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灿又看见那两个戴口罩的男人,白色口罩上绣着两个黑色字母:TM。阿灿看了别扭,总勾起那句骂人的脏话。他们一旦现身就黏走阿灿的目光,周围人群仿佛做了模糊处理,只剩轮廓和毛边。他们有时会小声嘀咕几句,口罩包裹的嘴巴产生微小的翕动。大多数情况,他们只是盯着阿灿,目光之中伸出一双手,钳住他的脖子,让他窒息。但不用尝试摆脱,他们转眼就会消失,就像突然出现那样。
他们对于阿灿来说就像中考试卷那道英语阅读理解题,无解。还好他们出现得并不频繁,虽然成功引起阿灿的注意和警觉,还没到忍无可忍的地步。有一次,阿灿想要冲上去,拽住他们的衣领,质问他们为什么跟踪他。但也就是想想,他们或许是经过呢。阿灿只是一名快递员,有什么资格浪费两个人力成本呢?再者,他们并未对阿灿采取实质性接触,只是在他的湖面上打了一个水漂,没有真正潜入。这件事顶多就是鞋里的一粒沙子,有点硌脚,但不影响走路。人嘛,漂浮在社会之中,总有这样那样的麻烦和问题,不差这一个。有这闲工夫斤斤计较,还不如抓紧时间背诵一首唐诗——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
回到住处,已是晚上八点。乘电梯上楼,阿灿遇见同租的室友,她一手抱孩子,一手拎一袋蔬菜:黄瓜、西葫芦和一团有机菜花。女人说,下班了啊。阿灿说,下班了。女人说,这么晚啊。阿灿说,今天算早的呢。孩子脑门上黏着退热贴,眼神涣散迷离,不时咳嗽几声,向阿灿脸上喷射唾沫星。女人有些不好意思,说,这阵子流感真厉害。我小孩的幼儿园,一个班二十名学生,只有四五个出勤。有的家长真不自觉,孩子生病还往学校送,把健康的孩子都传染了。又说,也没办法,不送幼儿园,谁看着呢?不像我,我的职业比较自由。女人什么职业,阿灿并不清楚,都说流于表面了。
钥匙捅进锁孔,咔嗒,门开了,阿灿把女人让进房间,随后跟进,关上门。再把另一只钥匙捅进锁孔,期待中的咔嗒声却没有如约响起,门从里面反锁了。阿灿敲门,听见张曼说,等一下啊。阿灿就等了一下,趁机掏出手机,继续背诗——
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
张曼穿了一身银灰色西装,看得阿灿两眼放光心燥热。正值寒冬腊月,一年中最冷的时节,他包裹得非常臃肿,张曼看上去却像过春天。张曼转了一个圈,说,好看吗?特地为你准备的惊喜。阿灿本来又冷又饿,此刻只想咀嚼和吞咽张曼。
一番激情落幕,阿灿趴在床上抽烟,身上的汗落了,有点干冷。张曼套了一件睡衣,给阿灿煮面。张曼煮面很有一套,电锅加热水,冒泡之后沸腾之前,及时添进鸡蛋,如此方能荷包,剥一根火腿,下面,不能加盖,否则面容易糟,不加佐料包,那玩意都是添加剂,不健康,碗底放少许酱油、醋、盐,香油两滴、老抽少许,先把滚烫的汤浇进去,再倒出面条,如此便能将调料的味道激发出来。吃上这样一碗面,浑身暖和,一天的奔波劳累都能得到缓解。
阿灿靠在床头,张曼伏在他胸口,煲电视剧。阿灿充当手机支架,为张曼固定出适宜的观看角度。剧名是《苍兰诀》,阿灿并不感兴趣,他喜欢看刑侦剧,不是《狂飙》这种时下流行的,而是过去的经典,像《征服》。为了照顾张曼的审美,他只好沉沦——也谈不上沉沦,哪有那么悲壮,只不过双方相处,一方为另一方做了让步,就会不由自主夸大自己所做的牺牲,日后争吵就可以拿来当做“我为你做了那么多,可你呢”这种借口。阿灿眼睛看着小兰花,心里想着张曼,想着她的职业装和职业装下面的身体以及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阿灿说,谢谢你。张曼问,谢我什么?阿灿说,谢谢你,我才活得有理有据。是你让这个房间变成了家。张曼笑了,说,你说话跟诗人似的。——阿灿没有告诉张曼,他投送包裹之余,一直在背诗。就连他现在听她说话,心里就又不声不响地吟上了两句——
