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文化中,天鹅以神鸟著称。著名的《荷马史诗》里,因貌美绝伦而受到争夺并引发特洛伊十年战争的海伦,其原型出自希腊神话。关于海伦的身世不止一个版本,故事不尽相同,结果只有一个,即海伦是由宙斯化身天鹅,与人间女子丽达结合而生。这个美丽的神话给人以太多想象的空间,刺激着艺术家的灵感,特别是欧洲的艺术家们,据此题材创作了诸多绘画和雕塑作品。意大利画家达·芬奇创作于1506年的《丽达与天鹅》,就是其中最有名的一幅画作。画中,丽达赤身裸体站在开满野花的草地上,两只手臂自然地揽住左侧一只天鹅弯曲的脖颈,天鹅则以一只翅膀从身后环抱其玉体,眼神迷离望着她作亲昵状,丽达面露微笑,羞涩地将头转向右侧。丽达的脚边,引人注目的是四个可爱的婴儿,他们刚刚从两枚裂开的蛋里破壳而出,仰脸好奇地看着爸爸妈妈,其中一个婴儿就是长大后出落成倾国倾城之美女的海伦。
天鹅这种神秘的物种,受到艺术家的青睐,自然也逃不过诗人的眼睛和敏感的心灵。一些世界级大诗人,不仅写有天鹅之诗,而且留下了不朽的名篇。
1
最著名的天鹅之诗,首推爱尔兰诗人叶芝的《丽达与天鹅》,这首诗与达·芬奇的同名绘画相隔四百余年而遥相呼应——
在踉跄的少女身上/一双巨翅还在乱扑,一双黑蹼/抚弄她的大腿,鹅喙衔着她的颈项/他的胸脯紧压她无计脱身的胸脯//手指啊,被惊呆了,哪还有能力/从松开的腿间推开那白羽的荣耀/身体呀,翻倒在雪白的灯芯草里/感到的唯有其中那奇异的心跳//腰股内一阵战栗,竟从中生出/断垣残壁、城楼上的浓烟烈焰/和阿伽门农之死//当她被占有之时/当她如此被天空的野蛮热血制服直到那冷漠的喙把她放开之前,她是否获取了他的威力,他的知识?
译者 飞白
同样借自希腊神话,叶芝诗中所描绘的丽达与天鹅,却不是达·芬奇式的人神两情相悦,而是充满了暴力意味。诗歌的前两节,诗人作为想象的“目击者”,通过细节描写向读者展示了一个惊人的暴力现场:一方是化身天鹅的宙斯“突然袭击”,野蛮控制并强暴少女丽达;另一方是柔弱的丽达,在整个过程中的被动承受、惊恐万状和无力挣扎。其结果也不是交代美丽的海伦诞生,而是直接揭示由此产生的人间灾难——阿伽门农之死,其中既包括了因海伦引发的特洛伊十年战争,也包括丽达的另一个女儿克吕泰涅斯特拉因通奸而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希腊军统帅阿伽门农。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交织在不可逆转的因果链条之中,这无疑暗示了诗人对宇宙神秘力量、历史进程乃至人类个体宿命的敬畏。
叶芝的另一首天鹅之诗《柯尔庄园的野天鹅》,也是一首脍炙人口的传世之作——
树林里一片秋天的美景/林中的小径很干燥/十月的黄昏笼罩的流水/把寂静的天空映照/盈盈的流水间隔着石头/五十九只天鵝浮游//自从我最初为它们计数/这是第十九个秋天/我发现,计数还不曾结束/猛一下飞上了天边/大声地拍打着翅膀盘旋/勾画出大而碎的圆圈//我见过这群光辉的天鹅/如今却叫我真痛心/全变了,自从第一次在池边/也是个黄昏的时分/我听见头上翅膀拍打声/那时脚步还轻盈//还没有厌倦,一对对情侣/友好地在冷水中行进/或者向天空奋力地飞升/它们的心灵还年轻/也不管它们上哪儿浮行/总有着激情和雄心//它们在静寂的水上浮游/何等的神秘和美丽/有一天醒来,它们已飞去/在哪个芦苇丛筑居/哪一个池边,哪一个湖滨/取悦于人们的眼睛?
