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春的时候,最早发芽的是意杨的叶子,从道路两旁的树枝间冒了出来,在树上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鹅黄色,没两天,田野便次第绿了。田埂、草坡、山顶、庄稼人的花圃,都绿了。春天汹涌而至。
夏天的时候,路旁爆出蔷薇的新枝,栀子花碧绿的叶间开出一朵朵芳香馥郁的白花,法国梧桐遮天蔽日,只在车窗上筛下金色的光斑,意杨迎风招展,在风里欢喜地晃动着碧绿的小手掌。一路开过去,地势渐高,群山像翠屏一样在眼前展开。
米姐在小镇上班。小镇离县城三十公里,这段路不算长,也不短,米姐不敢开车。她早就拿了驾照,可上路第一天就撞死了一头小牛犊,小牛含泪的大眼睛让她心痛不已,半夜起来,她就把驾驶证烧了。车改之后,很多男同事开上了汽车,有时候他们会捎带一下米姐,但大多数车里都充斥着各种来历不明的复杂气味,她不喜欢,便巧妙地避开了那些人。她不想让别人尴尬,也不想委屈自己。她只能坐公交。公交有时候准点,有时候不准,遇上刮风下雨,被淋得一身湿漉漉的,常常让米姐觉得人生就像这天气一样晦暗。
后来,不知怎么的,她就坐上了小先的车。
小先是科室新来的年轻人,办公室就在米姐办公室的斜对面。有时候他拿报表过来请教,很有礼貌,也很聪明,一教就会。小先字写得纤细工整,一看就是心里通透的人,他从不多话,更不多事,因而赢得了一帮老同事的好感,包括米姐。
工作大半年后,小先结婚了,举办婚礼的时候没有请同事,周一上班就带了新娘子来,给大家发喜糖。新娘子微胖,喜悦而多话,很热情地招呼大家吃糖吃烟,俏皮地把打火机一开,火苗蹿得老高,差点把科长的眉毛点着了,吓得科长哦哦叫着,她却哈哈大笑。米姐也笑了,这是个有生命力的女孩,肯定能很快给小先生个大胖小子。
临回去的时候,得知米姐家与自家在同一条线上,新娘子非邀米姐坐他们的车不可,米姐不愿去当电灯泡,可她拉上了米姐就不松手,那胖乎乎的手热乎乎的,让米姐心里一热,也就上了他们的车。灯泡就灯泡吧,半个小时的事,忍忍就过去了。
没想到第二天,小先就等在楼下了,说是奉老婆之命来等米姐。小先的车干净整洁,关键是人也不讨厌,米姐没有理由拒绝。
也许小夫妻有小夫妻的打算,多个人坐车更安全,也可避免不必要的应酬,并且,米姐是科室里的副科长,在机关多交个朋友总比多树个敌人好。这样想着,米姐就正式坐上了小先的顺风车。当然,她也不白坐,总会给小夫妻俩准备点礼物,有时候是一台榨汁机,有时候是一条丝巾,有时候是一盒坚果,有时候是一套化妆品,比对领导还上心。也许丢两百块油钱更省事,但日子是自己的,把日子过庸俗,一个念头就可以,想要体面又融洽,就得多花点心思。米姐已经不再年轻了,但她心里,还是一棵在夏日骄阳下欢愉地挥着小手掌的意杨树。
二
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两三年吧,米姐和小先相处得很是愉快。到底是脾性相投,他们能聊到一块儿去。
小先,你为什么叫小先呢?
还有个双胞胎哥哥,他先出生。
那哥哥呢?现在干吗呢?