庐山秀出南斗傍,屏风九叠云锦张。
半夜興起,他们又来了一回,阿灿觉得没有刚回家那次得劲和圆润,心想下次还是得让张曼套上那身行头,能助兴不少。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把一件简单的事搞得这么花样百出高深莫测;又或许这正是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的重要标准。吃饭也是如此。食色,性也。说得真好。翌日清晨,张曼打了一连串喷嚏,可能是昨夜活动时冻着了。阿灿让她请病假。张曼拒绝,说要攒着公休,凑到春节一块歇。他们今年准备回阿灿家,多待几天。阿灿的快递行业放假早,张曼是电话客服,每个月四天公休,只有过年与国家法定休息日接轨。
天真冷呵。阿灿穿着公司发的棉服,外面又套了羽绒服,裹着革制护腿,里面戴棉帽,外面还要扣上衣服自带的帽子,糊两层口罩,只露一双看路的眼睛。他小时候特别喜欢冬天,理由是冬天下雪可以堆雪人、打雪仗、滑雪车(一种把凳子翻过来,玩家蹲在上面,横撑系绳子或腰带,由另一人拉拽的古老而质朴的游戏),但现在他最讨厌冬天,尤其是雪天。生活总是一脚一脚踹着我们的屁股,催促我们往前,任何幼稚的梦想都会被现实的引力坠落,摔个稀碎。
阿灿所在的快递公司基本都是走小件,微波炉已是庞然大物,那天他分到一只滚筒洗衣机大小的纸箱,外包装写着“奥司他韦”,一种治疗流感的特效药。箱子塞进三轮车厢,其他包裹就被赶尽杀绝,他权衡之后把纸箱绑到车顶,厢内仍然收纳所辖片区的快递包裹。
没人比他更熟悉这条街道,从东到西,每一家店面的名字和营业内容他都了然于胸。过去这一年,他每天都要来回数十趟,远远超出罗大佑的忠孝东路走九遍。不仅店名,路边的每一棵槐树,每一只垃圾桶,每一株从公交站台砖缝拱出的小草,甚至某个时刻等待公交的人群,他都无比熟悉。马路崩裂的纹理,就像他的掌纹。他太熟悉了,以至于可以在高速行驶中放空脑袋,随便升腾其他念头。以往,这些念头五光十色,如今,他集中到一首具体的古诗,驾驶时反而成了他每天背诵的主要时段。阿灿一天有六七个小时在路上,可不敢浪费这大把光阴——
影落明湖青黛光,金阙前开二峰长,银河倒挂三石梁。
阿灿轻巧地在自行车和电动车之间穿梭,他总能稳稳在斑马线前刹车。他熟悉每一个路口的红绿灯,以及执勤的交警。今天这个交警出勤频率有点高,一连几天都是他在指挥过往车辆。阿灿多看他一眼,没想到,他的目光撞上去,风风火火向阿灿走来。阿灿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慌乱,难不成看一眼交警也违反交通法规?红灯即将变绿,阿灿正准备加速,交警伸手拦下,敬了个礼,说,你好。你怎么把货物堆在车顶?阿灿心里很怕,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对以保护居民生命和财产安全为己任的警察感到恐惧,可能还有一点厌恶和憎恨,下意识就回了一句,超高吗?说完他就后悔了,这不是自讨苦吃吗?交警说,嗨,你站上去也不超高,这不是不安全吗?阿灿心里一暖,差点就流出眼泪,说,我开慢点。交警盯着纸箱,边看边说,奥司他韦,你这往哪儿送啊,我们队里好几个人都得了流感,买不着这药。阿灿看了看快递单,送达地址不是医院,也不是药房,而是一家写字楼。阿灿跟交警说了,后者嘀咕一句,送那里做什么,难道整栋楼员工都得了流感?我得找人买两盒,天天路口冻着,人来人往,我迟早也得中招。
