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岑欢这类高管而言,夜是随着笔记本电脑合盖的声音黑下来的。凌晨两点,天才算黑。加班过后常失眠,明明八点就要起床化妆去公司开启新一天的战斗,可她总得习惯性地玩上两小时手机才能入睡。在这一年的十月之前,岑欢玩手机的内容通常是购物,买些有用或没用的东西,这是她为数不多的解压方式之一。在上海这座小布尔侨亚气息浓郁的城市里,她看起来体面光鲜,却常感到如同独居深海般的孤寂。工作占据了她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赚到了钱却没时间花,所谓“上升”的道路像个无底洞,明明向上走着,精神却向下坠着。
于是岑欢和其他白领一样,开始喜欢在深夜加班后网购——这是他们这群高管每天加班结束,大脑CPU高速燃烧过后的最佳缓冲方式。但这几个月,岑欢的夜间生活从购物变成了看直播,“大王紫”闯入她的生活只用了十五秒。
遇到“大王紫”的开端,是有天岑欢和助理小雪对接完工作后的凌晨,购物软件通知她旗视店在短视频平台做活动,在直播间可以抽到限量版化妆包。她下载了短视频软件后,买完东西就闲着无聊刷了一会儿短视频。“大王紫”的视频,就是在这个时候通过同城推送找上她的。那条主宰了他们初遇的视频共十五秒,前五秒都是模糊的,伴随着音乐,画面逐渐变得清晰——一张酷似周渝民的脸,在椰树下回头,笑着把阳光收到他深邃的双眸里。她看了好几遍,觉得他和目前网络上流行的男主播长得格外不同。“大王紫”的头像显示正在直播,她点了进去,发现平台审核过的无美颜无滤镜镜头下,“大王紫”的脸和短视频里的他完全没差别,甚至更帅气自然。
她一点进去,这位“周渝民”就开口说话了:
“欢迎你啊,岑欢,晚上好。”
她才想起自己是用真名注册的,但想想觉得反正自己是个素人,也就没改昵称。
“晚上好。”她在评论区礼貌回复。
“大王紫”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左边有一颗虎牙,让他区别于周渝民:“欢迎关注我,可以加一下粉丝灯牌哦。”
“不啦,不关注陌生人。”她回复了一句。
没想到“大王紫”笑得更加帅气了:“关注下嘛,这样岑欢就可以经常来我直播间和我约会了。”不像其他“求守护”的主播一上来就要求刷个礼物,初次接触中“大王紫”就表现出主播中少有的涵养。
约会。
岑欢想不起上一次约会是什么时候,甚至不记得那个约会中前男友斯桀与她的任何一件往事,只记得那几天她刚升了职,在迁入新办公室开始战斗之前,领导给她放了几天假,说让她修整身心,以便更好地投入工作。最后一次约会就发生在那几天的假期里,她和斯桀一起去了海南岛。
后来她几次在失眠无聊的深夜里,努力回忆那次海南岛之行,却总是在记忆的模糊地带卡住,像只饥饿的秃鹫围在腐肉上空盘旋不定。高耸的椰树插入湛蓝的天空,滚烫的沙,热烈的他……都在她工作彻底忙碌起来后的半年里消失不见了。“约会”,散发着腐烂却足够诱惑的香气,她是寻腐味而来的秃鹫,孤独的秃鹫。
岑欢还是点了关注,退出直播间之前,她花一元钱加了个粉丝灯牌,顺便没有理由地和“大王紫”发了个小脾气。她在评论区里留言:哼,谁是你姐姐。
这是岑欢和“大王紫”的第一次“会晤”,隔着屏幕,她只消费了一元钱,就买到了平日里在购物平台花几千元都买不到的心神荡漾。“大王紫”在她停留直播间的二十几分钟里,分别问候了她工作的忙和累,给她推荐了几部电影。明明岑欢是直播间里话最少的人,但“大王紫”一直在和她说话,好像下面留言的人不存在一样,岑欢仔细分辨了下,觉得应该不是套路——留言的人级别各不相同,里面甚至还有带有“铁粉”标识的人,但他还是在专注地和自己聊天。
