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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出索里星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部 热度: 16112
苏民

  后意识人类:继潜意识、意识之后,人类发展出了新的意识结构“后意识”。拥有“后意识”的人类大脑皮层会进化出丰富的网状结节,极大增强人脑信息处理的能力,使人脑在计算与学术思考领域达到模块化自动化加工的程度。人类文明因此提升到一个新的阶段,第一批进化出后意识的人类迅速实现了星际移民。拥有“后意识”结构的人类则被称为后意识人类。

  ——《索里星新汉语词典》(第17版)

  一

  这里是索里星。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看到的一切都索然无味。天空从早到晚呈现屎黄色,太阳又小又冷,像拙劣背景布上的一颗钉子,大地灰扑扑的,排列着一个个蘑菇似的城市组块。每一个蘑菇块都包含一模一样的功能建筑,如果你走在街上被瞬移到了其他蘑菇块里,恐怕你也根本察觉不到。不过没人在意这个,本来这座索里城的设计理念就是功能模块的最大嵌合度和复用率,像积木似的可随时重组,不浪费一点资源。这倒不是因为索里星资源匮乏,而是这里的人们对高效率有着强迫症般的追求。

  当他们算出最高效的方案时,就像数学课上第一个发现步骤最少的解题思路的课代表一样眼睛闪闪发亮。当班长举手说,他发现了更少步骤的新解法时,课代表的眼睛就暗了下去,而班长和数学老师的眼睛却亮了起来。他们就像一台机器上不同功能的指示灯,一亮一灭地交替,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或声响。

  班上的其他人都像拔了电源的灯箱,毫无反应,只有我斜对角靠窗位置的一个马尾辫女孩偷笑了一下。她的马尾辫上硕大的橘红色蝴蝶结颤动着,带出橘红色的虚影,好像魔法少女的头饰,非常幼稚。在我看来她的偷笑有些显眼,像平静的湖水里落入了一颗小石子,“扑哧”一下荡出几圈波纹。奇怪的是除了我没人注意她。

  我忍不住举手:“老师,我有更简单的解题办法!”

  這次换成班长的眼睛暗下去了。当数学老师用那对顶着三层眼皮的睿智小眼睛满怀期待地看着我时,那个马尾辫女孩又“噗嗤”一笑,好像识破了我的诡计。

  接下来我极力掩饰心中的戏谑感,一板一眼地说出了答案:“过程是——略。”

  我一说完,数学老师的死人脸果然生气了,两边嘴角快掉到地上了。那个女孩捂住自己的嘴,眼睛弯成好吃的月牙饼干。她还在偷笑。我想起来了,她叫伊格子,是上学期转学过来的。

  数学老师很快恢复了不苟言笑的常态,眼中的光亮也熄灭了,像燃尽的火柴:“小洛同学,你要明白,使我们人类进化成后意识人类、获得移民索里星资格的,是高尚的理性之光,而不是滑稽的小聪明。”

  他既没罚站,也没气急败坏地骂我,反而让我坐下了。我自觉讨个没趣,懒洋洋地趴在桌面上。什么人类理性之光,什么生而为第一批后意识人类的骄傲,他们总是这么说,可我却不能从中体会到丝毫乐趣。这大概是我从小数学成绩就垫底的原因吧。

  放学铃响了,我在座位上磨蹭了会儿,等人都走光了才慢吞吞地站起来。我可不想让他们发现,我放学后还要去后意识学院。

  每天晚上的后意识思维训练课程比数学课还烦人,是母亲给我报的。这破课程竟让我们戴着一顶可笑的网格帽子,重复些别扭晦涩的二级联想和三级联想的定义,说是为了结合微电流对脑的刺激建立树状知识结构,日后好成长为具有学术禀赋的大人。这个学院里大多是十三岁以下的小孩,要跟一帮毛孩子大声嚷嚷着抢答屏幕上给出的题,实在让我觉得丢脸。我已经十三岁零九个月了啊!

  我多次向母亲要求停止后意识学院的课程,可我的母亲是一名心理咨询师,对儿童教育——不对,现在应该说青少年教育——非常执着。按照她的理论,先天的后意识小孩只要稍作训练,就能在智能上超越大部同龄人。而我这种后天的后意识小孩,要依靠不断地训练才能不落后于同龄人。

  “你说什么都没用,你必须去,不然就等死吧。”母亲说这话时,仍没有停下手头的病患案卷梳理工作,像台“咔哧咔哧”一刻不停工作的缝纫机。我不知道大人都这样,还是所有索里星上的人类都这样。“要怪就怪你那个未进化的爸爸,害你没法拥有先天后意识。”母亲冷冷地说。

  除了这句话,我再没从母亲嘴里听见任何关于父亲的描述,父亲对我而言只是一个概念,一个生物学意义上贡献了我一半染色体的人类雄性。而她自己,一个冰凉如缝纫机的母亲,又有多大程度像一个母亲呢?

  我刚好从座位上站起来,伊格子就背着书包向我这边走来。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冲着我来的,她颠着小碎步,书包上挂着个不知是猫还是兔子的毛绒玩具,脸上笑得傻乎乎的。她张开嘴,正要说话,我抢先一步走出了教室,她却一直走在我身后,颠着她的小碎步。她怎能这样无忧无虑、天真烂漫,还佩戴那么傻里傻气的玩具,简直是个没脑子的傻姑娘!搞得我都没办法去后意识学院。我一赌气,走了另一条路,往区图书馆走去。

  在这个光秃秃又自我重复的索里星,区图书馆是唯一让我有遐想的地方。这栋高耸的圆柱体建筑里可以浏览自人类文明存在以来的一切资料,无论是文字、符号、声音,还是影像。我最爱看的一类是地球动植物影像。索里星上没有生命,除了人类。虽然索里星城里也有人工的植物和电子宠物,但完全没有影像里的那种灵动感。那天我又看了地球森林里小型哺乳动物,有猫、狗、兔子以及松鼠。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盯着这些毛茸茸、尖耳朵的小玩意,我就觉得暖融融的,时不时会发出傻呵呵的笑,忘记不开心的事,忘记时间。

  当我停下来时,才发现天都黑了。母亲这时候应该下班回家了。我恋恋不舍地离开图书馆,走在橡胶磨砂的路面上。这条路又长又宽,路灯挨个亮起,均匀地照到路面和沿街的建筑上。那是经过严格计算的,几何意义上的均匀,没放过任何一个留有阴影的角落。我感到无处可藏,心里憋闷极了,我简直怀疑是不是脖子里的换气阀(嵌入人体调节人体体内气压的装置,使人类适应索里星大气)坏了。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不开心,心里好像缺了什么,又满涨得不行,满得溢出了酸苦的水,像放过期了的橘子味苏打水。我站在红绿灯路口,站在一排安静等待的行人中,暗自捏紧拳头,恶狠狠地盯着眼前井然有序的街道,愤世嫉俗,巴不得这些车全都撞到一起。我需要改变,需要一个全新的世界、全新的体验,震撼的、颠覆的,而不是被这些无聊包围。

