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要不了半天,就可以见到张同学,林先生心下觉得,这是整个夏天里最美好的事情了。此刻,他脑海里浮现出一副牙套的模样,它浅银色的腰身,缀在参差不齐的牙齿上,泛着迷人的光芒,泌出迷醉的甜香。即便那些牙齿长得如同风中墙头草般东倒西歪,也丝毫不影响它的迷人。它像一剂神秘的药剂,紧紧地溺着林先生的心——它之所以那么迷人,全然是因为它是属于张同学的。
下午快三点,林先生到了动车站。那时太阳还很猛烈,无声地砸在夏日的大地上,动车站拥挤而燥热的脚步声此起彼伏,但林先生无比清醒,接下来的旅程从始终时间到车次座位,都无比深刻地铭刻在脑海里。他给张同学发了一条微信:张,到车站了。到了联系你。张同学很快回复他:好的,晚点见,林。林先生正要回复,耳边传来有人叫唤自己的声音,突然出现的同事把他吓了一跳,心紧紧地绷起来,好像心底的秘密被人无意中偷窥到了。林先生说,你咋在这儿?同事说,请了个假,去省城办点事,你呢?林先生说,我也是,去省城。他们对了一下车票,同一趟车,幸运的是不在同一节车厢,这让林先生稍微安心了些。
提示音在候车大厅里混响雷动,拥挤的人流如同鱼群,滑动的电梯宛若山脊浮动,林先生踩着别人的脚步前行,每一项操作都按部就班。三十多年来,林先生就是这样不断踩着别人的脚步,走在大家都在走的道路上。他前面是人,后面也是人,他们追赶一趟又一趟的列车,拖着各自大大小小的行李箱,谁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他们快步钻进列车里,生怕晚了一步就会被列车抛弃。钻进车厢时,林先生敏锐地扫了一眼,目光所及都是陌生面容,这才放缓脚步,逐排搜寻自己的座位。
等林先生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我们终于可以较为清晰地观看他的模样——差不多四十岁,短发,“国”字脸稍显浮肿,眼眶偏黑且微陷,鼻梁矮小,嘴唇厚,左脸有一颗痘痘。他或许曾经帅过,但现在看来普通,如果不是因为一身体面,甚至有点丑陋。现在,林先生心满意足地望着飞速倒退的窗外景物,脸上浮现出微笑。
事实上,林先生不过三十六岁,按照生肖轮转,也不过转了三回。他有一个八岁的女儿,一个三十四岁的妻子,还有一对六十多岁的父母,一套面积逾百的住房,一辆入手价十五点五万元的轿车。看起来,林先生是现世生活中极为普通却又家室稳当事业有成的人。事实上也是如此,在那個偏远的老家山村和含辛茹苦的双亲眼里,林先生绝对是一个成功的人,通过读书从农村走向城市,当上公务员,有车有房有老婆有孩子,重点是,他是一家县级单位的中层干部,职级是股级,但政治待遇上是稳当当的副主任科员。
如果没有什么意外,林先生将如此简单平凡地退休,像一辆慢吞吞行驶在没有分岔路的铁轨上的列车,直至报废。
二
林先生并没有戴过牙套。牙套是城市的产物,也是城市的专属。林先生生长于农村,牙齿跟山野里的树呀草呀拥有同样的命运,他们各自为政自由发展,从未形成统一战线,不仅如此,他们还有残缺、凹凸,被山里的水涵养出深深浅浅的印痕,绝对算不上一口好牙。