后来岑欢终于与“大王紫”第一次见面时,终于一起去了海南岛旅行时,她都问起过这个问题:“那么多人你为什么只和我说话?”这是种甜蜜的明知故问。岑欢作为收入颇高的金融领域高管,加之还算好看的外表,无论何时,在社会中的任何一处,都很容易被人因为她自身的附加条件加以特殊照顾。唯有那天在直播间里,她披着一件弱势的互联网马甲,作为小透明被“大王紫”無理由地重视着。
好看的男人总是更容易让人心动,那双卧蚕眉下饱满的桃花眼没来由地饱含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深情,透过屏幕辐射到她荒芜的原野上。似乎有些因辐射而变异的畸形植物想发芽了,种子们蠢蠢欲动着,这种奇特的感受现在在互联网上,和某些其他更简单或更复杂的情绪一起被概括为“上头”。岑欢确实上头了。
“为什么只和你说话?”其他男生听了会一头雾水的问题,“大王紫”有着站在女性角度颇为完美的回应:“一种感觉,好像是种命运,我预感到有什么美好的事情要降临在我身边。”
“是我吗?”岑欢第一次听到这个答案时,满心期待,面前的“大王紫”不置可否地笑了。
“那肯定不是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这个答案时,岑欢笑着摇摇头,但很快,笑容在她脸上消失了,“这个回答是专门为我设计的,对吗?”
椰树下林涛作响,“大王紫”笑着摇了摇头,清爽的发丝随着海风丝缕分明地飘动:“欢,你疑心太重了,”他抬手摸她的头,“别多想。”他的话音一落在沙滩上,她又重新沉入梦幻里,热浪扑昏头脑。
最开始岑欢是不肯加微信的,在短视频软件的私信里,“大王紫”告诉她:“你看直播时给我刷了飞机诶,要不是你,我PK可就输了,我们加个微信交个朋友吧。”岑欢以工作忙为理由拒绝了。后来她偶尔进到“大王紫”的直播间,看到他在和别人打PK,即使只是在旁边观战,“大王紫”也会发现她进了直播间。
“嗨,岑欢,还没睡?”他一边忙着摇花手,一边手忙脚乱和她打招呼。
“打PK”是主播之间连线的一种方式,两个最多四个主播像开视频会议一样同时出现在屏幕上,每场PK的竞赛时长是四分钟,谁的粉丝刷的礼物多谁赢,赢的主播会恭喜本场为自己刷礼物最多的粉丝,并且称这位粉丝为“MVP”。
赢的主播可以在四分钟的竞赛结束后选择惩罚输了的主播的方式,惩罚方式分为“才艺”和“体罚”两种,才艺惩罚环节可谓八仙过海,唱歌的、跳舞的、变魔术的……花样繁多;体罚则是蹲起,通常一罚就是五十个。岑欢常看到输的女主播在直播间里大跳钢管舞,“大王紫”不像其他怕女粉丝不高兴的男主播一样装作不感兴趣,而是认真看完后客观评价对方“很性感”“感觉认真准备过才艺,很辛苦”之类的,礼貌地笑着,像在评价一件艺术品般,尊重着对面穿着并不体面的女子。PK完回到自己的直播间后,他会放上一首歌,和大家聊聊天。
几次PK看下来,岑欢也会在直播间里刷上几百块的小礼物,听着“大王紫”的声音沉沉睡去,几次朦胧时她能在彻底睡着前的一刻听到他说:“岑欢睡了吗?晚安咯。”几百块是她偶尔花费的面膜钱而已,却能买到些安心,她不觉得这是过度消费,因为她心里有只老虎追着自己,血盆大口发出慑人的腥臭。
那只老虎不停对着她的心嘶吼:“你得把钱都花完,都花完,不花完钱就不是你的,花了钱,钱才真正属于你。”
最后还是加上了微信,原因是“大王紫”在直播间里和岑欢聊起她平时的饮食,岑欢说自己常忘了吃午饭,下播后“大王紫”自告奋勇要给她点外卖。在当天中午,一份闪送到达了岑欢的办公室,居然是纯手工的爱心饭。
岑欢感到自己心底有个小人儿在转圈圈跳舞,轻快的舞步把过去的某些回忆重重地踩死了。岑欢一口口吃着用芝麻拼出她名字的盒饭,一边想起斯桀和自己说过,感情是互相付出,不是单向救赎。她低头看着饭盒,这算不算付出呢,还是算救赎?岑欢分不清,她只知道居然有人会亲手为自己做工作餐了。
