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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铁花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部 热度: 17073
刘学刚

  麦冬一直清楚记得艾叶看打铁花时那如醉如痴的样子。

  那晚,艾叶系着一条红围巾。红围巾在她的脖子上绕了一个圈,又像两条长辫子那样搭在胸前,将她的身材衬托得格外高挑丰满。尤其是生铁碎块熬成的铁汁在空中变成银花时,火光映红了艾叶的鹅蛋脸,胸前的两截红围巾也燃烧成了两簇火苗。铁汁击打到空中,漫天飞花;也击打到树上,光秃秃的树即刻满树银花。火花明明灭灭,艾叶一会儿清晰如一团火,一会儿模糊成一个影子。麦冬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左大腿,疼得他直咧嘴;又拧了一把左胳膊,还是疼,麦冬开心地笑了。在梦里掐自己的肉是不疼的。麦冬确认眼前的铁花和艾叶不是一场梦,却又像梦一样美得不真实。艾叶面若桃花,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特别是她仰脸看漫天飞花时,两截红围巾像流水一样散开。

  如果不是夜晚,铁花不会这么绚烂迷人。如果不是铁花飞舞,艾叶不一定会这么美丽动人。空中的千朵万朵铁花瞬间消逝,艾叶却成了麦冬心中的一团火。如同被大太阳照射着的槐花村的小麦,麦芒渐渐硬了,麦壳快被麦粒撑破了,麦冬被心中的那团火烧得异常亢奋,一个大胆的想法像火球一样滚来滚去:他想学打铁花,他想给艾叶打一场漂漂亮亮的铁花。

  打铁花的铁匠姓孙,五十多岁,后背有一块巴掌大的疤痕,就像狗皮膏药那样贴在那里,他光着膀子用力击打铁水时,那疤痕似乎也在拉伸,将一张后背渲染得悲壮而豪迈。

  苍术是一个推着手推车走村串巷的匠人。每到一处村庄,他选一个敞亮的地方,先和好两坨硬泥,然后摁炉条,装风箱,支起简易火炉,再安顿下圆顶的砧子,打铁铺就建成了。手艺人在村庄的出场可谓千姿百态。“邦邦邦”,小木槌敲击着木梆子,清脆悦耳,那是豆腐匠一个人的独舞。“磨剪子嘞戗菜刀”,磨刀匠那拖着长音的吆喝声宛若黄昏的炊烟,悠长而温暖。苍术和别的铁匠不一样。别的铁匠急匆匆地系上帆布围裙,戴上耐火套袖,锤起锤落,用“叮叮当当”的声音招徕大人孩子。苍术要在支火炉的第一个夜晚,打一场让全村人目瞪口呆的铁花,让绚烂的铁花放大全村人的快乐。久而久之,各村传颂的是一个叫苍术的铁花艺人,他能把生锈的废铁打成如梦如幻的铁花。逢年过节,甚至有一些新婚庆典,苍术便被请去打铁花。

  正月里闹红火。“铁花映彩灯,年年五谷丰。”活在民谚里的槐花村村主任请了苍术打铁花。红火,顾名思义,民俗活动要又红又火。槐花村的红火有很多种。比如,火红的春联把大街小巷烧得红彤彤的,火红的灯笼把槐花村的夜晚烧得红彤彤的。这一类红火如槐花村汹涌的麦浪,面积大,气场足。还有一类红火是要喊一喊、敲一敲、跳一跳的。比如舞狮子、荡秋千、跑旱船、踩高跷等。敲锣打鼓,燃放鞭炮,槐花村人需要这么闹一闹,内心的快乐和新年的红火就附丽在敲打蹦跳这些充满仪式感的动作上,仿佛一棵棵树,在春风里舞动着树枝,舞出一树嫩叶一树繁花。