阿灿没想到交警这么温暖和健谈。
按照路线,阿灿先去菜鸟驿站卸货。菜鸟驿站的老板是个大学生,准确地说,是个辍学生;也不能说辍学,此人大二那年突发一种怪病,双腿渐渐无力,起初拄拐还能勉强行走,后来近似截瘫。他在学校附近开了这家菜鸟驿站,里面还摆设一列玻璃货架,内设各色手机模型和手机膜,以及充电线、耳机等配件,这算是副业。货架和墙圈出来的有限空间里支着一张行军床,这一隅就是他的所有天地。他母亲陪同照顾,兼管入库和取货,他拿枪扫码,负责出库验收。常有他以前的同学下课没事过来帮衬。其他站点,阿灿把货卸下交接就走,到了这里,阿灿会在每个包裹上写明取货编号,放在货架相应位置。
阿灿提拎着一编织袋包裹走进驿站,正撞见驿站老板跟母亲吵架。他非常生气,脸都红了,气也喘不匀,一句话有半句咳嗽。阿灿怀疑他会气得站起来,赌气离开。在阿灿印象中,他总是笑眯眯坐在床上,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仿佛开口就会吐出安贫乐道这样的鸡汤,虽然他往往会说,贴膜吗?他发脾气的场景,阿灿就遇见过一次。那天帮忙的同学开玩笑,问他腿软了,鸡巴还硬吗?他当时正给一个新手机贴膜,直接就把手机扔到同学脸上,但没扔准,砸到了墙上。同学或许只是无心,并没恶意,他可能反应过度了,但这件事让阿灿明白,这世上,没有谁能真正感同身受他人的悲伤。
阿灿连忙调停,一番劝和下来,他跟母亲总算消气,问及原因,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他得了流感——每天拿快递的学生络绎不绝,保不齐被谁传染——母亲让他休息两天。他休息,他母亲也得陪护,菜鸟驿站就要跟着歇业。他说什么也不肯。他母亲就说了一句,你别硬撑着。他就炸了。久病之人容易心理畸形,而且往往比原有疾病更煎熬人。阿灿催他先去看病,说身体要紧。他说看了,但是没药,最对症的奥司他韦断货已久。
又是奥司他韦。
中午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阿灿去经常光顾的面馆吃饭。这家店的味道并不诱人,诱人的是面条的分量。别的面馆,他要一碗面,还必须搭配一只烧饼才能填饱肚子;这里,一碗面要使劲吃才能见底;有时候状态不好都吃不完。吃完面,再兑半碗面汤,阿灿就能生出夫复何求的感慨。
吃面的间隙,其他食客都在玩手机,没有一个人老老实实对付面条,仿佛手机是一味不可或缺的佐料,不拌着吃,面就难以下咽。阿灿也不例外,只不过其他人要么看视频,要么读小说,只有他打开文档背诗。他上初中的时候,常常一边吃饭一边背单词。被奶奶撞见,仿若如临大敌,奶奶严肃警告他,吃饭不能看书,否则就把字给吃了。于是他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不敢吃饭时背书。后来才发现奶奶的良苦用心,是想让他好好吃饭。事实上,按照他的经验,一边吃饭一边背诗效果很好。他常想,如果当年吃饭时多背几个单词,中考时或许能多考两分,就能上高中,还会念大学,经历一场完全不同的人生。两分而已,却改变了他一生。
但人生无法假设——
香炉瀑布遥相望,回崖沓嶂凌苍苍。
翠影红霞映朝日,鸟飞不到吴天长。