  红灯结束,我旁边一个穿白衬衫的中年男子将手放在脖子前,扯了扯领带,然后向前迈出了一大步。紧接着,伴随着一阵巨响,十字路口的四五辆车撞在了一起。车轮之间,离我不到两米的路面上,是一团猩红色的不成形的肉泥,唯一能看出的形状是人的手指和脚。空气中充满红色的雾。那个白衬衫男人,碎掉了,成了一摊肉泥。我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警车和救护车呼啦呼啦地赶来。

  死亡。这是我第一次目睹死亡。我看到一条黑色的裂缝出现在那团猩红色的肉体之下,像一道劈下的闪电,沿着路面延伸出去。那裂缝里深不见底的黑色,仿佛地狱的入口。我感到黑色的阴影从那道裂缝中长出,张开黏稠的四肢,慢慢向我逼来。

  这就是我期待的变化吗?不,我不是真的想要一场车祸,我不是……

  我逃跑了,用尽全力奔跑着,仿佛在做一个被鬼追的噩梦,不敢回头。

  夜已深,街上空无一人,城市路灯调暗了几个亮度,整个街道呈现灰蓝色,这座城市正准备进入酣眠。我脑子却一团乱麻,愤怒、委屈和对死亡的恐惧,都拧在一起,与这灰蓝色的空气混淆成一个忧郁的梦。就在这个时候,我遇到了邱比。

  它出现在路边的围墙上,白得像雪。它的爪子乖巧地摆在肚子前,蹲坐的姿势像只猫。耳朵却长长地垂在两边,像兔子耳朵。

  “你想要改变的心愿,我可以满足你。”

  当邱比蹲在围墙上歪着脑袋说出这句话时,我一度认为它是哪个无聊鬼做出来的电子宠物。不过它是那么圆润可爱,身体仿佛散发着一层白色荧光,根本不是那些劣质的电子宠物可比的。我踮起脚伸手去摸它,我的手却穿过了它。不,不是我穿过了它,而是它的身体在我的手掌周围散开了,像一团密度很大的雾。

  “你……你不是电子寵物?”

  “喔,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邱比,对你们人类而言,我是索里星生物。”它灵活的长耳朵在无风的夜里可爱地翻动着,“和我缔结契约,成为魔法少女吧。”

  二

  “我觉得,这座索里城是假的。”

  眼前的病人坐在椭圆形的脑电呈现场中说出这话时,我还没回过神来,脑子里尽是两个小时前那场糟糕的话剧的回声。我甩甩头,努力去看屏幕里他当下的脑电波。他的脑电波表现倒不像妄想症那样高度亢奋和紧张,而是显现出真切的疲惫和无力,估计我此刻的脑电波也是如此。

  会继承母亲的心理咨询工作可以说是我人生中最大的笑话,第二大笑话则是试图和生而为先天后意识人类的博夫约会看话剧。不过这座城市没人会在意我是不是好笑,不管我是在博夫滔滔不绝的点评面前僵着脸离开,还是像一个小丑一样躺在马路中央,都不会有人浪费宝贵的时间停下来瞧我一眼。这种彻底的忽视反而带来一种特殊的安全空间,使我能苟活至今。不过现在的心理咨询工作不同以往,我大部分时间都坐在一个四面呈现着脑电数据图表的空间里,不需要直面病人,而是调取椭圆形场域里病人的脑电波数据进行分析即可。这使心理咨询工作变成一种纯粹的数据处理工作,我仍然需要通过话筒向椭圆形场域里的病人问几句话,来刺激他的脑电波变化。

  “为什么这么说呢?你的职业是建筑师,你也是这座城市的设计者之一吧?”我一边说,一边调出他的详细资料来看,男,四十二岁,建筑师,生活于索里城B区。

  “正因为如此,我才万分痛苦。”他的神态更加卑微了,仿佛马上就会化作一堆灰尘,落到地上。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像往常一样走在路上。你知道的,每座索里城的工作区和居住区都是按照一定的空间距离组合在一起的,以保证在这个区工作的人能够在最短时间内抵达上班场所。每天我从家里走到公司,需要十五分钟,会路过两个红绿灯路口,三个拐弯。每天的街景都别无二致,没有一丝改变,大多数街道的布景和转角,也一模一样。为了避免自己感觉完全没有移动,也为了打发时间,我走路时有数人行道砖块的习惯。每天从公司走到家,正好五百七十三块人行道地砖。可是从一个星期前开始,地砖变成了五百六十八块。少了五块!”

  这位病人显然有非常明显的强迫症。我用意念速记将这条信息加入他的档案。

  “人行道的地砖,也是你的设计范围吗?”我问他。

  “不是,我只负责居民楼。但我特地向同事要来他当初绘制的道路设计图看过,他的设计图上,的确是五百七十三块砖,和我之前数的一样。”

  “可是,你们设计师应该也顾不到地上有几块砖这么细吧?施工过程中少一两块,也是很正常的吧?也许是你之前数错了?”

  “地砖的数量的确很难控制到这么精准。”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但是,路灯的数量也变了。”

  我又速记下“路灯数量”这个关键词。通常病人的幻想越具体,我就越能从事实出发去戳破他的幻想。不过我倒不是为了纠正他的认知,而是要激活他的特定脑区反应。

  “那条路的路灯数量我也数过,一共是二十三根灯柱,每两根灯柱之间的距离是十五米。可是,现在,灯柱只有二十二根了,少了一根。”他的回忆脑区被激活了,而不是创造与幻想的脑区。他看起来真的在积极仔细地回忆。

  “但是路灯照明并没有出现明显的变化吧?”我继续问下去,好看一下脑波反应的对比,“据我所知,我们的路灯是保证能均匀地照亮街道上的每一寸路面的,对吧?如果少了一盏路灯,照明情况马上就乱套了吧,地面上一定会出现不该出现的阴影。”

  “的确,照明情况没有被改变。”他的眉头皱得紧紧的,仍是认真地回忆检索,但也不能排除他是在回忆自己的想象。“这只能说明,问题更加严重了,是整个街道被缩短了。少了五块砖,一根灯柱消失了,但是照明情况依旧。所以,这座城市的比例没有改变,是城市悄悄缩小了。”

  这位病人的想象非常的精细,不愧是一位建筑设计师。我一时竟难以找出他的破绽。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异常吗?”我继续问他。

  “还有一种现象。”他仍坐在椅子上没有动,“这种情况比前面说的还要离谱。”

  “没关系,你说。”

  “有时候,我走在路上会看到路面上和建筑上出现了非常大的裂缝。这让我走在路上时非常恐惧,好像这座城市快要坍塌了。”

  听到“裂缝”二字,我的心沉了一下。

  这时候病人的心率、脉搏等其他生理指标,眼见变高了。恐怕这才是这位病人的真实病灶,什么数地砖、数电线杆,这类看起来像强迫症的行为,都是并发症罢了。

  “什么样的裂缝?”我继续问道。

  “很长、很粗,黑黢黢的,让人不敢往下看。地面房子上都有,有好几道。可是我很清楚,”病人继续说着,竟一直保持在回忆状态,“索里城的建筑材料用的是一种高密度纳米材料,根本不可能出现这么大的裂缝。当出现一条能被人看见的裂缝之前,房子肯定早就塌了。那些裂缝使这座城市显得像是一座纸糊的模型。只要随便划拉两刀,就会全部破碎毁灭。”

  如果是母亲那个年代的心理咨询师,这会儿恐怕得开始问病人的生活状况的细节了。但我不需要。我已经得到了足够诊断的信息。

  “我明白了。”我说道,“我会先给你开一周的药,但我的真正建议是,你先去索里星附近的太空中转站待几天。如果在太空中转站看不到裂缝,回到索里城却还能看到,你就离开索里星,回地球去吧。”

  “为什么?我得了绝症吗?”病人惊慌失措了。

  “是环境解离症。这是人类移民到索里星后的不适反应,因为身边的城市设施都是同时建设好的,每一样生活需求都被仔细地得到满足,抛却了地球上的脏乱差,反而让人觉得整洁的索里星城是假的。这是一种新的心理病,是人们移民索里星后才出现的。”

  “怎么会呢?我到索里星已经二十多年了,我可是第一代索里星居民啊,怎么可能到现在还适应不良呢?”

