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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常之月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部 热度: 16179
段子期

  “拯救号”飞船着陆在月球,陈以太缓缓走下来,一个半人形机器人在不远处等候。他的心情跟这无边的铅灰色地表一样,沉重而又空虚。地球的北半球正好是夜晚,不过,此时应该没人有心情赏“月”了。

  过去几十年中,科学家通过激光测距观测到月球正以每年三点八厘米的速度远离地球,这不起眼的偏移是一种源自潮汐力的自然现象。但就在不久前,他们发现这个速度在逐渐加快,仅在三个月内,月球就偏离了地球五点二厘米。这种异常让各国政府进入了危机状态。可在陈以太登上月球之前,他并没把这一切看得特别严重。

  她自由了,陈以太心想。

  “陈博士,您好,我是月球机器人LMQ363,您可以叫我的昵称嫦娥,欢迎登陆月球!您一路辛苦了,我将接您去月球一号基地,二十分钟便可到达,请上车。”嫦娥的声音很兴奋,它下半身的履带压在碎石上往前移动。

  陈以太脸上看不到任何情绪波动:“嗯。”

  他坐上月球探测车,对接下来繁忙的工作流程早有心理准备。他又想起离家之前妻子林默然说的话,哦不,应该是前妻了,她说:“这次你要是去了,咱们就彻底结束了。”

  “可这是关乎地球人类生死存亡的事,我能不去吗?”

  “地球人类?你在乎人类,那你在乎过我吗……”

  “我怎么不在乎?”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没有结果的争吵,陈以太出发前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他不是没有愧疚,只是和往常一样,以为自己能够弥补。他本不想被这些私事分心,可林默然的眼泪还是在他心里打转。抬起头,月球一号基地的大门就在眼前。

  陈以太换下宇航服,在嫦娥的指引下,匆匆赶往会议室。

  “陈博士,你终于来了。”赵惜羽对他表示欢迎,她盘着头发,看上去成熟干练,一身制服掩盖不住她脱俗的气质。

  “嗯,现在什么情况了?”

  除了月球基地的中国总工程师赵惜羽,会议室里还有来自美、俄、加等国的军官和科学家。赵惜羽告诉他,地球上各国宇航局都在对目前的几种方案进行评估。显然,会议室里刚刚经历过一场激烈讨论。

  “我们看过你的那篇论文,关于研究两个天体间唯一一种作用力,即引力的宇宙作用,在论证过程中将各行星的卫星运动轨迹作为参数之一,推导出宇宙动力学的基本模型……”

  基地里的人造重力场给人感觉并非处在外太空,但会议室里简洁如白色坟墓一样的装饰,还是让初登月球的陈以太有些不适应。

  几个月前,陈以太还在大学教天体物理课,军方的人找到了他,因为那篇惊艳了学术圈的论文,他们认为陈以太能提供关键性的理论支持。不仅如此,陈以太的父亲陈思尔也是当代物理学界鼎鼎大名的人物。之后,军方告诉了他这个极为机密的真相——月球很快就要离开地球了。科学家经过观测和估算,如果月球按照现有的加速度远离地球,不到十几年,月球便会完全脱离绕地轨道,结束作为地球卫星的使命,前往更广袤的宇宙空间。

  按照目前可知的理论,地月距离增加是因为潮汐力的缘故。月球对地球的引力会在地球上形成引潮力,但潮汐并不是对准月球的,而是略领先于它,所以地球对月球的引力有沿着月球切向的加速度,这就导致月球轨道升高和地球自转的减慢,这个过程会一直持续,直到地球被潮汐锁定为止。

  然而,在传统理论之外,没人能解释月球突然加速的深层次原因,仿佛有一双神秘大手在宇宙之外的空间拔河,绳子的另一头系在任意一个星系上。然后,所有岛屿被绳子拖动,拽向一个可以通往任何方向的未知海域,而月球就是那只神秘之手突然发力的作用点。

  陈以太知道宇宙没有想象中那么浪漫,月球或许会成为这场生死拔河赛的重要砝码。如今的月球距离地球三十多万公里,对地球的潮汐作用通过摩擦来降低和稳定地球的自转速度。如果达成潮汐锁定,地球自转减慢,变得和月球公转一样,同时地球每个地方都会受到向月亮的力。除了地球质量,大海、陆地、地形甚至内部结构全都会受影响,对地球来说这无疑是场缓慢演变的灾难。

  但如果没有达成锁定,地球失去了月亮,地球自转速度可能会达到每六小时一圈,所有动植物以及人类都不能适应这样的转速。月球消失后,地球自转会产生偏差,假如偏差超过九十度,地球的结局可能会变成天王星或金星的样子,人类毁灭是迟早的事。

  作为天体物理学家,陈以太在短时间内就预想了所有后果,但除了担忧和恐惧,竟然还有一丝兴奋,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宇宙的“大动作”,这一生所学也算没有白费。他暂时被调往宇航局下面成立不久的专属作战指挥中心,包括最高指挥官在内的所有人,都把这当作一场没有敌人的战争,可如果敌人是暗能量,人类不过是想撼动恒星的蚍蜉而已。他开始每天对月球运动轨迹进行大量测算,研究天体间引力运动的几种数学模型,已经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沉默常常如永恒,言语清浅如时间。

  陈以太很久都没陪林默然吃过饭了,去指挥中心工作后,更是很少回家。林默然虽然不知道这机密消息,但她明白,陈以太这次一定是被委以重任。她找不到任何理由阻止他离开,她一直在想,他们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为什么会彼此吸引,在他那个充满理论和方程的世界里,逻辑就是一切。而她是一位摄影师,某种程度上刚好跟冷酷的理性相背离,她把生命中的那些吉光片羽复刻到底片上,打破时间的逻辑,定格瞬间成为永恒。陈以太不喜欢拍照,林默然也听不懂那些高深的天体知识,可即便如此,爱情的力量也足以让两个偶遇的流星为彼此停留很久。

