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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散文)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部 热度: 14881
阿娜尔·孜努尔别克

  车轮与坡道上的褶皱摩擦,发出“嗤嗤”声响,车身跟着剧烈震动。我的脑海里时不时闪现白天与熟人争执的片段,道理字字句句脱口而出此起彼伏,在空气中电流般摩擦。末了,这场嘴仗在第三者的介入中偃旗息鼓。柏拉图言:“思维是灵活的自我谈话。”很明显,车身的震动连带身体的抖动,刺激脑神经对已经“熄火”的事“复盘”,当然,也可能是检讨。这一边,大脑在自我谈话,另一边,身体凭借惯性欲把车准确泊至停车位。然而,我在最熟悉的地方脱靶,车偏离了方向,右后视镜即将蹭上目测直径有五十厘米的柱子。

  恍惚间,耳边出现噼里啪啦的碎裂声。感谢多年的驾驶经验,我及时刹车,阻止了一次可预见的经济损失。毕竟我的钱包不够鼓。车和柱子在不能再小的距离间暂时获得安全。冷静片刻,我小心翼翼地转动车把调整方向,再换挡向前移动车身。整个身体前倾,双手死死握住车把,视线与引擎盖面相切,不正是七年前坐在考试车里的样子吗?想到这里,我觉得好气又好笑。蓦地,寂静的停车场里传来脚步声,步步掷地有声。一位男士从容地穿过矩形车阵,在北偏西四十度的位置停住,回头看我倒车,眼神尤其注意车右后视镜的方向。可以肯定的是,他在来的路上碰巧看到了事情的前奏。类似“新手”倒车的独角戏不期而遇地迎来观众,弄得我措手不及,迫于颜面,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倒车“表演”。

  这场只有一名演员和一位观众的戏没有言语交流,空气中唯一的声响,是前后轮胎在水泥地面上左右转动发出的噪音,“呲啦、呲啦”地鞭策我继续手上和脚上的固定动作。我在他的沉默中获悉自己尚处于安全区的讯息,屏住呼吸,凝心聚力几乎完美地进入停车线。车在车位上熄火,他留下友好的微笑,转身离开。他的笑容令人舒心,我松了一口气。戏虽收官,主角还沉浸其中,目不转睛地盯着男子的背影,怅然若失。高个子,戴鸭舌帽和黑框眼镜,除此之外有关他的一切,于我都是空白。有那么一刻,想降下车窗,冲着他远去的背影大声喊一句,谢谢!没有任何互动的语言或是媒介,我应该谢什么呢?我不清楚他的名字,仅有的交集也只是住在同一小区。但小区已扩建至三期,有五十多栋住宅楼的小区,连同单元的邻居都记不清,又该给他一个怎样适宜的称呼?

  已是凌晨一点,地下室没有信号,若真撞坏车子,我可能还一时找不到救兵。男子的背影消失在通往二期的拐角,车库再次归于宁静。不安的心跟着静了下来。我终究是被琐事牵绊的俗人,不同个性间的差异,矛盾在所难免,狭隘的我却执拗地试图改变它。一整天萦绕心头的乌云,此刻云开雾散,疲惫的身心终于得以舒展。芸芸众生,情绪是一个闭环,一个人的万千思绪被熟悉的、陌生的其他人牵绊。不多一分不差一秒的遇见,看似简单的行为也可能直接或间接地影响过路人。刚刚过去的短暂的十分钟里,和一位陌生人无以言表的默契,治愈了我。一束光驱走心魔,我豁然开朗。

  从车库回家的路很漫长,少说有两公里,来回走了三年也算是习惯了。之所以租用那里的车位,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就是租金便宜。一长条接着另一长条的白炽灯连接成白色丝带,悬在灰暗车库的上方,把地面照得透亮,高跟鞋踩在上面,发出“哒哒”的声音,节奏无比规律。我惊讶于脚跟距离地面十厘米,行走依然稳稳当当。一度,穿高跟鞋的我,走路的样子被抽象成鸵鸟,被不怀好意的人嘲笑。岁月流逝,曾经被嘲笑的点,也可能成为人人称赞的优点。我走得越发自信,脚下的水泥路是舞台。渐渐地,“哒哒”“哒哒”的声音,像是从儿时家里老式钟摆里传出,变成了“嘀嗒”“嘀嗒”。我仿佛被催眠了,思绪在空旷中飘荡,一些久远的回忆浩浩荡荡地穿越时空隧道,纷至沓来。

