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排长长的婚车队伍停靠在胡同里。堂姐妹李粲和李莹穿着银灰色的伴娘纱裙,站在第一辆婚车前面,一边喝橘子汽水,一边等待发嫁时间。李莹嗝着气抱怨道,这绝对是最后一次当伴娘了,再当下去好运气全消磨没了。尤其这次的新娘还是二婚,有点晦气。
李粲未置可否。她也确信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当伴娘,事实上也是第一次。她不喜欢这份差事,甚至厌恶这种面子工程。几天前,继母给她做过功课,说李宛青四处找伴娘找不到——大家都在找各种理由推辞。言外之意是,如果接到电话,要想办法拒绝。
“我要结婚了,你有时间吗?来给我当伴娘好吗?”李宛青并未开门见山,絮絮叨叨地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才向李粲说出了自己的本意。这种设问方式给李粲留有很大的回答空间。
“好。”李粲立刻回答。电话那头的人愣了几秒钟,才忙不迭地道谢。李宛青自然不会想不到,李粲等这个电话已经等了好几天,甚至准备主动拨过去,表达想做伴娘的意愿。挂掉电话后,李粲感到一丝畅快,走到窗边开了一瓶气泡水。窗外霓虹灯闪烁,车水马龙,早秋的凉气里氤氲着草木的清香,白天的燥热早已化为乌有。李粲倚靠在窗边,给爸爸拨了电话,想知道他是不是主宾。爸爸说不是,他没有答应,是因为他属马,和新娘子的属相相冲。“要是实在凑不齐人,我去嘛,管他相冲不相冲。”李粲听到这句话咯咯笑了,说:“对,偏要去,二婚的人难道被判刑了吗?”对面也笑起来:“不愧是我女儿。”
“那就是个糊涂地方,”李粲总结,“那里有一半多的人是糊涂蛋。”
李粲说的地方是清水镇,一个被传统礼教浸润至溺死的地方。镇上的建筑鳞次栉比,多是红瓦白墙,几条主干道上坐落着四家商店,两家五金店,两家药店,一家大饼店,一家烤鸡店;后来有一家五金店关门,烤鸡店卖起了卤肉,又多了一家宠物店和一家理发店。每逢农历初一和十五,这几条主干道就变作集市,路两边摆满小摊子,路中间则被四面八方赶来的乡邻塞满。阳光热烘烘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来赶集的小媳妇们挎着竹篮或者夹着编织袋兴致勃勃,还未开始采购,就已经和亲戚倚在路边杨树下唠了好一会儿了。过了晌午,人群渐渐散了,风吹得梧桐叶子滚着边来回跑。主干道上零星散落着菜叶子、烂苹果、煎饼渣,还有碾干了的毛毛虫尸体,几条花狗在路边耐心地翻找吃的,摇晃着细腿,从北边过来。