  五年前,陈以太向林默然求婚的方式很简单,他设计了一套全新的天体运动模型,并用三维成像做成全息视频放在投影中。新年钟声敲响后的广场上人头攒动,漫天的彩色气球渐渐飘向更远的夜空,人们沉浸在新年到来的兴奋之中。虽然气温很低,但他拉着她的手,她并不觉得冷。她望向空中,甚至有种想对这些气球许愿的冲动。她希望,他能在头顶黑暗的宇宙中,找到真实的快乐和无伪的自由。

  他慢慢走到她面前,打开投影,单膝跪地,手中的投影器映出了一整片星河,然后,投影渐渐聚焦到一对互相缠绕运动的天体上。周围的时空仿佛静止了,或者说,所有的时空都被陈以太握在手里。他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刚从时间之海返航的勇士,带回了名叫“永恒”的战利品,要将这礼物献给美丽的女王。那一刻,在宇宙的广阔背景中,无数星云成了华丽的陪衬,那对天体无視所有规则和定律,自顾自地盘旋、游舞,浪漫至极。

  他说,用物理学来证明爱情是最可信、最严谨的,从今以后,他会做一颗卫星,永远绕着她这颗行星转。没有戒指,没有玫瑰,她哭了,她说她愿意。

  在他决定前往月球之前,林默然终于做出了决定。当两个天体之间的引力不再稳定,总有一个星球要提前挣脱开。

  陈以太的思绪回到基地会议室,他不自主地摸了摸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所以,你们考虑过宇宙膨胀加速的影响?”会议室桌面是平滑的镜面屏幕,陈以太盯着屏面上各组数据和图形,没看赵惜羽。正常情况下,小小的地月系统还不足以放到宇宙尺度上来做参照,如果宇宙膨胀会增加地月距离,角动量不守恒,那能量也不守恒。

  可目前的状况已经不能用正常的思维来看待了,赵惜羽显然也理解他的想法,不仅理解,还拉着他一起往宇宙的死胡同里狂奔,她说:“考虑过,宇宙膨胀理论中导致星云后退的现象,假设宇宙在所有方向上都是一致的,那么宇宙各個物质之间相互产生的引力吸引是不稳定的,同一性的轻微偏离就会导致其瓦解。爱因斯坦曾提出过在已知的引力逆平方律之外,还允许引力包含一个额外的成分,其强度随着距离增加而增大,这种效应被称之为拉姆达力,也就是——宇宙常数。”

  最后四个字让陈以太倒吸一口冷气,一般来讲,做研究的惯性思维是面对一个问题时,首先要弄明白产生问题的原因,然后再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他猜想,要彻底探究出月球加速的原因,可能涉及到的科学理论已经远远超过了目前人类对宇宙的认知水平,毕竟宇宙常数这种绝对规律不可能容忍人类的质疑。

  “现在,有几种方案?”陈以太顿了顿,望向赵惜羽,试图转移那个已经进入死胡同的话题。

  “你没继续深究月球加速的原因,这很理智,就像一个人中了毒箭,最紧急的事是拔出毒箭,而不是去研究毒箭从哪个方向射过来。”赵惜羽调出屏幕上的数据窗口,“目前为止,有三个救月方案。”

  第一个,“揽月计划”。简单来说,就是增加地球对月球的引力,发射一艘地航钻探船从南太平洋的马里亚纳海沟开始下潜,然后深入地核的外核,引爆多颗原子弹,加速液态内核的流动,电荷磁体周围弥漫着一种被称为“场”的物质,就是通过它把引力增强、再传递回月球。好比让地球成为一块磁力更大的磁铁,牢牢地吸住月球,前提是不考虑潮汐力变化带来的影响。

  “深入地心的难度比进入太空难太多了,你确定地航船能完成任务吗,参数没调好,很容易扰乱地球磁场,还有,万一地球吸来了其他小型天体怎么办?这无疑是自杀……”陈以太的语气很淡然。

  “比起等会儿你将要听到的,这已经是最没难度的计划了。”赵惜羽眼神透露着疲惫。

  现场各国科学家在互相咬耳朵,陈以太算是见识了赵惜羽在这次任务中的话语权,这是在来月球之前他们没告诉他的,他不由得对这个女人产生好奇。赵惜羽不带任何情绪,她清了清嗓子说,作为备选的“推月计划”难度会更大。这个计划要在月球暗面选取合适的环形山,环形山数量之多,为嵌入数量足够多的反向推动器提供了方便。这些环形山是陨石砸向月球地表形成的,有些就像珠穆朗玛峰,在月球地面上观看这些环形山会非常壮观。然后,设计好推进器的距离、角度、频率,这些推动器产生的反向推力会阻碍月球脱离近地轨道,在一定程度上中和了外部空间对月球的引力,直到月球重回正轨。

  “你们都去过月球暗面吗?”陈以太问。

  “去过。”赵惜羽代替所有人回答。

  陈以太在来之前就知道,自己对月球暗面的好奇会得到满足。因为月球的自转周期和公转周期是一致的,永远只有一面面对地球,在地球上看到的也仅仅是月球的正面。之前学术界有人称在月球暗面有惊人发现,但后来证实不过是博人眼球的伪科学罢了。用一种浪漫的说法,地球一直是月球的软肋,而月球一直陪伴并保护着地球,它的背面被宇宙陨石砸出了很多坑。假如没有月球,陨石会全部砸向地球,这些环形山的伤痕正是月球几十亿年来的累累功勋。而现在,地球人却想利用这些伤痕来保护自己,陈以太摸了摸鼻子,不知道是该感到庆幸还是羞愧。

  “明天我们会再去一趟,陈博士,和我们一起吧。”

  “听你安排。”

  赵惜羽接下来所说的让陈以太有些意外,这无疑是凌驾于基础理论之上的天方夜谭。

  “最后一个方案,就是放弃月球,重新建造一个质量、引力相似的卫星。”

  “这个计划的名字是?”