对于岑欢这样的人来说,感情不是救赎还能是什么?就算一步步走进的是陷阱,只要里面的诱饵足够甜蜜——或者只需要看起来甜蜜,她便浑然不觉脚下荆棘给的刺痛,被蜜汁灌满口鼻,最后幸福地溺死在罐中,这甚至比痛苦地活着好多了。母亲从去年开始没再带着弟弟过来找她要钱了,而是选择扣留她的户口本页,告诉她,你不养你弟弟,不给你弟弟买房子,你就别想回家。
那时岑欢好不容易有了自己买房的钱,在心里默默树立了一面叫做“安全”的旗帜,但母亲在一个清晨带着弟弟、弟媳,龙卷风一样造访了她的家,将这份安全感卷得稀碎。以往这阵龙卷风只会让她失去一些现金和弟媳看上的包包、衣服,但这次他们格外沉默地坐在沙发上,显示出岑欢以前从未感受过的宁静——可宁静从不属于她的家庭,她明明是在争吵中长大的。
母亲说,以后他们不来了,因为弟媳怀孕了,准备换个大房子,现在呢,希望岑欢可以自己先别买房,用那些钱给弟弟换个大点的住房,迎接弟媳肚子里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就已经被称为“大孙子”的婴儿。只要这套房子岑欢能给弟弟买,他们以后就不来打扰她了。
如果岑欢不同意,他们不但要定期过来“拿点东西”,还要扣押岑欢的户口本页,让她没办法和斯桀结婚——那根在她大学生涯中主动靠近她的救命稻草。
当时的岑欢还和斯桀住在一起。岑欢记得那是个混乱的清晨,初秋的落叶在她窗外随着不小的风飞卷于空中,母亲的表情格外肃杀,弟弟弟媳一如既往的理直气壮,她好像是愣在原地的,也好像是哭了,因为那时她下巴偶有一阵阵冰凉的泪感,但又很快被羞愤的火烧干了。她只记得那天斯桀从卧室里穿着睡衣走出,用手机对着母亲、弟弟和弟媳录相,然后拨通了报警电话。警察提出,如果坚持斯桀报警时提到的入室抢劫、勒索,是可以向法院申请断绝母女关系的。
警局里的凳子很冷,但斯桀抱住了岑欢的肩膀,说:“清醒些,你可以没有他们,以后有我,别怕!”
但岑欢内心深处还是很恐惧,这种恐惧感是被母亲的哭声唤醒的,母亲要冲过来打她了,被警察拦住后她还挣扎着吼叫:“你这个没良心的,连自己老娘和亲兄弟都害啊,你就是个白眼狼,我怎么没在喂奶的时候就把你掐死?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怎么可能害你?”在母亲的眼中,岑欢似乎永远只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而且也只是一块可以被吃或暂时不吃的肉,整块肉得任她摆布、消磨、烹调炸煮,抑或不吃的时候吊起来风干。
岑欢最终选择了谅解,她記得斯桀无奈又心疼的眼神,也记得斯桀临走前告诉母亲和弟弟、弟媳,说如果他们再来,会直接起诉。母亲冲上去拉起岑欢的衣服,把她的红腰绳扯断了,那是父亲去世前给她买过的唯一的礼物。
那天之后,斯桀为岑欢更换了手机号码,换租了新房子,她再也没让母亲联系到她,理智上她知道这是场灾难式的亲情,应该躲避,可脑袋里的情绪却是羞怯。
岑欢如愿交付了房子的尾款,并且开始供贷款,贷款对于已经升职的她来说不过是小钱,可她却再也存不下什么钱。她明明知道母亲是错的,可就是忍不住地愧疚,心里仿佛有四五个小人在打架,超过半数占据她的本能,告诉她这是不孝,可少数的小人更强大,告诉她让那些老旧的观念滚蛋。
和男友分手后,岑欢开始购物,没有了亲人的缠绕,她终于有了大把的闲钱。
一定要花掉哦!她心底有个声音告诉自己。
钱只有花掉才是自己的,不花掉总感觉随时会被龙卷风吹走。
“你爱我吗?”第一个夜晚,“大王紫”吻着岑欢的额头。这不是个普通的问题,这个问题上一次问是在直播间,打赏第一的MVP可以在直播间与主播连麦对话三分钟,评论区会众星捧月般给他们起哄。
“来咯,MVP的岑总,连线三分钟开始!”