小时候,李粲被爸爸送到清水镇过暑假。她跟着一群小男孩满大街跑,学小男孩们偷抽屉里的零钱。奶奶家在镇子东边,李粲却选择去最西边的那家商店。商店主人是一个戴老花镜的老太婆,有点耳背,要买什么得大声说;有时候她会找错零钱,甚至把铜制纽扣当成梅花五角硬币。李粲去了几次后,便与老太婆达成了买卖默契。李粲往老太婆手里放两枚一角硬币,从柜台门的铁栏间钻进去,蹲在地上从下往上摸一种小零食包装袋。小零食一包连着一包,从货架最高处垂悬而下,每包里面有两种东西——巧克力球和小玩具。巧克力球大同小异,一共十颗,五颜六色,含在嘴里会使舌头变色。小玩具则不尽相同,大部分是塑料戒指、哨子、圆珠笔,也有些别的。有一次,李粲拆出来一串玻璃珠子,戴在手上很是喜欢。在包装袋互相摩擦着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里,她摸到了发卡、头绳和挂件这些小玩意儿。李粲不认得包装袋上的商品名称,私自给它起名叫“惊喜巧克力”。当然,并非每次都有意外收获,但这种寻宝过程让她上瘾。有一次她摸到了一枚硬币厚度的金属片,但比硬币大得多。她一时摸不准是什么,抬头跟老太婆说要这一包。李粲怀揣着激动的心情躲到商店后墙角,小心翼翼地撕开包装袋,往里一探,原来是一枚刻有老鹰头像的勋章。这枚勋章被她随手丢进了草丛里。
现在,这家商店已经被老太婆的大女儿接管。镇上的人们说,这是个可怜的女人,刚结婚一个月,丈夫就被警察带走了。那时她已有身孕,但不愿生下诈骗犯的女儿,流产后,拖着虚弱的身子躲避到了娘家。那段时间,商店里格外热闹,女人们来买味精、盐等佐料时,顺便打探消息。“真该死,那个混账东西,让他在监狱里待一辈子去吧。”“他骗了那么多钱,我们怎么一分也没见着?他肯定在外面养人了。”“芸芸不用别人养,我自己养。”老太婆来来回回就是这么几句话,声音又大又刺耳。女人们跟着唏嘘一阵,然后散了。商店的生意渐渐冷清下来。没过多久,老太婆过世了,大女儿对商店进行了大扫除,清理了过期的蜡烛、发黄的笔记本、过时的粗毛线,还有角落里的灰和死虫子。商店从头到脚被粉刷一新,木质货架换成了铁的,白炽灯泡换成了节能灯管,购置了饼干模具、黄油、烤箱和咖啡机等东西。人们依旧不愿上门,可小孩子们闻到了奶油的特殊香味。没过多久,整个镇子的人都知道,新店主的烘焙技术一流。女人们凑一起,陆续光顾,她们要给新店主找婆家,不过她们口里的男人,要么残疾,要么年龄过大,或者家里太穷。她们说可以把店再辟出一个房间,让男人入赘,一人卖东西,一人做烘焙,分工细致,赚钱多多。过上一年半载,两人再生个胖儿子。“真好,真好。”女人们仿佛幻想的是自己,挤出满脸褶子。
新店主谢绝了女人们的好意,自此之后孑然一身。
二
李粲回清水镇的次数不多,但每次都要绕到镇子西边,特意来这家商店买东西,主要是为了和店主说上几句话,哪怕能多看她几眼。
李粲叫她芸姑。这次回来参加堂姐的婚礼,李粲给芸姑捎去了一本流行的诗集——余秀华的《我们爱过又忘记》。她不一定喜欢,但一定会看。交谈片刻后,芸姑竟然拿出一个红包,托她帮忙转交给堂姐。怎么不自己去,是因为寡妇的身份不祥吗?李粲当然不会问出口。李粲最疑惑的不是这个问题,而是芸姑和李宛青几乎没有交集,怎么突然搞起人情往来了?
