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趴在炕上,下巴抵着枕头,一手搭在头部,一手拿烟,吸一口烟,又挪回炕沿,烟圈盘旋,蔓延到后背。长期干农活,她的后背隆起,煙圈映衬,隆起的部分愈加显眼。母亲不说话,独自吸烟,再吐出来,仿佛吐出心里所有的郁积。再度失去丈夫的她,用烟排解寂寞,瘦小的身躯,在一吸一吐的动作中更显孤独。
这些日子,母亲的身体像被抽空,第一次少了倔强,软塌塌趴在炕上。墙上挂着已逝男人的照片,仿佛静静地看着她,看她如何一次次与命运抗争。抗争声在母亲体内作响,像呐喊,也像哀嚎。母亲已到不轻易流泪的年纪,留在体内的是失去顶梁柱后的坚强。我仿佛看到母亲的心一点点撑起,变得圆润,鲜活。她还有儿女,有孙子、孙女。她相信每一次命运的击打,都是为了前方的路走得更远。这也是我们宽慰母亲的话。
她抽完一支烟,还要点一支。我忍不住了。妈,别抽了。以后家里的事你不用管了,在三个孩子家轮流住,零花钱我给,也该歇歇了。母亲没说话,仍是点了烟,只是吸的慢了。自从我亲生父亲去世,母亲就有了吸烟的习惯。尤其是夜里,常见一燃一灭的光,母亲又失眠了。那光让母亲的黑夜挤出一丝亮,让她窄憋的心有了一点缝隙。之前极力反对母亲吸烟的我们,也就默认了,不再劝解。
和母亲边说话边想,我一定要让母亲成为城里人,过上城里人的生活。
小城居于盆地,四周山峰林立。上班族如蚁穿行。退休老人有钱有闲,清晨,登南山、北山的,河边遛弯的,公园打拳、做操的。白天当属公园最热闹,拉二胡唱评剧,交谊舞,玩扑克,下象棋,还有自带音响唱卡拉OK的。人们像小城腹中的孩子,每天吮吸母体的营养,快乐地踢打。
如我所愿,母亲像城里人一样,每天开始遛弯,买菜,可做饭成了问题。家用电器不会用,还危险。我边往电压力锅上贴条,边嘱咐母亲,这是“1”,按它是做米饭,这是“2”,按它是煮粥,最后按“0”,是开始。母亲不识字,但能分清数字。她边看边点头,又跟我学说两遍。
我所在的学校离家远,平时中午在单位食堂吃饭。母亲来了,便改了习惯。我嘱咐她蒸好米饭,我回来炒菜,这样不耽误午休时间。尽管嘱咐又嘱咐,母亲仍是糊涂。有时煮米饭按“2”,煮粥按“1”,有时忘了按开始键,菜熟了,饭还是生的。娘俩一起笑。
城里没有土地,离开土地的母亲像失了精气神,忙碌,却六神无主。她说,空气中少种味儿,你们不懂。早已脱离土地的我们,每天穿梭于钢筋水泥之中,闻到的味道是生硬的,这也是母亲待不住的另一个原因。村子里邻里邻居随时唠嗑,开口就笑。母亲从沙发上站起来,又坐下,反复几次,靠垫直往地上掉。她嘟囔着,待不下去了。
母亲想去妹妹家走走。我们两家相隔两个红绿灯的距离。
母亲醒得早,坐在沙发上等我,我洗漱完带母亲吃早点。早点铺在小区对面,样式齐全。她喜欢喝粥,说年龄大了,不想吃干的,粥好消化。
清晨的街道,很多健身者穿梭于楼宇之间。我们横穿广场。舞剑的,打太极的,一袭长袍,个个仙风道骨的样子。做健身操的随着音乐起舞,像是怕不小心踩碎节拍。我告诉母亲,以后也加入这些队伍,母亲有些害羞,说我可学不会,还不够丢人的。母亲笑得矜持,说得真诚。也许城里真不适合母亲,她找不到属于自己的精神依托,这里少了她熟悉的味道。我突然理解了母亲,她心里的味道是泥土味和青草味。
我把母亲送到街角。沿街直走,过两个路口就到了。我比画着告诉母亲,四条街都可以走,只需记住过两个路口,第三个路口那栋楼就是妹妹家。那楼是这一片最破旧的,妹妹为了孩子上学临时租住。这样一说,母亲好像记住了,顺口说二楼左手门就是她家。但我还是指定其中一条街让母亲走。看母亲真记住了,心里就踏实了些。晚上放学,告诉母亲提前下楼,在街口会合,母亲回我家住。妹妹忙,两个孩子住起来不方便。母亲走着说着,小家伙嘴真甜,姥姥、姥姥叫个不停,还演幼儿园学的节目,一会儿唱歌,一会儿跳舞。看母亲开心,我心里也舒服些。妹妹家有个习惯,吃饭爱点外卖,夫妻俩没时间做饭。这让母亲受不了,钱都扔水里了,还吃不好,不行,不行。母亲重复几遍,嘟着嘴,这哪儿是过日子啊。