  闹红火活动中,唯有打铁花是勇敢者的活动。打铁花的人被称为“铁火勇士”。苍术手持木棒把高温铁水击到高空后旋即被铁花火雨淹没的情形,让麦冬的眼前迭现着电影上的许多悲壮画面:被炮火炸起的泥土淹没的战士重又爬起,忍着疼痛,顶着炮火,匍匐前行。麦冬怯怯地向苍术说了自己的想法。苍术掀起后背的衣服,露出那块被铁水咬过的巴掌大的疤痕,然后转过身,看着麦冬。苍术的目光就像一个大罩子笼在麦冬的头顶,麦冬觉得有些沉闷。过了一会儿,苍术问他结婚了没。艾叶甜甜的笑容和红红的围巾在麦冬眼前就像绚烂的铁花瞬间闪了一下。没,麦冬的声音很低。好好学一门手艺吧,别学打铁花。苍术的声音不大,但在麦冬听来,就像一阵闷雷从头顶滚过,震得他耳朵轰轰地响。

  打铁花这行当有个不成文的行规,收徒不收未婚男子。在农村,身高力壮的未婚男子颇受女方喜欢,他们赶得了大车扛得了水泥拉得了铁犁。麦冬一米五出头,瘦瘦的,如果被高温铁水烫伤了脸,毁了容,姑娘远远看见了,都要绕道走。麦冬父亲也不同意儿子学打铁花。在父亲看来,打铁花就是砸锅卖铁之类的事情。大集体大炼钢铁那阵子,学校停课,他和他的那些同学恨不得变成吸铁石,走到哪里,哪里就有铁条铁块从地上跳起来,都能听见铁器击打的悦耳的叮当声。他把家里破了洞的锅、豁了口的勺、生了锈的刀全上缴了。后来,干活用的铁锄铁锨铁犁也作为废铁投到了集体的大熔炉里,用民房拆下的木头、树林砍伐的木头烧成一块块废铁,黑不溜秋的,宛若刚出土的冷兵器时代的粗劣铁器。父亲不知儿子哪根筋搭错了。把大大小小的用具变成不解饥困不解渴的废铁,一眨眼就不见了,还不如放个爆仗,爆仗至少能听个响呢。

  苍术和父亲都不同意他学打铁花。苍术希望麦冬学一门安全稳定的手艺,比如电气焊、炸油条、打家具,打铁也比打铁花实用,谁家不需要两把锄三张锨的,铁花是白天不开晚上开,农忙时节不开农闲开,打铁花的人辛苦一晚,酬劳不过是两条香烟。麦冬啃了几年书本,没啃出名堂来,父亲就很郁闷,好像种了几年的果树,眼瞅着苹果要红了,却随着一场冰雹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父亲想让个子矮的麦冬高人一头,他央求县城的同学给麦冬找个厂子,干个临时工。一来,让县城的大工厂大马路大商店占据麦冬的头脑,免得他满脑子的不着调。二来,临时工也是工人,不是在泥土里刨食的农民。农民种啥收啥,收啥亏啥。工人月月领工资,想啥买啥。

  麦冬请母亲帮忙递话:他可以出去打工,但不去城里,去镇上。城里喝水都要钱呢,不像农村的压井,压井杆一抬一压,井里的水就哗啦哗啦唱着一曲甜甜的歌。孙家那小子到城里的饭店洗菜端盘子,每天熬得路灯都睁不开眼了才收工。有一次,一盆羊肉汤没端稳,掉在地上碎了,手烫破了皮,还砸了自己的饭碗,孙家小子背着铺盖卷回了家。母亲这一递话,等于她站在了麦冬这边。父亲决意让儿子进城:这小子又整什么幺蛾子,不成,那不成。

  麦冬铁了心要学打铁花。就在父子僵持不下的那段日子里,一场春雪飘飘洒洒落了下来,填满了父子之间的沉默地带。春天又暖又湿,落下的雪朵特别大,就像一群飞来飞去的白蝴蝶。春雪是春风打得一场漂亮的铁花。雪花落在粮囤的尖顶上,一朵又一朵,不紧不慢地绣着一顶白绒帽。一朵雪花落在公鸡的大红冠上,大红冠扑棱抖了一下,雪花没有飞起来,化掉了。大公鸡像跳芭蕾舞那样走着踮步,边走边叫:“咯咯哒、咯咯哒。”它走到哪里,雪花追到哪里,好像雪花特别喜欢那肉肉的、软软的大红冠。雪花落在压井上。雪花似乎想把压井口填满,它们显得极有耐心,伸出冰晶的小手扳住井口的内壁,一朵朵地向中间慢慢靠拢。它们把井口当成了贴心贴肺的花萼,要在那里开成一朵硕大蓬松的棉花。