“谢谢岑总对‘大王紫的爱!”
“为真爱刷999!”评论区马上冒出许多“999”。
“终成眷属的三分钟!!”三分钟好像又确实不太久。
“今夜我们都是伴郎伴娘!”
起哄的内容是快餐般的油炸式洗脑,让岑欢很久没有恋爱的小脑一下就被炸熟了。评论区还有人直接把名字改成“岑总和‘大王紫的CP粉”来给他们炒气氛。明明两人从未相见过,却仿佛已经在热恋期的甜蜜巅峰了。这是一场狂欢式的互联网婚礼,尽管只有三分钟。
有评论开始带节奏:“‘大王紫叫老婆!岑总叫老公!”也许是入戏了,大家都不觉得尴尬。
“大王紫”看起来很害羞,捂着额头笑了,但非常绅士地告诉评论区里的人:“大家不要为难岑总,人家可能看不上我哈哈,我一个人叫就好咯。”他将酷似周渝民的脸怼在镜头前,告诉她:“岑欢,我的老婆,我爱你哦,你爱我吗?”面都没见过的两个人,在三分钟里能有多爱?
但评论区炸了:“喔喔!好酥的声音,岑总也说一个嘛!!”
连线的岑欢猛吸了一口气,终于开口了:“我……我也爱你。”
评论区的“叫老公!”此起彼伏,最终“大王紫”猛打圆场:“好了各位,我的新婚妻子比较害羞,各位不许为难她,但是,岑欢,我的‘妻子,”他笑了,“喜欢我吗?”
“……喜欢。”
岑欢下了线,心里久久不能平静,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是什么?理智让她判定这不是爱情,“大王紫”每次直播五小时,至少要做三十场PK,能赢的PK最少有一半,要和本场打赏最多的人做的三分钟连线少说要做十五场。她在屏幕外看的时候明明没感觉,可不知为何,第一次连线后,她就对这魔幻的三分钟开始上瘾了。一座冰山苏醒似的,融化后流动的水让她的身体重新有了生机。
一个好的原生家庭能成就你,一个糟糕的原生家庭会杀死最好的你。这是岑欢费劲巴力考上重点大学之后才知道的真理。
许多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不是靠学历和努力就能拉近的,许多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几乎是生来注定的,无论找了多好的工作,赚了多少钱,那种不易察觉的隔阂感依然存在。比如,她不觉得“下午茶”是一种必要活动,喝奶茶,端一杯走在街上不也是喝吗?和坐在好看的沙发上喝有什么区别?再或者,手办这种东西真的有必要买吗?不就是块不实用的塑料,买了,二次元里的人也不会真的来到你身边不是吗?她花了好久才明白这些“没意义的事物”真正的意义。在这短促而残酷的成长过程中,她遭受了比在原生家庭中遭受過的更多的冷眼。
等到岑欢有钱了,她开始学着买点什么没用的东西给自己,一把昂贵的梳子、一套薄如纸的红酒杯子、一条百元的发圈……她使用它们的时候却没有丝毫的幸福感,相反,她忍受着使用这些东西时的负罪感,艰难地在人生旅途中向前爬行。明明她有着比大多数同龄人更好看的外表、更聪明的头脑,可她却没能像个优秀玩家般,在这个世界走一遭的过程里来一场狂欢。岑欢经常看着宿舍某个家庭条件不错的女同学,娇滴滴地从包里掏出一个真丝小布袋,里面装着纸巾——纸巾为什么要用真丝包来装?她不经思考将这个问题问出口时,那个女同学一瞬间露出了让岑欢此生难忘的表情,那是一种极其细腻的厌恶,但女同学颇有教养地收了回去,笑着打趣她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但这还是让岑欢尴尬。