  少年时,世界在我眼里就是我出生、成长的县城巩乃斯。“巩乃斯”是蒙古语,意为“太阳出来的地方”,极为浪漫的名字。骑着单车无忧无虑地驰骋于城南城北,酥油奶茶热馕进入身体,成为我的一种属性。在熟悉的地方,与熟悉的人呼吸着相同的空气,感受相同的风,沐浴同样的雨露,脚步不同时段踏在同一片土地上,似乎一辈子立在眼前,简单且清晰。折叠在小小黃色信封里的南方城市高中录取通知书呼啸而至,拆开的瞬间刮起一阵巨大的旋风,卷起我远离熟悉的地方。

  汽车转大巴车,大巴车转火车,火车再换乘另一列火车,最后又回到大巴车,远行的路颠簸漫长。消瘦的黑姑娘一手拖着沉重的箱子,一手提着松垮的裤腰,样子滑稽狼狈,紧跟大部队在大城市里时而下沉地下室,时而移步柏油路,踉踉跄跄地抵达通知书里黑色字体标识的学校。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土地,连空气都是陌生的。

  潮湿且闷热的空气,鼻子艰难地寻找氧气。翻开大而笨重、塞了我前十五年人生的大号箱子,第一眼看到了被母亲悄悄放进行囊的塔巴馕,它正发出诱人的光。

  宿舍里八个女孩的箱子里都有馕。北疆的馕,南疆的馕,牛奶馕,辣子囊,玫瑰花馕,皮芽子馕……各种味道,重新打开我的食欲大门。后来,五花八门的馕也进入老师和本地学生的胃里。熟悉的馕抚慰了肠胃,少年的我缓缓揭开陌生环境的面纱。那个风和日丽的清晨,班主任何老师像一束光走进我的世界。

  我常去他的办公室。深圳不下雪,他窗台的植物四季常青,直到我们毕业,它们还是绿油油的。何老师教我们化学,我的化学成绩并不好,但他从不责备,一直用他与众不同的方式鼓励我。高三第一次模拟考试的失利,像沉重的石块压在我心头,我不擅倾诉,只言片语都记录在日记本里。他睿智的眼睛捕捉到细微变化,把我叫到办公室,等着聆听大段心灵鸡汤的我,意外收获了一盒曲奇饼干。“我就只想把这个给你。”他哈哈地笑着,嘴角的痣更加明显。回寝室的路上,我打开蓝色的圆形铁盒,拿起一块苹果形状的饼干。甜甜的,脆脆的,一丝暖意从身体各处回笼心窝,空气中氤氲着甜。

  走过的路,遇见的人,看过的文字,在时间的车轮里辗转。成年的我,反倒变得踌躇、犹豫,老是在熟悉的地方脱靶,这一点没少被母亲责骂。方向感缺失的人容易掉进陌生环境的漩涡,像没头苍蝇似的惊慌错乱,到处乱撞。比如,过程相当愉快的购物,屡屡以我驾车在高架桥上来回兜圈收场,坐在副驾驶的母亲一直埋怨:“你怎么连路都记不清楚啊!”母亲总还是原谅我的,谁叫她是刀子嘴豆腐心的母亲呢。多年前一个令人啼笑皆非又胆战心惊的迷路往事,直到后来参加工作,笃定父母对孩子的担忧过了时间效力,才敢若无其事地以茶余饭后谈资的形式告诉母亲。谁料,母亲放下手中的奶茶碗,说:“不管多大你始终是个孩子啊!” 她的声音急促。我盯着奶茶表面荡起的波纹,奶皮、酥油的光晕来回晃动,最后融合。