母亲满脸茫然,失了之前的笑容。
二
车在柏油路上疾驰,与减速带的摩擦声有种被揉搓的痛。过隧道时,车刻意慢下来。四条隧道刚启用,没有十八盘的颠簸摇晃,没有一道道山梁翻越,母亲是否适应呢。母亲的一生如果像新修的路一样顺畅,该多好。隧道里光线或明或暗,透过车玻璃打在母亲脸上,被阳光尽情亲吻过的皮肤,显出或深或浅的皱纹,我第一次感觉母亲被沧桑岁月打磨出来的美。母亲目光坚定,干瘪的嘴唇紧闭,有股常人无法想象的坚强。我侧眼看她,她嘴唇翕动,挤出了声音,你姥姥家那道山梁打通了多好。同样是回家的路,一条通往自己的家,一条通往出生地。隧道缩短了一个时辰的车程。母亲想家,她和家永远隔着一座山。
车到村口,目光齐刷刷扫过来。这是小村的新鲜事,姑爷领丈母娘旅游,还用小轿车接送。母亲下车时,脸上是笑容,她能感觉到人们目光中的羡慕。母亲不卑不亢地走过人群,抿着嘴和村口聚集的人打招呼。
小村有十几户,年轻人出去创业、成家,土地成了母亲那样的老人不肯放弃的家业。她们像守护孩子一样不让土地受委屈,除非天灾。别人家中男人是耙子,女人是匣子。女人很少干农活,只负责操持家务,像匣子一样抱着钱。唯有母亲每天跟在自己男人身后,和泥土打交道。母亲十一岁弃学务农,在以工分为口粮的日子里,她被打造成一名优秀的劳动力。她即是耙子又是匣子。可现在,她的男人走了。
母亲终是回到了村里。村里像母亲一样寡居的女人还有一个,年长,悟透了生活,泰然地享受儿女的照顾。母亲是怀揣梦想的,她惦记着她的土地,坚持要靠自己的双手吃饭,这点我佩服母亲。每当她独自去干农活时,村口聚集的女人们便会发出“啧啧”的声音,随即一串话便溜出来,天天干,晒多黑,哪儿有在家待着舒服,有福不会享,就知道下苦,干一辈子了。母亲像听不见,只顾走着,她心里有数,不用跟人解释,每个人活法不一样。母亲凭自己的双手供出村里第一个女大学生,盖上村里数一数二的大新房。母亲就是这样,不听村里嘈杂的声音,那些声音能让一个人心乱。母亲内心是纯净的,那是土地给予的,如泥土般纯净,或花,或草,或五谷杂粮,或蓝天白云,都是母亲喜欢的。
村里寡居人少的原因,大都出于搭伙做伴。他们之间已没有爱情,只为彼此照应,屋子里多个人,多点温暖。生病时,各自儿女出钱出力照顾,百年时接回自己家發送。
一日,母亲说,有人给她介绍了邻村一老头。您想找啊?嫁过去?那山沟待得住?咱家大房子大院干净豁亮,生活环境好,还可以吃现成饭,愿意做就做点,不愿做没人强迫。您愿意去伺候别人?母亲不作声。母亲不太会照顾人,她现在更需要别人照顾。若招个人进门,我弟媳得照顾两位老人,额外增加了生活负担,自然不愿意。
虽这样说,我还是支持老年人再婚,少年夫妻老来伴。暗地里打听,原来老头是我学生的父亲。那天我和学生聊了很久,她家在隔了道山梁的邻村,上学时,她家庭困难,作为班主任,我对她很偏爱。困难补助每年给她,还亲自找校长免了她的伙食费。三年下来,她不仅考上了大学,还攒了些钱。我们之间交情不浅,说起话来自然知心。她说她爸爸身体不好,不能干重活,脾气犟,她不希望她爸找老伴,怕老人合不来生闲气,到头来弄得我俩之间关系也尴尬。
我们各怀心思,这事便没了结果。母亲也怕男人再走在自己前面,“克夫”虽是迷信,却成了母亲心中解不开的疙瘩。再有人提亲时,母亲便一口回绝。
三
母亲喜欢侍弄土地,这成了她生活的乐趣。村里土地已经不多,被开发或盖别墅,搞种植、养殖,或是栽满栗子树。即便还有一块儿土地,母亲仍是不肯放弃。
凌晨四点多,母亲喝完牛奶,独自走在去东沟的路上。
两山一夹,成了东沟。沟底尚平缓,沟帮说陡不陡,碗壁似的兜上去。山壁通绿,我们当地称为桲椤的那种树将碗壁铺覆,摇着叶片斜身往沟顶钻。桲椤树下,这儿一丛,那儿一丛,冒出些颜色不艳的野花。唯一能感觉出人迹干预的是槐树,粗细几乎一样,缠了野藤也挡不住树干的干净——那种干净,是植物经过人类培育还给自然的一种干净。
槐树,是继父留下的。
母亲边走边用镰刀敲打露水,露水顷刻从花儿、草儿或枝枝杈杈上落下来。山里空气清新,各种植被尽情释放氧气,这才是她喜欢的环境,青山,绿水,山野,田园。母亲瘦小的身躯在群山中像个移动的点儿,她以自己的速度行走着。