林先生第一次知道牙套这东西是因为张同学。即便很多年过去了,林先生再想起牙套来时,依然会想起十几岁那年初秋遇见张同学时的情景。那时,张同学咧着嘴的样子,把林先生吸引住了。那时的林先生还不是林先生,只是从乡镇中学力争上游考入县重点高中的仓皇小子,初来乍到遇上了县城姑娘张同学,像一切恶俗的青春剧一样,他们站在烈日下的树荫下排队报名,然后林同学咧开嘴问张同学,你是哪里人?树叶间一丝丝漏网的阳光落在她的牙齿上,折射回来的光线亮瞎了林同学的眼,于是他心里惊叹道,城里人真会玩,牙齿都是反光的。他们聊了几句后,林同学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张同学,你牙齿上的是什么?张同学愣了一下,显然她没料到林同学会这么问她,好像这个问题问得很幼稚,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啊,这个?她捂住了自己的小嘴巴,像仓皇捂住一个无意中泄露的小秘密,牙套呀,牙套你也不知道吗?林先生感觉受了挫,撑着面儿说,知道呀,不就是牙套吗?张同学嘿嘿笑着,一脸狡黠,咕哝一句,傻小子。
很多年后,林先生忘记了张同学,忘记了那个第一次看见牙套这个怪物的烈日正午。他的生活看起来已经毫无波澜,不仅张同学,很多青春的往事、成长的琐碎都悄然溜走了。跟任何一个平凡的人一样,他被时光雕刻成了另外一个样子。
开春的时候,林先生所在的单位来了一个实习的小姑娘,相貌普普通通,唯独一副牙套非常漂亮,它不像单纯的牙套,倒像一副特制的铠甲,以耀眼的金色光芒,护佑着一排洁白的珍珠。报到时的座谈会上,小姑娘热情洋溢地自我介绍时,林先生沉醉了。他感觉自己瞬间复活,好像一盆冷水浇入沉梦,又像一块巨石砸入深潭,更像一道银光刺入黑夜——他浑身一个激灵,心肝狠狠地颤抖了一下。三十六岁的林先生,整天单位和家之间两点一线的林先生,生活一成不变的林先生,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下班回家路上,林先生就有一些出神。脑子迷迷糊糊的,总是聚不起神,车身一颠一颠时,心神也跟着晃起来,说不上为什么,脑海里就浮起那个年轻女孩轻抿嘴唇时,从唇齿间溢出来的金光。开门进屋时,妻子正从厨房提着垃圾袋出来,正好,你把垃圾丢一下,我开火做饭。她在附近的小学教书,时间相对宽裕,下班时间比他早一些,女儿也在那所学校就读,有她照顾,林先生安心许多。丢垃圾的时候,林先生心里又泛起了波澜,想起网上一个视频段子,大抵是说妻子在家偷情,丈夫突然回来了,千钧一发之际,妻子灵机一动,让丈夫先下楼去丢垃圾,成功化解被撞破的风险。段子林先生早就看过,不知道此刻为何想起,他激灵地晃了下脑袋,才把脑子里的思绪晃出去。
回到家,妻子已经在切菜了,女儿趴在客厅茶几上看书。林先生换了鞋,蹑手蹑脚地猫到女儿身后,捂住女儿的眼睛,猜猜我是谁呀?女儿放下书,喊了一声爸,张口间,转身和林先生拥抱在一起。女儿向来如此,蒙眼睛猜猜谁的游戏,玩一百次也不厌倦。接下来的时光,和往日并无太大不同,妻子操持晚餐,林先生负责陪女儿读书、做游戏,然后吃晚餐,照常两菜一汤,然后妻子带女儿到卧室学习,林先生负责洗碗,收拾妥当后,便可舒舒服服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这个一百多平方米的共有空间里,林先生和妻子的分工向来明确,各自恪守尽责。如此已经持续多年。女儿学习结束,洗漱睡觉,妻子腾出身来,然后林先生去洗漱,到床上看会儿书,妻子披着浴袍进来时,林先生侧身关掉灯。早些年,他们还会在床上聊一会儿,彼此享用。现在他们已经很少将床作为聊天的平台,除非是有什么事非得临睡前聊清楚,对他们来说,床只是盛放疲惫肉身的工具和偶尔交合的舞台。
今天妻子却突然开了话头。你听说了吗?她把林先生关上的灯重新打开,把别在头发上的发夹取下来放到床头柜上。城西那边开了个新楼盘,按照规划,里面从幼儿园到高中一应俱全。林先生闷声闷气地说,听说了,咋了?妻子靠在床头靠背上说,我们账上是不是有接近小二十万?林先生说,对啊,咋了?妻子说,要不我们买套房吧?林先生说,我们不是有一套了吗?妻子说,你想想啊,现在政策好,万一你还想再生一个呢?林先生一愣,我不想,我觉得一个女儿就挺好。妻子说,万一呢?林先生侧过身子,背对妻子,睡吧,以后再说。