  赵惜羽沉默了一会儿:“就叫弃月计划吧……”

  各国科学家们坐不住了,开始和赵惜羽激烈地讨论起来。

  “你们看看,在嫦娥登月之后的几十年,人类再没踏上过月球,全球的科技探索转向内收,太空似乎对人类失去了诱惑力!而现在,这个任务对我们来说,不就像……有一句中国话,不见棺材不落泪,是这么形容的吧?”俄罗斯军官脸上的肌肉抽搐着。

  美国的桑切斯博士忍受不了他的幽默感:“现在说的是解决方案,先生!”

  “各位,实践有的时候比理论走得更前,地球上已经有弃月计划的初步实验成果了!”赵惜羽拖出桌面上的一个数据窗口。

  陈以太看完赵惜羽的展示,那个实验的理论建设上有参考自己的论文,而实验得到的结果一定会推着理论往前走。他不得不在心里承认,放弃,是最好的选择。但同时,为了政治正确,放弃绝对不能成为首选。

  声音越来越嘈杂,陈以太起身走向基地的舷窗,从这里能看到蔚蓝色的地球,怎么看都像是一滴蓝色眼泪。此时,月球位于地球下方,边缘被一层光晕包围着,让它看上去像一枚星空戒指,镶嵌在上面的蓝色宝石闪闪发光。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审视他和她的距离,在这个地表都是真空的星球上,他必须保持着有节奏的呼吸,才不至于被这里的寂静吞没。他在想,问题到底出在地球身上,还是月球身上。他的目光转向会议室对面的玻璃柜,里面展示着功用不同的月球宇航服。

  林默然就像是一个幽灵,时不时地窜入他脑中,对一向在工作中保持绝对理性的他是很反常的事。在结婚第二年他的生日,林默然为他张罗了一场派对,邀请了很多他要好的同事朋友,大家都说他们是天生一对儿。门铃响起,陈以太打开门,一个穿着宇航服的人端着生日蛋糕出现在他面前,屋内所有人瞬间被这位太空人吸引。

  “生日快乐!”宇航服面罩里是林默然的脸,她笑着看着他。

  陈以太在这一瞬间似乎感受到了来自宇宙的祝福,宇宙要他快乐、要他自由,因为这也是它的快乐和自由。那天晚上客人散去后,她拉着他去楼顶看星星,陈以太看着她的背影,她身上像是发着光,那光一定是来自无数光年外的灿烂星系。

  “我还记得你教我的!勺子形的是北斗七星,恒星最密集的是人马座星云,猎户座星云呢,是银河系附近的一个恒星育婴室。对了!在太阳系外离地球最近的恒星是比邻星,在四点二二光年之外……”林默然看着夜空,头靠在他肩上。

  “要是时间可以停在这一刻就好了……”陈以太有些微醺,林默然就像一颗流星,从天外飞来,划过自己枯燥的暗夜,而这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人,释放各自的引力,最终成为一对相互缠绕运行的天体。

  “好神奇啊,你看,那些星系里的星星是永远都不会分开的,对吧?”林默然说。

  陈以太搂着她:“是啊,要分开也是在永远以后了……”

  他叹了一口气,还是不确定放弃是否是最正确的选择。

  热烈的讨论告一段落,赵惜羽走过来递给陈以太一杯热水:“你把地球上的事带来月球,这是一位科学家应有的状态么?特别是在这种关键时刻。”她说话的方式很直接,语气像上级对待下级,不过,她说得很对。

  “嗯,对不起,我马上会给出三个方案的评估报告,指挥中心的模拟数据之前就已经传过来了,现在只需要……”

  “别急,你还需要再多了解一些细节。”

  “好,一切听你安排。”

  赵惜羽看向他手指上的戒指,语气变得缓和:“你知道吗?或许,我跟你有类似的经历,做研究的都这样,这事业需要你付出整个生命。”

  陈以太看着她,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他打起精神:“对不起,我会全身心投入的。”

  “你先去休息吧,有什么需求告诉嫦娥,它会安排好你的起居。”

  “好,谢谢,我还想问一下,在来之前,将军跟我说,我可以接触到二等保密级别的信息,我只有一个问题,如果可以,请你如实回答我。”

  “你问吧。”

  “有人知道原因吗,我是说,月球加速远离的真正原因?是不是保密级别太高而不方便公布?”

  赵惜羽摇摇头,眼神中的一束光熄灭了:“不,没人知道。一种存在了几十亿年的规律忽然被打破,现有的科学很难在短时间内给出一个准确解释,有人说,这像是一种惩罚……”

  “好,我明白了。”

  陈以太的猜想是对的,没人知道。他离开会议室,在门关上之前,他回头看了看赵惜羽的背影,瘦削、单薄,坚强中藏着一丝落寞。她肩上扛着的压力是他无法想象的,他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脆弱,也看到了整个人类的脆弱。

  在月球的第一晚并没什么特别,嫦娥是个合格的助手,它安静地待在睡眠舱外,像个忠诚的守卫。陈以太尽量控制自己不在睡前的脆弱时刻想起林默然,但今晚失败了,他被一种愧疚感包围。那种感觉就像坠入一个看不见底的黑洞,他多想有人能伸出一只手,抓住他,或者在下面接住他。可如果,在她坠入黑洞的时候,他没那样做,那他此刻渴望的拯救也不会出现。夜晚很长,他做了很多铅灰色的梦,直到月球上看不见的黎明到来。