就在几年前,芸姑有过一次结婚的機会——奶奶说。男人曾是芸姑的中学同学,芸姑听说他的名字后,立刻点头答应了。“你知道这个男的离过婚,还带着一个闺女吗?”奶奶故作神秘地问。李璨还没来得及回答,奶奶接着说:“她一定和这个男人有过什么故事,不然怎么这么爽快,要知道之前那些人,芸姑见都不见。”“后来呢?”李粲问。“后来啊,那个男人就住过来了,他俩一块儿去县城里拉货,还换了一辆新车呢。”“我是说再后来,”李粲有点急了,“那个男人呢?现在怎么没见?”“别提了,那个男人的女儿死活不同意,在地上撒泼打滚,朝他俩丢石头。熊孩子。”奶奶说,“最后没成嘛。可惜了。”
“一定很伤心吧。”李粲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芸姑和男人,还是男人的女儿。
“那就不知道了。反正也没耽误她开商店。”奶奶说。
芸姑接管商店的时候,李粲正好十岁。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晰,是因为那年暑假李粲的父母在办理离婚手续,消息不胫而走,沸沸扬扬地传遍了整个小镇。天气炎热而潮湿,一到傍晚,雨意连绵,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烂木头的气息。钢锯、卡车和推土机,在镇子西边的树林里轰鸣不止。在巨大的咆哮声里,一棵棵高大的杨树相继倒下,被砍掉杂枝切成圆段。卡车装着树的尸身,卷起漫天尘埃,消失不见了。挖掘机来了,有力的机臂左右招呼两下,巨大的杨树根系整个被掘了出来。没过几天,树林子里如同陨石坑洞。奶奶在房间里来回地走动,她受不了那些大的机器噪音,觉得整个房子都在发颤,“你瞧瞧,刚擦好的饭桌子,这会儿又落灰了。”奶奶一遍一遍地絮叨着,不停地清洗抹布,擦拭早已干净得一尘不染的桌子。爷爷一言不发,把风扇调到最高档,但在用电高峰期,扇叶转不快,闷热让他不停地冒汗——必须走出房子。不过他不像往常那样拎着马扎到街上看男人们打扑克牌,而是从二弟那儿买来一只山羊,一人一羊去野地里逛荡。李粲和一群小男孩人手一个罐头瓶子,围着一团团大树根仔细搜寻,时不时抠几下根系间的泥土——他们在找知了猴。这些知了猴隐藏在根系裹挟的泥土里,细爪子抱着口器蜷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它们还很小,软壳,呈现出发嫩的、病态的土黄色——根本不到出土的时间。有一个挖掘机叔叔劝他们不要白费工夫了,这种还没长大的知了猴根本不能吃,发酸,就像你们小孩子,长身子的日子还长着呢。原来知了猴要在地底下生长七年才能变成知了,飞上树顶歌唱。男孩们把罐头瓶子倒过来,摇晃着,知了猴簌簌地撒落一地。一个男孩跳上去猛踩一脚,“扑哧”一声,知了猴迸出浑浊的液体,扁扁地贴在地上,爪子颤了几下,不动了。李粲没有继续围观。她找到一片空地,拿树枝挖出一个坑,将罐头瓶子里的知了猴一股脑儿倒了进去,认真埋了起来。
李粲独自去芸姑的商店买蛋糕。她这会儿有钱,不是偷来的硬币,而是一沓花花绿绿的纸币——妈妈来看她时留下的。这次,妈妈没有把钱给奶奶,而是直接给了李粲,故意背着奶奶。这是妈妈最后一次踏进奶奶家的门槛。妈妈流着眼泪不断哭诉,奶奶坐在沙发上,铁青着脸,爷爷直接选择了回避——不知道哪儿去了。妈妈求奶奶劝劝儿子,让他放弃抚养权。奶奶连头都懒得摇一下,站起来拿扫帚扫地,表示送客。妈妈一走,爷爷就回来了,他在奶奶的絮叨里脸色越发难看,最后忍不住发了火:“我答应了?我答应什么了?谁准你自作主张的,赶紧和这个拖油瓶一块儿给我滚!”奶奶双手搓着围裙,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儿,默不作声地进了厨房,择起梅豆。
两片软胚蛋糕,中间夹一层奶油——这是李粲最喜欢的一种,一天可以吃三块。芸姑对她和对其他小孩不同,准许她踏进蓝布帘子后面的烘焙房,也准许她去摸奇形怪状的饼干模具。有一次,芸姑甚至分给她一块面团,两人在桌子上“啪嗒啪嗒”地拍打模具,印出一排排小熊饼干。品尝完小熊饼干的李粲发困,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芸姑抱到床上睡了过去。等睁开眼睛,夕阳快要落山了,透过窗户,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被一群小男孩拥簇着,迈着小碎步,气鼓鼓地闯进了商店。奶奶一把掀开商店的门帘,朝着睡眼惺忪的李粲破口大骂:“你到处跑,叫你到处跑,”大巴掌眼看就要劈过来,“你妈死了啊,你到处跑!”