  “就是因为是第一代居民,才有可能得这种病。如果是在索里星出生的后代就不会得了。”

  “那……就再也不可能痊愈了吗?索里星的医疗技术不是很厉害吗?这怎么可能……”

  “技术再厉害,也总有攻克不了的疑难杂症。总之,我的建议是,直接回地球吧。虽然药物能暂时缓解你的症状,但万一不好,可是会死的。”

  “会死?”他难以置信地四处张望,可是他看不到我,他只能听见话筒里传出的我的声音。

  “嗯。有病人就是这么死的。”

  他的喉结动了动,然后沉下脸,一副可怜的不会反抗的猎物的模样。“我知道了。谢谢医生。再见……”

  他从椭圆形场域离开了,我大大松了一口气,整个人仿佛泄气的皮球。我的电话响起来,是博夫的。我没接,又埋头补充了一下病历档案。我希望这个病人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就如同我之前遇到的环境解离症患者一样。

  三

  重大发现。

  人类对索里星简直一无所知。这群自诩为宇宙中唯一高等智慧生物的后意识人类,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处怎样一颗丰盈、深邃、灵性的星球,也不明白自己是卑微、落后、想象力贫瘠的物种。

  那晚我回到家,告诉母亲我遇到索里星生物时,母亲像是听见了我说话,又像完全没听见,她径自从工作间拿出一个便携式医用大脑扫描仪,对我做了扫描诊断,告诉我得了青春期精神性抑郁症,看见幻觉是病症之一。然后她往我背包里塞了一小瓶药,嘱咐我一天要吃三次,上学时就在午饭后吃。不过我一出门,就把药片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我很清楚邱比不是我的幻觉,但我还是接受了母亲的安排坐在青少年抑郁症团辅教室里,和十二个头戴心情检测仪的抑郁症患者坐成一圈。因为如此一来,我就不用去那个傻乎乎的后意识课堂了。

  “大家好,我是新来的小洛,请大家多多指教哈。”

  十二个笨重的心情检测仪上的波形波动了一下,但依然处于低于正常心情值的深蓝色。抑郁症患者就是这样,总是身处忧郁的蓝色段。即使如此,我也觉得比上课有趣多了,因为那些人的心情值总处于正常的绿色,就像一把椅子一样了无生趣。在这里,我却能感受到一种阴沉的忧愁和肃穆的悲伤。我知道我头顶的波形也是深蓝色,但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只是为了逃课才来这里的。

  唯一没戴检测仪的人是团辅的咨询师,他微笑着朝我扬了扬手,让我说说来这里的原因。

  “因为我遇到一只叫作‘邱比的索里星生物。”

  我的话音刚落,这些阴沉的人竟低声发出了怪笑,好像我成了他们中最严重、最愚蠢的一个。这就是人类,狭隘、傲慢、无知,尽管索里星上有索里星生物是件多么符合逻辑的事。

  “大家不用笑。”咨询师说,“幻觉也是精神性抑郁的一种症状。我们坐在一起,就是为了让彼此更清楚地意识到什么是正常的,什么是不正常的。”

  “小洛,你继续说,说说你看到的索里星生物长什么样。”

  当我描述了邱比的模样后,立马有个带方眼镜的白胖男人反驳我说:“长耳朵,四只爪子,都是地球哺乳动物的特征吧。索里星生物不应该具有和地球生物相同的特征!”

  要向这群自以为是的人解释一个他们无法亲眼看见的事物的确很难,但这不代表我就要认同其他人迂腐的看法,对真相视而不见。此刻邱比就乖乖地蹲在我右边的肩膀上,像一朵没有重量的云。只不过除了我,没人能看见它。

  “我就知道你们会这么说。”我强调道,“但它的确就长这样。这就是货真价实的索里星生物!”

  面对我的坚定不移,其他人依旧流露出讥讽的神情,咨询师似乎想要缓和气氛,用中性而理性的嗓音问道:“那这只索里星生物有没有说,为什么来找你呢?”

  “它想和我缔结契约,让我成为魔法少女。”我说。

  我的話音刚落,人们脸上暗暗的嘲笑变成了放肆的大笑。咨询师示意大家安静下来,拿出一副专业分析师的架势,说:“小洛你看,你想象出来的这种生物一定是你看见过的东西,是你喜欢的东西。这就是人类幻觉的原理,以日常生活中见过的事物为素材。”

  “我没有,我根本不喜欢魔法少女!”我辩驳道。

  我知道小学时不少女生沉迷于魔法少女的动画片,那都是地球遗留文化,自从九岁那年我来到索里星,就连见也没见过了。伊格子那样的女孩或许喜欢魔法少女,但我绝不是充满粉红色幻想的那类女孩,更不会相信世间有魔法。这也从侧面证明,邱比绝对不是我的幻想!

  “有这样的幻想并不丢人,大家给小洛一点鼓励吧。”咨询师扬起双臂,好像自己是一个音乐指挥家似的。

  人群中响起了一阵按键声,每个人都按下了电流触发健,这些刺激加在一起,流向我的方向。我感觉一阵激越的喜悦之情,但只持续了几秒。我猜我的帽子上的波形应该暂时升高了一节,只有几秒,还不如不要有。喜悦过后的突然空落简直让我发疯。我记起来了,我在母亲的材料里见过,这是一种行为疗法,企图通过应激和奖赏的刺激,让人建立新的神经反射,久而久之就会产生新的想法。太卑鄙了!我是人又不是动物!我感到整个体系都是对人格的侮辱,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摘下帽子腾地站起来。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额头前的心情值也一瞬间变成了一条竖线。

  “小洛,你不要冲动。”咨询师说道,“要有点耐心。如果你有点耐心,你就会从自己的生活中发现你出现幻觉的真相。你刚才说的,是一个常见的毛绒玩具形象吧。你看,我们组员就有人带。”

  咨询师指着其中一个组员挂在椅背上的包,包的主人是个和我一般大的女孩。那是——伊格子。

  伊格子发现我看见了她,狡黠地冲我眨了眨眼。我想起她在数学课上偷笑,就安下心来。我绝对不相信她是一个抑郁症患者。那么她来到这里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这个团辅活动的确傻不拉叽,就和数学课一样傻。