  下雪天,槐花村的男人喜欢喝酒打牌,地里的活都让春雪给干了,麦子盖了一层又厚又软的新棉被,树的根部攒聚了一座小雪山。和父亲冷战的麦冬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看雪,他趴在西屋的窗台上,把雪落庭院的姿态看得一清二楚。中午,母亲喊他吃饭,他回了一声“不饿”,声音很低。粮囤高高的白绒帽越绣越厚实,朵朵雪花是他用视线绣上的,他舍不得掐断自己的视线。夜晚,白雪的光芒耀得他的眼睛有些晕眩,实际上他是犯困了。上眼皮和下眼皮一打架,麦冬就撑不住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母亲给他盖好被子,走出西屋后,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个闷葫芦。

  夜里,麦冬做了一个奇特的梦。他的心脏挣脱他的躯体,飞向白雪覆盖的田野。田野空旷而寒冷,仿佛天地初开。心脏在湿冷的空气里搏动,脚印在后面催促着他。扑面的雪花宛如一群游动的小鱼,碰触着他的脸。新奇之感使雪地里“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升华为他骨骼里的声响。他吃了一大口雪,嘴里嘎嘣嘎嘣作响。就在他一脚踢飞自童年以来一直折磨着他的自卑感之后,他看见他的心脏被树枝挂住了,就像一朵火红的梅花在盛开。他摇动着树枝,被心脏投射的热情所感染的雪花变成火红的铁花飞舞着,降落着。春雪如跑马。铁花溅到细弱的柳条上,柳条睁开了嫩芽的眼睛。铁花溅到粗硬的桃枝上,桃枝上迸出红彤彤的桃子。桃子外皮接近于透明,形如心脏的桃核清晰可见。更加奇特的是,有一枚桃子特别水润鲜嫩,里面出现的是艾叶漂亮的脸蛋儿。

  麦冬醒了。醒的时候梦的尾巴还在,虚棚、墙壁、窗台飞舞着细细碎碎的雪花瓣儿。娃子,想喝地瓜粥不?母亲的声音像一把柔软的高粱笤帚,把炕上的雪花瓣儿扫得干干净净。父亲呢?麦冬一开口就关心父亲,母亲觉得儿子变了个人似的,眼角微微有些湿润:外面扫雪呢。

  一场春雪之后,天地竟有这么大的变化。雪后的天空蓝得那么通透,蓝得让人几近失明。白雪烘托着的红灯笼红春联更像是美丽的幻觉,远远看去,恍若一树树梅花开在深雪里。还有,雪地成了两个男人的角斗场。雪地摔跤吗?麦冬不喜欢这种抱颈勾足的肉身相搏,何况他要对抗的那个男人是他的父亲。

  麦冬前脚刚迈出大门,就被父亲用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父亲顺手抄起一把扫帚,扔在麦冬面前。说是扫帚,其实和高粱笤帚差不多大,那是麦冬用一种叫扫帚菜的植物捆扎而成的。看见那把草编扫帚,麦冬回味起那种毛糙糙的茎叶在口腔里的鲜爽之旅。这种野菜遍布洪沟河河滩。春天掐它的嫩茎叶,开水一焯,加入细盐香醋,吃起来很有清怡香远的乡野味道。用玉米面蒸着吃,也不错。那把扫帚就是河滩上一棵秋后的扫帚菜,用它扫薄薄的雪还可以,夹杂着冰碴的积雪是吃不动劲儿的。