  在去月球暗面之前,他们做了很多准备。当陈以太踏足月球另一面时,他才发觉,诗人要是能踏上月球,一定会崩溃。在不知道月球以前,月亮是诗人创造的,在每个文明中,月亮都是最丰富的隐喻载体之一,每种语言中,应该都能辑成一本关于月亮的诗集。而此刻的“月”从过去美好的、清凉的、诗意的形象,变成了现实的孤寂和荒凉。艺术上的美在于遮蔽,就像林默然手中的照相机,她透过一个小黑框来观察世界,将那些不符合美感的部分排除在构图之外。当月球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眼前时,陈以太感叹自己幸好不是一个以诗意为生的人。

  暗面地表上有着数量极多、分布极广的陨石坑,也就是环形山,与之相比,月球正面就像是镜子一样光滑了。观测基站位于二号基地,屹立在不远处,仿佛夜晚海洋上的灯塔。他们正站在一号推进器下,陈以太抬头望,它足有一栋三十层楼房那么高。赵惜羽告诉大家,一个月后,第二个反向推动器将会建成,用于测试“推月计划”的基础数据。陈以太在地球指挥中心见过“推月”的模拟程序,这个像大炮一样的家伙将扮演另一只神秘之手,与真正的神秘之手展开一场宇宙级的拔河角力。

  “我之前了解到,这些推进器的动力是来自可控核聚变发动机,这好像是太空电梯工程用的发动机。”

  “对,太空电梯工程暂停了,现在所有地外探索的航天资源都在向救月计划倾斜。”赵惜羽紧盯着推进器。

  所有人来到基站内部进行观测,测试开始了,反向推动器缓缓启动,赵惜羽在操作台上进行最后的调试。陈以太掩饰不住自己的紧张,盯着远方那只深灰色的神秘之手,想象它将施展出怎樣的安抚月球的魔法。没多久,推动器自动调整方向,尾部喷出蓝色的等离子光焰。赵惜羽前面的屏幕上跳出各项数据。陈以太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这些符号和数字他只用看一眼就能够背下来,毫无疑问,这是一场成功的魔法预演。

  “成功了!”赵惜羽兴奋地转过身。

  陈以太也难掩高兴,更多是为赵惜羽而高兴。虽然,这样的推动器还需要建造上千个才能完全达到规模,但现在至少看到了一丝曙光。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假设一切推进顺利且没有任何干扰项,全部搭建完成也至少需要五个地球年的工时。如果在理论和数据上没问题,地球会再派送大量资源和工人前来月球,确保在“推月计划”的基础设施能在最短时间全部完工。

  “揽月计划”也同时在地球上进入了探索阶段,地质学家发明了一种将高频率脉冲激光和超声波共鸣管相结合的钻探技术,使得“玄武号”地航飞船能够顺利航向地心,开始了初步的外核数据采集工作。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陈以太的身心完全投入工作中,他和赵惜羽配合得很默契,也从各国科学家那里了解到更多最先进的科技研究成果。在他们的思维里,做学术研究就像谈恋爱,而真正到了技术成果的应用阶段,就像是进入到漫长的婚姻,关于这一点,陈以太很认同。

  月球上的封闭环境很适合潜下心来做研究,陈以太跟他们都成了关系不错的伙伴。但赵惜羽却很少谈起自己的私事,她更像一个理性到极点的人。陈以太明白,她只是把自己的脆弱全部收拾好掩藏在自己的暗面。而他自己,不过是趁这个工作机会来逃避地球上的事。所幸的是,距离下一次想起林默然,中间相隔的时间越来越长。直到不久后,“玄武号”出事了。

  “玄武号”在地航过程中,由于航线计算失误,船体被坚硬的下岩层划伤,在下沉到外核后,尽管船体与滚烫的液态金属海保持着距离,但在收集测试数据的时候,地航船内部操作系统忽然故障。失去动力的“玄武号”没能挣脱地心引力的魔掌,坠入那滚滚岩浆。

  在完全调查清楚“玄武号”事件之前,工程组得出结论,要深入地心去改变地球引力几乎不可能。与此同时,地球上的潮汐力正在悄悄地发生着改变,几场海啸突袭了沿海城市,伴随而来的暴风雨持续了一周。短短几天,人类经历了烈火的灼烧和寒雨的侵袭,在摇晃的天平之上,没人再敢踏出一步。

  一时间,沮丧的氛围顺着地球穿过宇宙的虚空笼罩了月球基地,就像神经末梢将疼痛感传递至大脑皮层,顺着汩汩的血液到达深不见底的内心,最后触及那似有似无的灵魂。作为一位科学工作者,陈以太一直不相信灵魂这种说法,这不科学,但林默然坚信,这是他们之间产生过的无数个分歧中很小的一个。

  沮丧、挫败、迷茫,如果这些都不是跟灵魂有关,那为什么所有人的眼睛都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光芒。曾经无比稳定的地月体系都同时被一种情绪所占据,跟曾经的陈以太和林默然一样。

  那天,陈以太第一次看见赵惜羽哭了,他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忽然想起一个故事,就对她说,你想听一个跟月球有关的故事吗,也许会让你好受些?她说,下次吧。

  好吧,他说。陈以太把自己关进睡眠舱,在黑暗如子宫一样的空间内,他身体中冰凉的理性渐渐被感性的火把驱散。尽管里面已经足够舒适,他还是觉得少了一点温度,就像浅浅拥抱那样的温度。他躺下来,摸了摸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在半梦半醒中,他索性大胆地想起林默然。

  那一天,对林默然的事业来说,是最重要的一天,可陈以太并没有出现。林默然穿着深蓝色礼服,站在门口望向深夜的街道,那些霓虹灯光在她眼中变得渐渐模糊,转而又重新清晰起来。这是她第一次举办个人摄影展,所有人都到齐了,就差陈以太。