奶奶找了李璨半个下午,嗓子都快喊哑了。
连续好几天,镇上小男孩都朝李粲起哄:“你妈死了,你妈死了!”李粲捡起地上的石块和他们拼命:“你妈才死了,你爸也死了!”
家长们禁止小孩子乱喊。只有奶奶还喊:“你妈死了!”李粲背过身:“对,我妈死了。”她“蹬蹬蹬”跑远了,发誓再也不回家。
下半夜,天气转凉,李粲蜷缩在槐树洞里睡得正香,裸露在外的小腿肚和胳膊被蚊虫叮咬出好几个发红的大包。奶奶流着泪把她抱出来,旁边站着芸姑,还有很多人,手电筒将地面照射得发烫。
暑假在某个时刻突然结束。夜晚安静了许多,蛙鸣渐稀,奶奶也很少抱怨了。一向单调的餐桌上出现了嫩花生和炒莲藕,《暑假学习指导》到了彼此交换着抄袭的时间,男孩们不敢再下河洗澡,会挨打的。爸爸来接李粲了。一个多月没见,爸爸消瘦了,沉默了。芸姑将一沓花花绿绿的钱递给他,他只是点了点头。“蛋糕是我送给孩子吃的,钱都在这儿,我不收,”芸姑对他说,“孩子心里难过,得耐心一点。”爸爸又点了点头。
李粲跟爸爸生活了很長一段时间,直到一个女人的出现。她没有妈妈一半的美貌,一切都那么的普通,可李粲第一次见到她,就预感——这个女人将加入他们的生活。一个寻常的周末,李粲被送到了奶奶家。没人告诉她爸爸要结婚了,但她就是知道了,一切没有什么不同。她跑去芸姑那里买了蛋糕,蹲在商店后面的槐树下,一边舔奶油,一边看蚂蚁搬家。一些白色扁圆的蚂蚁蛋被运了出来,像掉落地上的米粒。蚂蚁们互相协作,一条蚁路既缓慢又敏捷地移动起来。李粲把地面上的蚂蚁蛋轻轻抓进手心里,大约有十几颗。蚂蚁们还在陆续往外搬,终于察觉地上的蛋全部丢了,摇头探脑地在原地打转。李粲只还给它们一颗,其他通通捏爆了。
蛋糕很好吃。李粲吃得津津有味,又跑回商店买了一块。太阳白晃晃地悬在正空,像华丽的吊灯;杨树叶子互相拍打的声音,像是酒杯碰到了一起。
三
有点晒了,九点了。发嫁的时间终于到了。
大簇的红色玫瑰装饰在婚车前盖上,在阳光的暴晒下,花瓣边缘开始翻折蜷缩。李粲拿来喷壶,朝花朵喷水,愿它们能保持更长时间的绽放。新娘李宛青蒙着一块红盖头,在李粲和李莹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钻进婚车。
礼炮声、鞭炮声震耳欲聋。在一片浑浊的烟雾里,婚车队伍浩浩荡荡地开拔。公公婆婆一大早就在新家里等候,敬茶,坐床,吃面条、鸡蛋和饺子,扔喜字、香烟和糖果,所有流程一个不落。在“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祝福声里,一对新人被众人簇拥着,终于来到婚礼宴席上。空气中飘荡着浪漫的音乐,一束束灯光强劲而明亮,打过一层层快活的烟雾颗粒,聚焦在舞台中央。红色的、粉色的、香槟色的玫瑰们浓烈盛开,簇拥着舞台中央比肩而立的一对新人。新娘早已换下大红色的秀禾服,穿上了洁白的婚纱,巨大的鱼尾状裙摆拖曳身后,在灯光下明明灭灭地闪烁。新郎穿着深色西装,沾了一身彩色丝带和亮片,如此和谐。可能太过于紧张、激动,他们的脸微微发红,眼神飘忽,嘴角扯出柔软无力的、沉醉的微笑,仿佛掉入了巨大的眩晕之中。