  这一次,麦冬拒绝了父亲的安排。他抢过父亲手里的铁锨,身子往前一倾,“咔”的一声,铁锨吃进积雪里,双臂使劲一抬,一大团雪碴子裹挟着无数耀眼的针芒,落到路边的阳沟里。街面闪闪发光,像铺了一层厚厚的白砂糖,清扫起来可不是那么回事了。早下的雪融化成水,又与后来的雪结了冰,人一不小心就打出溜滑儿。如果积雪融化,浑浊黏稠的泥浆巴住行人的鞋子,犹如栖身失眠症缠绕的暗夜,苦不堪言。父亲也抄着铁锨,和麦冬一起铲雪。

  清扫完家门前的雪,麦冬脱了棉袄,他站在南北大街上,把铁锨往雪地里一插,嘴角流露出倔强,用他细长灵动的眼睛看着父亲,像是问询,又像是挑战。那是一条通往村外的路。父亲拍掉锨上的雪屑,往掌心上吐了口唾沫,端着铁锨指向大街,那意思是,娃子你行吗?角斗继续进行。两把铁锨在雪地里发出的脆响,就像春鸟在树枝上的歌唱。麦冬大汗淋漓,他的每一个毛孔都在舒蕾吐瓣。他和父亲宛若两只敌对的鸟在枝叶稠浓处寻求和解。就在邻居们的不断赞美中,大街南端最后一堆雪被麦冬铲飞以后,父亲开口了:麦冬,想干啥就干啥吧。他叫的是儿子的大名。

  麦冬打工的地方是镇上的铸锅厂。他永远忘不了那个秋天的上午,失魂落魄的他跑到一处沿街门店避雨的情形。那是铸锅厂的门店,浓郁的铁腥味在秋雨天显得异常饱满。密雨如鞭,赶跑了集市上长腔短调的叫卖,以及朝天锅的香味、牛马市的骚臭,也把少年麦冬赶到了煎饼锅、两耳锅、六印锅、八印锅等大大小小的铁锅旁。麦冬看着那些空空的铁锅,想起柴火噼里啪啦的燃烧声被母亲的咳嗽声加剧着,想起盖垫怎么也盖不住的腾腾热气和阵阵饭香。冷雨将他的衣服贴着后背,饥饿感又把他的肚皮贴着脊梁骨,以至于当店里的女工把两个黑不溜秋的荞麦馒头硬塞给他时,他被一种混合着铁腥味的麦香呛出了眼泪。两个来自铸锅厂食堂的馒头,让麦冬用一万个味蕾牢记着这个生产温暖和关心的地方。当成为铸锅厂的工人时,他对迷人的铁腥味又有了新的期待。

  奇妙的是,刺鼻的铁腥味总是让麦冬想起青春躁动后的命运。有那么三两次,与艾叶擦肩而过时,他使劲摁了摁狂乱的心跳,嗅到的正是这种味道。他的宿舍乃至整个厂区充盈着这种女人经期的味道。他的床头桌上摆了一本《叶赛宁诗选》和几块形状怪异的废铁。他努力辨认着这些废铁的前生。马蹄声嘚嘚远去,被遗忘在路上的马蹄铁仍在惦念着那匹马。如何穿过坚硬的山路和阴雨的小镇,只有那些倾注深爱的人才会如此牵肠挂肚。那根耙齿在咬碎无数僵硬的泥土之后,它自己也如磨损松动的牙齿,被一小块土块咯了下来,豁口的钉齿耙耙起地来磕磕绊绊,再也不能像快船一样掀起土地的浪涛。麦冬端详着那根长期被火烧炙而伤痕遍布的炉条,想起熊熊燃烧的炉火和叮叮当当地敲打,想起阴暗闷热的作坊里铁匠们粗重的喘息声和闪闪发光的汗水。

  《叶赛宁诗选》是从镇上的书店买的。一个小书店,使得巴掌大的小镇区别于其他村庄,麦冬毫不怀疑他在的小厂是繁衍诗意和挥洒汗水的体面之地。相比叶赛宁用蔚蓝、温柔、宁静这些词语描绘的俄罗斯的美丽乡村,麦冬更喜欢《铁匠》这样的诗歌,他读得热血沸腾,原来苦难和忧愁也可以投进窑炉,锻打成收割幸福的镰刀,或者释放快乐的铁花。