  团辅结束后,我慢悠悠地拎着书包,在门口等待着。伊格子果然蹦蹦跳跳跑了过来,我正犹豫着要说什么开场白喊住她,她竟在我面前停了下来,冲着我欢快地说:“我就知道,你早晚也会遇到邱比的。”

  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但更多是喜悦。

  没错了,伊格子和我一样,也能看到邱比,能看见索里星生物。这没什么奇怪的,就像数学课上,只有她和我会笑一样。

  “走,我们去裂缝吧,”伊格子笑盈盈地对我说,“那里是邱比的家。”

  四

  “怎么又是环境解离症?”当我走出办公室准备下班时,我的上级询问道。他一定是看到了我刚上传的病人档案。

  “嗯,这已经是今年的第三例了。”我回应道。

  “环境解离症没什么奇怪的,索里星十二个区域都存在。但奇怪的是,你的环境解离症患者都特别容易脱离治疗,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吃几个疗程的药就好了,他们却都在不久之后回地球去了。”

  事实上,那些解离症患者吃完药在病历上成为康复案例后,都因各种各样的事故死掉了。但他们死的时候不被登记为病人,只被登记为众多意外事故中的一个数据,而留下的病例记录仍是康复。要追踪一个康复病人的后续状况并不难,但我的上级和同事们不关心这些,只有我,在这十年间暗暗追踪了每一个病人。

  “可能是真的觉得自己很严重吧,认为自己不会好了。”我随便应付着。

  “难道,”他的话语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你一点责任都没有?”

  我的上级的确是一个严谨的男人,就如这个星球上所有的后意识人类一样机敏,但弱点也有,就是只要逻辑顺畅就很容易被说服。只在意逻辑的人并不擅长吵架。

  “为什么会有我的责任?”我反问道,“我就是看数据分析然后开药而已。难道要我像远古的咨询师那样去耐心劝解病人不成?”

  “这倒也不是。”我的上级嘀咕着,“只不过你的病人脱离率和环境解离症的相关性有点瞩目罢了。”

  实际上,我对病人说了比应该说的更多的话。如果我的上级查看病人的全程录像就会发现这一点。但他不会去干这么费劲又低效的事。

  我们的办公室地点在这座城市最高的位置,仅仅是因为脑波检测仪就安装在这栋楼的屋顶上,数据传输距离最短的位置自然就是顶层办公室了。

  这个覆盖了整座索里城的脑波检测仪,的确负担了很大的数据量,能实时监测出分布于城市各个角落的人脑袋里放出的电波,再分成十二个区域计算出平均变化幅度。某一区域的脑电频率高于或低于正常区间时,就继续细分这个区域,查看细分区域的平均变化值,直到区域小到定位到发生异常波动的源头。一般而言,就是特定的一位病人。有些病人会主动就诊,有些则不会,不主动的病人就得给他打电话,告诉他作为一个索里星居民有义务及时接受心理治疗。最近的病人倒是越来越少了,或许是因为会生病的人都逐渐被甄选出来了。按照我上级的说法,索里星上的心理咨询师早晚有一天会失业。但这就是光明的未来。

  我不知道这座城市是否会有光明的未来,我只知道这栋楼通体玻璃电梯每到傍晚都在承受过强的光线,刺眼的太阳光照得我头脑发昏睁不开眼。在一片眩晕的光线之中,电梯门打开,我看到一大束粉红色的玫瑰。甚至还闻见了花香。

  但当我看清玫瑰花束后面站着的博夫时,我便断定这是一束假花。

  博夫竟朝我单膝跪下,绅士地递上捧花:“我知道你喜欢地球时代的古典主义文化,古典主义的爱情通常都要经历争吵—分手—和好—再争吵—再和好,我们应该还在遵循这个流程吧。上次我不该带你去看后意识主义的话剧,是我考虑不周,抱歉,请接受我诚挚的歉意。”

  我接过那束花,心里泛起一股久违的暖意。尽管博夫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自我陶醉者,但不得不说,他的头脑总是十分清醒,将各种文化体系拎得非常清楚,只要他愿意,总能说出分寸感和层次感极好的好听话来。除去在文化局搞戲剧的人,我不太可能在索里星再找到一个懂我的人了,哪怕只是形而上层面上的懂。

  “我那天的意思是,我们都不是同一种人,在一起长不了的。”我和言善语地解释道,我大概开始心软。

  “我知道。”他温文尔雅地说,“但我愿意花时间去了解你,了解你的一切。希望你能给我这个机会。”

  我低头将鼻尖埋进花瓣里,深深吸气,香味钻入鼻子,沁入骨髓。我在路边的花坛边坐下,博夫也跟着坐了下来。玫瑰和夕阳,的确很有恋爱的氛围,是我还在地球上时在电视里看到的那种。

  我不想辜负这甜美的傍晚,便对博夫说道:“那——你想了解我什么呢?”

  “比如说……”博夫顿了顿,说,“你今天工作得如何?还顺利吗?”

  我苦笑了一下,刚才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粉红色氛围一下子消失不见了。我还是对博夫这个后意识人类的期待过高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成为一名心理咨詢师吗?”我重新挑起一个话题。这个话题或许太过沉重不适合约会,但我实在背负它太久了。

  博夫憨厚又谦逊地摇摇头,做出准备洗耳恭听的神情,这正是我此时需要的。

  “我的母亲就是一名心理咨询师。”我说。

  “那算是子承母业,你一定是受你母亲的影响,才喜欢上这个职业的吧。”

  “不,我十分厌恶心理咨询,从小就是。”

  “那你为什么……”

  “因为十三岁那年,我的母亲死了。”

  五

  如果想进入仙境,首先你需要遇见一只兔子,然后,你需要找到一个兔子洞。

  邱比就是那只兔子。而裂缝,就是兔子洞。

  对,就是我遇到车祸那天在马路上看到的那条裂缝。因为目睹死亡的阴影,那几天我都避开这个街区,去区图书馆也绕道走。伊格子却带我回到了这里。那条裂缝竟然还在,而且变得更宽了,就那么堂而皇之地呈现在马路中央,也没修理工来修。更奇怪的是,所有路人都对它视而不见,也丝毫没有影响到交通,车子照开、人照走。我很快明白过来,除了我和伊格子,其他人都看不到这道裂缝,就像看不到邱比一样。

  伊格子指着黑不见底的裂缝说:“下面就是邱比的家。”说完,她伸出腿一下子迈进了裂缝,仿佛只是迈进一间电话亭。然后她整个人都不见了。她掉下去了。

  我慌张极了,连忙趴在裂缝边往下看。

  裂缝下面竟生出一道柔和的光线,我逐渐看清了下面翠绿的草地和茂密的森林,粗大的树干盘根错节,好多只白得发光的邱比站在草地上、树干上,可爱的歪着脑袋。

  “洛,快下来,没事的!”伊格子在下面呼唤我,一边招手一边晃动着她的橘色蝴蝶结。

  我先让自己坐下来,小心地在裂缝中放入两只脚,然后壮着胆子跳了下去。我轻盈盈地落在了草地上,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托着我的肚子。这里比我想象的更加温暖,还有拂面的微风。这难道不是我每每去图书馆,在影像中寻找的地球吗?我的眼睛因感动变得湿湿的,同时感到不可思议。

  “这就是索里星原本的面目吗?和地球好像。”我问道。

  “是,也不是。”一只邱比开口了,我已经分不清到底是不是最初找我的那一只了。

  “这里是你们最想看到的环境。你和伊格子都是思念地球的孩子,所以会看到地球上森林的景象。”

  “那你的样子,也是根据我们想看到的变的吗?”

