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静仪 译
“吃”的起源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九日,朋友打电话来邀我去邦普拉区吃午饭,我婉拒了。因为水已经涨到家门口了,说不定会像上周六那样淹进家来。如果我出了门,谁来看家呢?何况吃饭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每天随便对付即可。我也曾像山林隐士一样,以野菜充饥。现在洪水泛滥,食玉炊桂,野菜也成了珍稀之物,餐桌上的食物便换成豆子罐头和面包,还不知能撑几天。想想远古时代,人类在森林里生活,虽然不懂生火做饭,只会挖野芋采野果子吃,但日子不也过得好好的,无忧无虑。后来人口不断增加,僧多粥少,争夺食物的问题摆在眼前。人们无法再像原始人那样,过得随心所欲了。
以前,华人见面,相互问候总是说“吃饭了吗”,这是因为他们还带着中国的风俗习惯。中国人口众多,粮食不足,所以才这样问。后来华人从商,他们就换了一种说法,一般会问“生意好吗”。生意非常重要,经营得好,就吃得好,反之,就食不果腹。
总之,华人把饮食看得相当重要,甚至可以说以食为天。一旦有人喊道:“开饭啦!”干活的人即刻放下手里的活儿,赶紧坐到饭桌边,容不得丝毫的磨蹭拖拉。华人吃饭的时候,就像武打影片演的那样,全神贯注,埋头大吃,谁反应慢了,或像浪漫爱情故事片那样,边聊边吃,那就吃亏了。绅士们或者那些穷讲究饮食礼仪的人,如果跟华人劳工一同吃饭,十有八九捞不着。从中国史书中我们看到,古代中国人迎来送往、经营事务、逢迎权贵的时候,一定会设宴款待。将士们打了胜仗班师回朝后,国王也会用美酒佳肴犒劳他们。
人类为何需要饮食,而且还非常重视?你可能会对这个问题嗤之以鼻,心想,进食不就是为了活着!我们是人,不是神仙。神仙们锦衣玉食,无须劳碌。人人想死后升天堂做神仙,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过上不再为生计奔波的生活。若继续追问,假如人类饮食是为了活着,那么又是谁教会人类饮食的?问到这里,可能有人不耐烦了,认为我太过追根究底。请少安毋躁,接下来,我给大家讲讲饮食起源的故事,你会体悟出人类因“吃”而诞生。
其中一个故事是这样的,南美洲的圭亚那人认为,人类的祖先原本是生活在天上的神族,幸福无忧。他们不像现在生活在地球上的人,过着艰辛的日子。天上的神仙也像我们人间一样,各有各的职位和身份,比如有的是国会议员,有的是京都议员,有的是分区议员。有位神仙,不是什么议员,大概就是个巡视员。有一天,他出门巡视考察,低着头边走边看,突然发现天层的地板有个洞。这位神仙很好奇,想知道这洞到底通向何处。他找来藤条,结成梯子,顺着藤梯往下爬,直至落到地面。
这位神仙发现了这个新大陆,心中甚是惊喜。他见地界的动物种类繁多,与天界大相径庭,试着捕捉一些来品尝,感觉齿颊生香,回味无穷。他不想独自在富足的地界享乐,于是顺着藤梯爬回天界。他敲锣打鼓,大肆宣传,号召大家跟他一起下去享用美味佳肴。天界的神仙们不知是否因清茶淡饭的日子过得太久了,一听到这个消息,竟然垂涎三尺,全部蜂拥至洞口,一个接一个顺着藤梯爬到地面。轮到最后一个神仙的时候,不幸的事发生了。在天界,这位神仙身材最为肥硕,他总是步履蹒跚,走路跟不上别人,因此这回他照样落在队伍的最后。只见他哼哧哼哧地想要钻出洞,却因洞口窄,身子被卡住了,无法动弹。当先下来的那批神仙吃得饱饱的准备折回天界时,发现洞口被这位胖子堵住了。无奈之下,这些神仙们只好留在凡界,开疆拓土,繁衍生息,于是便有了今天的人类世界。