后来是同宿舍的另一个女孩给解了围:“可以不让钥匙划伤包包里层嘛,或者也可能因为打开看到就觉得精致让人心情好。”
好的生活就是,很多高质量的东西,无理由地出现在你的周围,就是一些美观、昂贵的东西出现在一些不必要的地方。尽管有些偏激,岑欢还是这么理解了。以前和斯桀还没分手的时候,每当家人再次给她的精神以冲击时,她就会购进一些“昂贵且不必要”的东西,让它们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
如今,“大王紫”也像一个“昂贵且不必要”的奢侈品般,出现在了她的生活中。
岑欢和“大王紫”躺在海南的一座海底酒店里,窗的另一边就是能看到水族馆里生物的透明玻璃墙,一条鲨鱼在里面游来游去。“大王紫”的呼吸声很轻,有种易碎的美感,岑欢失眠了,望着魔鬼鱼长大的嘴巴,她再次陷入情绪的黑洞。岑欢想起过去的日子里,每当她陷入黑洞时,斯桀会抱住她,拉她去吃个消夜,给她讲讲道理,例如:“那不是你的错,你只是观念错误,你不帮助你的弟弟和母亲不是错,亲情不是没有底线的。”
但长此以往,岑欢还是好不起来,斯桀不再讲长篇大论的道理,而是开始催她工作了,希望她能用忙碌填满“创伤期”,走得更高,或者去旅行,选择短暂地忘记那些事情。她确实忘了,把斯桀也一起忘了,她记得最后她对斯桀表达的居然是怨恨——是他,让她没有了家人。斯桀听到她的想法,笑了笑,然后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离开了他们的家。
这次海南之行是岑欢答应送给“大王紫”的生日礼物,与其说是礼物,不如说是补偿。“大王紫”生日直播那天,岑欢因为加班错过了他的“生日专场”,本来答应了要去送九个“火箭”给他的。于是“大王紫”闷闷不乐,好几天不愿意和岑欢见面,岑欢第一次心神不宁起来。后面岑欢对着“大王紫”哄了又哄,最终“和好”的成交条件是去海南岛旅行——“大王紫”想在三亚亚龙湾拍短视频,岑欢满口答应下来,订了机票和酒店。
亚龙湾的海滩上沙子还是滚烫的,“大王紫”在远处随着摄像机奔跑,摄影师是他在网上联系的,一看肤色就知道他和相机一起经受过海南太阳的无限考验。“大王紫”在沙滩上奔跑,对着镜头撩头发,一撩就是十几遍,把头发都摸油了。镜头一离开,他的脸上就有了疲惫和不耐烦。恍惚间岑欢突然想起最开始看到的那个小视频里,他站在椰树下笑容灿烂,那个笑容,究竟练习了多少遍呢?他的心,真的在笑吗?
下一次,他会出现在哪里?是杭州路边小资的咖啡厅窗口里,成为笑容可掬的男店员;是椰树林立的海岛街道上,穿着校服骑电动车游玩的快乐少年;还是昏黄路灯下,缓缓转过身朝你伸出手,你却无论如何都抓不住的、一个靠近即碎的梦?
“大王紫”是个很好的聆听者,几次约会下来就将岑欢的身世听得一干二净,但岑欢却从没听过他的事情,只有一次在高级餐厅吃饭的时候,听到他给父母打电话,他大概没想到,她多年在职场打拼能听懂粤语,那些“养猪”“下雨西间屋顶塌了”被她听得一清二楚。等他挂了电话又恢复成平时的样子时,岑欢不由得心疼。大城市的包容度在于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活在这里;大城市的排斥力在于,无论你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都要用钞票或美貌才能获得作为“人”的资格。
这次的海南之行动用的是岑欢的年假,提交请假申请的那天,岑欢向助理小雪说了理由,助理小雪大吃一惊:“欢姐,疯了?”
