头说,哈哈,行,我们都是女生,可怜的女生。
五
离赵雅妮乘地铁最近的2号出口处开始翻修。巨大的铁架支起来,狭窄的通道堪堪一个人通过。那天,她收拢双肩穿过时,感受到风吹来的过程,帽子差点从她头上掀飞。活动板房是什么材质她不清楚,但听到了雨滴敲上去的声音,清脆,响亮。天气预报说,这几天台风要登陆,赵雅妮在包里装上了一把雨伞。
这是本周她的第一个发现。第二个发现则是曹雨要跳槽了。过完一个周末,她发现曹雨开始收拾办公桌上的东西。曹雨是赵雅妮的半个老师,在公司说话做事,她很多都是向曹雨学习的。曹雨也有意提点她,这使得她很快适应了工作的环境,甚至有时在处理事情时,她会先问曹雨的意见。曹雨说行,她立马去做,曹雨摇头,她忐忑不安地回问。
我不像你们年轻人嘛,年轻人总可以等待机会。我这个年纪才来的好机会,当然要紧紧抓住,曹雨说,你们还年轻,不着急。
走的那天,曹雨穿了赵雅妮第一次到公司时见到的套装。藕粉色衬衫,米白色长裤,淡淡的香水味。她和曹雨的默契在工作时最能体现,一个眼神任务就能顺意。赵雅妮望着那个空荡的座位,偶尔会想下一刻曹雨的身影会出现在那里。她买了和曹雨同款的香水,喷上一点能增添很多信心。
晚上回到租住房,赵雅妮决定给那个自称被伤害的女人打电话。电话接通后,赵雅妮的手指摸上唇瓣,揩一下,柔软干燥。她的唇色偏深,不抹口红就看起来缺少血色,的确是最天然的样子。
我跟他认识的时候是大二。她的声音传给电话另一端的人时都像覆上了厚厚的果酱,甜丝丝的。她继续说着,过去的日子似闪烁着暗淡的光。要说白格的话,我总觉得有许多事情,说上几天几夜都说不完,可真正要我说,说不出来的。赵雅妮叹了口气。他的好与坏,通通堵在她的嗓子眼里,咽不下去,咳不出来。
她借口说关于李真真还有想要了解的地方,却不明白自己打这个电话的真正原因。也许是因为她们同仇敌忾,又有过类似的遭遇,赵雅妮觉得和她说话很能够被理解。
那头犹豫着问,你没事吧?
赵雅妮小小地惊讶了一下,然后恹恹地说了句没事。
那头说,不瞒你说,这几天我也非常倒霉,喝凉水都要塞牙缝。我在家不知挨了多少骂,为了妹妹上学的事情。她成绩不好,考不上好的公办学校,能怎么办呢,只能多掏些钱上私立的了。从小到大,吵架的事情都是围绕钱。何德何能啊,钱这孬货。
赵雅妮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但蓦然被激起的,是很久没有过的倾诉欲。好多好多没有人听过的话语全部汇集到一起。那头的声音有很强的颗粒感,伴随着轻微的电流声。电话一直没有挂断,脑海中捡起来的词语喷薄而出,不再节制。
一通电话下来,足足打了一个小时。赵雅妮觉得前所未有的酣畅。
电话挂断后,白格的电话又进来,赵雅妮硬是等到了最后时刻才接通。
你和谁打电话打这么久啊?手机一直占线。
哦,和一个朋友。
朋友?男的女的?白格的语气听起来怪怪的。
她顺势问,你认不认识李真真?
什么李真真,莫名其妙。你天天都在想些什么?
你装啊,接着装。
你说话怎么这么尖酸?我说不认识就是不认识。不要再随便拿一个什么名字来试探我。
手机语音抹去了白格嗓音中尖锐的部分,即便他在那端险些跳脚,听起来都像是一个例行执勤的机器人在和她说话,而这个机器人下一秒就要程序崩坏。
机器人的语言系统开始卡顿。所,所,所以,结婚的事……
你跟鬼结婚去吧你,混蛋!话语落下,不欢而散。
赵雅妮发消息说,我和他吵架了,你是不是该高兴了?