  城市虽然不同,但火车站一定是类似的,人潮汹涌,满地行李,间或进入鼻腔的泡面味儿。那时没有电子验票,上车前只需检票员人工核对,再用小工具对着车票的一角压出小缺口,就算检过票。我的返程票没有座位。进入车厢,在过道中间倚靠座椅靠背侧面站立,计划阅读小说,消磨两小时车程。发车后没多久,陌生男人、女人不断地起身让座,打破了我的安宁。意料之外的热情容易让人慌乱,我礼貌地拒绝,逐渐倒退至车厢尾部,以为自己脱离了进退维谷的困惑,殊不知,更大的躁动还在来的路上。

  我对自己坐错车的事浑然不知,直到列车员第二次验票,他用惊讶到扭曲的面部表情,以及足以让整个车厢安静的语调,毫无保留地将我坐反火车的事实扔到我面前。如果这是一场喜剧,那我即是主角。人工验票的弊端,对陌生车站的不熟悉,以及我盲目的自信汇聚到一起,效果层层叠加,酿成完美过错。我不合时宜地出现在同时间、同站台、对面方向的、目的地为哈尔滨的列车上。飞速行驶的列车让现实的残酷愈演愈烈。陌生人持续不断地让座,不忍小女孩独自站立五十余小时去哈尔滨。额叶在大笑和大哭中苦苦抉择,身体却诚实地做了回答,两行泪顺着眼角倾泻而下,算是对突如其来的尴尬做出生理回应。列车员一下惊慌失措,一番纠结后,索性带我去见列车长。

  坐在餐车的座位上,大脑天马行空,漫天的雪花,晶莹剔透的冰雕,一个接一个显现在白色餐桌布上。我没有去过哈尔滨,旅游频道里关于这座“冰城”的画面,被大脑当作熟悉事物从记忆中翻出来。我感觉自己就要穿着夏天的衣服闯入冬天的哈尔滨,比坐错车还要荒唐的事让我心跳加速,手心直冒冷汗。百感交集之际,一身制服、身材高挑的中年男子,在列车员的带领下及时出现,我暂时停止胡思乱想。他安抚我的情绪,亲自计划路线,承诺一定让我安全返校。他目光灼灼而温暖,声音如涓涓流水。不知为何,我想起了何老师。

  求学路上,往返于新疆和深圳,新疆和上海,加之中途在兰州、广州的换乘,坐火车已习以为常。列车广播里,只听其声不见其人的神秘列车长,终于见到真人。错过自己的列车反而促成一场与陌生人的奇遇。下车后,我向列车长深深地鞠躬表达感谢,他笔直地站在车厢门口一遍遍嘱咐我路上小心。那一刻,他像是我的熟人。我在他的目送下與西安站台的工作人员汇合,成功坐上去上海的动车。列车长一诺千金,我安全返回学校。

  多年过去了,那趟列车上给我递水果、让座的陌生人以及和蔼可亲的列车长,都被时间的长河卷去远方。我忘记了他们的模样,但他们像光一样长存于我的脑海。

  故乡留存童年,深圳、上海留存了少年和青年,距离故土六百多公里的乌鲁木齐正上演我的壮年。上班,下班路上,驾车经过固定的路线,在固定的场所遇到固定的人,除了因频繁遇见而变得熟悉的脸,对方的名字、身份和背景皆是未知的。这是不需要打破的未知,恰当的距离相逢,舒适的问候是特殊的默契,陌生的人亦是熟悉的人。偏偏,城市化进程太快,今天还是双行道,过了夜就变成单行道,昨天走过的路,今天突然冒出一座高楼。到底是眼睛的欺骗,还是城市的设计者有魔法。

  偶尔摆脱驾车的束缚,独自一人坐公交、地铁游走于城市陌生角落。公交车经停的站点,地铁停留的片刻,青年手拎着早餐步伐匆匆,不是鸡蛋配牛奶,就是水煎包配茶叶蛋;老人牵着孩子的手,孩子睡眼惺忪地被赶着上学;无所事事的人刷着手机,音频软件的吵嚷声响彻时空。

  没有人是孤单的个体,行走在人生四季, 是一束束光照亮我、治愈我,给予我前行的力量。

  终于走到了家,我抬头看见那个熟悉的窗口,已亮起了灯光。

  责任编辑:孙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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