没了,没满月就没了。
米姐哦了一声,深表同情。
母亲在门前栽了棵树,把哥哥的胎发埋在树下,就给我改名叫小先了,意思是要我替哥哥好好活着。
米姐再看,发现他果然有些形单影只的,新媳妇那么热闹的一个人,结婚几年,没有把热情传播给他一点,却好像把他变得更冷静和克制了,她却更胖了。
冬去春来,田野黄了又绿。
他们在车里有说不完的话,大事,小事,单位的事,东家长李家短,随口说说,一笑而过。即使不说话,也不尴尬。
感觉大雨要来了。
是啊,大雨要来了。
不知道我们新来的书记能在大雨中全身而退不?
难,我看难。小先说。
他呀。米姐叹了口气,摇摇头,便不再往下说了。说到她不喜欢的人和事,她便不再往下说了。
有时候,米姐也会收到小先的礼物,都不贵,但别具匠心。米姐心想,这肯定跟媳妇把零花钱管得紧有关。有一次竟然是一串玛瑙项链,不规则的碎石形状,温润透亮。
米姐脱口而出,真漂亮!
戈壁滩上捡的,手工串的。
你串的,还是你媳妇串的?
小先略微有些脸红,尴尬地笑了,米姐便不作声,大概就明白了。
这家伙,还脸红个什么嘛!米姐想,同时,有一种别样的感觉从心上爬过。是什么呢?米姐想了一会儿,便不再去想了。她把一杯柠檬水一饮而尽,又恢复了心如止水。她并不是个喜欢找麻烦的人。
这些年,米姐的生活并不是干净得一只公蚊子都没有飞近过,她是有人的。
他收入稳定,地位稳固,穿得体的名牌服装,一周打两次篮球,游一次泳,周末去爬山或者跑马拉松。米姐知道,这些年自己在工作上顺风顺水,与他罩着有莫大的关系。快十年了吧?或者更久,他们都没想过要再进一步。不不不,他们不是那种关系。他跟她一样,都是单身,只是他们都是明白人,甚至有些明白过头了,认为一切有意味的行为举止在一个合法的仪式后,都变得索然无味。
起因,经过,发展,高潮,结果……每次都这样。有一次,他躺在米姐身边时,说。
是啊。米姐也累了,双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没体会到这个比喻的绝妙。
明知道最后的结果只有一个“累”字,却还要去爬一座山。米姐一愣,正准备捧腹大笑,却听到他接着说,害得我连这事也不想做了。
米姐笑了,接着便把他的腹肌拍得震山响,揪住一块肉疙瘩,连声问,做不做?做不做?
追问当然是多余的,下一次当然还是爬一座更高的山,躺倒在同一块草皮上休息。
米姐是真心把小先当弟弟的。工作中,他们是互相欣赏的上下级,是不避人嫌的小团体,也是生活中的左右手。她家换灯管、修水龙头、添置大件的生活用品这些活儿,小先都包了。
有一次,小先换好了水龙头,接过米姐递过来的毛巾,擦干手后,没有走,而是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米姐面色凝重地看着他,心里有一百个问号,却不能问出口,只好迟疑地在沙发边上坐了下来。
小先喝了口米姐泡好放在茶几上的茶。新鲜的龙井,是本地产的极品,是他带来的吗?小先想。他看着米姐,犹犹豫豫地开了口:
米姐,你怎么不要个小孩呢?
米姐一愣,十年前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现在没人问了,那时候她用各式各样让人哭笑不得的反问来回答别人,这也是她的绝招,现在呢,没人问了,她也忘了那些反击了。小先问,她便认真想了想,恍然大悟,我没有结婚啊。——可这是一个很好的答案吗?未必呀,对方很可能会接着问,那你为什么不结婚呢?周而复始……幸亏是小先,他没有恋战,而是问:
你不喜欢小孩吗?