  “嗯,是这样。”

  这的确解释了为什么邱比长得像地球动物。“那你原本的样子是什么样的呢?”我仍然抑制不住好奇。

  “我们没有原本的样子。一旦你们看见我们,我们就会变成你们想看到的模样。事实上,邱比也不能代表我们,你们所见的森林和草地,全都是我们。只不过为了沟通方便,才幻化成人类熟悉的单只动物的形象。”

  “你的身体包括森林和草地?”我继续问,“你们到底是什么生物?碳基还是硅基?”

  “诶?”邱比歪着头想了一会儿,“都不是吧,我们是一种没有实体的生物,你们人类的词汇里好像没有对应的词。”

  “难道,整个索里星都是人类的幻觉吗?”我实在无法理解。

  “不。”邱比回答,“索里星的确存在的。它的确是你们人类的天文资料里那颗天蝎座的红棕色行星,有实实在在的坐标和质量。只是当人类登陆索里星后,看到索里星地表的第一眼,一切就都改变了。这是索里星生物的性质决定的。”

  “那索里城呢?难道也是因为人类想看到才变成那样的吗?”我很清楚,也许我的确喜欢过魔法少女,但我绝对不会喜欢这般无趣的城市。

  “那是因为,索里星被外来的魔女入侵了,魔女逐渐控制了这里。”

  “真的有魔女?到底什么是魔女?”我一直以为邱比说的魔女只是某种象征或比喻。

  “洛,你还不明白吗?”从刚才起一直笑嘻嘻趴在树干上的伊格子说话了,“魔女就是人类和人类所带来的一切呀。人类的到来已经威胁到了索里星原著民的生活,所以邱比才会需要我们,需要魔法少女。”

  “准确地说,魔女并不是人类,而是人类带到索里星的一种生物。”

  邱比解释说,魔女和他们一样,是没有实体的物种。魔女就寄生在人类身上,与人类的思维活动密切相关,人类却无法察觉它们,因为魔女没有实体,却能快速自我繁殖,还能刻意控制人类让人类察觉不到它们。魔女是邱比们十分棘手的敌人,如果说邱比是具体的,魔女则是抽象的;如果邱比是属于想象的,魔女则是属于逻辑的;如果说邱比是沉于海底的,魔女则是浮于海面的。

  这谜语式的描述听得我云里雾里,同时莫名地觉得脊背发凉:“可是,我们又能做什么呢?我们又不是真的魔法少女……”

  “不,你们是魔法少女,因为只有你们能看到裂缝,能看到我们。你们是我们的希望。”

  “这怎么可能……”我仍无法相信。毕竟我只是一个连数学都及格不了的中学生。

  “这是因为,你和我都不是纯正的后意识人类,”伊格子神秘地眨眨眼,“但我们才是真正的人类。”

  “所以,愿意和我缔结契约,成为魔法少女吗?”邱比又问出了第一次见面时的问题,郑重其事,“为了回报你们,我可以满足你们一人一个愿望。”

  “什么愿望都行吗?”

  “在我们的能力范围之内就行……”

  可是邱比并不能说清它的能力范围到底是什么,也不能说清我们要如何和魔女战斗。它说,只要我和伊格子继续来这里,早晚会明白它说的能力范围。

  在之后的日子里,我和伊格子一结束心理团辅课就往这里跑,像两个逃学的孩子,带着秘密的喜悦,奔赴我们的秘密基地,跳进我们的兔子洞。我是讨厌回家见母亲,厌烦母亲喋喋不休的管教,伊格子的父亲则是完全放弃了她。

  我多少还算是后天后意识人类,伊格子却是完全没有进化出后意识的地球人类。她之所以来到索里星,是因為和她一起在地球生活的母亲生病去世了。因为是未成年人无人照顾,才被特许来到索里星,和父亲一起生活。伊格子转学来半年,一直以无法适应为理由不交作业,也不参加各种考试。她的父亲早已不对她抱有希望,只是供她吃穿,完成法律意义上的养育。伊格子却不以为然,说这样才好,比在地球上自由多了。但她却老和我说起在地球上和小伙伴玩的游戏,说无论是跳房子还是抛沙包,她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其他孩子都抢着和她组队玩儿。

  “就你?”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伊格子瘦小的身板。

  “不信?”伊格子眯缝起她的月牙眼,挑衅地看着我。

  接下来,我们一遍又一遍地用我们都熟悉的地球游戏一较高下,乐此不疲。裂缝里的空间开始出现变化,增添了彩虹,秋千,和云朵。不过彩虹的七个颜色十分分明,就像是用水彩笔画出来的。云朵很低很低,更像是一朵棉花糖。邱比说,这些新东西同样来自我们的想象,是我们脑中记忆的映射,所以它们可能看起来和原本的环境没那么协调。

  伊格子对着一朵云招了招手,那云便自己飘了过来。伊格子灵巧地一蹦,便躺进了云朵里。邱比说,这便是魔法少女的能力,操控想象之物的能力,只要我们越来越熟练地运用这种能力,就能对抗魔女了。

  “真的吗?”尽管还没搞清楚魔女到底是什么,伊格子和我却信心满满。我们开始认真考虑要许什么愿望。毕竟邱比说过,许愿机会只有一次。

  伊格子躺在软乎乎的云朵中,问我打算许什么愿。我坐在秋千上晃荡着,迟疑着说不出口。

  “我猜你一定会许愿摆脱妈妈的管教!”伊格子得意洋洋地说道,好像自己是一个猜谜高手。这段时间,我们几乎无话不谈,对彼此的烦恼都十分了解。我已经和母亲冷战了一个月,逃避所有对话,不好好上课,也不写作业,以抑郁症为借口,每天都去心理团辅课待着。

  “才不是。”我认真地说,“母女关系不过是青春期常见问题之一。随着时间的过去,我会长大,妈妈会变老,她不可能一直管着我,和妈妈的关系总会变好的。青春期问题就该留在青春期,我才不会为了一个迟早会解决的问题浪费一个愿望呢。”

  “哈哈哈,没想到你还蛮成熟的嘛!”伊格子调侃我说道。这些日子,我发现伊格子和我最初对她的印象大相径庭,明明带着乖巧的橘红色蝴蝶结,却是一个敏捷又顽皮的孩子。

  “你戴这么幼稚的头饰,还好意思评价我吗?”我反呛她说。

  “我可不幼稚。”她反驳道,“等到我们成为魔法少女去战斗时,一定还得我来保护你呢!”

  “那可说不定!”我说,“所以你想许什么愿望呢?”

  伊格子没回答,而是眯缝起眼睛顽皮一笑。我便知道,她肯定又想到了什么鬼主意。

  “要不我们玩一个游戏吧。我们把各自的愿望写在纸上,埋在地里,等成为魔法少女后,再一起来互看对方的愿望,怎么样?”