  陈以太的论文正进行到一半,他在实验室里几近疯狂,那隐藏在眼神背后的锐利像是饿了半个月的野兽。散落一地的纸团,电子黑板上交替浮动的图案和数据,无数次的演算让空气几乎凝固结冰,就像他快要变僵硬的大脑。在这房间里,他正在和自己进行一场困兽之斗。

  “不对啊,这个结果是错的,怎么就算不出呢?”他自言自语。就差一个常数,就能让这个方程组成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他应该是忘了妻子的那场摄影展,或者,他认为这篇将会影响到未来人类科技发展的论文,里面的一个标点都比莺莺燕燕的摄影展重要百倍。

  陈以太没想到的是,摄影展上最重磅的一幅作品竟然是他自己。酒红色的帷幕掀开,是一张有微微颗粒感的巨幅黑白照,长宽足有三四米。照片里的他手中捧着一个恒星系天体模型,那柔和的眼神,像是凝视着自己刚出生的骨肉。这画面是她某天去实验室看他,站在门口无意间抓拍的,那眼神只出现过几次,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算一次,求婚时算一次,如果还有第三次的话,她多希望是在陈以然出生的时候。

  不出她意料,这幅作品得到了所有人的赞赏,除了他。尽管林默然最擅长拍人物,但她永远也照不到他的灵魂。

  她回到家,他那晚没有回来。她的孤独和愤怒随着黑夜静静流淌,月光被一层雾白色的薄纱包裹着。她觉得那月亮就像自己,即使有无数人懂得抬头欣赏,可她只需要有一个人能看到她的光芒就足够了,可那个人只顾着他数据模型里的“六便士”。

  “你的生命中除了那些天体,其余是一片荒芜。”她望着空荡的房间,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林默然明白,他不是不爱她,只是他的爱藏在某个看不到的地方,像是灵魂最深处,或许吧。

  此刻,陈以太的心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擒住,他意识到自己很快会进入梦乡。

  月球沉默了一段时间。

  赵惜羽暂时不敢往下推进任何计划,大家都在守望着来自地球的消息。虽然海啸过后城市渐渐恢复了秩序,“玄武号”的伤痛也在慢慢被抚平,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更大风暴来临前暂时的安宁。那天晚餐,陈以太提议大家喝点酒解闷,在红色的、白色的、金色的液体里,这些人类精英试图钻进去,将笼罩在月球上空的压抑感都稀释掉。他们开始想家,开始想念地球上的绿地和蓝天。

  “揽月计划可能不行了。”赵惜羽的脸颊微红。

  “嗯,地球指挥中心现在把所有希望都放在推月計划上了吧。”陈以太看着她,这是赵惜羽第二次在旁人前流露出脆弱的一面。

  “我不知道,推月计划的难度你也看到了,为了整个救月方案,已经进行到一半的太空电梯工程都暂时停掉了,要是出一点儿差错,我这辈子都不敢回地球了。”

  陈以太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儿,你别想太多。”

  “你说,地球会毁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吗?”

  “不会的。”

  赵惜羽喝下一大口红酒,餐厅四周的透明玻璃墙似乎将月球的黑暗都迎进来,她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你上次说过,有一个关于月球的故事,那个故事能让我好受些,是吗?”

  “对,是我妻子写的,嗯,是前妻了。这是一个讲述月球起源的故事,她是在看完我的一篇论文之后写的。”陈以太眼神变得柔和起来。

  在酒精的作用下,赵惜羽的话比平时多了起来:“她啊,肯定是个很浪漫的人,为你枯燥的学术论文加了一个感性的注脚。”

  在陈以太一篇论证月球起源假说的论文发表后不久,他的书桌上放了一份书稿。林默然很有写作天赋,陈以太感动了,被一种爱和自由感动了,在她的文字里,他的论文和他的精神都获得了重生。

  “是啊,那个故事……”陈以太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在太阳系的伊甸园时代,有两颗拥有文明的星球,一颗是早期的地球,另一颗是忒伊亚行星,两颗行星之间的距离适中,被对方的引力吸引相互绕转,并且自转和公转周期也相似,这样一个稳定的双星系似乎是经由上帝之手创造的。他们的文明已经发展到了量子通讯时代,地球人和忒伊亚人在和平共处的一百多年内,互相分享科学技术,共同繁荣进步,两个星球的居民常常互相造访、学习,因此这两个高度繁荣的文明,也叫做“手足文明”,而这个时期被之后的银河系史学家称为太阳系的“伊甸园时代”。

  终于有一天,地球通讯员和忒伊亚星通讯员相爱了,虽然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但都对对方的星球充满无限的向往和热爱。他们在给对方星球发送的信息里面,用量子密钥加密的方式附加上了给对方的情书。这样的往来持续了很多年,“忒伊亚”决定在自己的工作约满之后,就前往地球,并留在那里,跟“地球”生活在一起。

  他们曾在给对方的情书中写道:

  地球:“忒伊亚,生命是不是从一出生就开始向往永恒?”

  忒伊亚:“收到,地球。关于这个问题,我理解的答案是肯定的,但我希望,你比我更永恒。”

  地球:“我眼中的永恒,开始在你来之前,结束在你走后。”

  忒伊亚:“对我而言,也同样如此。”

  地球:“忒伊亚,你只需要在燃烧之后把灰烬全留给我。”

  但是,在三千多个恒星日后,“手足文明”迎来了一个艰难的抉择。两个星球几乎同时发现,两者之间的距离正变得越来越近,星球之间的引力在逐渐增强,如果各自的自转加速度趋于一致,最后两个星球会完全相撞,宇宙中空前和谐的“手足文明”将同时毁在对方手里。

  在经过最快速精准的行星推演模型做出推演后,两个文明向各自的民众公布了这个消息,并在全球范围内征集解决方案。

  通讯中断了,沉默时代来临。

  “忒伊亚”依然都每天思念“地球”,而“地球”也同样如此。如果二者只能幸存其一,谁来当那个牺牲者?如果能同时保全两颗星球,那“手足文明”会不会走向分裂,甚至开始互相猜疑、敌对?