面馆由一对夫妻打理,那天只有丈夫一人,打听女眷,店主说,得了流感,饭店最忌讳病从口入,就没让她过来,在家养病。店主还说,她这几天一直追《苍兰诀》,我们天天收拾完都十一二点了,她老熬夜看,说她也不听,休息不够可不就得病了。阿灿说,我媳妇也看。店主说,她可迷王鹤棣了。阿灿说,我媳妇也迷。说完,下意识问,你媳妇吃奥司他韦了吗?店主说,大夫开了这个药,她嫌贵,不吃,就买了几盒氨酚黄那敏,三块钱一盒那种。阿灿说,奥司他韦一盒九十多吧,的确不便宜。店主睁大眼睛,说,哪儿还有九十的价,已经一百多了。
藥和人一样,五花八门,千差万别。
下午,阿灿终于把那一箱奥司他韦送到写字楼。他搬箱子进客梯,被保安拦下撵到货梯。从货梯出来,阿灿看见几个人在抽烟闲聊,烟雾缭绕之中,他看见那两个戴着TM口罩的男人,他们也在抽烟。戴着口罩抽烟,阿灿还是第一次遇见。他抱着箱子,与他们艰难错身。阿灿觉得他们之间应该有一场言语的遭遇战,他的子弹上膛,指肚把扳机都暖热了,等待发射的时机和讯号。
收货方是一家医药代理公司,他们的员工则是医药代表。阿灿对这个职业了解不多,固有印象是,他们往往在医院推销药品,用诚意十足的回扣打动医生,基本工资微薄,灰色收入可观。签收之人穿白衬衫,光头,有点胖,但不至于油腻,腕上套一串佛珠,像一尊弥勒。阿灿问老板,你卖不卖?老板看了他一眼,没说话。阿灿矫正一下措辞,问他,老板,你这个药往哪里铺货呢?老板看他一眼,说,暂时先不卖,我现在得囤着,奇货可居晓得不?
奸商!阿灿离开这家公司,暗暗骂了一句。他有意绕到货梯,那里已经没人抽烟,也不见那两个戴口罩的男人,但烟头散落一地。
回家路上,霓虹擦亮城市,风又冷又硬,像劈头盖脸一巴掌。
一天又过去了——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
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阿灿又在电梯间遇见同租的女人,她仍然抱着孩子,孩子额上没了退热贴,但咳嗽愈演愈烈,连绵不绝。女人脸上的浓妆有些花了。阿灿说,还没好啊?女人说,本来好得差不多了,早上送到幼儿园,接回来又开始咳嗽,而且加重了。阿灿说,拿药了吗?女人说,拿了,就是没有买到奥司他韦。又说,哎,我晚上还得开直播,孩子这样,我真没心情唱甜歌。可有什么办法呢,我得挣钱养家啊,我容易吗?阿灿说,是啊,都不容易。
推门进来,张曼已经回家,今天没有惊喜。张曼躺在床上听见响声,抬起头,有气无力地对阿灿说,我有点不舒服,你叫个外卖吧。阿灿忙给张曼倒了杯热水,一边吹散杯口氤氲的热气,一边关怀道,怎么回事,感冒了吗?张曼说,怕是流感,我们公司好几个同事都得了流感。昨天晚上又着了凉,免疫系统不在状态。阿灿说,走,我带你去社区卫生所。张曼说,我回来的时候去过,打了一针。不要紧,我晚上睡一觉,明天就没事了。阿灿说,没有买奥司他韦吗?这个药专治流感。张曼说,卫生所早断货了。又说,我这两天看朋友圈,奥司他韦的价格很疯狂啊,不过也有专家辟谣,不能迷信这个药。阿灿陪着张曼,没有吃饭,心里的事漫灌到胃里,无暇体味饥饿。阿灿跟张曼的朋友圈基本重叠,他也看到许多关于奥司他韦的文章,但他的关注点在于,症状出现后四十八小时以内服用最宜,如此方能有效控制病毒在体内传播。超过四十八小时,一般作用不大。而且,奥司他韦也有一定副作用,最常见的是胃肠道反应,引发恶心呕吐,部分患者还因服用奥司他韦过量,导致严重过敏,甚至抽搐和出现幻觉。这是一个罕见的小概率事件,可一旦发生,就会被人们放大。朋友圈,不就是一面放大镜吗?