妻子没再说话,关了灯,从身后抱住林先生,双手抚摸他的身子。林先生始终不见起色,她便轻轻地叹了口气,停止了动作。黑暗中,林先生心中充满无力感,妻子的需求他不是没有感知到,但就是心有余力不足。如果说三十六岁的林先生还有什么不圆满,大抵便是这件事了。
是耀眼的牙套,在一双薄唇嚅动间折射着迷人的光芒,照亮了他的全身。他感觉到身子暖暖的,从梦中醒了过来。妻子已经熟睡,发出了轻微的呼吸声,非常平静。深知感觉稍纵即逝,林先生有些忍不住,粗暴地抱住了妻子。妻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久违的感觉惊喜到了,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恨不得把整个黑夜都吞进肺腑里去。事后,妻子温柔地抱着他,林先生心里非常满足,充满自信,没有说话。
三
实习的小姑娘充分展现了一个职场新人的主动与积极,到处揽活儿,见到林先生就脆生生喊,林主任,您可得多教教我。林先生绷着台面,心里欢喜,一本正经得不得了,年轻人多学学是极好的,只要你愿意学,我当然愿意带。小姑娘雀跃,跟林先生学起了材料写作。
别说林先生还真是写材料的一把好手,在全市系统是出了名的笔杆子。林先生愿意教新来的小姑娘,毕竟眼下是一个尚可观瞻的年轻女孩,何况她还有一副迷人的牙套。是的,迷人的牙套,林先生就是这么认为的。尤其是当他意識到,是潜意识里存在的一副牙套挽救了自己可怜的性欲时,这种感觉尤其强烈。
有一阵子,林先生如沐春风,干起事来尤其带劲,也确实教了实习小姑娘不少本事。小姑娘大学即将毕业,毕业实习却还没开展,临时托了关系找到林先生的单位,本以为混个实习证明和鉴定就行了,没料到还真学了不少本事。临回校前,她怀着感恩之情邀请林先生吃饭,林先生欣然应允。饭毕,两人行至酒楼前道别,小姑娘一脸诚恳,林主任,这段时间真是感谢您。林先生说,别说那么严重,我也没做什么。车来了,小姑娘让林先生先走,林先生绅士地把她推进了车,你先走吧,我遛一会儿。小姑娘上了车,隔着车窗突然说了句,林主任,不知道我以后在工作中还会不会遇到您这样优秀的人,我会想你的。车远去了,林先生愣在路边,脑子里突然就想起了张同学来。
那年,张同学随父迁居省城,临别前,约林同学出来见面。两人在学校操场沿着跑道走了不知道多少圈,彼此都有话想说未说,就那么默默地走。后来夜深了,林同学送张同学一段路,到了行道树的阴影里,张同学就抱住了林同学。她说,林,我会想你的。他刚张口,就被两片冰凉柔软的嘴唇堵住了。他笨拙的舌头触碰到她的牙套,第一次感受到爱情的滋味和自己身体奇妙的变化。想到这里,林先生不自觉地搅动了下舌头,多美好的时光呀。
晚上,林先生和妻子缠绵时,脑海里鬼使神差地浮现出了遥远的张同学的面容和那副金光闪闪的牙套,嘴巴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牙套。妻子一愣,什么?林先生又重复了一声,牙套。妻子没继续问,死死地箍住他的腰,死命把他往自己身子里揉。事后,妻子满面春风,问牙套是什么意思。林先生一惊,牙套?妻子娇羞起来,你说的啊。林先生突然意识到什么,啊,那个,你说咱女儿是不是得戴牙套?妻子说,女儿才多大啊?再说,这事你会在和我做那事的时候拿出来说?你什么心啊?林先生一时语塞,竟不知道如何回答。妻子换了话题,试探他,要不,还是买套房吧。林先生想了想,很认真地说,再说吧。妻子说,别再说你不想生二孩,就你最近这节奏,保不齐哪次就怀上了。林先生说,哎呀,怀了再说。妻子说,我不管,就算是投资,也该买。林先生有些无奈,我们哪够格买房投资?妻子嘟哝着,说得好像你不同意有用一样。她向来是这样的,自己认定的事情,即便林先生反对,也多半反对无效。