我们泰文化中也有类似上面所讲的神仙下凡觅食的故事。读过《三界论》的人会有印象,该作最后讲到梵天创世的故事。
起初,梵天神们通体发光,所到之处,亮亮堂堂,无需灯火照明。他们的出行非常方便,想到哪里便飞到哪里,不需任何交通工具。然而,时来运转,乐极生悲。当时的大地经历了烈火、洪水和狂风劫难后开始复苏,蘑菇般的泥团遍地生长,蕹菜似的泥藤四处蔓延。这些地表的泥团、藤蔓散发出极其诱人的香气,弥漫天界。历经劫难的梵天神们禁不住诱惑,纷纷下凡,拾起香土,大快朵颐。
谁能料到,梵天神们日复一日甘之如饴的香土,慢慢地侵蚀着他们的身体。原本梵天神们全身发光,但吃了香土后,身上的光芒便逐渐消失,最后变成肉体凡胎,成了人类。大地随之陷入一片漆黑。刚刚转变为人的梵天神们惊恐万分,因为他们不曾遭遇过黑暗。于是,他们祈求光明,后来便有了太阳和月亮,人类因此得以生活和劳作。
我所讲的这两个故事反映了人类的诞生乃起源于“吃”。实际上,西方人的亚当和夏娃的故事,也跟“吃”脱不了干系,他们正是偷吃了耶和华的禁果,才被耶和华赶出了伊甸园的。后来二人变成了人类的祖先。
啰啰唆唆东拉西扯写了这些,大概是因为这场洪水淹得我六神无主、思绪繁杂,联想到那场毁灭世界的大洪水以及水灾过后,世界空无一人。幸免于难的梵天神们下凡觅食吃土,然后便有了人类的神话。
令人心烦的是,水灾过后,我上哪儿找香土和藤蔓?估计野菜还会贵咧!写于洪水泛滥、蕹菜所剩无几之际。就这样吧,请多包涵。
椰壳故事
一九八四年出夏节的那一天,我去斯里兰卡参加当地的文化节。东道主把我安排在嘉乐费斯酒店入住。这家酒店是当地最古老的酒店,建于一八六四年。酒店的确老旧,房间里的衣柜门掉了一扇,窗门也摇摇晃晃,看来很好地保留了古风。环境倒是清静惬意,海风徐徐。专门提起这家酒店,是因为有天晚上酒店安排了一顿具有当地特色的晚餐,那样的待遇并不多见。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们所用的食物盛器是用椰壳制作的。他们把椰壳从中间破开,打磨光亮,其中较小的一片做成椰壳碗的垫子,正好配套。众所周知,斯里兰卡是一个盛产椰子的国家,无论你走到哪里,都能看到椰子树,还有堆放着橙黄色椰子的商贩摊子。椰子多了,当地人自然拿椰壳来做文章,制作成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品、纪念品,销售给外国游客。我想买几个带回泰国,但想想颇为尴尬,我们泰国不也盛产椰子吗?!
我们泰人传统观念中,忌讳把椰壳当碗盛食物,因为以前乡下人用椰壳碗装剩饭剩菜给狗吃。人们要招呼狗来吃的时候,就会敲敲椰壳碗,而狗就知道开饭了。于是我们就有了俗语“衔着椰壳碗出生”,相当于骂人是狗娘养的。通常说来,用椰壳装东西的人都是低等人或穷人,他们没有什么财物。我们还经常听到讽刺人的话,“得让他拿着椰壳碗去要饭,他才知道厉害”。
我还在上初中的时候,曾经读过一则寓言故事,名字大概叫《镶金的椰壳碗》。故事讲道,有个很穷的男子,被人雇佣干农活。开饭的时候,主人家就用椰壳装饭菜给他。他就用椰壳做的勺子吃饭。这个男子干活积极卖力,疲惫气馁的时候,就把椰壳碗和勺子拿出来看,看过后又有了干劲。结果不久,这个男子成了富翁,他便把椰壳碗勺拿去镶金,留作纪念。