不知何时,阿灿每个月都会有两天失眠,没有可以捉摸的规律,也没有任何征兆,就这么突如其来和不请自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两天,不多不少。这个月的失眠名额已经用完,但他晚上又被睡梦抛弃。张曼睡得也不安稳,不时转身哼唧几声。阿灿索性摸到手机,继续背诗。说出来恐怕没有人相信,阿灿背诗的契机是看了一期诗词大会,上面有个选手也是快递员,让身为同行的他倍感骄傲又羞愧难当。在他看来,那个同行跟拯救地球于危难之中的超级英雄无异,遗憾的是,他没能获得冠军。曾经,他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超级英雄。拯救地球估计没戏了,地球好好的,也不需要拯救,但他或许可以成为一个诗词达人,弥补这个遗憾——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
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好为庐山谣,兴因庐山发。
闲窥石镜清我心,谢公行处苍苔没。
万幸张曼没有发烧,但她双眼无神,四肢无力,别说上班,下床都费力。没办法,张曼只能请假。阿灿有心调休一天在家照顾张曼,却被她轰走。只不过是一场感冒,浪费两个人工太奢侈了。阿灿千叮咛万嘱咐,才依依不舍地出门。
赶到分拣中心,阿灿又配到一箱奥司他韦,地址仍是昨天的写字楼。
经过路口,执勤的交警换了,阿灿特地跟交警打招呼,问他,昨天那哥们儿今天调休啊?交警说,哦,他得了流感。说着咳嗽两声,挥手催他快走,别堵路。正是一天早高峰,行人纷纷裹着厚厚的衣服赶赴工作单位。等待红灯时,阿灿发现那两个戴TM口罩的男人站在马路斜对面,他们的眼神结成一条对角线,彼此相望。
学校那家菜鸟驿站没有开门,阿灿打电话确认,老板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在医院挂点滴。早上起床,他还坚持要来营业,结果半路晕倒在车内,他母亲直接把车开到医院。他醒后还埋怨母亲,怪她剥夺自己的意志。他需要被人需要。
面馆依然只有店主,他一个人煮面、端碗、收拾、结账,忙得晕头转向。他也戴了口罩,只不过上面没有字母,就是普通的一次性口罩。阿灿草草扒拉几口,剩下多半碗怎么也塞不进嘴里。店主打趣道,怎么,我调的卤没有我媳妇调得好吃?阿灿说,今天没胃口。说完,张罗着帮店主打下手。忙完已是下午两点。店主跟阿灿道谢,说着话突然转身,弓着背一阵咳嗽,一脸尴尬和羞愧,说,我刚才一直憋着,零碎出气,不敢高声,怕影响顾客进餐。又说,也怕人知道我得了感冒,没人光顾。我知道这样不对,可是没办法啊,我需要钱。阿灿记得在哪里见过一句话,大意是只有咳嗽和贫穷不能隐藏。阿灿心想,说这句话的人一定是个缺乏生活经验的富人。
从面馆出来,街上的行人无一例外都在咳嗽,整个世界仿佛都得了流感。