译者 袁可嘉
诗人笔下的天鹅不再是神话里那个具有象征意味的众神之王的化身,而是作为自然中一种美好的事物,回归到天鹅的本意。当然,天鹅的意象在这首诗中不仅仅是一种自由自在的野生鸟类,而是作为记忆的承载物和时间的对应物,寄托诗人的绵绵情思,以此表达诗人故地重游而产生的时光流转、物是人非的伤感之意。
柯尔庄园位于爱尔兰西部,是诗人的挚友、剧作家奥古斯塔·格雷戈里夫人的私人庄园,环境幽雅、宁静,叶芝曾多次受邀在此小住,并留下美好的记忆。1919年秋,当他再次来到这里,并得知庄园将归于国有,一时间感慨良多,遂作此诗。黄昏中,诗人望着湖畔层林尽染的树木,望着湖水中天空的倒影和圆石,当目光聚焦于一群浮游的野天鹅,蓦然想起自第一次见到它们,到如今,十九个年头的光景倏忽而过,天鹅还是“这群光辉的天鹅”“它们的心灵还年轻/也不管它们上哪儿浮行/总有着激情和雄心。”而他自己年逾五旬,已不是当年那个三十几岁的小伙子了,只有在回忆中想起“我那时脚步还轻盈//还没有厌倦,一对对情侣/友好地在冷水中行进。”他情不自禁地,也许是下意识地点数着天鹅,可惜还没数完,天鹅猛然飞上天空、飞向天边,“大声地拍打着翅膀盘旋/勾画出大而碎的圆圈。”这“大而碎的圆圈”无疑令诗人的回忆瞬间零落而消散,进而想到“有一天醒来,它们已飞去/在哪个芦苇丛筑居/哪一个池边,哪一个湖滨/取悦于人们的眼睛?”这样的结尾可谓意味深长,尤其是一个“醒”字,醒对应的是睡,睡的隐喻是死亡,那么这里的“醒”是否可以理解为朝向另一个世界的醒呢,或者说,是在另一个世界猛然醒来,玄想那时的天鹅不知在取悦何人,只有这样,意思才顺理成章,也更深一层。如此索解,这首优美的抒情诗也便显得更加哀婉了。
2
诺贝尔文学奖首位得主、法国巴那斯派主将之一的普吕多姆,也写有一首著名的天鹅之诗——《天鹅》,并成为巴那斯派美学典型的代表作。
巴那斯是希腊神话里文艺女神缪斯居住的圣山,位于希腊境内。巴那斯派以此为名,有超脱现实的意味。这个诗派是法国唯美主义诗歌奠基人戈蒂耶“为艺术而艺术”纲领的继承者,他们提倡“美的崇拜”,追求造型美或雕塑美,并拒绝浪漫主义的主观抒情,而以追求客观化和科学化为主要特色。作为巴那斯派的主要成员,法兰西学院的诗人哲学家普吕多姆,“他在纤细敏感中显出内省的特质……作品不但形式成熟,且富于一种精雕细琢的美……”(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他的《天鹅》无疑具有这样显而易见的特色——