“新郎新娘,请你们凝视彼此。无论富贵还是贫穷,无论健康还是疾病,你们都愿意爱对方不离不弃吗?”司仪放慢语速,字字庄重。
李宛青重重地点了点头,说:“我愿意。”没有人能够从李宛青的眼神里发现一丝犹疑,哪怕是李粲。她又一次联想到,珍藏在卧室抽屉最下层的爸爸妈妈的婚纱照——洁白的妈妈,眼神也如此赤诚。李粲意识到:那一刻,这一刻,都是真的。
舞台下的喝彩声和鼓掌声此起彼伏。李粲坐在娘家女人们这一桌,几个婶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她竖着耳朵仔细听着,无非是在讨论新郎的络腮胡子,婆婆的卷发和金耳环,夹杂着对新娘的赞美,对排场的惊叹。女人们似乎格外懂事,没有人提到豆子——李宛青七岁的儿子,好像豆子从未存在过。
她听着听着,放下心来,又开始痛苦。
李粲望向坐在旁边的继母,一眼发现继母头发上别着一支栀子花发簪。她也有一支相同的,是爸爸送她的,但她从未戴过。继母的米白色外套下,穿着一件浅蓝色衬衣,而坐在对桌的爸爸今天特意系了一条浅蓝色领带。李粲微微一笑。继母自始至终没有参与讨论,眼睛始终注视着舞台上那对发光的新人,脸上时不时浮现愉快的神情。她是否想起了自己的婚礼呢?那个秘密李粲从不提及,即使很容易得到答案。她只是凭空想象,害怕被证实,哪怕想象有时候更加离谱。
她无数次幻想爸爸和继母的婚礼,幻想这个朴素的女人穿婚纱的样子。她没有妈妈的好身材,皮肤也不白,很像一个滑稽的小丑演员吧。她的眼睛很小,大概需要浓重的眼影和长长的假睫毛来装饰,但那又怎样,美吗?不不不,她还是漂亮一点吧,畢竟身边站着的是爸爸。他们会当着所有来宾的面喝交杯酒吗?会在司仪的庸俗指引下亲吻吗?会不自觉地眼神相碰吗?爸爸呢?他有没有那么一瞬间,想到他还有个小女儿,此刻正在乡下的老槐树下观礼。
这些想象如无根的野草,四处飘荡,从不落到实处,李粲什么都不知道。不仅仅限于婚礼现场吊灯的亮度、花艺的风格、高脚杯的形状,还有爸爸领带的颜色。李粲知道的,是爸爸妈妈原先的卧室焕然一新:墙壁被刷成了好看的淡黄色,窗户改造成大飘窗,坠着丝绒蝴蝶的窗帘随风飘动。梳妆台搬走了,所有的摆件都换了一遍,出现了她没有见过的珊瑚盆景和苏绣扇面。原木色的大衣柜还在,但伏在衣柜镜子前描眉毛的妈妈飘远了。李粲接着幻想,幻想爸爸和继母在床上亲吻,像电视剧里那样。她无法承受这样的想象,脑海里的画面裂成碎片向她扎来。她强装镇静,接过继母每天早上递过来的煎鸡蛋和热牛奶,客客气气地道谢。
卧室那扇门闭得很严实,不过偶尔虚开着。家里有人的时候,李粲刻意不看,余光却不自觉地游移入门内;没人的时候,她静静站在那扇门面前,想伸出手推开,却没有勇气。事实上,她推开过一次,仅仅一次。那天是周六,爸爸和继母起得很早,没吃早饭就匆匆出门了。李粲尿完尿回自己的卧室时,发现主卧的门虚掩着。恍惚间,她回到了从前。不管这扇门是半开的还是关上的,她理所当然地推开,在被子边找一个小口,像一只虫子似的拱进爸爸妈妈中间,发凉的小腿蹬到的,有时是爸爸的肚子,有时是妈妈的大腿。他们醒了,两只大手从左从右分别伸来,抚摸她,捏捏她,有时夹杂一两句睡意蒙眬的话。李粲安心地呼吸着他们共有的味道,在被体温烘得发酵的棉被里,三个人沉沉睡去。