米姐想说,喜欢,可是……小先似乎并不在意米姐的回答,自己把话头接上了,我很想要个小孩的,小孩能让家里变得热闹。
米姐突然想到同事们的议论,两三年过去了,小先媳妇并没像自己之前判断的那样很快生下一儿半女,而是多年不见动静。
小先看了看米姐,她坐在更靠近阳台一点的地方。夕阳从外面射进来,照在她脸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光泽。她看着他,关切的样子似乎想把他心里的疑虑都舀干。小先感受到了自己强烈地想要与米姐共处的渴望,他被这渴望折磨着,除了一口一口地喝水,却找不到更多的话题来拖延时间。
两个人都沉默着,小先怀着心事,米姐不敢打扰他,直到墙上的古董钟突然当当敲了六下。——那还是去年,小先夫妇送给她的新年礼物。
小先站了起来,从客厅到门口,只有几步,却走得犹如拖了一个水泥罐车般沉重。开了门,他一脚踏出去,又回过头来看了看米姐,说了句:我妈生前最喜欢小孩的。
米姐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小先就哐当一声把门关上了,她在门后愣怔了好一会儿。
三
这晚约会回来的时候,米姐对着镜子取下了水晶耳环。耳环一晃,她就想到了小先,小先的那双眼睛,应该是有很多话想说的吧。
这么想着,米姐就有些无力了,扶着梳妆台坐下来。她想起母亲去世的时候,想起失去先生的时候,可到了晚上做梦的时候,她却变得很有力了。
这天晚上,米姐第一次梦见了小先。她像绵延起伏的群山,像一位地母,而小先是一条冷而滑的蛇,钻入了她的丛林,贴着她的皮肤,他把她抱紧,抱紧,再抱紧,抱得她喘不过气来,从来没有人那样抱过她呀。他把她摊开了,揉碎了,他嘴里发出啧啧的声响……
米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她大汗淋漓,像真的做过一场运动那样疲惫。羞愧接踵而至,她一直是把他当弟弟的呀。
第二天下雨了,小先照例来接米姐。他看到米姐从单元门口跑出来,那一两步她总是懒得撑伞,小先连连喊着,等一等,等一等,便撑了伞跑过去接她,擦得干净锃亮的小羊皮皮鞋踏在雨水里也不管。大伞一直护送米姐到了车旁,整个倾斜着挡在她头顶,看着她坐进车里,又看着她把双腿收进去。
米姐坐的是副驾驶,以前是为了看风景,这会儿却感到有点不自在。小先无声地递给她一块干净的毛巾,她脸上飘了点雨水,不多的几粒。——这个动作是小先常做的,然而,由于昨晚的那个梦,此刻竟显得有些意味深长。
那个……两人一起说。
嗯……两人没等对方说出什么,便都一起嗯了。
米姐一低头,看到了胸前的玛瑙项链,像抓救兵似的抓在手心里,顿时感到一阵冰凉,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慢慢沁了一手心汗。小先眼角一瞟,看到米姐的白手抓着项链,说,米姐,我们什么时候去戈壁滩看看吧。
戈壁滩?米姐问。
是啊,戈壁滩,我有个同学在那儿,他说,那是世界上最纯净和辽阔的地方。
米姐不敢接这话,心想是我们两个人,还是有其他人?