湖水深邃平静如一面明镜/天鹅双蹼划浪,无声地滑行/它两侧的绒毛啊,像阳春四月/阳光下将融未融的白雪/巨大乳白的翅膀在微风里颤/带着它漂游如一艘缓航的船/它高举美丽的长颈,超出芦苇/时而浸入湖水,或在水面低迴/又弯成曲线,像浮雕花纹般优雅/把黑的喙藏在皎洁的颈下/它游过黑暗宁静的松林边缘/风度雍容又忧郁哀怨/芊芊芳草啊都落在它的后方/宛如一头青丝在身后荡漾/那岩洞,诗人在此听他的感受/那泉水哀哭着永远失去的朋友/都使天鹅恋恋,它在这儿流连/静静落下的柳叶擦过它的素肩/接着,它又远离森林的幽暗/昂着头,驶向一片空阔的蔚蓝/为了庆祝白色——这是它所崇尚/它选中太阳照镜的灿烂之乡/等到湖岸沉入了一片朦胧/一切轮廓化为晦暝的幽灵/地平线暗了,只剩红光一道/灯芯草和菖兰花都纹丝不摇/雨蛙們在宁静的空气中奏乐/一点萤火在月光下闪闪烁烁/于是天鹅在黑暗的湖中入睡/湖水映着乳白青紫的夜的光辉/像万点钻石当中的一个银盏/它头藏翼下,睡在两重天空之间。
译者 飞白
阅读这首诗歌,感觉像在观看一场天鹅表演,随着帷幕拉开,最先出现的是一潭平静如镜的湖水,接着美丽的主角天鹅出场,“双蹼划浪,无声地滑行。”此时,诗人退居幕后,成为解说员,不断向观众送出画外音,他敏捷地捕捉每一个细节,极尽遣词造句之功,用近乎数学般精准的词语,刻画出天鹅美丽的形态……绒毛——白雪、翅膀——船、长颈——浮雕花纹、芳草——青丝、天鹅在黑暗的湖中入睡——银盏,每一个本体对应一个被升华了的喻体,生动形象,又在精神层面上高度契合。至于天鹅的神态与情感,在整个过程中可谓跌宕起伏。起初它悠游自在,像一只顺风顺水的小船,随后,当它游过黑暗宁静的松林边,神情变得忧郁哀怨,特别是当它经过岩洞,听到泉水的声音,仿佛看见一位诗人在谛听泉水替他哀哭永远失去的朋友,一种孤独感令它的思绪瞬间跌入谷底。它流连于此,但是,很快明白此处并非久留之地,于是“昂着头,驶向一片空阔的蔚蓝”,那里,“太阳照镜的灿烂之乡”,才是它梦寐以求的目的地。它可以在此平静地度过黄昏,并迎接星光灿烂的夜晚,那将是一种怎样美妙的安眠!“像万点钻石当中的一个银盏/它头藏翼下,睡在两重天空之间。”最后出现的这个“银盏”的意象,简直令人拍案叫绝,仿佛诗人此前的一切精雕细琢,都是为了得到这件艺术珍品,它何其精致绝伦,堪称无价之宝!
至此,可以完美地谢幕了。如果将天鹅的戏剧作为人生的象征,这无疑也是一场圆满的人生。
3
马拉美是法国象征派主将之一,他的诗歌最突出的特点是暗示性,其名言是“说破是破坏,暗示才是创造”,他主张“诗写出来本是叫人一点一点去猜想的”,这跟艾米丽·狄金森关于诗“要全讲真理,但要歪着讲——成功就在三曲九弯”的观点异曲同工,不同的是,马拉美的诗有题目,你知道他写的是什么,只是他给题目所及之物赋予了象征意味,使事物附着人的主观印象,看似写物,实则写人;而狄金森的诗通常没有题目,她用摹写此物暗示彼物,即谜底,至于谜底里还套着另外的谜底,即引申的喻义,则更婉曲、更朦胧难解。
马拉美的《天鹅》就很能体现他的诗歌特色——
纯洁、活泼、美丽的,他今天/是否将扑动陶醉的翅膀去撕破/这一片铅色的坚硬霜冻的湖波/阻碍展翅高飞的透明的冰川//一头往昔的天鹅不由追忆当年/华贵的气派,如今他无望超度/枉自埋怨当不育的冬天重返/他未曾歌唱一心向往的归宿//他否认,并以颀长的脖子摇撼/白色的死灭,这由无垠的苍天/而不是陷身的泥淖带给他的惩处//他纯净的光辉派定他在这个地点/如幽灵,在轻蔑的寒梦中不复动弹/天鹅在无益的谪居中应有的意念。
