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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舍观湖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部 热度: 15845
陈元武

  一

  云舍静卧于湖的北岸,露台斜向西南方,而卧室的窗正对着湖的最阔处。我想,这恰如形成了如北斗的勺柄状,感觉身处于斗柄一端。左右皆山林,岩石、奇树、野草、野花,藤蔓,四时环绕。野葛将新开出的空地迅速覆盖了,将舍后的菜地边缘缠绕得密不透风。再往边坡就是海金沙和芒萁、栟榈和五味子等杂树藤。密花豆顽强地沿岩石攀缘向山坡,在木荷、槠树、青冈栎、格氏栲、榉树、橡树和野栗树间架起一条藤桥。猿猴顺着密花豆藤从山上下来,直抵岩石下的山涧取水。清晨或者黄昏,可以看到一些猿猴下山觅食,往往就进了我的菜地,寻找花生和红薯。偶尔将未成熟的瓜撅断,胡乱咬几口扔在一旁。有时竟然在窗边隔着玻璃朝屋内窥探,见到我也不惊慌,四目对视,猴终于不好意思挠腮而去;有时候不甘心地朝我龇牙,算是对我不给食物的不满。猴走后,菜园里一片狼藉。山雀和白头鹎是屋后最常见的鸟类。春天时,杜鹃来得最勤,叫声也最为烦人,像鹰鹃和噪鹃。四声杜鹃叫声最为动听,鹰鹃的叫声最响,持续时间长,白天黑夜不停叫着,乖乖央、乖乖央,噪鹃叫声像鬼哭:苦苦苦——苦苦苦。噪鹃浑身黑色,只眼睛血红,夜里放红光,着实瘆人。四声杜鹃布谷布谷地叫着,声音充满了乐感,也有人听成阿公阿婆、插秧插禾。八声杜鹃在下雨的夜间叫得最频,水、水、水、水水水水水,后面节奏变快,也有听成,雨、雨、雨、雨雨雨雨雨。與鹰鹃的区别是个头和腹部毛色,鹰鹃浑身像雀鹰的拟色,八声杜鹃灰头灰腹。山间另一种吵人的鸟是竹鸡,叫声如,聚宝盆、聚宝盆。白天是白头鹎、山雀、强脚树莺、蓝鹟和麻鹀、鳞头树莺、麻料鸟、山蓝鸲、斑鸠等森林歌手表演的时间,松鸦和喜鹊也不时因为争夺一棵树的地盘,在空中争斗,发出刺耳的咔咔咔的叫声,往往难分胜负。高大的木荷树成为众多鸟类必争的领地,少数不怕毛毛虫的鸟儿去了山毛榉树和青冈栎树上筑巢,斑鸠算是其中之一。杜鹃远离村舍,却总是与人若即若离,从寄生巢里飞出后,它就不会再筑一个属于自己的巢,停栖在树间,在树叶浓密的地方躲藏。像鹰鹃和噪鹃、四声杜鹃、八声杜鹃,总是与夜莺在一起,只闻叫声,不见其影。

  春天来临时,山间多雨,雨不甚大,霏霏如淫,濯湿着云舍的露台和院子,楼梯湿滑,于是,我铺上一层防滑毡,不久,防滑毡长出翠绿的苔藓,泠然可爱。于是不忍用高压水枪去冲。而露台的木栅格上就腻着一层蓝藻,细如牛毛般,滑腻无比,只好用水枪冲洗,不消数日,复长出。只有偶尔出太阳,数日,曝晒过后,木条的水分渐干,蓝藻才会收敛。有邻居教我撒点去藻药,如孔雀石绿等,我觉得多此一举。阳台外的花坛里,先是长出红花酢浆草、艾蒿、毛茛、野葎草,清理后,撒下波斯菊种子,将经冬枯萎的月季花修剪一番,春天就交给大自然打理了。波斯菊很快就长高了,单瓣花开得极为热闹,仿佛一片奇妙的彩云栖落云舍边。