岑欢居然点了头,确实疯了,“大王紫”好像有什么魔力,让她明知道两人没有未来却还是心甘情愿付出。临行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中午,助理小雪和岑欢一起喝咖啡,岑欢第一次向人分享她的“恋爱”,说起“大王紫”在她账号0级的时候就一直和她聊天。
小雪的手在咖啡杯上摩挲了很久,说起了自己曾经也因为学历不高找不到工作,刚毕业时做过一段时间直播。
“那你为什么不做了呢?”岑欢听到小雪说的收入数字,在心里迅速计算了一下,以她现在的助理工资,连直播收入的一半都不到。小雪抿嘴苦笑了一下,说自己当时被一个榜一大哥一路追到现实生活中,差点闹出人命。她还讲了许多关于主播的套路,似乎是在暗示什么。例如主播会在意两种人进入自己的直播间,一种是级别较高的大哥,一种是完全没有级别的新号,前者被主播重点关注的原因自不用说,但是后者就有意思了。小白号通常是两种人,第一种是已经有了固定守护的主播的高级玩家,为了自家主播不吃醋,用小号来和其他主播撩骚;另一种就是像岑欢这样的,为了领取大额消费券的有钱人,初入直播间,最易上手,最舍得掏钱。
“你看看,”小雪拿着岑欢的手机,“你这里第一条还有自动生成的领券视频呢,广告商设定的,领了有时候不经意一点,就自动发送在你的主页上了,准是被他经纪人发现了你这个‘土大款,要不怎么就逮着你聊呢?”包括“氛围煽动”,只要刷到最高就可以获得三分钟“连线谈恋爱”资格,不就是让你快速沉浸吗?好让你习惯虚拟的恋爱氛围,快速养成把不可能变为可能的奢望体质!
岑欢和小雪聊了一下午,心中升起一股隐隐的痛感。这股痛感后来随着“大王紫”直播结束后来她家“吃消夜”时两人的欢声笑语消失了。“大王紫”在自己床上沉沉睡去后,岑欢来到卫生间,发现自己最近黑眼圈很重,确实,有了他之后,自己居然能在为数不多的睡眠时间里失眠——他不来自己家的每一晚,岑欢都在死寂般的黑夜中瞪大双眼,床变成了棺材似的。这份“恋爱”实在是太诱人了,可是也太让她痛苦了。
“人不可能一直活在虚假里,虚假是让人痛苦的来源,总得有点真实的东西支撑吧?”这是岑欢独自一人过夜时发的朋友圈,“大王紫”说,他不来她家的时候,就是直播太累了倒头就睡了。隔天,“大王紫”在那条朋友圈下面留言:网络是虚拟的,爱你是百分之百真实的哦,亲亲。
爱是这么容易说出口的?岑欢在上班时突然走神,对著电脑苦笑。
“那天为什么只和你说话?”“大王紫”躺在沙滩椅上,摘下墨镜,“这个问题你不是问过了吗,小笨蛋!”
“你说实话也行,不用在意我的感受。”
“我怎么可能不在意你的感受,嗯?我的妻子。”又是不用付出任何代价的过界的暧昧轻而易举地从他嘴里冒出来,“有种预感,有美好的事要降临在我身上了。”
“那美好的事,肯定不是我,”岑欢笑着摇摇头,但很快,笑容在她脸上消失了,“这个回答是专门为我设计的,对吗?”
“大王紫”摇摇头:“欢,你疑心太重了,”他的手抚在她的额头上,戏谑地笑着,好像在确认眼前的女人有没有发烧,“别多想。”
他又给了她的伤口甜蜜的一针,是极强的麻醉剂:“别多想,我,爱你。”
岑欢刚爬出来的躯体,又重新坠回以爱为名的深渊里。
海南之行拍的小视频,让“大王紫”又涨了一些粉,他的事业在蒸蒸日上,岑欢却越来越没安全感,他依旧每天回复她的消息,偶尔来过夜,但岑欢也在深夜里偷偷翻看过他的手机,他的微信黑名单里有几个人,拉黑前的备注是“老床单”。她现在是新床单吗?苦笑几下后,她把熟睡的“大王紫”叫醒,发了脾气。
这一晚他们吵得很凶,凶到邻居过来敲门。
最开始是岑欢质问,什么是老床单?谁是老床单?是不是我也是老床单?