  铸锅厂是一个生产铁锅的个体小厂,连厂长带工人也就五六十人,他们一直坚持用人工烧铸的方法制作铁锅。工人集体宿舍前面是一排平房,厂办、伙房、技术科、财务科等部门如同人的肝胆脾胃,形成了一套以铁锅为中心的运转系统。宿舍北面是小山似的废铁堆,那情状宛如地震过后的遍地残垣。贩运废铁的小贩卸货的时候,也贩卖收购途中的新鲜事。那场五里外都看得见黑云滚滚的火灾,不是黑龙作怪,而是一个顽皮的小男孩用一面小镜子对准了一个小草垛。河南的一个说书人凭借一个个悬而未决的故事拐跑了一个漂亮的小寡妇。麦冬床头的废铁就来自那里。那几块废铁让他的记忆停留在那个铁花飞舞、红围巾闪耀的春夜。废铁堆以东是一间又高又大的通屋,窑炉、铸锅、涮模三个车间如同茎叶花果,呈现着时光的序列。沿街门店早已拆除,连同通屋前面的空地都成了菜园。外地客商看看细长的豆角,又看看粗壮的芹菜,就闻到铁锅里迷人的菜香了。

  麦冬常常想起他第一次看见窑炉的那个春天的下午。六米多高的窑炉宛如一头史前巨兽,在四壁皆黑的房子里显得异常高大威猛,窑体透出的冷峻凛然的气息,唤醒人们对金属的敬畏。它粗硬的烟囱管戳破屋顶的地方有一个天窗,西墙那两扇大铁门紧闭时,这儿是阳光进入大黑屋的唯一通道。黑漆漆的四壁和黑乎乎的铁块守着一线阳光,以黑拥白,知白守黑,麦冬看见他的铁花梦从未如此清晰而生动。尤其是那些被大锤砸碎的废铁如一堆土豆在传送带的怂恿下跳进炉口化为铁水的奇妙旅程,麦冬看得津津有味。赋予铁水以美丽形状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铁水按照匠人的愿望结成沉甸甸的果实,比如铁锅。另一种是挣脱外物束缚的想象之花的肆意绽放,是铁花在天空中的灵性舞蹈。

  正是那个时候,麦冬由厂办文员成为一名运铁水的炉工。他端着盛满铁水的铁勺走向浇铸师傅的时候,想起苍术左手端一根柳木棒、右手持一根同样长短的柳木棒跑向湾畔柳树的场景。柳木棒有三拃长。左手那根一段略细,如铁勺柄;另一端纵向削平,并凿了半个鸡蛋大的浅坑,坑里盛了少量铁水。苍术来到柳树前,左腿前屈,右腿半跪,就在左手的小木勺稍稍外倾之时,他的右手挥动木棒奋力敲击勺底,但闻“嘭”的一声,铁水弹射到柳树上,柳枝向外轻轻一推,璀璨花雨即刻从天而降。

  麦冬把二十多斤的铁勺端给浇铸师傅,师傅站在铁水的反光里,小心翼翼地将灼热的铁水倒进铁锅模具里,他的脸被滚烫的汗水洗得异常黝黑。车间的活又脏又累又危险,工人们认定麦冬干不了几天,就会灰溜溜地滚回厂办。这么说吧,下车间好比下煤窑,一眼望去,一片结结实实的黑,黑铁架,黑铁勺,黑铁锅,有的废铁还露着尖锐的牙齿。灰暗的灯泡像秋后风干的葫芦从屋顶垂了下来。窑炉宛如一座火焰山,殷红的铁水吐着炽热的火舌。刚压出的铁锅也是红的,就像切开的半个橙子。出炉的铁水沾不得,它像神魔小说里的噬骨毒水一样霸道和无情。每每说起那些被烫伤的工友,浇铸师傅的脸上就笼着一层愁云,他缩在沉重的往事里不停地擦拭着眼角。