  觉得这个提议很有意思,第二天我便带来纸笔和一个空的饼干盒。可是我却仍然想不好许什么愿。伊格子折起写好的纸条,叫嚷着快点,我一紧张,更加写不出了,我索性将空白的纸条扔进了盒子。埋完盒子后,我和伊格子约定了一个成为魔法少女的好日子,打算在那天一起向邱比许愿。

  很快便到了约定的日子。那一天,我们一路上又争论起到底谁能保护谁的问题,伊格子比往常更加兴奋,几乎蹦跳了一路。抵达熟悉的裂缝后,伊格子为了展示勇敢,竟做了一个夸张的跳水动作,头朝下跳进了裂缝。我撇撇嘴,恐高的我实在无法和伊格子相比。我仍和第一次一样,笨拙地在裂缝边坐下,将脚放进裂缝里试探。就在这时,我听见一声女人的惊叫,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朝声音的方向抬头一看,竟是母亲。母亲兴许是跟踪着我来到这里的。她之前就质问了我许多次,问我每天晚上这么晚回家到底去了哪儿,我都不吭一声,连看也不看她一眼。

  此时母亲惊恐的目光死死盯着地面,好像因为惊讶说不出话来。正当我的脑子飞速旋转想着如何应对母亲时,母亲的右手挪向了自己的脖子,摸向脖子上的气压阀。下一秒,她的身体就碎掉了,碎成一堆猩红色的肉。就像我之前见过的车祸那样。紧接着开过来的两辆车突然刹车,撞在了一起。

  一切都发生得十分突然。我的周围很快一片混乱,警车、救护车“乌拉乌拉”地响起。

  我就这样失去了母亲。而那天先跳进裂缝的伊格子,再也没有出来,仿佛凭空蒸发了一般。邱比一只也看不见了。

  六

  “很遗憾听到你母亲的事。”博夫一脸真诚的歉意,“明明是一个美好的青春期幻想故事,却以一场意外悲剧收尾。”

  “如果这真是一个单纯的幻想故事,反倒好了。”

  “怎么说?”

  “在母亲去世后,我仍然能看到那些裂缝,一直都能。”我用尽可能冷静的口吻,说出了深埋在我心中多年的秘密。

  伊格子失踪后,警察找了伊格子一段时间,但因为她的父亲根本不管,也就是象征性地搜寻了两遍就结束了。我试图告诉别人伊格子发生了什么,但没人相信我说的话。关于邱比、关于裂缝,所有人都认为我是在妄想。就和博夫听完后一个反应,一个青春期幻想故事。

  之后接连好几天,我都呆呆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坐在以前母亲等我回家时常坐的位置上。我渐渐地觉得过去一个月和伊格子的冒险都是假的,都是我想象出来的。而这个世界的真相就是贫瘠无聊,我因为无聊和孤独想象出了那些东西——邱比、裂缝和地下森林。唯一提醒我那些冒险并不是完全没发生过的,就是城市里触目惊心的裂缝。

  就在母亲在我面前死去之时,原先的那条裂缝消失了,两条新的裂缝在母亲的尸体附近出现了。可是我探头看向任何一条裂缝,都只是一片漆黑,森林和草地都不见了。我十分想念伊格子,偶尔在梦里见到她,看到她带着橘色的蝴蝶结在和怪物战斗,像一个真正的魔法少女。城市里的裂缝增多了,我在每一条看到的裂缝旁守候过,都不见伊格子出来的迹象。

  我又回想起母亲死前的眼神。那个眼神,明显是看到了裂缝,但她也许还知道别的,因为她看到裂缝时,呈现出一种恍然大悟的神情,半张着嘴,仿佛有话要说。而她的死,就更加蹊跷了。我清楚地看到,母亲不是被车撞死的,在车开过来之前,她就用手拧开了自己的气压阀。那是自杀。但母亲没有理由在那种情况下自杀,她手的动作,更像是身不由己,更像是,被控制了。

  稍微冷静下来后,我开始整理母亲的遗物。她的书房里,有一大堆病人的病历卷宗,全都是用纸质本子写的。即使是在二十年前,索里星上的人也极少使用手写的纸笔了,都是电子记录,更何况是数量如此庞大、分门别类的病历档案。我花了好几天的时间,一页一页地看这些病历。母亲实在是一位十分敬业的心理咨询师,她对病人的观察细致入微,而且往往会持续观察他们很多年。

  在母亲去世前两年里记载的病历中,真的有病人死了,而且不止一个,并且都是后天后意识来到索里星的病人。我这才明白,当时与母亲吵架时,母亲说不能成为完全的后意识人类就会死,并不是气话,而是真的。可以想见母亲当时的压力与焦躁,可我那时却只顾着自己,赌气摔门走了。

  我又着重看了这三位病人的病历,他们一位死于车祸,一位死于坠楼,一位死于家中火灾。母亲清楚标注了他们死亡的时间地点和方式。我发现,死于车祸的那位,就是我在路上见到的那位碎掉的白衬衫中年男人。巧合也好,注定也罢,这份手稿仿佛有什么魔力,将我牢牢吸入其中。接下来的发现更为令人震惊。

  这三位病人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在死前看到过索里城里的裂缝。然后,他们都在看到裂缝后的两个月内意外去世了。

  对于这种现象,母亲在手稿中写道:

  这绝不是巧合。

  如此熟悉的逼迫感和隐秘的控制感,我很确定,就是它们。它们没有眼睛、没有嘴巴,它们是群居动物,总是集体行动。它们本质上就像基因,每一个都由属于它的特定词汇组成,就像不同的基因由特定的核苷酸序列构成一样。它们的繁殖本能也和基因一样,为的是尽可能多地留下自己的拷贝,扩大自己的种群。而人类的意识就是他们的载体,人类之间的语言沟通,就是他们的传播途径。它们的繁荣促进人类科技文化的繁荣,但它们也一直在暗中蚕食着人类的精神。它们排斥异己,挑选出臣服于自己的人类,美其名曰进化。它们还给自己取了一个新的名字:后意识。

  我一直提防着它们,使用纸质本子就是为了尽可能多地留下思考的痕迹。裂缝意味着意识的裂痕,是从后意识滑入潜意识的入口,是在索里星上发现它们的关键突破点。所以看到裂缝的人对它们而言是危险的,会很快操控他们死去。我必须尽快让小洛成为完全的后意识人类,决不能让她走到看到裂缝的那一步。

  我捏着母亲的手稿,浑身发抖。是我辜负了母亲的苦心,可我已经没有机会弥补了。只有眼泪不争气地滚落下来。

  母亲似乎从在地球上时就开始追踪“后意识”的缘起了。或许是因为母亲知道的太多了,当她看到裂缝时,死亡的速度简直像一次灭口。这就是邱比所说的,魔女对人类的控制吗……残酷、冷血,隐秘而凶狠。

  我也终于破解了邱比的谜语。

  如果说邱比是具体的,魔女则是抽象的;如果说邱比是属于想象的,魔女则是属于逻辑的;如果说邱比是沉于海底的,魔女则是浮于海面的。

  如果魔女是后意识,那么,邱比就是潜意识。

  “有趣啊,两者都是意识体生物。”博夫听我说完,半张着嘴,露出一副木讷的吃惊表情。他平时的表情很少。我不知道他这别扭的表情是为了配合地球古典主义,还是在思忖我说的话的真实性。