他解释说那都是年少轻狂。
你才二十六,多大算年少?
遇见你,我就觉得已经白头到老了。
不就是看上我的钱?
你该不会以为你是我所有客户中最有钱的吧?
说漏嘴了吧!客户?如果我不给你刷榜,你会来陪我?觉得我从小过得不幸好拿捏?对,我不是最有钱的,但是架不住您苍蝇蚊子都是肉,出来卖什么都想要,大钱小钱都不肯放过!
他冲上去捂住她的嘴,用虎牙在她肩上刻下血印。
不知是不是疼让岑欢恢复了冷静,她一愣,哭起来。“大王紫”松开了捂住她嘴的手,和她对视了几眼后,居然和她相拥而泣。
第二天在电话里,“大王紫”又主动解释了一遍,像是在给岑欢吃定心丸:“我早就和她们没有关系了,在遇到你之后。”这种废话般的解释,岑欢很快就信了,这种相信让她在很久以后愈发觉得自己愚蠢。她的相信来自“大王紫”的愤怒,明明做错事的是他,可生气的也是他。岑欢就那么怕人生气吗,她想起斯桀每次好好讲道理的时候,她都听不进去,只会发脾气,但是好像“大王紫”很懂她,只要“大王紫”主动发脾气,岑欢马上就败下阵来。他多清楚她对原生家庭之间争吵的恐惧啊,只要主动发起争吵的人不是她,她就会格外清晰地感受那份恐惧。
“大王紫”的语气很无奈:“你为什么突然发脾气?你这样让我觉得见到你时没有从前快乐了。”
岑欢在电话那边顿了顿:“对不起,但我好像对你开始认真了。”
兴许是看到岑欢在这场争吵中已经败下阵来,他的语气变软了:“我知道你这种独立女性都会压力大,我是要靠接纳你的脾气来爱你的。”在这场对话的尾巴,岑欢答应在下周末的“直播周年庆”里,给他送五十二架飞机。
“独立女性”的身份真能让女性对自己有认同感吗?岑欢最近也有了新的思考,从来没有男人计较自己是不是独立男性,与她在同一事业高度的男人,在获得金钱和名誉后,要么找喜欢的女人生孩子,要么玩得不亦乐乎。但她作为一个女人获得这些时,却发现前方的夜色没有尽头,甚至,她搞不清天是何时黑下来的。
周末一大早,岑欢就往网银绑定的银行卡上打了一万元,“大王紫”的直播海报早早在榜单上贴了出来,中午还给岑欢发过消息,手机不断的滴滴声让这一整天变得期待而肉麻。凌晨时岑欢点进软件,却在“进入直播间”的页面停住了。在这个窗口,她看见“大王紫”在直播间里生龙活虎,又是讲笑话又是唱情歌,只要她不点进去,他就不会发现她来了。岑欢看了看网银上的余额,最终没能下手将它们充值到视频软件的账户里。她关了所有灯,在黑夜里待了一会儿,注销了账号,删除了好友,打开橙色软件给自己买了个包。
令岑欢意外,却也没有那么意外的是,“大王紫”没有再联系过她。后来有次她周末购物,再次打开短视频软件,在店家的直播间里领优惠券,在一众直播间推荐列表里,看到了在热度榜前十的“大王紫”,现在的他,大概已经有了专业团队帮他拍摄短视频,从设备成像的质量上就能看得出——这像素很贵。岑欢用这个叫“杜拉斯”的新账号点进他的直播间,不一会儿就收到了他的问话:“你好啊,杜拉斯,今天开心吗,为什么这么晚还不睡?”
“这么多人看你,为什么和我说话?”岺欢隔着屏幕问他,想起自己刚刚买的奢侈品消费成功的短视频,应该已经在主页自动发布了。
“因为你的名字,让我觉得可能有幸福要降临在我身上了。”那张酷似周渝民的脸眨了下眼睛,笑容比以前更炪烂——他应该是整过牙齿,将那颗虎牙磨平了。
岑欢很快退出了直播间,心里毫无波澜地开始工作,下班时她拨通了电话,对面传来斯粲的声音:“喂,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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