  晚风吹拂,空气里不止有松脂的香气,还有野花的芳香。不久后,月季次第开放,新芽紫红间绿,让花坛变得丰满。我种下的瓜叶菊和四季海棠也在春天里迅速生长,它们将在入夏时替代现有的花。邻居家则在花台上种上更多的菊蒿和矢车菊、海桐和米兰,孤顶红开始抽出红色的新叶,像君子兰似的叶子和一个洋葱似的大球茎。郁金香和水仙花种在一个西式花盆里,最后只看到了郁金香的花朵,水仙花全然不见了,或许泥土消化了它开花的能量,云舍周围的花让我几乎不想走远。在湖岸边,小蜡木和水曲柳都开始抽新芽,细碎的绿点染着曼妙的枝条,看上去,像诗一样。

  湖边原生植物非常多,在水竹,一种生长在近水边的细小竹子,叶子像米竹,稍长些,节疏朗,枝梢虽细,却耐得住湖上的大风吹刮。类似的芦苇刚刚抽出新芽,旧的芦苇枯枝败叶的,已经在一个冬天里倒伏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只有残留的花穗,秃尾巴公鸡似地站立着。水边已经有水草长出来了,菹草和大薸,有些是新长的芦苇,嫩尖挺立着,像春天的竹笋。水草中最能长得是轮叶黑藻和矮生苦草、皇冠草、矮珍珠、绿藻球和卷叶龙须草等,在水淹线下较多。菹草、泽泻和大薸较多长在水面上,轮叶黑藻则处于淹线与水线之间,偶尔露出来,都迅即蔫萎,直到见了水,重新复活。

  我在云舍前的湖滩边种了些荷花和睡莲,那里刚好有个深水坑,原先看像个潭,可能是崩岸造成的,上边是豁开的岩石,立在那里,像小山水盆景。岩石上刚好长着几棵蕈树和水曲柳,有两棵水杉不知道是不是人为所种。四月底,睡莲的叶子先浮出水面,一片接着一片,叠出一层莲叶的区间。不久后,睡莲花骨朵也将抽出来,尖尖的,紧贴着水面,不久就会开出蓝紫色或者粉红的花。也有一些是野生的莼菜,开黄色的小花,叶子像慈菇,但莲茎似的伸长着,叶柄柔软而细长,采食部分是嫩叶芽,像未展开的莲叶,细小,柔软,拈在手上,宛然可爱。大约五六月后,莲花就覆盖了那片水域,睡莲也被拥挤到极狭小的区域。盛夏,荷叶蔚然成为湖岸的风景。

  二

  春天不时会有雨来,春天的雨细如牛毛,偶尔才淅沥成小雨,不过小雨过后,天即转晴,但这种放晴不会长久,大约就一两个时辰,天复转阴,继而转雨。云舍里外潮湿,我只好长时间开抽湿机,一天能装满五加仑的塑料桶。这时候,就不大想外出,屋内保持着相对的干燥。坐着看书,弹会儿琴,或者喂缸里的小鱼。我的橘猫和彩云(三色猫)并排坐在猫篮里,玩着自己的前爪,你看看我,我瞅瞅你,猫也不喜欢外边湿答答的环境。窗上蒙着一层细小的雾水,恰好形成了朦胧的效果,窗外的风景也变得像莫奈的印象画了。莫奈的印象画,讲究的是光和影的组合重叠,不同的光交织,不同物体上投射出来的光和色交织成一片,虽然能够大约区分彼此,但确实已经分不清轮廓了。小片的色块交织融合,局部又析出某一单一的颜色和光核。春天的云舍玻璃窗上却是点彩的朦胧画面,更像是雷诺阿的作品。水渍沿着玻璃流淌而下,将一个画面局部修改并重叠。剩下光影突出的部分,像融化的蜡烛似的,水晶色的光影融化并重叠,构成了迷人的窗上风景。我用佳能单反拍下了一些照片,经过处理,朦胧化后,得到了想要的效果。我在一张风信子的照片上写下一首短诗:

  光打湿了,风信子便融化了/春风里,有太多的风景/像受潮的糖块一样/我含着一块,感觉到它的甜蜜/有时候,风吹过来/我感觉自己好像也要融化了。

  风信子长在屋外靠着玻璃窗的花台里,紫色的和粉红色的以及淡橘红色的,混合成一帧精美的油画。

  午后往往放晴,太阳从云隙里钻出来,显得有些勉为其难。但短暂的日照,加上午间的湖上风,云台的木栅格就稍稍干了些,玻璃窗也迅速透明了起来,橘猫和彩云于是想出去透透气,趴在玻璃上东张西望。门一开,它俩就抢先挤出去了。云台上苔藓的鲜绿依旧湿答答的动人,春天时,会有一种羽苔长出,沿着岩石和树干像脉络般展开。空气中有各种树叶的气息,木姜子、阔叶樟、香樟和松脂,也有一些花的香气:野百合、艾蒿、矢车菊、细叶山椒、米老排、香榧子、八角和月桂树花。野李子花、桃花和杏花凑堆开着,杜鹃花、山紫薇、比蒙藤、越橘、千鸟花、檵木、山矾花像点染的粉白或者粉绿、粉红色,在深绿色的山林背景里显得有些仙气。两只猫在草地上跑来跑去,沾了一身的泥和草叶碎屑,等会儿它俩得舔半天毛了。邻居家孩子在放风筝,风向有些不确定,忽左忽右地飘。

  天空偶尔闪出一片瓷蓝色,蓝得纯净蓝得醉人。云朵有些松散,倚着山脊梁缓缓移动,偶尔一阵风刮过,旋又融合成一大片云团。春天的云具有美学的特征,不单纯一种颜色,也不单纯一种形态,卷云和高空流云一样,高不可及,低层的云忽白如雪透如玉,忽灰暗下来,像是罩了一层土灰,春天的风里带着土灰。幸亏湿度大,要不,漫天飞沙,黄尘际天彻地。云是自然的一种流态美,像冰雪和风雨,是动着的。春天的云更像自然的脾气,三四月的云是扁平而松散的,直到雷声响起,入了夏,云才拳拳成团。石涛最喜欢的绘石法就是云头皴,这云头就是夏天的云头,起拳的,绕着纸面,枯墨笔肚绕着小圆,那石头就有了坚硬的感觉,仿佛是万千罗汉聚首。石涛自己说,画云头如画僧头,岩石体态万千,然无一不有其浑圆处。“画峰顶时,以中锋提云,画山底轮廓时,拇指、食指、中指并用,以压笔管使锋线绕圆而行。”枯笔法,皴出枯山水,而峰头如僧头,亦如云头。

  春天看云,一半在天上,一半在湖中。天上的云依旧,湖中的云却变幻莫测。春天的湖水有些泛绿,波显得极明而透亮,波纹涟漪之间,是密挤挨挨的天光云影,像皱纹纱上的画,明知道那是波纹的效果,但从远处看,竟然忽略了水波的影响,看到了整体的天空。山影倒立于水中,森林和野花在水里闪烁着,竟然和天空云影交织成一体,像幅画,印象主义的画作。想起善于画水的宋代名家马远,一空水际天,一钓舟,一渔夫,一钓竿,唯此而已,剩下的全是水波纹。在密集的水波之间是无限的空,虚空无尽,则是想象力无尽。那钓夫像野人,也像隐士,披发跣足,坐于舟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遠处的浮子。那时候,天空是多余的,云也是多余的,甚至远山近水,都可忽略。

  关于水与天的印象,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可以告诉我答案,其实在超宏大场景下的远山,可以宛然如小山水盆景般纤细,不可名状,无以突出。而江流浩阔,所有细节都可在虚白处生成,富春江逶迤千里,不过是大地间的一带耳。人如芥子,舟如芥子,树如微草,高低无碍,在大幅度的天空下,山水竟然如此婉约清秀。因此,天地间所谓的精彩,不过是在更远处眺望时的那一点微光虚影而已。虚白的江面,虚白的远山,人物、小桥、流水、飞瀑、仙人、樵夫、贩夫走卒,皆不过是须弥山下一芥子。据黄公望在画的题跋里说,他是为师弟郑樗所绘,作为道人的黄公望,自然不会不知道《淮南子》,所以,他的画本着道法天然的宗旨,极省简,甚至都不上色着彩。水墨山水长卷对画家的要求极高。疏淡构图,疏淡用墨,极尽虚空,不见冗余。“公望居小山,日以酒发其高旷,恒卧于石梁,面山饮毕,投罂于水而去,卒悟山水神观。后村人发其罂,殆盈舟矣。”黄公望对山水是真知灼见,不仅知其形,更知其神。所以,大道至简,一切形与物都在某个特定的角度和场合变得多余和苍白,就像这湖这水这山这云,在远处观,并无一物可观,尽其天然而已。印象主义也好、虚幻的道和法也好,其实都在于人的心念之间。