东沟玉米长势真好,他们说以老坝墙为界,可老坝墙在玉米地深处。母亲电话里说。三十多年了,新坝墙也变成了老坝墙,那是你爸和我一镐镐刨出来,又一块块儿石头垒的。母亲声音里满是不忿,她还想再多争取些土地。但是,那场官司已不了了之,东沟大部分土地流失了。这成了我们的心结,愧对继父五十年的承包权。
妈,不争了,您就把那点土地当成乐趣吧,也不值多少钱。我劝母亲。那块地里庄稼长势的确好,油绿绿的叶子间夹着大个苞米,黏高粱比着赛拔高,谷穗低垂着头,躬身的样子好像在沉思,也像在表示感谢,感谢土地的主人。怪不得母亲的声音里满是骄傲。她读懂了谷穗低垂的意思。
我们仍是阻止母亲,那山太高,坡陡,明年不许再种。
可母亲是闲不住的。
我和母亲并排走在村道上。她像个孩子,夸这花好看,地上一点儿草都没有,声音是愉悦和满足的。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五颜六色的步步高正在拔节,一节一节拔高的节奏,像母亲的日子,越是高处,花开得越旺,越美,越鲜艳。母亲心中早已没了郁积,畅快、欣喜溢于言表。凌霄花挂在高处,花身向外探着,风一吹,摇晃身子和我们打招呼。天竺葵的粉红色花瓣簇拥着,抱紧身子列队欢迎帮她们除掉杂草的母亲。花儿像是有记忆的,它们熟悉母亲的气息。
这草的确是母亲除掉的,这片花田归母亲负责。母亲在村里打工了。
那天,母亲见到四叔。四儿——母亲喊着四叔的小名。你还得帮我找事做,赚点零花钱,趁着我能干,少给儿女添麻烦,能干就赚点,我不能等着吃劳保,我要给国家做点贡献。四叔笑出了声。“贡献”这个词从母亲嘴里说出来,特别有趣,旋即又严肃起来。平日不善言语的母亲竟有如此胸怀,他没有理由拒绝。于是,母亲成了路边耪花队伍中最老的一员。
母亲说,一天一百,我攒了四千块钱了。睡梦中,母亲的声音唤醒了我。母亲边穿衣服边和我说话,声音小,怕吵醒我,又抑制不住喜悦想告诉我。我没睁眼,控制着面部表情,这表情母亲注意不到,但我知道顺从母亲的心意是对的,我喜欢看她开心、满足的样子,喜欢看她对自己成绩的认可,喜欢她讲自己做的“贡献”,不仅为儿女,还为国家。
听到母亲倒水的声音,我起身穿衣。我要和母亲一起去薅草。
朦胧诗岛汇集了朦胧诗刻,红色展板布满白色字体,它们按诗歌的模式规则地排列。薅草的几位妇人并不识字。她们不懂那些诗的内容和涵义,却像卫士般除掉诗刻旁边的杂草,保护这片诗岛。大字不识的三婶还是村里文化艺术团的成员,她把快板词背得烂熟,快板在她因薅草变得僵硬的指尖翻飞,弯曲的腿和脊背站在舞台上时仿佛是直的,而她的眼神在放光。
那些草长在诗刻中间大花秋葵和山楂树脚下,绒草、毛毛草、灰灰菜尽情发挥自己的本领,长势茂盛。清晨的露珠晶莹剔透,太阳光在它们体内是温柔的。
母亲没像别人那样戴手套干活,她赤着粗糙黝黑的手,蹲下身子,躬着后背,那些草在她手里十分顺从,稍有不听话的,就被她有力的手拔掉。看着堆在一旁厚厚高高的杂草。我没有伸手帮母亲薅草,突然觉察自己蹲不下身,伸不出手,还有和土地渐行渐远的内心。我帮母亲留了张在大花秋葵中笑着的照片,母亲的笑容和盛开的大花秋葵一样美,不,比花美,这笑容有花的纯洁,还有花没有的善良和纯朴。
母亲摸着已经死掉的山楂树,干枯的树杈在空气中做着最后的伸展,仿佛要够到什么,无奈根部也被虫子掏空,虫却早已不知去向。
看着母亲,看着活着的还有死了的山楂树,看着拔光杂草,被盛开的大花秋葵环抱的诗歌展板,我轻轻读出声来,任凭快乐与忧伤的情绪敲打我的内心。
和土地打了几十年交道的母亲,早已形成固定的生活模式,我想让城市完全改变她,让她彻底闲下来,让她融入新生活中,这是她不能接受的。土地才是母亲心中的佛,是母亲一生的依托,也是她生命最终的归宿。
远处传来说笑声。
老李真牛,太能干了。
母亲姓李,年近古稀。
栏目责编:李颖超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