细想起来,林先生对张同学是感激的,感激她也感激她的牙套。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她身在何方,过得怎么样。他开始疯魔一般地想起牙套来,以前只是想起一副闪光的牙套,自从从记忆里打捞出张同学来,他就把牙套和张同学紧紧联系在了一起。他开始无意识地在和妻子缠绵时喃喃出“牙套”两个字来。它让他充满力量。妻子也不再问他为何,那感觉实在太难得,只要他不临时掉链子,她就满意,谁还管喊的是“牙套”还是“牙齿”呢。
夏天来临时,林先生和张同学联系上了。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中午,林先生和当年的同学聊微信,犹犹豫豫地就问起了张同学来。同学揶揄他,咋地,想她了?林先生在手机这边脸红了,胡说什么。同学那边说,谁不知道你俩那时候谈恋爱?还装。林先生说,不过是突然想起来。同学说,别说我还真有她的联系方式,前些年有次聚会碰上了,她变化挺大,留了电话号码,也不知道还有用没。说罢把号码甩了来。
拿着电话号码,林先生却没有勇气拨打过去。他选择了加微信,将电话号码输入微信好友添加搜索,他犹豫了会儿,点了添加好友,说明写的是:林。他想,若对方是张同学,若张同学还记得,一个“林”字足够了。过了两天,林先生几乎要忘掉这件事的时候,微信通过了,那边很快回复:林?林先生激动不已,嗯,张?张同学回,嗯,没想到还能联系上。林先生心一痒,这大约就是缘分吧。张同学发来一串玫瑰。林先生说,不知道有生之年能否再见?过了好一阵儿,张同学说,机会到了,自然会见。林先生说,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能见。张同学发来一串大笑的表情,好呀,林,你创造一个机会来见我。
林先生感觉自己变了一个人,只要一和张同学聊上,就像回到了遥远的青春年华。他们一口气聊了两个小时,放下手机时,窗外吹进来的风,撩得林先生心痒痒。
四
林先生工作常常处理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或是领导朝令夕改的无趣要求,工作原本索然无味,因为和张同学断断续续地聊着,竟不觉得那么无聊了。起初,他们多半聊一些生活和工作的事情,从每天的早安问候开始,一直聊到下班。他叫她“张”,她叫他“林”,没有约定,彼此默认了这个称呼。
他终于小心地问到她的生活里他关心的那部分。她没直接回答,只说,若是有机会,我想寻一处幽静,坐在你的面前,细细地把这些年的事情告诉你。林先生心里充满激动,说,我相信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她说,我很期待。他说,我也是,非常非常期待。
妻子那阵子忙得不可开交,她已经着手看房了,从外面带回大堆宣传资料,逐个楼盘分析,从开发商口碑到区位优势,从地理风水到周边环境,从基础设施到配套服务,罗列了一大串,画满了五颜六色的笔迹。终于,她挑出了三处心仪的楼盘,等孩子睡下后喜滋滋地去征求林先生的意見。
林先生正在和张同学聊天,被妻子吓了一跳,慌忙关了手机,一反常态地和妻子聊起了房地产业。即便聊得天花乱坠,还是没能泯灭妻子购房的欲望。她的理由很简单,也从没变过,就是万一生二孩呢。国家早就放开二孩政策,身边的同事朋友纷纷响应,现今人家的孩子已经快能打酱油了,而林先生呢,就是提不起劲,妻子提过,被他婉拒了。那两年妻子三十出头,女儿闹腾得厉害,常常心力交瘁,也便只是提提。