  还是麦冬想出了办法,并在周边的手工铸锅作坊推广。他在窑炉和铁锅模具之间架了一条钢绳。大铁勺近口处与勺柄平行的地方焊接了一根短钢筋。一根铁链一端挂在钢绳上,另一端牢固地锁紧了短钢筋。铁水从窑炉底部的铁水包流入铁勺后,麦冬戴着手套,左手抓牢勺柄,右手推着铁链,高温铁水就像施了魔法一样,温顺乖巧地挪向铁锅模具。压锅机也是一台魔法机器。在浇铸师傅的操纵下,机体压向模具,模具边沿即刻溢出一串串金光闪闪的铁花,犹如正月闹红火时小孩们燃放的一种俗名叫“滴滴金儿”的烟花,又如枣树枝头赶趟儿似的喷出许多细细碎碎的小花。说来说去都是花。麦冬的工作日可以简化为一些有铁花有烟花还有枣花的时刻。

  那个夏天的傍晚,再次见到苍术的那一幕,让麦冬备感时光对人和物的无情碾压。麦冬是从收购废铁的小贩那里得知消息的。苍术病倒在一个废弃多年的老房子里。房子的主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单身汉,多年以前,他扛着铺盖卷,留给村庄一个孤独凄凉的背影之后再无音讯。颓败的老墙、疯长的荒草以及夏蝉的聒噪,都与麦冬梦中被铁花美化了的诸多相逢格格不入。那个方圆百里唯一的打花人,那个手持木棒在绝美铁花雨中狂热舞蹈的勇士蜷缩在屋角,蜷缩在艰难的喘息和冰冷的虚汗之中。

  破败萧条的老房子在那个夜晚有了火光,飘出猪肉炖扁豆的香味,还杂糅着藿香的气味。藿香采自院子里的杂草丛,它刺鼻的香气泄露了它的行踪。苍术努力用手臂撑起病躯,靠在墙壁上。厚厚的墙壁让他的腰杆硬了一些。他黑色的坎肩成为墙壁的一部分,眼神倦怠,但目光像绳索一样打捞着麦冬忙碌的身影。麦冬出去又回来了,手上多了扁豆、猪肉和感冒药片等物品。麦冬用三块砖头搭起一个简易灶台,拎着铁皮壶去农户家讨了一壶冷水。铁皮壶、铁锅等炊具是苍术打制的。蔬饭的香味撞击鼻孔的时候,苍术感到骨头里充满了热气,身体似乎被突然的温暖融化了。他栖身的老房子被火光和香气勾勒出一个柔和的轮廓,那个遥远的槐花村打铁花的夜晚也变得异常清晰。

  麦冬一生都将记得,那个夜晚他在苍术的引导下拜祭炉神,三炷香插在盛满粗沙的瓷碗中,缭绕的香气让他忆起铁花凌空绽放的绚丽场景。那场病痛带来的孤独和忧惧让苍术刻骨铭心,他忧惧打铁花技艺无人承继,被厚厚的铁锈挟制的废铁最终腐烂,再也无法升腾为空中的舞蹈。就在麦冬进门的一刹那,他就认出了那个想学打铁花的小伙子,他觉得这是炉神的苦心安排。苍术得知眼前的小伙子从事着一种把废铁打造成铁锅的行当,他的目光变得滚烫:还想学打铁花?在得到麦冬肯定的回答后,苍术满意地说:“你和炉神说吧。”炉神是太上老君,他用三昧真火在八卦炉里烧融世间任何金石。“拳头打铁嘴吹风”,说的就是这位铁匠行的祖师爷。