  忒伊亚星球上率先发生了动乱,持不同意见的几派开始内斗,并有暗杀事件发生。“忒伊亚”怀着对地球的热爱和希望,做了一个改变太阳系进化方向的决定。他潜入多层加密的行星防御系统,将预备发射到地球轨道的冷凝氢弹更改了方向,目标设定在自己的星球上。在他按下按键的那一刻,心里没有绝望和恐惧,只有对地球满满得祝福,祝福他在未来亿万年的孤寂岁月中,为所有幸存的、逝去的生命而闪耀,直到宇宙尽头。

  “去追求永恒吧,像追求瞬間一样。”“忒伊亚”轻声地说。

  忒伊亚行星在零下几千度的冷凝爆炸中瞬间变成一个冰冻星球,地心由于地表的挤压和裂变,开始降温的岩浆全部喷射出地表,雾白色的热气瞬时笼罩住整颗星球,所有生命被困在寒冰和炽热交替的地狱之中。在忒伊亚完全被粉碎之前,地球看到了这一切。

  地球由于失去了忒伊亚引力的影响,气候环境发生剧变,在往后的岁月中又经历了几次文明的毁灭和重生。亿万年过去,年轻的地球上还没有出现生命,但生命种子早就被保存在大海之中,等待下一次重生。忒伊亚行星爆炸产生的碎片,像一座座墓碑在太空中漂流了无数时光,最后凝固成了一颗全新的星球——月球。月球开始围绕地球运行,成了他最忠实的卫星。在离地球不远的深空里,月球像一位永远不会离开他的爱人,长久地静默,直到宇宙尽头。

  “我是不是说太久了?”陈以太的肩膀微微颤抖,努力从故事中抽离。

  “这是她写的?”

  “是的。”

  赵惜羽舒了一口气,身体轻松下来:“谢谢你,这个故事的确给了我安慰,她很有天赋,最打动我的是,她将星系的演化和人类的情感关系都赋予了哲学意义。”

  “情感关系?”

  赵惜羽笑了一下,他的发问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你还是不懂她。”

  “好吧,我承认。”陈以太眼神中有些落寞。

  “她想表达的可能是,希望你能多爱她一些,但更希望你能快乐。”

  陈以太看着杯中的红酒,有些出神。

  一个普通的周末,林默然拖着陈以太去市里最大的游乐场,他拗不过她,答应了。陈以太那段时间在学术研究上付出了很多心力,她知道他最需要的是放松。那天天气很好,这么多年来陈以太第一次像个孩子一样,体验着幼稚的乐趣。她拉着他的手,往人群里钻,阳光下,她的背影是他见过最美好的一幅画,微风吹过她的头发,一阵柠檬般的清香送入他的鼻腔。

  天色将晚,林默然坐上已经关掉的旋转木马:“可惜,这个停了。”

  陈以太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开始围绕旋转木马的顺时针方向倒退着往后跑。

  “你干什么?”

  陈以太开始加速,他的肢体有些不协调,林默然笑了起来。

  “怎么样,这样看上去是不是感觉旋转木马转了起来?”

  “嗯,真的!”

  如果自己静止,以一个运动的物体为参照物,那么看上去则像是自己在运动,这是一种视觉上的错觉,让林默然以为自己真的在旋转。此刻,看着还在倒退着奔跑的陈以太,林默然想起了那个关于月球起源的忒伊亚假说,她脑海中有了一个故事,她想把这个故事写下来,当作礼物送给他。游乐场的灯光逐渐熄灭,他们就像两个在黑暗的太空里互相慰藉的星球,从对方身上发出来的光芒中取暖。

  这些都是陈以太记忆中的美好部分,可越是美好,越让他沮丧,像现在的月球一样。

  没多久,“推月计划”也遇到了麻烦。

  二号推进器建成后,陈以太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月球上待了半年多,他不知道这半年是怎么熬过来的,除了工作,他只能依靠过去的回忆过活。对林默然的思念就像瘟疫,从一个细胞中扩散开来,逐渐蔓延到全身。他开始后悔,后悔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后悔来月球,更后悔在爱她的同时没能多了解她,而没有了解的爱是有时限的。他从未真正欣赏她拍摄的每一张照片,也从来没有将自己的灵魂交给她。他的灵魂隐隐作痛。如果世界末日很快到来,如果在地球,他至少可以在长夜来临之前抱着她,给她最后的温暖。

  两颗小陨石袭击了月球暗面,因为陨石的质量不够大,地球观测站没引起注意,这后来被当做严重的失误。事情发生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在一号基地感受到了微微震感。在确认了陨石坠落的位置后,赵惜羽慌忙去到月球暗面,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难以接受,两颗陨石的平均质量相当于一辆卡车,它们坠落的位置正好在推进器附近。一颗陨石砸在了一号推进器基座的不远处,导致推进器出现倾斜,随时可能倒塌;另一颗陨石直接撞上了二号推进器的动力部位,整个机体被拦腰截断,修复难度非常大。对月球来说,暗面只是又多了两个环形山,可对月球上的人来说,这无疑是雪上加霜的重创。

  赵惜羽接下来好几天都没说话,基地的工作陷入僵局。陈以太带领其余的科学家开始拼命计算推进器恢复所需的各项资源和数据,他明白现在必须收起脆弱,承担起责任。他在全息模拟室接连待了好几天,桌上显示着两个坏掉的推进器的全息视频,损坏的部分呈红色,旁边是各项参数,这些数据全都刻在了他心里。他眼里布满血丝,他知道修复他们真的太难了。