现今女儿上了小学,家里家外都省心了许多,生二孩的念头死灰复燃,愈演愈烈。家里二老也都催得不行,他们思想里根深蒂固的那些东西,容不得他们接纳儿子只有一个孩子还是个女儿这个事实,他们不止一次下了死命令,但死命令最后都真的成了死命令,如同铁针掉进大海,未起任何波澜。林先生相反,与对什么都充满激情的妻子和对传宗接代有着迫切希望的二老相比,他显得疲软、落后,说不上到底哪里不得劲,就是觉得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不只生二孩,不只购置一套固定资产,生活里的种种,都疲于应付。如果不是因为那副意外的牙套,他维持男人尊严的那点激情也将随着时间的逝去慢慢消失殆尽。
但是生二孩这事,还真得从长计议。想当年备孕女儿时,他足足一年没饮酒没抽烟,注意饮食,坚持规律作息。生孩子哪能是说生就生的。妻子对此深以为然,那当然呀,所以从现在开始,你给我戒烟戒酒,戒熬夜。妻子甚至列了一个健身计划,她即将迎来暑假,她要在暑假期间把林先生的身体调理好,还要监督他锻炼好身体。在妻子的计划里,他们蓄势待发,养好每一颗精子,一定能播种出一棵参天大树。林先生对此心不在焉,为此两人大吵了一架。
妻子声泪俱下,控诉林先生对家庭的不作为,在单位你是领导的得力助手,这能那能的,家里你帮上什么忙了?林先生深感委屈,这话说得我在这家里一无是处似的。妻子说,你有啥用?有啥用?你除了和我唱反调还有啥用?林先生气得直咬牙,却说不上话,在吵架上,他弱势妻子太多了。教育孩子,我往东你偏往西……要买房子,你不答应,你说你是不是处处和我作对?
林先生深感颓败,自觉对家庭已尽力负责,除了加班和必要的应酬,他都准时回到家,除了下厨少,其他活儿捡着就干,从不推搪,夫妻间虽不算激情似火,但好歹彼此尊重,没怎么大吵大闹,日子平平常常,点点滴滴堆砌成的一座无形的大厦,却不料在妻子的几句话中轰然崩塌。他杵在妻子面前,想了一堆自认杀伤力极大的话,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一转身进了书房,猫进了被子。
自女儿分床去自己的卧室后,林先生便再没睡过书房。书房的床是在榻榻米上铺就的,床板很硬,床垫也薄,咯得他难受,加之心情不好,思绪万千,竟失眠了。辗转反侧中,林先生忍不住给张同学发了一条微信。
五
去往省城的动车上,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副牙套的模样。那是属于张同学的牙套。它已然消失无踪,但张同学还在,在记忆深处,也在列车尽头。
上午十点多,张同学回复微信,说昨晚睡早了,没看到信息,请他谅解。林先生说没事,就是突然想你了。张同学回了一个微笑的表情,没接话。对方没接招,林先生只好作罢,专心工作。到了晌午,张同学来话,问他在做什么,说心情不好,可有笑话说来乐乐。
林先生:正好闲下来,等着午饭。没有笑话,只有琐碎繁杂的工作,和想见而不得见的人。
张同学:我工作没那么忙,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念的人,只想抽空多读读书,出去走走。
林先生:连我都不想吗?
张同学:想又有什么用?你又不是我的。
林先生:只要你要,我就是你的。
张同学没说话。
林先生:是真想你了。
张同学:有多想?
林先生:很想,做梦都想。开心时想你,不开心时也想你,什么事都想着你。
张同学:那你来找我呀。
林先生:好啊,择日不如撞日。
张同学:今天?