  麦冬告别苍术回来以后,工友们觉得他和以前没什么两样。有一天,一个工友发现麦冬走路的样子变了。他的双手不是前后自然摆动,而是左臂向前平伸,右臂先下抡至身后,然后右手上扬,击打左手。那样子有些像交警指挥交通。有工友问麦冬,你胳膊没事吧。麦冬嘴里说着没事,他的双臂又像安装了自动程序一样有节奏地击打起来。工友们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儿。大晚上的,麦冬用细绳拴了一个沙袋,用右手抡着转圈圈,看着都令人头晕,他却像疯掉了一样。还有一桩怪事被附近村民传得神乎其神。洪沟河夜里有“鬼火”出没。有时闪几个火星子,犹如青花大蛇“嘶嘶”地吐着红信子;有时火光漫天,如群龙狂舞。有人瞅见,一个矮个子男人夜里经常去洪沟河那里,一袭黑衣,行踪诡异。

  父亲来看麦冬,问他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还带来了母亲织的毛衣。麦冬一个劲儿地点头。父亲临走时说,你娘想你了,有空就回家看看你娘。

  麦冬回家了。他的一个堂兄结婚。冬闲时节,又临近过年,正是农村青年的结婚季。麦冬和大伯商议,他想在晚上打一场铁花。大伯同意了。打好了,红火喜庆。打不好,就当小孩子在冰面上燃放滴滴金儿。麦冬要在结冰的湾塘上打铁花。

  新媳妇是中午过门的。到了晚上,村里奇迹般停电了,天黑得又瓷又实,大彩电一团乌漆墨黑。新房灯火闪亮。还有新房东面的湾塘上间或有爆竹的脆响,有火光。有小孩子在燃放中午捡到的爆竹。

  麦冬往湾塘边搬东西。有铁锹、绳子、长木棍、废弃的有网眼的铁制暖壶外皮、苍术送的两根柳木棒。暖壶皮装了木炭和敲碎的废铁。壶嘴处堵一节湿了的柳木塞,再用铁条拴牢。绳子有三米长,一端绑在暖壶皮上,一端系在长木棍上。湾塘边的人越聚越多。大都是看新媳妇的,灯影里瞅媳妇,越瞅越俊。也有陪孩子玩的。还有听说要打铁花了,来瞅瞅,其中就有艾叶。

  人们一看两根柳木棒,觉得像那么回事,又一看是麦冬,就觉得有些搞笑了。特别是麦冬用铁锹在冰面敲了一个小窝,把长木棍按在小窝里竖立的时候,长木棍足足高出麦冬一米多,活脱脱一个武大郎竖着挑炊饼的扁担。柳木棒麦冬不想用,柳木棒在,如同苍术在场。人群中还有艾叶。

  麦冬看了一眼艾叶,艾叶也好奇地看着他。在艾叶的注视下,麦冬点燃了木炭,脱掉了上衣,往左手右手的虎口处吐了两口唾沫,便握紧长木棍,俨然出征的将军高擎战旗,内心的豪气沿着长木棍噌噌上蹿。

  他看见暖壶皮内碎铁块被木炭点燃后,便转动长木棍,摇起了暖壶皮。有长木棍做支柱,比抡沙袋轻松一些。暖壶皮在空中转圈圈,木炭和碎铁块化成的铁水在飞翔中激发出一股冲力,从暖壶皮的网眼中奔突而出,从夜空的高处摔落到冰面上,铁花四溅而起,突然被照耀的冰面迅疾反射万千银光。暖壶皮打花不同于击打柳木棒,木炭和碎铁块持续燃烧,暖壶皮飞速旋转,冰面上好似天崩地裂,灿烂夺目,煞是壮观。麦冬被裹在一片金色的花雨中,宛若浴火凤凰,又如天地初开,铁火勇士托举着一片光明,大步走来。

  许多年以后,槐花村的人们面对绕膝的儿孙,声情并茂地讲述着他们看见的那一场铁花幻境。

  艾叶怎样如醉如痴,麦冬无暇看见,他完全沉浸在他的铁花王国中了。听说新媳妇看得吃惊地捂住了小嘴。

  麦冬用暖壶铁皮在冰面上打铁花的事,传遍了四村八乡。经过铁与火的洗礼,麦冬平静地回小镇上班了。后来,他听说,艾叶跟着新媳妇去城里打工了,村里好多年轻人都迷上了远方的生活,麦冬平静地对自己说,明年春节,他还要打铁花,闹红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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