那头回复,这下你可能永远也忘不了李真真了。
六
这段日子赵雅妮和她联系很多,话说得磕磕绊绊,难免涉及她们都知道的白格。关于白格,多半是赵雅妮在說。白格粗陋的生活细节被她们揪住嘲笑,意味难明的举措也被按头指认心机重重,尽管白格本意也许并非如此。
但她们也没有忘了李真真。李真真啊,是现在你们口中的第三者。你一定要搞清楚她是谁,我和你一起在道德上谴责她。那头说,我也讨厌这样的人。
她们在一个潮湿的天气里交换了照片。乌云低垂,像赵雅妮冰凉的耳朵,呈弧形。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太阳了,赵雅妮的雨伞拿出来又塞进包里,嫌太沉又不得不带。
曹雨在两段工作的间隙给自己放了个假。她穿着平底鞋和宽松的运动外套,不复从前极强的攻击性。曹雨望着赵雅妮还有些稚气的脸颊,没有对她说肖国向她发送的暧昧信息,没有向她说自己遇到的一切。她只是用一种温柔又包容的眼神望着赵雅妮咽下一小块儿切好的牛排。赵雅妮也没问为什么曹雨对她这么好,问的是这个假期曹雨打算做什么。两人眼睛笑得弯弯的,好似醉在这张小圆桌前。
风雨欲来。或者说她和李真真见面的那天就是风雨来到的日子。
其实,我就是李真真。她听见那个熟悉的女声。赵雅妮说,我知道。
见到李真真时赵雅妮不禁有些失望,心灵的贴合落在现实里变得沉重不堪。这次见面是多余的,她看见的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子,站在大风吹起的街道上。李真真的脸与照片上相差无几。阴沉的天里,她的脸庞愈发明媚,烟尘淡淡勾勒出她的轮廓,为她添上恰到好处的阴影。她唇部的线条开了又合,赵雅妮分辨出那是优雅的玫瑰色。
李真真应该是有直视别人眼睛的习惯,她很亲切地喊她妮妮,她也叫她真真。喊对方时她们对视,她看见李真真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为了这次见面她们努力地打扮,甚至好几天都没有联系,好像要在这一天彻底见个分晓。
她们路过赵雅妮所住街道的附近,赵雅妮手指着某次下班后她路过的那个角落说,就是在那一天的晚上,她发现自己心中的天平渐渐倾斜了。
临近告别的时候,赵雅妮还是说出了和白格的事。她说我不会和他结婚了。
李真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她说,那这样其实再好不过了。李真真的眼珠随着赵雅妮的眼珠转,赵雅妮知道李真真是在探究。
你介意的事情于我不值一提,能好好过日子就行。李真真说。我听说过你,名校,聪慧,成绩名列前茅,从小到大就没受过什么挫折。很优秀的人,却总以为自己能把握一切。李真真的眼神带着点锐利。
别以为你很懂我似的。赵雅妮不快道。
李真真的表情写着果然如此。
她如此敞亮地接受了另一个人和未来丈夫的过去,甚至耐心地聆听了他们真情流动的细节,赵雅妮觉得不可思议。
我只是好奇着截然不同的人生,我还挺羡慕你的。白格比你笨,我也比你笨,笨人就靠偶尔的小聪明活着,也能活得不错。李真真说。
你笨吗?没有人比你更聪明了。赵雅妮说。
你今天为什么会答应我出来?李真真问。
因为好奇。赵雅妮说。
我是把你当朋友的,真心的。李真真情不自禁地抓起她的手。
赵雅妮从李真真湿漉漉的掌心中抽出自己的手,说,我曾经也是,但不要再浪费时间了。赵雅妮从手指缝里看见人行道地砖在她的泪水中晃动,红色的,黄色的,一片天旋地转。自己的样子一定很狼狈,赵雅妮想。
雨声渐渐大起来。
李真真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们一起去附近的店家避避雨,赵雅妮却退后一步,跑开了。当她再次转身时,李真真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每一家被雨声笼罩的店都可能是她的去处。此刻达到了降水量的巅峰,每落下一滴雨,就有一颗尘埃会跟随太阳的升落回到天上。
李真真也许会发给她婚礼的照片,然后她若无其事地回一句恭喜啊。白格的朋友圈不会再更新,或许他的朋友圈在赵雅妮这里,永远停留在了分手的那一天。到了合适的时机她才会辗转知道白格结婚了,和李真真,或者其他人。
一切都没准备好。没准备好工作,没准备好结婚,也没有准备好应对突如其来的一切,就像这场大雨。她明明知道要下雨,却还是忘记带雨伞。昨天与今天的交叉点上,站着一个手无寸铁的她,对抗着不知名的、复杂的情绪。要是时间过得慢一点,肯定可以做得更好。过去她总是责怪时间的残酷,责怪毫无征兆的告别,而现在她要学着接受,学着调整状态和情绪,学着一步一步,慢慢抵达。
赵雅妮擦擦脸上挂着的雨珠。那些被擦掉的雨珠,也无需再回到大海。它们落在赵雅妮的脸上,冰凉的,却让她感觉很温柔。
一种强烈的倾诉欲亟待喷发。她拿出手机想打电话,可她一时半会儿不知该打给谁。赵雅妮走到那个空荡荡的角落,慢慢蹲下,一股腥臭混着雨水的味道进入她的鼻子,熏得她鼻头发酸。她一行一行往下划着名单,指尖在李真真的名字上停一会儿,雨水落在屏幕上,她反复滑动好几次才把李真真的号码拉进了黑名单,才把电话里的声音和她今天见到的人彻底屏蔽。
尽管她知道这其实不能全怪李真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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