小先打开收音机,里面传来舒缓的钢琴曲。要入冬的天气了,凄风苦雨,黄叶在枝头瑟瑟发抖,车内却温暖如春,两个人的气息也随着乐曲缓缓流动,试探,碰撞,交融……这真是一叶方舟,要渡我去哪里呢?有那么一刹那,米姐迷糊了,她希望这车永远开下去,永远不要停。车还是停了下来。这一天开得慢一些,三十多分钟。下车的那一瞬间,米姐突然意识到,不能再坐小先的车了。
就这样,米姐下定决心不再坐小先的车。她开始找各种理由,要加班,有事,要去早一点,有重要领导要接待,要回去晚一点……每次小先都一笑,然后就走了。可又有各种原因让他们碰到一起,米姐要加班,科长却让小先等村里送的材料,米姐要去村里,小先却有应酬,每次碰到了,小先都一笑,像是在说,看,还是被我逮到了吧。
米姐无法拒绝这被逮到了的时光,她喜欢那温柔的目光落到自己脸上、身上,这会令她不再跳动的心脏跳动,会令她不再泛红的脸蛋泛红,甚至微微羞怯,微微出汗。有时候,像捉迷藏似的,开门的时候小先会故意碰一碰她的头,换挡的时候碰一碰她的胳膊,给她拿水的时候碰一碰她的手指,这些,都令她的心悸动不已。一股甜蜜的气息在车内流动,窗外阳光正好,所有的草木都在秋色里散发出馨香。
米姐一直都活在这种微颤、甜蜜、试探、拒绝又靠近的纠结之中,直到不久之后,发生了那件事。
四
米姐单位的书记姓熊,中等个子,不算很胖,但无一处不滚圆,圆脸圆脑袋,一个圆滚滚的下巴连接着宽肩厚背,见人一脸笑,就像一只人畜无害的小熊。
在食堂排队打饭,遇到谁忘了带饭卡,熊书记总把自己的饭卡丢给别人;谁送他一点高档水果或茶叶,他从不带回家,总是分发给大家;谁家的小孩上幼儿园、转学遇到了困难,他总会帮忙想办法;哪家子女考大学、找工作,能帮上忙的,他总会帮一把。但凡亲属朋友,谁有什么困难,知道他有办法,找到他,他都不会让人失望。
嗨,熊书记早!
早!
熊书记好!
好!
熊书记加班呢!
嗯,刚开了个重要会议。
仰山乡政府总洋溢着一派和谐热络的气氛。
那一年,熊书记却出了点儿事。先是有小道消息传来,说有人在告他,可能会有事,传了半年,也没见什么动静,他照样上班开会,出席重要活动,精神抖擞,大家想着,应该没事了吧。突然又见他暴瘦,他说是在减肥,大家都小声议论,怕是查到猛料了吧。过了一阵子,他又缓过劲来,小圆脸上长满了肉,一笑,两颊都颤动起来,大家便又猜,那事肯定过去了。
有一阵子,米姐的男友来得比较勤。爬完山之后,他喜欢靠在床头抽一支烟。那天,他靠在床头,缓缓吐着烟雾,用手拨弄着米姐的头发,突然说,你们单位挺复杂的,小心点。
米姐一愣,怎么了?
他也一惊,像是回过神来似的,说,哦,没什么。机关单位,水总是深的,小心为妙。
米姐仰躺着,盯着天花板。单位这半年来大大小小的事,她也有所耳闻,听说检举书记的,正是单位内部的人。他在纪委上班,那么来一句,米姐不得不联想到他的工作。
听说,检举熊书记的,是我们单位的人?米姐翻了个身,俯身在他身旁,手指抚在他的胸肌上。他捉住她的手,抚摸着,又拿到嘴边,轻轻啄了一下,说,管他呢,有人敢欺负你,就告诉我。
米姐觉得无趣,翻了个身,头靠在他胸脯上,眼睛正朝向黑暗中的墙壁。壁纸上是枝枝蔓蔓的暗绿色藤蔓,米姐的眼睛看进去了,就越发像理不清走不出。
没想到快到年底的时候,这几个人碰到一起了。
那是个阴冷的星期六下午,米姐正和小先夫妻俩逛街,他打来电话,叫她去白塔书院。米姐还有点犹豫,这地方她都不知道啊,怎么去呢?叫滴滴?正在犯难的时候,他的电话又追过来,叫小先送你来,又详细告知了地址。
车行到半山腰,才看到一个朴素的门楼,他已和几个朋友等在门口了。米姐一下车,便听到他喊,上来,这里!小先听到他的声音,也降下车窗打了个招呼。他又喊,一起吧。小先看了看米姐,米姐知道他不是随便开口的人,便说,那一起吧。