到达写字楼,乘坐货梯,阿灿又遇见抽烟的人,他们一边咳嗽一边抽烟,口罩男不在其中。手戴佛珠的光头也在咳嗽。阿灿拍拍纸箱,揶揄他,老板,吃药啊。老板说,现在吃就亏了,价格还能再涨,我要等奥司他韦最贵的时候再吃。阿灿说,吃几盒怕什么?老板说,不怕什么,我还订了一箱。最后一箱了,我的上游也没有货源了。阿灿想告诉老板四十八小时的理论,最终作罢。这种人,不值得同情。
一天又过去,阿灿总觉得少点什么,明明记得有件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就像塞在牙缝的肉丝,分外硌硬。
张曼病情加重,咳个不停,问询之下,张曼承认一天都没有进食了。阿灿给她煮了一碗面,张曼靠床头勉强吃了半碗。阿灿说要出去。张曼问他,刚回来去哪儿呢?阿灿没说去哪儿,就说马上回来。电三轮累了一天,电力所剩无几,阿灿在小区门口刷了一辆单车,赶去最近的药房购买奥司他韦。没有。几乎可以想象得到。阿灿拿出手机,查询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店,一家一家扫荡过去,没有一家漏网,也没有一家给力。他看见一张张或青春或成熟的店员的脸,听见一张张或湿润或干涸的嘴说,没有,没有,没有……除了这两个字,还附赠一声声咳嗽,仿佛自证清白,看吧,真的没有,我们自己都没有药吃。
四十八小时。
留给阿灿的时间不多了。
不知不觉,一夜过去,街道上有了早班公交。阿灿猛地想起,一天都没有背诗了。“闲窥石镜清我心,谢公行处苍苔没。”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阿灿锁上单车,坐车回到住处。他蹑手蹑脚进屋,担心吵醒张曼,不过这担心实在多余,张曼根本不在屋里。阿灿立刻慌了,赶紧拨电话,张曼的手机铃声却在他身后响起。这时卫生间传出一声咳嗽。
阿灿一把抱住张曼。张曼告诉阿灿她一边蹲厕所一边观看晚上更新的两集,太入迷忘了时间。又反问阿灿,你这一晚上去哪儿了?阿灿说,我——他说了一个“我”就开始哽咽,他没法告诉张曼,他跑了一晚上都没有为她买到奥司他韦。作为一个男人,他觉得自己真是失败!张曼亲了他的眼睛,吻干他的眼泪。他忍不住想,如果他的眼泪是灵丹妙药就好了。阿灿暗自发誓,一定要让张曼吃到奥司他韦!这是他能给她的为数不多的幸福,更何况这幸福似乎唾手可得。
到达分拣中心,阿灿再次分到一箱奥司他韋,他放弃熟悉的路线,开着电三轮直接回家。
阿灿做快递这些年,一直是优秀员工,准时送达,待人客气,从不暴力装卸,更没有丢一次货。他的信条是,不要总想着活好干,多想想怎么把活干好。现在,他要亲手推翻自己的形象:他轻轻揭开那一层层包装,抽出其中一盒,只要一盒,没人会发现,发现就发现,大不了赔偿。一盒恐怕不够,以防万一,再多存储几盒,谁知道市面上何时才能买到呢?
阿灿战战兢兢,开门时听见有人招呼,吓了一跳,钥匙差点折进锁孔。是同租的女人。女人说,今天没上班啊?阿灿说,忘了拿东西,回来取一下。你孩子流感好了吗?女人说,哎。后面没了话,都是眼泪,仿佛阿灿捅破了她的泪腺。阿灿掏出一盒奥司他韦,女人止住哭泣,你从哪儿买的?阿灿说,别管了,你拿去用吧,抓紧时间,越早服用药效越好。
张曼拿到奥司他韦时也问了阿灿同样的问题,你从哪儿买的?阿灿说,我变出来的。张曼说,开什么玩笑,你又不是药神。阿灿说,不,我就是药神!