“吱呀”一声,沉重的木门向后退去,一张大床显现在眼前。被套上的一朵朵大红色牡丹吐露出警示意味,迷迷瞪瞪的李粲猛得清醒了。床是爸爸和继母起来时留下的样子。她没有后退,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学着以前的样子,从床脚轻轻掀开被子一角,头一拱,随即右腿攀向大床,整个人往里钻去。她能感受到,爸爸睡的是左边——独特的汗味和烟味混杂在一起。李粲躺在了大床中间,头朝左,将右边的枕头推远,一条腿伸向左边,那里还残留着爸爸的体温,不一会儿另一条腿也伸了过去。不知不觉间,整个人都挪到了爸爸那一边。床单和被子窸窸窣窣,释放着数百万道、传达温暖的细密声音。在那存着爸爸身体形状的温暖凹陷中,李粲把脸埋入爸爸的枕头,睡着了。
等李粲醒来,隐约听见爸爸和继母回来了。她跳下床,蹑手蹑脚走进客厅。桌子上摆着豆浆和油条,继母微笑着招呼她过来吃饭。李粲脸有些发烫,不过,这种被撞见秘密的难堪立刻被一股强大的不安所取代——爸爸坐在沙发上,专注地翻看手中的册页,茶几上摊着一个白色塑料袋,上面印着“坤如玛丽医院”六个大字。李粲知道,这是一家妇产医院。
她默默地折身,穿上鞋子,洗手,坐上椅子,像一根榫头插在爸爸和继母之间。继母把豆浆推过来时,她挤出笑,提前伸出手迎接了一下。捏住吸管的两指微微发烫,白色的汁液吸入口腔,带来虚幻的温暖,暂停两秒,用力吞咽下去。舌根处残留着膨胀开来的五谷残渣,舌尖被粗糙的酸涩捆绑。牙齿乏力,张不开嘴。她头昏,想喝白开水。
李粲突然想起清水镇商店里的“惊喜巧克力”,会拆出什么玩具,她不知道,但努力争取过。在喜悦或失落中,摆弄一会儿小玩具,她的喜悦不会增强,失落也不会加深。对一切坦然接受之后,她又撕开另一个透明袋子,将十颗巧克力球小心翼翼倒进手心,先吃颜色最多的,最后每一颗都是不同的颜色了。她开始背诵光谱——赤橙黄绿青蓝紫,就从红色下手吧,最后的那颗往往是绿色或者蓝色,她从未拆出过紫色的巧克力球。等十颗巧克力球都塞进了肚子,劣质糖精酸涩的味道从食道反上来,她终于察觉到口腔的干燥,伸着五颜六色的舌头回家找水喝。倒了倒每个暖瓶,都空了,她喊着“奶奶”,没人应。爷爷斜靠在炕沿抽旱烟,她跑过去说口渴,爷爷说:“找你奶奶去。”李粲没搭话,一溜烟跑到院子里,伏上水瓮,“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接过雨的生水。
豆浆,巧克力球,一定还有别的什么,将干涩的通道全部打开,不适完全暴露,焦灼地期盼一口白开水的浸润。哪怕此刻,面前出现的是满桌子的鸡鸭鱼肉。
大娘们、婶婶们说说笑笑,互相干杯庆贺,李粲也跟着举起杯子。杯沿上残存的红酒汁液汇聚一起,顺着杯壁滴下来,正好浸入她胸前的花——一朵红色小玫瑰,娇滴滴地展示“伴娘”的条幅。
她细细咀嚼每口食物,又分辨出了那种不合时宜的味道。一些事情能让一群孩子做到感同身受,他们生成高度灵敏的味觉,并在不同地点和不同时空互相怜悯。是这样吗?