林先生:就今天。
张同学:不急吧。
林先生:我十万火急。
林先生向领导告了假,又给妻子发了信息,说下午要去省里出差,可能晚上回不来。原本他习惯打电话的,但他选择了微信。他不知道是因为隔夜的架还没话开心里憋着气,还是因为心虚。
车窗外,山峦和谷底交错倒退而去。林先生一度陷入自我怀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去和张同学见面。是因为昨夜妻子争吵时的那堆话吗?似乎不是,有些隔夜话比隔夜酒消散得还快,隔了一夜,那些重话早就被风吹得轻飘飘的,虽然梗在心头,但重量已非昨夜。是因为对张同学的念想吗?他只能归为这个原因。结婚十来年,偶尔面对美女时,他也有过丝丝非分之想,但他只是想想,他向来瞻前顾后,骨子里还是有着固执和传统的,何况夫妻间又没出什么大问题。所以,他只能归结为对张同学的想念,或者说,对一段青涩岁月的想念。他要去做什么?仅仅是见一面?还是顺便发生点什么?
思索了许久,未能得出答案。林先生唯一确信的事情是,此刻,列车正带着他向张同学飞奔而去,而在单位和妻子那里,他的理由各一,却又隐没了张同学这个要素。张同学是一个秘密。旅程越是往前,林先生越是感觉张同学是一个越来越大的秘密。他心里打起了鼓,思前想后试探地给张同学发了一条微信。这条微信他输了几遍,换了几种措辞,犹豫了半分钟。点击发送时他那绷得紧紧的心弦,犹如平稳运行的列车突然颤抖了一下。
张同学回复他,我在洗澡。林先生说,要不,开个视频?张同学发来一张自己在镜子前的照片。大抵是玻璃上雾气太浓,林先生看不清楚张同学,只隐约看到她穿了一身粉色浴袍。马上她又发来一个拳头,你个坏人。林先生说,开玩笑。张同学说,你好好坐车吧,我洗个澡收拾一下,你差不多也到了。林先生说,好,洗吧,晚点见。
拿着手机,林先生痴痴地,一时没法儿从对话中抽离出来。势必要发生点什么吧,作为一种遗憾的弥补,或者一种失而复得的注解。想到这里,林先生心里既心虚又美好。
车很快就到了省城。时间是下午五点多。林先生下了车,四处搜寻上车前遇见的同事,却一无所获,下车的人实在多,只有密密麻麻的面孔,密密麻麻推动着向前走去。林先生心里放松下来,快步随着人流出了站,打车去往张同学给的那个地址。
林先生很轻易就找到了那家咖啡店。坐下来的时候,他接到妻子的微信,说下了班,女儿嚷着要去外面吃肯德基,头大。林先生回她,想去就带她去吧。妻子说,你不是一直不赞成我们吃这些吗?林先生想了想说,她那么想,就满足她一次吧,我先忙,你决定。他放下手机,望向窗外。黄昏正要降临,太阳从楼缝间冲过来,斜斜地挂在大楼与地面之间。
六点十分,林先生看见张同学从出租车上下来。之所以知道是张同学,是因为她刚发了一条微信过来,说马上下车。他看不清楚她的脸,但从她预先告知的穿着判断出来是她。他给她发了条信息,告诉她在靠窗位置。她说,我马上到,准能一眼认出你,一定。林先生莫名感到紧张,不断地抬起杯子喝水。
数十秒后,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中年妇女站在林先生面前,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面部僵得如同版画。林?她试探着。
为了避免口中的水喷薄而出太过于难看,林先生拼命地将它咽了下去。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嗝,额,是,您是?来人娇羞一般坐下,屁股占掉了大半个沙发,我是张呀,还说准能认出我呢。
六
记忆的可怕之处在于与现实短兵相接时的单薄与弱小。它把你拉入不断往复的漩涡,却又在现实面前溃不成军。它的魅惑性往往让人义无反顾地扎进现实的残酷而不自觉。林先生实在没办法把记忆中的牙套妹张同学和眼前的中年妇女联系在一起。
坐在他面前的, 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中年妇女。她上楼时似乎走得紧了,额头上布满微小的汗珠,有一些正往下掉,在脸上划出几条细微的湿痕。她动了一下身子,沙发跟着使劲晃动了一下,一股热浪迎面扑到了林先生的脸上。