  他来月球之前,本想等任务结束再回去拼命挽回她,修复两人之间的感情,而现在,也已经太晚了。

  重新修复推进器至少还需要半年,此时,“推月计划”几乎处于停滞状态。

  出事不久后,地球指挥中心开始对地月轨道的太空环境进行严密的观测。不久后的观测结果才让他们意识到,宇宙还在继续跟他们开玩笑。在未来的三到五年内,一个小陨石群将会陆续降临月球,最大的陨落带可能会达到二百公里左右。这意味着这些推进器还未完全建好,就早早成了这些陨石瞄准的靶子。

  就像赵惜羽说的:“月球没时间了。”

  由于各方面因素,地球方面决定暂停“推月计划”,而基地内的大部分工作人员都将被送回地球。陈以太跟他们的心情一样,挫败而无助,像士兵还未上战场,就提前被告知这场仗注定会输。他幻想过自己成为英雄后再回去见林默然,告诉她,他拯救过世界,然后像英雄那样,在所有人的注目中轻轻吻上她的双唇。

  “嫦娥,有收到从地球发来的信息吗?我是说,是单独给我的。”

  “没有,陈博士。”

  在月球的两次失败后,林默然没有给他发来任何信息,就算不是安慰而是一句迟来的责备也好,但没有,她或许已经忘了他。

  “推月计划”的流产让地球上的人们被末日的阴影笼罩着,某些城市出现了规模很大的动乱,联合国对民众做出承诺,会利用地球所有资源推进全新的救月方案。

  陈以太被送回地球,带着一身挫败和疲惫。他不敢去找她,一个人待在家里咀嚼着自己的孤独,陪伴他的只有那些从全息墙面不断弹出的信息窗口。他早就习惯了永远有那么一个人在等自己,习慣了她会包容自己的善变和冷漠,也习惯了当他的思维抵达银河系第三旋臂时,总有一个她在太阳系敞开双臂等他归来。当回家的灯塔熄灭后,陈以太在黑暗中成了一颗孤星。

  在陈以太前往月球的半年前,林默然怀孕了。两人都没准备好迎接这个小生命的到来,但即将为人父母的兴奋和甜蜜依然让他们沉浸在莫大的幸福中。

  “就叫他陈以然吧,有我们的名字,男孩女孩都能用。”

  “听你的。”

  陈以太比以前心思更细腻了,他开始关注从来没在意过的事,超市打折信息,母婴产品种类,教育机构特色等等,他对天体的热情都渐渐转移到了陈以然身上。他明白,他们的爱情不是没有经受过考验,在日复一日的平淡日子里,爱情让位给了生活,两人又回到各自的世界中,理性和感性沿着自己的轨道自转。但新的生命要出生了,就像双星系统中,即将迎来一颗新的小行星,这应该是一件令全宇宙振奋的事。

  没想到的是,跟“揽月计划”一样,她流产了。

  没有任何兆头,只是一场小小的意外,陈以然没有如约而来。从那以后,陈以太变得越来越沉默,也不愿意回家,那间婴儿房对他来说像是一个伤疤。他开始责怪林默然,突然给了他莫大的希望,又生生把这希望夺走。渐渐地,他的身体似乎是启动了一种极端的自我保护机制,所有注意力从陈以然那里全部回弹到那些天体上。两人之间的沟通变得很少,在那段阴暗的时间里,林默然付出的努力显然比他多,在她最需要肩膀的时候,陈以太把自己埋在了学术研究里。她努力地走出阴影,即便自己是承受最多痛苦的人,但她却希望快乐能够重新回到他身边,就像忒伊亚行星所希望的那样。

  直到某个空荡的夜晚,林默然忽然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即使自己再怎么努力,他依然像一块坚冰,把自己包围在密不透风的冰川之中。林默然感觉自己的心仿佛被一场陨石雨击中,曾经炽热的感情变得空洞,变得毫无意义。在尝试过一切努力都失败后,她只能选择放弃,就像那走到最后关头的救月计划。

  地球的白天正在渐渐变短,陈以太在黑夜里开始了漫长的后悔。

  没多久,联合国决定重启太空电梯工程,并宣布将在近地轨道上建造人造引力场,实践正推着理论往前走。人造引力场从实验到应用经历的时间不长,这种装置利用现有的超导线圈技术可以实现,它能够产生同一量级的光的相移,而不是地面上的引力波观测站检测到的天文物理学信号。在第一项装置中,用大型堆叠的超导线圈来产生人造引力场。第二项实验则通过高敏干涉仪检测这一引力场,这种干涉仪中包含能储存光的空腔。惯性质量是引力最广泛的来源,它能够产生永久的引力场,而电磁场制造出的人造引力场可以按照意愿自由开启或关闭。这项成果的实现赋予了人类控制“四大基本力”之一的能力,在此基础上,再加上模拟的潮汐力,人造月球完全能够实现。

  月球的离开让地球上出现了一次前所未有的科技发展的新浪潮,这消息给人类带来了全新的希望,人们开始欢呼,开始安心地欣赏最后的月亮。陈以太似乎也在黑洞中看到了一丝光亮照进来,那无常的月亮给人类的惩罚,是在转身离去以后让他们自己去找到生命的出路。这或许应该算是一份礼物吧,尽管是以疼痛为玻璃纸包装,带着一种残酷而又温柔的仪式感。

  陈以太开始醒过来,他在镜中看到自己,乱糟糟的头发,眼眶深陷,穿着一件发皱的白衬衫,他走出屋子,走到城市中央,跟周围的人比起来,他像是一个不问世事的穴居者。周围的一切正发生着巨大的变化,所有人都忙碌起来,为了失去月亮而做着不同的准备。

  艺术家们也纷纷创作以月亮为主题的作品,在那些诗歌、音乐、戏剧、画作中,人类开始进行深刻的自我反省,谁也不会想到,月亮还让地球上第二次文艺复兴提前出现。陈以太常循环播放着一首歌,一句歌词来自爱因斯坦的感叹:“月亮啊,是不是我看你的时候你才存在?”