四
司仪拿着话筒,大声号召现场的未婚男女走上舞台:谁抢到新娘的手捧花,谁就能招来桃花运。年轻人相互怂恿、推辞、虚张声势,没有人愿意站出来。大概有的婚礼不吉利吧,喜糖、戒指、手捧花被赋予了其他意义,而所有人都在掩饰。李粲作为伴娘,硬着头皮上了台。舞台上寥寥几人,不足以坦然迎接聚焦过来的目光。一阵阵冷气顺着汗毛从手臂流过,李粲有些不自在。司仪沉醉在自我表演中,句子不受控制地排比下去。李莹悄悄拉了一下李粲的手,眼神示意她——一会儿手捧花抛过来,就往后躲吧!
众目睽睽之下,没有人伸出双手,手捧花沿着一条简单的轨迹,难堪地摔在了地上。是这样吗?当然不,手捧花飞过来的那一刻,李粲伸长胳膊稳稳接住了。她捧在胸前,低头去看,彩色的玫瑰依旧娇艳。它们只是玫瑰,配得上一切美丽的词汇。
婚礼结束后,李粲去看望豆子。
托管所里,芙蓉树展开一把把粉红色的绒扇,紫薇花散开裙子。广玉兰的大花瓣被孩子们捡起来,放进水池里游小船。锦鲤们以为是一种投食行为,尽管已胖得骇人,还是摇摇晃晃地浮上水面。
一阵风吹过,泡沫材质的拼图碎片散落得到处都是。李粲一枚一枚地捡起来,装进塑料篮子,摆上手工桌。豆子正坐在手工桌旁拼图。中国地图、汽车总动员、花园宝宝这几张拼完了,现在他正在拼小猪佩奇一家人,猪爸爸和猪妈妈已经拼好,佩奇的头上缺一只蝴蝶结,豆子在篮子里翻找了一阵,又钻到桌子底下。“不知道被风吹到哪里去了,”豆子在桌子底下找到了一本《王尔德童话》,说,“小姨,你给我读故事吧。”李粲翻开第一篇——《快乐王子》,把豆子揽进怀里,慢慢讲述:
快乐王子的雕像高高地耸立在城市上空一根高大的石柱上面。他浑身上下镶满了薄薄的黄金叶片,明亮的蓝宝石做成他的双眼,剑柄上还嵌着一颗硕大的闪闪发光的红色宝石。世人对他真是称羡不已。“你为什么不能像快乐王子一样呢?”一位明智的母亲对自己那哭喊着要月亮的小男孩说,“快乐王子做梦时都从没有想过哭着要东西。”
李粲一开口的悲伤语调,把自己吓了一跳。她接着读下去:
“他看上去就像位天使,”孤儿院的孩子们说。他们正从教堂走出来,身上披着鲜红夺目的斗篷,胸前挂着干净雪白的围嘴儿。“你们是怎么知道的?”数学老师问道,“你们又没见过天使的模样。”
豆子抬头看了一眼李粲:“小姨,那你见过吗?”李粲摸了摸他的头,说:“你就是一个小天使。”“我原先以为天使都是女的,像妈妈一样,”豆子补充道,“我知道,她今天会穿白色的蓬蓬裙,很大,很漂亮。”李粲吃了一驚:“谁告诉你的?”