  三

  云舍显然是天地间一芥子,我更是一芥子微尘。湖泊在山野间,像一面镜子,时时照见天地内心,洞察幽微。从春到夏,除了雨季外,我几乎天天要在湖边走上一遭,或长或短,数公里即回,有时带着橘猫和彩云,携风带云地往山上去。带着简易的炉具,烧一壶水,烹一壶茶。山上有汲泉处,是当地人所谓的“仙井”,在大磐石间,竟然有一天然的深陷处,仿佛是釜与鼎,水自岩隙涌出,汇聚在石宕处,清可照人,直视见底,只天光云影绰约其间,水味至冽甘美。汲壶中烹至大沸,冲茶壶中,各有其妙,茶在壶中窸窣有声,如裂帛。旋即茶色出,香气亦出。倾入茶海中,分而酌之。茶为天地之物,木嘉而为茶,吸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古人所说的茶与仙人游,并不虚言。抱朴子葛洪喜欢烹茶,在罗浮山,一日一炼丹,食则黄精葛根、野果山薯,渴则饮茶数盅。不知葛洪的茶盅多大,仙家以碗为盅,大概也是数大碗吧,岭南地热,茶以解之。

  山上多松,松明子是夜间山人照明的传统物,以松明为灯,指天席地,侃侃而谈。在茅屋陋舍,松明则是引火良物,最简易的炉具就是烘炉,红泥焙就,大小约可支锅立鼎。炉下引火物即是松明子,数片松明,随时起火烹煮。云舍里虽然电器炊具齐备,但偶尔在室外烧烤,则喜欢添松明子烤肉,味中有松脂香气。吸油的烤架底下,是湿松针,铺一层松针,再在松针下燃白炭,肉置松针之上。添味加料,烟袅袅起,肉香四溢。

  将晚时,除了强光手电外,就是松明子若干。夜间天幕如漆,星子闪烁,凉风习习,此时的湖,若隐若现,不时有车灯在远处的山道上盘旋,照亮了一方湖面。那湖瞬间亮了起来。灰蓝色,幽深莫测,夜间有白汽浮于湖面,至天明消散,氤氲如练似纱,浮在湖上一米来高的地方。偶尔风吹散,现其一处,如墨玉般。晴好的日子里,可以在湖滩上宿营,到子夜回云舍。夜间听湖声,有水澍然,拍打着岸边礁岩,虽微浪亦成大观。夜里有鱼循光而来,在近处唼喋不去。于是抛些食物残渣入湖,则见大鱼跃起抢食,余则惊散,水面像炸开似的,蹿出无数条水箭暗影。

  我与骆师在湖边弹琴时,总感觉有无数精灵在侧耳倾听。在一棵木荷树底下的平石上,设蒲团而坐,琴在师手,我恭敬聆听请教。琴初在宫商之间,危危乎高山,然后在角徵羽之间,洋洋乎流水,山林草木,尽在弦音之间。骆师弹琴时,凝神闭目,我闭目听之。一时间,觉天地五行尽在眼前,宫商角徵羽,一抹一挑一剔,一打一摘一擘一托。指间拂扫勾挑,细捻慢摁,指如水动,如风动,如金石动,如草林动,如心动。弦在阳光下震颤,龙沼凤池岳山、蝇头雁足琴轸弦徽,俱是山水一观。风起于微草之末,动之于萧林之间,如龙吟凤啸,和合于水徵之间。一石动则一山动,一山动则一湖动,仿佛那湖水是轻凌于虚空之间,瞬间的一个琴音,即可应和其徵,如钟鸣鼓应。