  “可是,如果说看到裂缝的人都很快会死,为什么你一直活着?”博夫问。

  “这确实是个疑点,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

  自从看了母亲的手稿,我一直担心自己也会很快死去。我在惴惴不安中度过了小半年,始终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为了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或者说为了防止我自己死掉,我决心成为一名心理咨询师。在我正式成为咨询师后,又陆续遇到了一些能看到裂缝的病人。這些病人,被一种叫作环境解离症的新型心理病所概括,他们吃了药后似乎痊愈了,但过了半年左右还是意外去世了。死法和过去如出一辙,只是死亡时间往后延了许多,这或许是“后意识”掩人耳目的方法。它们的方法竟然也在改进。这些年来,我努力研读更多的心理学书籍,用有限的病人做了一些实验,却始终没法让病人避免走向死亡的结局。后来只要我碰上环境解离症患者,就说服他们离开索里星,回地球去。这是我知道的唯一能保住他们性命的办法了。

  “我太没用了。除了让他们回地球,什么也解决不了。”

  “你太苛责自己啦。如果‘后意识真的有那么厉害,又怎么是你一个人能解决的呢?”

  “除了环境解离症患者的死亡问题,还有一个问题也让我一直十分困惑。”

  “什么问题呢?”

  “不管是‘后意识还是‘潜意识,都依附于人类的头脑存在,本质上是一种寄生生物。可为何邱比说他们是索里星的原著民呢?在人类到来之前,他们依附什么而存在呢?”

  博夫的眼睛放光,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是否可以让我看看你妈妈留下的手稿?也许我能助你一臂之力解开谜题呢。”

  我没有太多犹豫,答应了他。这些年来,我一直一个人苦苦煎熬,从未和别人说过这么多。博夫的耐心与支持,让我觉得向别人求助未必是一件糟糕的事。

  我带博夫回了家,从一大堆旧书中找出了那五本已经被我翻烂的母亲的手稿。然而,当我将手稿递到博夫手里的那一瞬间,博夫的神色突然大变。

  “这么一大份手写稿,实在太危险了。我代表文化管理局没收了。”他的脸上半分感情也没有了,而呈现出一种完成任务后的轻松,像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他的转变令我猝不及防:“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在文化管理局的工作,你不知道吗?我的工作就是寻找和摧毁可能危害后意识时代文化根基的东西。”他轻松地微笑着,“谢谢配合,再见。”

  一时间我的脑袋轰鸣。我知道“后意识”会杀死能看到裂缝的人,但我没想到,它们还能如此精细地操纵人类,通过整个社会的组织形态!

  “你不能拿走,那是母亲的东西!”我伸出手,奋力去夺博夫手中母亲的手稿。我和博夫之间的距离却突然拉长了,我扑了个空,整个人向前扑倒在地。

  这是怎么回事?我环顾四周,发现整个房间的空间比原来扩大了一倍,而且还在成比例地继续扩大。而博夫已经快走到门口了。我从地上爬起来,奋力朝他跑去,却每一脚都像踩在不断波动的柔软地毯上,毫无实感。我明明跨出了一大步,却仍停留在原地,好像泳池中一个不会游泳的人。

  博夫已经打开了门,他一手扶着门把手,一手举着母亲的手稿,转头朝我笑了笑:“最后一个搜寻任务已完成,这座城市将会迎来崭新的变化。你应该庆幸,你将目睹这个时代有多伟大。”

  我连滚带爬地追到门边,门外的街景却完全变了模样。

  原本排列在街道两侧的正方形居民楼被连根拔起,堆叠在一起,仿佛盘子里的方糖;窗玻璃被密密麻麻贴在马路上,晃得人睁不开眼;屋舍、路灯、地砖,都毫无规则地飘浮在空中,轻得像玩具积木。

  这座城市,在重组。

  那位建筑师病人说的对,这座索里城是假的。

  我匍匐在地,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不断变换的景象,浑身颤抖。一切熟悉的东西都在崩坏,唯一没变的是那些黑不见底的裂缝,它们仍在路面上、墙体上,自顾自地张着巨大的口子,越发衬出这座城市的荒诞。伴随着一声巨响,街尽头巨大的圆柱体图书馆被放倒在地,沿着玻璃路面“轰隆隆”地朝我滚来。而我几乎没有力气站起来。

  我翻了两次滚,直接滚进了离我最近的一道裂缝里。

  七

  好黑。

  渡过一片死亡般的黑暗之后,我落在一片柔软又富有弹性的地表上。我的手脚都被黏稠的、觸手般的东西缠住,吓得我一阵乱踢乱扯。

  适应了黑暗后,我看清缠绕着我的是一些纤维状的粗细不一的线条,质地光滑,泛白,黏稠温暖,但并不具有主动的攻击性,像某种安静的植物。我放眼望去,这种杂乱无章的纤维几乎覆盖了全部地面,偶尔有蓝色的电光在纤维中一掠而过,照亮一小方空间。我发现有些地方的纤维明显更少,使得地面凹陷下去,形成一道道沟回。

  沟回?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地表与大脑表面的沟回几乎一模一样。而那些闪着电光的纤维,也和神经元纤维十分相似。那些神经纤维束大多乱糟糟地团成一团,有些集结成一束,直愣愣地竖在地上,像截枯掉的树干。偶尔闪过的电光也如鬼魅一般阴森可怖。

  我想起十三岁时,在这里看到的森林与草地,悲伤油然而生。为什么现在这里变得如此荒凉、恐怖?难道说,过去看到的森林草地,全都来自伊格子丰沛有力的想象,和我压根就没关系?伊格子笑嘻嘻的脸庞和她头上橘色蝴蝶结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伊格子,你在哪儿?我想念你。

  这些年独自背负的秘密和孤独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可是到头来,我还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像一个废人一样,颓然地坐在地上。

  一只小小的邱比不知何时浮现在我眼前。它幼小的身体散发着神圣的莹白的光,仿佛来自天堂。

  “不要哭。这不是你的错。”它的话温柔极了,仿佛知道我脑中在想什么,才特地跑出来安慰我。

  “邱比?你还在?太好了……为什么这里变成这样了,为什么这些年连你们再也没出现过?我一个人,实在太寂寞了。”我伸出手臂,想拥抱小邱比,仿佛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但它的身体像雾一样散开了,我只拥抱到一片虚空。

  “抱歉。”小邱比说,“因为这些年魔女的势力实在太过强大了,魔女侵占了几乎所有的生存空间,我们种群活动的范围越来越小,现在大概只剩下我这一只邱比了。所以你也无法看到你喜欢的森林与草地了,抱歉……”

  我摇摇头,表示我没事,然后一个想法猛然出现在我脑中。我问小邱比:“难道说,现在这个荒凉的地表才是索里星的本来面目?”

  “可以这么说吧。这个地表是我们的根基,就像泥土之于地球植物一样。可是,魔女也把这当成了它们的根基……它们抢占了原本属于我们的领地,我的种群死了大半……”

  “所以你们的生存根基,是大脑?”