阿灿一直渴望成为超级英雄,药神何尝不是呢?他看过那部电影,徐峥演的。
这个念头像一团火,把他彻底点燃。看张曼服下药以后,阿灿又骑着电三轮,把奥司他韦发放给路口的交警、菜鸟驿站的老板、面馆店主和他的女人以及街上任何一个咳嗽患者。他站在三轮车顶,人群聚集而来,他抓起一把奥司他韦向人群抛洒。这算是劫富济贫吧,虽然距离拯救地球还有不小差距,他至少在这些人眼中是一个超级英雄。人群中,他又看见那两个戴TM口罩的男人,别人都在争抢奥司他韦,只有他们不为所动。他们只是盯着阿灿。他已经是一名英雄,他再也不能容忍别人的恶意。阿灿跳下三轮车,分开人群,冲着他们跑去,人群阻住阿灿,把他举起,高高抛在空中,就像赢得欧冠的球队抛起主教练。起落之间,阿灿眼睁睁看着他们走远。
这件事很快上了微博热搜。人们为他感到骄傲,只有张曼一脸担心,跟他说,你的初衷是好的,你的做法是错的,趁警察还没上门,你赶紧自首吧。阿灿此刻也变得清醒,他知道舆论一定会朝他倾斜,但他的英雄行为本质上仍然是违法犯罪。阿灿打电话报警,不卑不亢地陈述自己的作案经过,没想到警方非但没有问责,反而说,我们正要找你,向你表达感谢。因为你,我们破获了一起奥司他韦制假案。阿灿说,什么,那箱奥司他韦是假药?警察说,是啊。如果不是你,我们肯定不能这么神速破案。不过,你的行为已经影响到社会公共秩序,按照程序,我们还是要对你进行一些问话。
阿灿挂了电话,感觉自己也挂了。
他人生最接近超级英雄的一次,只不过是一场别开生面的闹剧。
张曼开始剧烈咳嗽。他仿佛听见一万张嘴在咳嗽,喷出的唾沫星将他淹没。阿灿愣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悲怆,涕泪横流,我真的没用,我永远都不能成为超级英雄。张曼紧紧抱住他说,你是我的超级英雄。
阿灿来到派出所,一路上,他都木着一张脸,面无表情。什么是行尸走肉,他就是行尸走肉。他坐在问询室,进来两个警察,他们都戴着白色口罩,上面绣着两个黑色字母:TM。阿灿电击一般跳起,大声喝问,你们是谁?你们从哪儿来?你们想要做什么?他们没有答复。阿灿想要一把扯下他们的口罩,伸出去的手却穿过他们的脑袋。他们仿佛全息投影,两个人重叠成一个人。
你是谁?阿灿哭诉道,他现在只想要一个答案。
我是你的观察员。所有这些都是你的幻觉。
怎么会是幻觉?我叫阿灿,是一个快递员。
这不假。
我的老婆叫张曼,是个话务员。
假的。你根本没有老婆。我们查看了你的电脑,网盘里只有两类视频:Office Lady和Superman。你幻想了穿职业装的老婆,幻想自己成为超级英雄。
那其他人呢?跟我一块租房子的女人,她是个唱歌主播;那个交警,他一点也不像交警;菜鸟驿站的大学生,他得了怪病,双腿无法用力;那个夫妻档的面馆,他们的面分量十足;还有那个投机倒把的光头奸商……
他们都是真的。但是他们都没有得流感,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个人得了流感,因为买不起奥司他韦,你就在运输过程中偷了几盒,并且服用过量,导致你产生了严重的幻觉。
张曼是假的,我们那么相爱,她怎么会是假的。
观察员没有答话。
阿灿沉默片刻,问他,还有什么是真的?
诗。你的确很会背诗。相信我,Trust Me!
哈哈哈,阿灿突然笑道,你也是我的幻觉吧,要我说,一切都可能是假的,我怎么能相信你就是真的。
此刻,只有詩歌真实。他微微闭上眼睛,忽然感到一阵脚踏实地的踏实,他嘴里絮絮地念——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
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
庐山秀出南斗傍,屏风九叠云锦张。
影落明湖青黛光,金阙前开二峰长,银河倒挂三石梁。
香炉瀑布遥相望,回崖沓嶂凌苍苍。翠影红霞映朝日,鸟飞不到吴天长。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好为庐山谣,兴因庐山发。闲窥石镜清我心,我本楚狂人,我本楚狂人,我本楚狂人,狂人,狂人,狂人,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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