  每次听骆师奏琴,便觉四时移易,各有角征,每每天地鸣响,当于内心起宫商之澍。闭目听之,湖瞬间便灵动起来,仿佛万千水顺着宫商角徵羽的音阶而跳荡,无数水化为丝弦,直际天而起,横无际涯,是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骆师说,古老者奏琴,必于风清月朗之夜,紫气氤氲之朝,或在中庭,或于树下,岩台轩榭,湖泽之畔,清风长纡之滨,蒹葭苍苍,秋水长天,望远而思故旧,睹江水而叹时之易逝。因此,需要内心极清静,简雅肃穆,羽扇纶巾,沐手焚香,动则如风云际会,长涛拍岸,静则如微草吟风,静林风飒。于幽微处,闻弦而心悸,于澎湃处,听惊涛拍岸。古人所说的五音十二律吕,诚然合于天地四时,中阴阳五行之变,以简起韵,以默止弦。观湖山色四时各异,各有其妙,黄钟大吕,尽在湖山之间。

  秋日湖水,风吹如鳞,层层涌涌,入夜犹拍岸澍然有声,如潮音。晨起,云舍外,天高地迥,天极洁净,蓝如冰玉,微有熹光映天,如琮璧,天地间是有妙手施色的。曾经在三坊七巷里听漆师郑崇尧说天地五色之事,信然,古人喜欢用明瓦作为窗饰,明瓦就是蚌壳磨去外层后剩下的珠光内质,贴在窗棂上,透着光,满屋珠光宝气。蚌壳也是入钿的原料,漆画以蚌壳入钿,称螺钿饰,与贝饰称漆画的灵魂。

  秋水四時各有颜色,春日明而翠,夏日微浊而长湃,以多雨故,雨水少的年份,夏水亦湛蓝幽碧,弘深如海,唯风浪长湃,不甚知其明暗。秋水稍静,多涟漪,潦水清而寒潭冽。直到冬天,雪至而湖水凝,湖面浮一层沆瀣,湖面亦不复清晰。冬湖色黑,有时灰而蓝,只是风不止而水常湃。冬天湖面多了些候鸟,秋沙鸭、大雁和鸳鸯,在湖面上游弋,偶尔惊飞,沿天际线迤逦而去。

  冬夜,云舍内静坐看书,窗外湖面一片寂然。风吹水荡,声亦幽微,隔着一层玻璃,室内灯光皎然,室外暗如漆墨。唯有落雪夜,那光景甚是好看,雪先落如霰粒,敲扑在窗玻璃上作响,屋后的菜园子里隐隐泛着白光,雪稍积寸余,则天地大光明如晦。那白光带着素净的雅,森林依旧是黑色的,枝叶稀疏,而湖畔的芦苇俱覆着厚雪,看上去像琼台玉宇。云舍外的云台也积着一层薄雪,微粉白,直到天将明,雪已盈寸,大白,天地间唯白一色,不知有山有湖,有天有地。披衣出行,竹林倾覆如玉山,竹间依然闻雪澍漉作响,并无曳玉敲金之妙,如沙响,如轻簌鸣。松鸦不甘寂寞,早早就出来扑雪,于是,山林间不时有雪落澍漉,鸟鸣清寂。碰到小动物,如松鼠在树间腾跃,雪落如花,雪天,松鼠出来,不会是为寻找食物吧?一日看《大自然的日历》,知道动物怕冷,怕雪壅其穴,不时得清扫庭除,寒冷刺激了动物的神经。

  一时观湖,得清静,一季观湖,心澄如月明,一念生而烦恼生。于是寻四时之湖,作而为弦鸣,应当在角、徵、商、羽之间,应之于宫,和之于十二律吕。心静而生明,如窗玻璃般,每每起雾,或者落雨,毕竟沆瀣,玻璃不复明矣。人如此,物如此,天地如此,湖山亦如此。捻弦、烹茶、听天籁、沐风雨,观星月,沐日可作,枕月而眠,不亦人生之大快乎?推窗而月出,排闼而风入,晨起拾朝露,夕下捡落英,一时如一年,一季如一生,春夏秋冬,滋味各异,人生历程,尽在其中。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回来后,将所拾花插瓶,叶入箧,名积叶箧,是以纪荒岁,亦以纪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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