  我终于明白了。整颗索里星,就是一颗硕大无比的大脑。这是邱比这样的意识体生物存在于此的原因,也是“后意识”随人类登陆索里星后疯狂扩张的原因。“后意识”本是寄生于人脑,依靠人类的交流活动繁衍和发展自己,现在它们来到一颗全是大脑组织的星球上,又何必再依附于微小的人脑呢?索里星上每一个神经纤维就像一片计算机的芯片,支撑出一片数据空间。“后意识”原本就拥有人类的全部词汇、概念和数据。现在它们得以脱离人类,仅靠自己就能构建出整座城市,就像在计算机上用代码画出点线面,再慢慢构建出以假乱真的具体世界。这座原本由人类建设的索里城,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一点一点替换成了由“后意识”构建出的信息城市。它的呈现方式本质上是数字的、虚拟的。但在这颗星球上,它就是全部的真实。

  “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我哈哈大笑,随即又悲伤起来。我明白了又有什么用呢,后意识已经占领了这颗星球,还大张旗鼓地建设起自己的城市。刚才向我滚来的图书馆,是来杀死我的。这座城市想要杀死我。

  “一切都晚了。”我蜷成一团,因绝望而瑟瑟发抖,“我们最终都会死在这里。”

  “不要放弃希望啊。”小邱比说道,“不到最后一刻,就还有希望。现在你是唯一一个拥有魔法少女资质的人了,你愿意与我缔结契约,成为魔法少女吗?”

  酸涩的眼泪流进我的嘴巴里,我苦笑道:“你还指望我一个人帮你赶走魔女吗?我现在还能做什么呢?只要我一上去,这座城市就会杀死我……”

  小邱比摇摇头:“不是的。我的种族几乎覆灭。但你还活着,你或许可以依靠魔法少女的能力,逃离索里星。”

  我顿时羞愧极了,十指用力抓着自己的膝盖:“我做不到,我什么都做不到……”一个无能的我,连直面死亡的勇气也没有,只配在这漆黑的地下卑微地死去,凭什么独自苟活……

  “好吧。”小邱比流露出失望,“有一个小礼物,是伊格子留给你的。无论如何也请你看一眼吧。”

  我艰难地将自己从地上扯起来,跟着小邱比来到一根粗大的纤维束旁边。

  小邱比指着它贴近地面的根部,说道:“那天你没有下来,原本的那道裂缝却突然关闭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伊格子怕你出事,就先找我许了愿,成为魔法少女。”

  原来伊格子早就成为魔法少女了。十三岁,是成为魔法少女最好的年龄。我欣慰地笑起来,这是我临死前听到唯一的好消息了。

  “那她后来怎么样了?”我急切地问小邱比。

  “她在和魔女战斗的过程中牺牲了。”我刚刚燃起的希望又被浇灭了。但也不算太出乎意料。如果伊格子没有死,她一定会来找我的。

  我拨开底部的纤维团,看到了十三岁时我和伊格子埋在树下的那个盒子。我们曾经约好,在成为魔法少女后要一起来互看对方的愿望。

  我小心地打开盒子,其中一张是我糊弄放进去的白纸,另一张折好的,是伊格子的愿望。

  我摊开属于伊格子的那张陈旧泛黄的纸,上面写着:“我的愿望是,一直保护洛。我说到做到。”

  眼泪与笑容一齐淹没了我。伊格子这个家伙,怎么许愿还尽想着赢我一头呢。

  “她确实做到了。”小邱比又仿佛洞穿了我的想法,“伊格子死后,也一直在你的梦境中守护着你,为你驱走噩梦。”

  惊讶使我一时忘记了悲伤。原来,伊格子一直和我在一起。

  我仿佛看到了那个扎着橘色蝴蝶结的少女,在我的脑海中東奔西跑,为我驱赶入侵之物。邱比的能力范围是潜意识,伊格子一定是化为了我潜意识中的防御卫士。这就是我一直能看见裂缝,却一直没被“后意识”操控杀死的原因吧。

  手中的纸条很快被眼泪打湿。我怎么可以辜负伊格子的守护呢?

  “邱比。”我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我愿意和你缔结契约,成为魔法少女。”

  小邱比的眼中露出喜悦,周身的白更加耀眼了,仿佛要用这光亮吞噬掉全部的黑暗。

  “请许愿吧,魔法少女。”

  “我的愿望是,和伊格子一起逃出索里星。”

  八

  一个不算重大的发现,成为魔法少女不一定会变身,但一定会被追杀。

  我一回到地面上,所有的地砖都从地面脱落,悬浮在空中,一齐向我袭来。我拼命向前奔跑,像身陷一个被怪物追赶的噩梦。可惜这一切都不是梦。索里星仍然处于重组变化之中,到处一片混乱。有广播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感谢每一位后意识人类的努力与奉献,我们的后意识时代即将进入前所未有的新纪元。在新纪元,人类将摆脱肉体的桎梏,获得永恒的生命和彻底的自由;思想将不再受任何物质条件的约束,超越时间与空间,从各个维度上自由发展,欣欣向荣。索里星将成为真正的文化之都。进入盛世唯一的前提是,放弃你的身躯,投入后意识的共享圈,融入集体意识。相信这不是什么难以抉择的事。请大家铭记这一伟大的时刻——一个理想盛世的诞生。”

  好一个理想盛世。我看到博夫熟悉的背影走在玻璃路面上,他的身体却突然变成了两个,一个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像一具尸体,另一个继续向前行走。我以为我眼花了,街上的其他人也接二连三地变成两个,一个倒下,一个继续走。

  我知道了。“后意识”既然能自己制造城市,显然也能复制人类躯体。毕竟它们已经不需要真正的人类大脑了。

  这些复制出的人类躯体一个个行尸走肉般向我走来。与此同时,路灯、屋顶、栅栏,也朝我涌来,纷纷拿尖锐的一端对着我。这座后意识的城市要杀死我,因为我是这里唯一的异类。

  这可比噩梦可怕多了,但我不能停下。

  “飞船。”

  我使用魔法少女的能力,变出一艘想象中的飞船。在所有利刃刺向我之前,我驾驶着想象的飞船,朝土黄色的天际线飞去。我的目标,是索里星上空的太空中转站。

  “想象之物一旦离开索里星的大气就会消失的。”小邱比站在我的肩膀上,提醒我道。它真是一只尽职又可爱的魔法少女宠物。

  “我知道,放心,我们都会活着的。”

  在飞船冲出索里星大气的一刹那,飞船船体便开始分解。我在逐渐消失的座椅上站起来,用力一蹬,朝着太空站一跃而起。

  视野中,白色的椭圆形太空站越来越大,逐渐能看清上面衔接的缝隙和凸出的栏杆。我伸出手,在冲力消失之前抓到了太空城下方最末端的一根栏杆。

  我悬浮于黑暗的虚空之中,满头是汗,剧烈地喘气。汗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周围星星的光芒也跟着模糊了,随着我的喘息一起一伏,仿佛在呼吸。

  我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索里星。因为离开了索里星的大气,上面的城市完全看不见了。索里星恢复成了一颗朴实的红棕色星球,散发出暗淡的红光,也随着我的喘息一起一伏。

  那是一颗,正在呼吸的大脑。

  栏目责编:孙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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