译者 施康强
显而易见,诗人是在叙述一只天鹅的死亡过程:一只陷于泥淖的天鹅,被困于冻结的冰湖,拼命挣扎却挣脱不得,直至在寒梦中死去。对于天鹅的描写是白描式的,用词极其简约:“纯洁、活泼、美丽的”“扑动陶醉的翅膀”“以颀长的脖子摇撼”,仅此而已。但是读之,却给人一种震撼心灵的力量,原因就在于这只天鹅分明被赋予了人格力量。换言之,一只天鹅怀着一个人的灵魂,“他”视精神高于肉体,与其说惩罚和摧毁“他”的是“身陷的泥淖”,毋宁说是精神性的“无垠的苍天”。因为那里才是理想之所在。“他”自命不凡地认为,眼下不幸的处境是“纯净的光辉派定的”,那一定是某种神圣的使命,因而甘愿赴死。至于这位天鹅一样的圣人是谁,那不幸的处境指的是什么,是别人难以猜透而只有诗人自己才明了的“谜”。如果诗人灵魂不死,相信他会对着每一个苦思冥想的人露出蒙娜丽莎般的微笑。
4
在睡莲的阴影里/在棘豆和丁香花/金黄/幽蓝与淡紫/泼洒的水面/鱼儿轻轻颤动//穿过冷绿的叶子/颈项与喙/泛起银的涟漪/铜的哑光/向着拱桥下/深暗的水/天鹅缓慢游动//它游进桥拱下的黑暗/游进我悲伤的深渊/载着一朵白玫瑰的火焰。
译者 川美
这首《天鹅》出自英国意象主义诗人弗·斯·弗林特的手笔。
意象主义创始人、英国哲学家兼诗人休姆认为,“语言总是在灭绝的边缘上,必须不断注入新的比喻”,他因而主张“诗人必须不断地创造新的意象”(《意象派诗选》,彼德·琼斯编,裘小龙译)。关于意象,庞德给出的定义是:“那在一瞬间呈现理智和情感的复合物的东西。”经典的意象派诗歌首推庞德本人的《地铁车站》:“人群中这些脸庞的隐现/湿漉漉、黑黝黝的树枝上的花瓣”。诗中,外向的、客观的事物是雨中地铁的钢轨、人群中的脸庞,诗人目击这两样事物,而在头脑中“瞬间”唤起与之对应的、负载诗人“理性和情感”的另外两种事物形象——树枝、花瓣。用另一位意象派诗人弗莱契的话说:“在一件没有生命的事物中唤出一个灵魂。”在意象派看来,唤起形象,远胜于描绘事物,因为“唤起形象和描绘事物之间的区别……是天才和才能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庞德语)。
弗林特是英国意象主义重要诗人之一,《天鹅》是他的意象派诗歌代表作,但是在庞德看来,这首诗或许不算纯粹的意象派,他认为纯粹的意象诗要有“绘画和雕塑性”,有古老的“希腊式硬朗”,他不客气地将弗林特归为“一个货真价实的‘印象主义者”。
对于一般读者而言,“主义”或“派”并不重要,如艾略特谈论自由诗时说:“自由诗并不存在,只有好的诗,坏的诗,和一团乱麻。”