  不久,赵惜羽找到了陈以太,她剪短了头发,更加清爽干练,目光锐利而谦和,月球上的阴霾并没有在她眼中留下痕迹。从月球回来后,赵惜羽又投入了新的工作中,而地球作战指挥中心则让陈以太回到学校,他的月球任务结束了。但此次赵惜羽前来,给他带来了一个没有后路的选择。

  “弃月计划要启动了,现在它有了新名字——造月计划。”

  “就是那个最不可能的计划吗?”

  “对,排除掉所有不可能,最不可能的那个说不定就是我们最大的转机。”

  “可是……”

  “我们的新月球,就是人造引力场,会被安放在原先的月球轨道中,代替月球成为地球的卫星,全面模拟引力和潮汐力,在未来,这个新月球还会被建成太空城。我们为此设计了一套全新的智能AI——阿依娜,她将为这座太空城提供所有的数据支持。”

  “新月球?数学模型已经完成了?实验后运行过吗,可行吗?”陈以太感觉自己身体里的坚冰在慢慢融化。

  “完成了,所有数据显示这是绝对可行的!而且,你知道吗,我们把新月球取名叫作‘忒伊亚!”

  陈以太感到一阵狂喜,转而又有些失落:“你是特地来告诉我这个消息的吗?还是,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月球脱离地球后的运行轨迹,目前还不能准确预测,但是,月球的未来对地球来说依然很重要,我们正在寻找……”

  “你们想安排人上去,跟着月球一起去流浪?”

  “对,我们在寻找有天体物理学背景的科学家或工程师,我首先想到了你,你在月球上工作过,对那里的环境很熟悉,目前有五位候选人,你可以拒绝……”

  陈以太沉默了十几秒后,抬起头看着她:“我接受。”

  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第一次上月球,不是因为关心人类,而是逃避,现在,他想要去关心和了解所有人,因为她。他可能再也无法挽回林默然,也可能会度过很长一段黑暗的孤寂时光,但他需要的,或许就是一场放逐。跟赵惜羽说出自己的选择后,陈以太反而释然了。

  在进入航天中心接受封闭训练之前,陈以太打听到了林默然的近况,她将再次举办自己的个人摄影展。这给了他最后一丝希望,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唯一奢求的不是活下去,而是浮出水面呼吸最后一口氧气,林默然就是他的氧气。

  陈以太把自己收拾了一番,悄悄来到了会场,他躲在角落里偷偷看着她。她还是那么美,浑身似乎散发出肉眼可见的光和热。周围人穿着都很时尚,他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不断有人跟她问好和祝贺,她微微一笑,那笑容仿佛是一种奖赏,奖赏他即将踏上的流放。他也笑了起来,为她的聪明和天赋,为她此刻的幸福。他甚至有些羡慕她,羡慕她身上那股自由的生命力,在离开自己以后变得更鲜活也更耀眼。

  林默然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揭开了展厅最中央的作品,那是一幅月亮的照片,城市的轮廓在月球下方,只占据了画面的四分之一,而月亮是画面中绝对的主角,它长长地静默,悬挂在夜空,发出的淡黄色光芒像是一种安慰。所有人沉默了,慢慢地,有人开始哭泣,有人开始鼓掌。陈以太想起了她写的那个故事,眼前的月亮就是跨越億万年时光而来的忒伊亚行星,虽然这一次它依然不会停留太久,但是,它给了地球长长的守护和祝福,这祝福会送去给那些存在的、逝去的生命,直到宇宙尽头。

  陈以太感动了,被一种爱和自由感动了,他想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抱住她,然后对她说:“你只需要在燃烧之后把灰烬全留给我。”他想象中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在她深情的注视中,看见彼此眼中的宇宙。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微热,他想,他能凭借这温度在黑暗的太空中走很远。

  外面开始下起小雨,陈以太走出展厅,清凉的空气钻入肺里,他感觉溺水后的自己又重新活了过来。从前生命中出现过的所有人,都是把他从水中拉上岸的灯塔,那刺入黑夜的月光,是一种他忽略已久的拯救。在那光里,他仿佛看到了陈以然甜甜的微笑,跟这比起来,宇宙常数都会黯然失色。

  雨还在下着,他也哭了,看着夜空中渐渐远去的月亮,狠狠地哭了。

  八年后,月球开始偏离轨道,越过引力平衡点,朝着未知的方向远去。陈以太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再次登上月球,这一次,他成了地球的英雄,他相信林默然也看到了。

  有人预测月球漂流到一定距离会成为其他行星的卫星,有人说月球会从内部撕裂然后分解,坠入金星和地球之间的陨石带,也有人猜测月球不久之后就会重回地球轨道。没人知道月球最后会在哪里停泊,陈以太会一直守着它,直到找到答案。

  “陈博士,您哭了?”嫦娥机器人的芯片重新升级过,它下半身的履带也被改造成了一双修长的腿。

  陈以太站在月球基地外,在穿上宇航服之前他取下了那枚戒指,他将戒指轻轻放在前方地面的小陨坑里。嫦娥注视着他,不明白那泪水的含义。他没办法擦去眼泪,只能任由泪水模糊双眼,此时,那些群星在他眼里闪烁着无边的光芒。

  “是啊,你觉得我现在是难过,还是高兴呢?”陈以太看向嫦娥。

  “当然高兴啊,陈博士,你看,地球上现在正是日出呢!”嫦娥兴奋如初。

  “是啊,月亮消失了,太阳出来了。”

  地球失去了与之相伴四十六亿年的月球,他失去了曾把自己当成全部的她,这多公平啊。他望向前方广阔无尽的宇宙深处,那磅礴的星云仿佛在为自己脚下的星球让路。

  无论如何,她自由了,陈以太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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