“没人告诉我。但我就是知道。”
“小姨,有一次我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了快乐王子。”豆子把童话书往后翻了一页,指着插图说,“看,王子让燕子把剑柄上的红宝石啄下来送给发烧的孩子。”豆子继续一页一页地翻着:“这是蓝宝石做成的眼睛,一只送给饿肚子的男人,一只送给卖火柴的女孩。这是身上的黄金片,全部分给巷子里的穷人。看,快乐王子瞎了,也丑了。”豆子指着最后一张插图说。
“小姨,老师说快乐王子是‘无私的,无私的人会帮助别人,”豆子接着念叨,“我愿意把童话书分给其他小朋友看,我是无私的;圆圆愿意把最后一瓶酸奶让给我喝,圆圆也是无私的;妈妈那么爱我,妈妈当然是无私的;爸爸……爸爸老是吵妈妈,爸爸还打人,妈妈打不过他总是哭,”豆子摇了摇头,“爸爸太自私了。”
李粲沉默了,过了一会儿,问:“你不愿意爸爸妈妈在一起吗?”
“我希望他们永远不要再见面了。我喜欢彭叔叔,我讨厌爸爸。”豆子说。
这次聊天从一开始就不对劲。快乐王子脚下的燕子,好像早已经飞走了,无人与他在雪天互相依偎着取暖。
豆子最终在故事书里发现了蝴蝶结——那块缺失的拼图碎片,他赶紧拿起来,认认真真地把佩奇拼完整了。四只小猪,还剩下弟弟乔治是空白的。豆子从猪头开始,耳朵、嘴巴、眼睛,接着是蓝色的身体,最后是两只黑色的鞋子——弟弟也拼好了。豆子拍着手欢呼起来。
“妈妈嫁给彭叔叔,他们会再生一个小孩,你怎么办?”李粲拉住豆子,指着拼图补充道,“你看佩奇,她有乔治弟弟。”野兽咬开了捆缚自己的锁链,满嘴鲜血,疼得打滚。四周的尘土翻腾而起,灰蒙蒙地罩在眼前,为了不再迷失,野兽保持不动。没有人来抚慰它,但它还是安静下来,一定是自身的凝血因子发挥了作用。尘土渐渐隐去,眼前又明朗起来。这真是一次毫无根据又惹人讨厌的险恶用心。
豆子低着头,不说话。“豆子,不对,这不对。以后谁要是对你说这样的话,你就把那个人推开,那一定是坏人。”这算是补偿吗?对谁的?李粲的脸微微发烫,如同围了一圈热烈的火焰。本来,她感到“山雨欲来”。皮肤下的血管清晰可见,血液顺畅而快速地流动,顶开一个个陈年顽固的血栓,在阳光和微风下,李粲即将变得透明。可是,用不了多久,脚下的影子又会加重,一些东西被重新覆盖。她当然可以对一些事情装作不知道。比如妈妈的婚内出轨,爸爸为争取抚养权所能付出的全部——的确是全部。而那个周六的早上,爸爸和继母去医院完成了节育手术……她只要肯开口,就能马上知道,继母拒绝了一场婚礼,她满足于温馨的二人晚餐,永远感激着迟来的爱。所有的一切,李粲假装不知道,不去知道,这样就能永远地作为一个受害人而自我怜悯,不必滋生自责、愧疚、后悔、反省……这些令她望而生畏的情绪。
离开托管所的路上,李粲心情很差,直到经过了一座桥,又一座,再一座。
就在今天上午,她和李莹陪着李宛青坐在婚车里,也经过了一座又一座桥。李宛青手里紧紧抓着一个红色的锦囊,里面是用红纸缠裹成的一组一组硬币,过桥的时候要扔下去。这是古老的婚俗,桥神收到这份过桥钱,将保佑一对新人一路平安,一生偕老。这份工作应该由伴娘完成,但李宛青拒绝了。
又一道桥来了,坐在副驾驶的新郎回头提醒新娘:“宛青,桥。”“嗯。”李宛青答应着,捏出一组硬币,朝车窗外掷去。
明明不需要什么力气,但李粲分明感受到了李宛青手上蓄积着的那股不容忽视的力道。那是一股勇气,上天随机赐予,而她恰好接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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