不管怎样,弗林特这首《天鹅》都称得上诗中上品。第一节写湖中景致:斑斓的色彩,光与影,静与动,确有印象派绘画的效果。第二节写湖中游弋的天鹅,语言简洁轻快,特别值得称道的是对天鹅的颈项和喙的描写,“银的涟漪”“铜的哑光”,有目击道存之感,且回荡着金石之声,这种客观、直接、精确的表述,正是意象派所追求的语言特色。第三段,进一步将天鹅这一客观物象融入主观意识,使之带着人的情感。“游进桥拱的黑暗/游进我悲伤的深渊”。结尾尤其出人意料,天鹅的意象幻化成一朵燃烧的白玫瑰,纯洁而热烈,它的到来必将照亮并点燃“我”那深陷于黑暗之中的悲伤的心。至此,一首天鹅之诗有了爱情诗的意味,且是一首美到极致的爱情诗。
5
下面这首《天鹅》,为美国当代诗人玛丽·奥利弗所作。几年前我试着翻译过这首诗,印象十分深刻——
穿过宽阔的水域/漂过来/一条窄小/雅致的//小船,满载/白色花朵/向前驱动/不可思议的肌肉//好像时间已不存在/好像将这礼物/带到岸边/是一件幸福得//几乎受不了的事/此刻它转动它的黑眼睛/重新整理好/如云的翅膀//拖曳/木炭色/精致的蹼足/不久就会上岸//噢,当那罂粟花似的红嘴/停歇在我手里/我该怎么办呢?/诗人布来克夫人说//我失去了丈夫的陪伴/他经常/待在天堂里/那是当然!去往天堂的路//却不在平坦的路途上/它在幻象里/你以此感知到/这个世界//还有那手势/你以此向这个世界致意/哦,我该怎么办,我该说什么,当那/白色翅膀靠近岸边?
译者 川美
这是一首阶梯形错落排列的诗,共九节,每节四行,看上去像水面的波纹一样,有一种直观的形式美。
玛丽·奥丽弗是书写自然之诗的圣手,有“当代爱默生”的美誉。她善于观察自然中的事物:“我看着某物,看着它,看着它。我看着我自己离它越来越近,为了更好地看它,仿佛透过它的物质形式看到了它的意义。然后,我从中提供出某种象征性的标记,这样,它就超越了现实。”在谈到自己从观察到顿悟的体验时,她如是说。这首《天鹅》无疑正是这样“看着它,看着它”的收获。诗可分为两部分,前五节为上半部分,写诗人站在河岸上,隔着宽阔的水域,望见一只天鹅,像远远漂过来一只小船,船上载着白色花朵——在诗人的想象中,这是一只幸福的天鹅,正划着小船为什么人送来礼物,因其安静、缓慢和间隔之远,让人感觉“好像时间已不存在”。随着距离的拉近,诗人看见“它转动它的黑眼睛/重新整理好/如云的翅膀”,显然,天鹅早早为上岸做着准备,甚至带着几分绅士的庄重派头。在诗人笔下,天鹅那白色花朵似的羽毛、黑眼睛、木炭色的蹼足、罂粟花似的红嘴,色彩之鲜明,笔致之细腻,很有些“巴那斯”的味道。后四节为下半部分,诗人透过天鹅的“物质形式”,寻找它存在的意义,借布来克夫人之口,玄想这只天鹅一定来自天堂,若不是她死去的丈夫布来克本人,一准儿是他派来的使者吧。但是,人与鸟类之间隔着语言的鸿沟,她将如何弄明白这只天鹅捎来的口信?她为此而紧张,随着天鹅抵近岸边,她慌乱地连连自问:“噢,当那罂粟花似的红嘴/停歇在我手里/我该怎么办呢?/……哦,我该怎么办,我该说什么,当那/白色翅膀靠近岸边?”