林,因为你来,我请了半天假,她说。她看起来精心修饰过,但脂粉未顾全的地方,皮肤的破绽还是毫不客气地显露出来。她突然站起来,像是想起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没有做,说,如你愿,抱一下吧。林先生和她抱了一下,她紧贴过来的身子把硕大的胸部送到他胸前,让他感到不适。林先生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十多年前那个夏夜,她正在发育的胸部也曾这样亲近过他的胸膛,只是今非昔比,感觉差了千万里。在浓郁的香水味中,林先生胃部一阵不适,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尴尬地笑了笑。张同学松开他坐下来,沙发再次狠狠地凹陷下去。她要了一杯咖啡,在等待咖啡的过程中,她挑着眼看林先生,林,没看出来啊。林先生觉得,她的眼神充满了某种炫耀或者挑衅。
他死死地攥着手机,那里面存着他在车上给她发的那条微信。现在,微信里的那些字蝌蚪一般在他的眼前游来游去。“张,越是靠近,我越是想念你,真想紧紧抱住你,紧紧地,从黄昏到清晨。”三十三只摇头摆尾的小蝌蚪,齐刷刷地嘲笑他。这句话曾让林先生颇为得意,它表达了某种渴求和欲念,却又不显得低俗和色情。但现在,林先生感到懊恼和后悔,脑子里急速转动着,试图找出一些较为合适的话,回应张同学。
张同学看出了林先生的窘迫,说,多少年了,你紧张的样子还是一样。不过,她顿了一下又说,人卻比以前直接大胆了。林先生索性放弃对她挑衅的回应,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变化也挺大的。张同学回他,是啊,老了,也胖了。立马又说,可不许嫌弃我。林先生怔了一下,没有反驳她对自己的判断,而是说,我也是。他们彼此用自我的确认来确认了对方在时光里的落寞和溃败,发福、苍老、变丑,时间把这些东西都公平地实践在他们的肉身上。
林先生去了一趟洗手间。其实他并没有上厕所的生理需求,只是单纯想静一静。他在洗手池洗了手,用湿漉漉的手指按了按眼眶和太阳穴,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知道多少年了,林先生没有如此认真地打量自己。自己有什么可打量的呢?无非是蓬头垢面,凡夫俗子,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现在,林先生突然觉得不认识自己了,镜子里那个林先生好像并不是自己。
这种自我质疑很快就被突然闯入的如厕者打断。从洗手间回来的时候,他远远看到张同学仰头靠在沙发上,貌似睡着了。看着那具硕大的身躯,林先生想,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走近,张同学果真睡着了,鼻息里打着鼾。怎么会这样呢?林先生心想着,坐下来,喝了口水。他正思虑着接下来的事,张同学突然醒来了,呼哧一下立正上半身,有些尴尬,哎呀,咋睡着了呢?林先生也跟着不好意思,累了吧?张同学说,真累,眯一下就睡着了。林先生又喝了一口水,心里还在想,怎么会这样呢?想归想,嘴上是说不出来的,只好喝口水,缓解一下尴尬。
倒是张同学说,到底还是因为胖了。她这么说时,浮肿的面部露出一丝娇羞,想当年,我还是很苗条的。林先生不置可否,是啊,那时候的你,他伸出手,对着张同学比了一下,皱了皱眉,不好意思直说,便来了句,我们变化都挺大。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胖的呢?哦,她想起来了,从我第一次离婚的时候起吧。你离过两次婚?林先生问她。嗯,两次,第二次是一年前。哦,挺可惜。张同学面色迷蒙,坠入往日追忆。第一次离婚的时候,实在没法接受,整天除了哭闹就是狂吃,等到离婚阴影散去了,胃口却大大增加了。她笑了笑,你看,就成了这个丑样子。林先生心里叹了口气,怎么会离婚呢?张同学悲伤起来,第一次吧,他出轨,第二次呢,额,第二次——她欲言又止,顿了下来。林先生好奇地看着她。她犹豫了一下,说,他说太累,不是跟我生活累,是跟我过夫妻生活太累。她说到这里,一脸痛苦,从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理由,男人呀,都不是好东西,想享受,又想偷懒。她意识到对面坐着的林先生就是个男人,脸上更娇羞了一些,当然,林,你是除外的。