实际上,椰壳在泰国人的生活中,并非因上面说的负面含义而失去积极的作用。过去在农村地区,人们会用椰壳做成量器如舀米勺,称为“挞喃”。制作“挞喃”时,一般选取个头不大的椰壳,不把椰壳从中破开,在椰壳原生洞口的基础上适当凿大些,目的是使其能够更方便地装进谷物。泰人把那些个头较大的椰壳称为“格箩”,把它们制作成盛放香烛、干辣椒的容器。再小一点的椰壳,则可以做成水瓢。人们选用那些老椰子壳,给椰壳开个较大的口子,在椰壳侧面凿一个小洞,然后做一根长长的手柄,把手柄插入小洞中固定住,一把用于水缸取水的瓢就制作完成了。过去,家在大路边或附近的村民,常常会在家门前的木质平台上放置一个水缸和一把水瓢。路过的人口渴了,便可自取水瓢舀水喝。当然,这种水瓢也可用于家中厨房舀水,但怪就怪在,这种水瓢只能用于舀水喝,不能舀水洗脸。古人常说:“椰瓢水洗脸脸更脏,筒裙布擦脸脸丢光。”为什么人们忌讳用椰壳瓢舀水洗脸呢?水瓢有多种用途,人们用椰壳瓢从水缸舀水洗脚是常有的事。莫非泰人怕自己高贵的头沾染了别人低贱的脚的晦气,也未可知。
水瓢,泰语读作“格拉杯”,乡下人叫作“达杯”。就像饭勺,泰语念作“咋瓦”,乡下人又有自己的说法“达瓦”。这两个词常被人们组合在一起,说成“达瓦达杯”,但不是字面上的意思指厨房用具,而是变成一句常听到的带有指责意味的话,比如说“这是什么达瓦达杯的事,我可不知道”,意思是说,这是乱七八糟或是不像样的事。
其实,拿椰壳做水瓢,也不一定要做成“格拉杯”那样带手柄的样式。直接在椰壳有洞眼的一端开个大口,把开口处磨光滑后,就可以拿来舀水了。人们叫它“盛水的格箩”。泰语中有句俗话,“格箩舀水,自照身影”,意思是人要有自知之明,不要夜郎自大。
以上所说的内容,反映出椰壳的用途广泛,可以制成多种厨房用具。要注意的是,不同的椰壳用具,要用不同形状的椰壳来制作。比如制作“挞喃”,得挑选椭圆形椰壳;制作水瓢的话,则需选用小而圆的椰壳;制作像水钵一样可以舀水用的普通“格箩”,就要挑那种底部较为扁平的椰壳,以便放置时不会倾斜。
我家有一个单眼椰壳,旁人见了都说是宝物。我年幼的时候,眼睛曾经疼痛难忍。村里巫医说,需要用单眼椰壳做驱邪仪式才能好起来。单眼椰壳很罕见,碰巧家中有一个,便拿来用了。巫医把稻米放在单眼椰壳上,口念咒语,然后拿刀把稻米切碎。连做三天,我的病就痊愈了。我的眼睛究竟是怎样好起来的,其实也说不清楚,因为当时我还用一种草药水滴眼睛。
除了单眼椰壳之外,没有“眼”的椰壳在巫术仪式中也被认为是吉祥之物,可以做成镇宅灵物,供奉在家中。
有关椰壳的信仰说来也奇怪。巴厘岛那边流行把小孩子玩耍过的椰壳做成圣物,而我们泰人也曾将椰壳刻上传说中的“罗睺衔月”图案,制作成护身符。据说椰壳还是古人制作假牙的材料。
还有一种以椰壳为材料制作的厨房用具值得一提,即制作椰浆最后一道工序使用的工具——筛子。人们把椰子肉刨下来之后开始压榨,榨完后就用筛子过滤出椰肉渣滓。以前筛子有好多种,用“格箩”制作的也有,也就是把大椰壳底部凿出蜂窝状的小洞。这种筛子很耐用,但过滤效果比不上网眼细密的竹、藤编制的筛子,因此使用不普遍。
总之,椰壳与泰人的生活息息相关。它的用途广泛,甚至农村贫穷人家给家里小女孩用来遮挡私密处的“咋丙”或“达丙”,也是用椰壳制作的。就连椰壳碎块也大有用处,是人们生火煮粥的上好燃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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