6
最后不能不提到的一首《天鹅》属于鼎鼎大名的波德莱尔。这首诗出自其著名的诗集《恶之花》——
安德玛刻,我想到你!小小清涟/这可怜、忧愁的明镜,曾经映出/您那寡妇的痛苦之无限庄严/您的泪加宽了骗人的西莫伊//正当我穿越新卡鲁塞尔广场/它突然丰富了我多产的回忆/老巴黎不复存在,城市的模样/唉,比凡人的心变得还要迅疾//我只在想象中看见那片木棚/那一堆初具形状的柱头,支架/野草,池水畔的巨石绿意盈盈/旧货杂陈,在橱窗内放出光华//那里曾经横卧着一个动物园/一天早晨,天空明亮而又冰冷/我看见劳动醒来了,垃圾成片/静静的空中扬起了一股黑风//我看见一只天鹅逃出樊笼/有蹼的足摩擦着干燥的街石/不平的地上拖着雪白的羽绒/把嘴伸向一条没有水的小溪//它在尘埃中焦躁地梳理翅膀/心中怀念着故乡那美丽的湖/水啊,你何时流?雷啊,你何时响?/可怜啊,奇特不幸的荒诞之物//几次像奥维德笔下的人一般/伸长抽搐的颈,抬起渴望的头/望着那片嘲弄的、冷酷的蓝天/仿佛向上帝吐出了它的诅咒。
译者 郭宏安
《恶之花》出版于1857年,波德莱尔时年三十六岁。他从一位叛逆少年,到摆脱家庭束缚一心想当作家,而沉湎于“病城”巴黎的放浪生活;到长达十八个月的国外旅行;到回国后努力成为一名艺术评论家;到1848年参加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投入街垒战斗,因起义失败而理想破灭;到成为一位愤世嫉俗的诗人,一路走来,他经历了自身的抗争与社会的动乱,孤独、苦闷、彷徨,加上与丑恶的现实、虚伪的道德观不相容、不妥协的战斗性格,终于成就了一朵在世界艺术殿堂中永不衰败的“恶之花”。
《天鹅》这首诗歌是诗人赠给伟大的流亡者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的致敬之作,诗中天鹅的形象既是流亡者的象征,也是诗人自身的写照。该诗由两部分构成,上述引用的只是其中的第一部分,有关天鹅形象的刻画集中在这一部分里。
“一天早晨……我看见一只天鹅逃出樊笼”,这里的“樊笼”象征着无情的社会现实,它让原本自由的天鹅成为笼中之囚,长久的束缚和摧残,已使天鹅丧失飞翔能力,纵然逃出樊笼,却再也不能回到理想的天空。尽管如此,天鹅却天性不泯,它拖曳着翅膀走过干燥的街石,“把嘴伸向一条没有水的小溪//它在尘埃中焦躁地梳理翅膀/心中怀念着故乡那美丽的湖/水啊,你何时流?雷啊,你何时响?”惊人的一幕如同一场悲情的天鹅舞,动人的诗句更不啻一曲天鹅的哀歌。回到诗歌开头的第一节,诗人正是由天鹅在尘埃中梳理羽毛这一形象,联想到可怜的安德玛刻在河边顾影自怜、思乡怀远的情景。安德玛刻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特洛伊大将赫克托尔之妻,特洛伊破城后,她沦为希腊人的奴隶,她以对丈夫的无比忠贞而闻名,在诗中,诗人赋予其美丽凄婉的天鹅形象,赞美她纯洁不屈的性格。诗的最后一节,天鹅“伸长抽搐的颈,抬起渴望的头/望着那片嘲弄的、冷酷的蓝天/仿佛向上帝吐出了它的诅咒。”既揭示了上帝的冷漠,也表达了诗人对上帝存在与否所持的怀疑态度。
7
天鹅是世上美丽而神性的生物,一首首经典的天鹅之诗也仿佛是诗国里飞出的“天鵝”,其动人的回声划过时间的天空,历百年千载而经久不息。
十八世纪法国著名作家和博物学家布封曾这样赞美天鹅:“没有哪一种禽鸟像它们这样招人爱怜……它们使我们想到大自然最迷人的作品。”诗人永远是美的发现者和追随者,诗人的眼睛不会错过天鹅之美,他们歌唱天鹅之美,也以天鹅自喻,幻想变成美丽的天鹅,为世间留下不朽的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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