林先生已经无意再了解她的婚姻生活,他不想再了解下去,曾经多么美好的女孩,不应该遭受如此不幸的婚姻。有一时他是难受的,心疼的,但他很快意识到,这种难受和心疼只针对记忆中那个美丽的女孩,并非眼前这个女人。眼前的女人正啰啰嗦嗦地说着什么,像一场演讲一样,说着说着,竟然有些沉醉,肥厚的嘴唇上下摆动,粗壮的舌头有力地搅动着口腔里的唾液,一些经不住搅动的唾液飞了出来,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道细细的弧线。在她的叙述中,林先生困意袭来,感觉随时都要睡去。
等林先生回过神来,她已经开始吃蛋糕了。林先生甚至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点了两份蛋糕。她示意林先生,尝尝,这家蛋糕非常美味哦。林先生摆摆手,我不饿,你吃吧。她很快吃掉自己的那一份,征询林先生,你确定不吃?林先生说,不吃,饱着呢。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挪过林先生的那份蛋糕,不吃太可惜了。她很快就吃完了两份蛋糕,用舌头裹了一下嘴唇,嘴角的奶油悉数被舔完。
你们做公务员的,工作怎样?服务生将桌面的盘子收走后,张同学开启了另一个话题。还行,林先生说,杂事多,责任也大。咦,能有多忙?她说,还不是一张报纸一支烟?林先生说,那都是哪个年代的事情了,现在的公务员可不一样。哈哈,她说,我开个玩笑,知道你辛苦的。又说,也心疼你辛苦。说这话时,她身子前倾,眉目高挑,眼珠子闪了一下。林先生有些不适,倒也不只是,各行各業,各有各的辛苦吧。也对,她沉思了一下,这样,我给你推荐一个险种吧,我现在就是干这个的,对你们这个群体特别好,特别适用,你也帮我在单位宣传宣传……这样,我,我给你提成……
林先生心里七上八下的,她的话已经听不进去了,他开始不断地查看手机。妻子发了一条微信来,他却没有点进去看。他只是不断拿起手机,打开,刷一下,又关上。张同学终于停止了她的讲述,林,你在等电话吗?他有些不好意思,单位事多,形成习惯了,怕漏信息。张同学显出一些无趣,频繁地望向窗外,一时时地陷入迷惘。
黄昏缓慢地降临,天色暗了下来。
晚上住哪儿?张同学站起来,把自己的手提包抱在胸前。她的手提包鼓鼓的,装满了东西。她说,女生真是麻烦,出个门洗漱用品化妆品就得装一包,哪像你们男生走到哪里都可轻装简行。他无比尴尬,那个,我……
七
林先生深夜突然返回,妻子很意外。她松垮的睡衣晃动着,覆盖在林先生的身体上。她亲吻他,从唇齿里挤出一句话,不是明天才回来吗?她的声音几乎要被自己的喘息掩盖。他们缠绵了一会儿,林先生再次气馁了。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副牙套的模样来,然后那副牙套突然丧失了它一度拥有的功能。它已然变身一副丑陋的坍塌的牙套。他使劲摇着自己的头,像对着垃圾车丢生活垃圾那样,极力把它甩出了自己的意识。妻子觉出了什么,放缓了节奏,耐心地培养着。
牙套,牙套……妻子喘着气,迷离地咕哝道。什么?林先生几乎要换不上气儿了。妻子说,你,你喜欢,我就,就,做你的小,小,小牙套。
林先生惊恐地伸手去捂妻子的嘴。那些词还是从妻子的嘴里跳了出来:牙套,牙套,牙套,牙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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