米姐和小先把车停在半山腰,沿着陡峭的小路攀上去。门楼建在一处突出的岩石上,进到里面,才看到白墙壁上写着“白塔·书院”几个字。回廊依山而建,把山涧的溪流和对面白塔寺的风光尽收眼底。
走了几步,出来一个汉服打扮的年轻女子,把他们往里带。幽深的树木掩映着庭院,曲曲折折的小桥流水穿廊而过。米姐不由得暗暗吃惊,自己上下班常路过这一带,却不知道这山里还隐藏着这么一个处所呢。
女子将米姐和小先带入一个题为“快雪阁”的包间。
坐定后,米姐将客人扫视了一圈,发现只有一两位眼熟,其他的都眼生。奇怪的是,也没人向他们介绍一下。
喝过两泡茶,开始上菜。
席间说来说去,自然绕不过仰山镇,绕不过熊书记。有人说,熊书记不错。有人便说,那当然。
米姐和小先听着,没有作声。米姐心里隐隐有些不快,不明白他叫她来干嘛,在这桌上没有受到重视,也不是陪客。米姐不知道小先怎么想,但两人的拘谨肯定是大家都看得出来的。那话题岔开了,就像那青烟飘散了,一会儿又聚拢来,又说到了熊书记的提拔。
米姐和小先交换了一下眼神,心想,这人不在,怎么倒像是冤魂似的。
直到一个胖和尚样的人问他俩,你俩说,熊书记是不是挺有能力的?小先点了点头,接过话头,是不错。
那人仰头一笑,说,那是相当不错啊!我八十年代入党,在体制内干到四十岁,经商二十年,阅人无数,没见过这么有人情味的领导,有见识,有担当,敢开拓,不可多得啊!说着,话锋一转,对着小先和米姐说,你们很幸运,要珍惜啊。一席话说得小先和米姐面面相觑。
青烟散去的时候,小先向米姐和他敬酒,只说谢谢领导对他和米姐的关照。米姐不语,垂着眼帘抿了口酒。倒是他,大大方方斟满了酒,一饮而尽,说,我有时候忙,关心得不到位的,你也多关心关心。
这句话说得米姐心里一咯噔。落座时,她趁机偷瞄了一眼小先,小先也回过头来看她,倒没有一点愧色,他伸过手来,替米姐扶了一把椅子,又转过头来,趁替米姐斟酒的当儿,大大方方看她。
你来我往闹了好几轮酒,座上宾皆已露出七八分醉态。米姐和小先停了杯,看着上座的热闹。刚上来螃蟹,小先给米姐剥上了。正拿着蟹腿准备往嘴里送的时候,先前那胖和尚样的商人带着醉态,满脸通红地看着米姐,突然说,怎么看你也像个明白人啊。
米姐不知道此人话里针对的是什么,但怎么说都有点重了,她正了正身子,正准备发难,上座的他却开了腔,怎么叫看着像个明白人啊?我看你,怎么看也像个正经人。
一桌人都哄笑起来,那人脸上便有了愠色,酒桌气氛冷下来了,一些人见风向不对,便三三两两往外撤,本来人也不多,这会儿就更少了。留下来的,一位是米姐眼熟的领导,一位就是那位商人,再就是米姐等三人。
米姐恍然大悟,这是一个跟她有关的局,她才是这个局的中心。她有些困惑,朝他看了一眼,他正朝酒杯里弹着烟灰,回看了她一眼,没有告诉她什么,只隔着桌子伸过大手来,握住她的手。
他们一起看向那位商人。那人正在抽烟,似笑非笑地弹着烟灰,他知道大家都看着他,但就是不开口。还是那位领导打破了沉默,他清了清嗓子,说,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制造矛盾的,是吧?听到这话,那人的脸色才缓和下来,说,开篇说了半天,以为你们听懂了,可后来发现你们并没有听懂。不知是懂了装不懂呢,还是真不懂。
我说了,这事与她无关。米姐的他插嘴道。
那商人看了看他,往后靠了靠,又点燃一支烟,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直盯着米姐。米姐也不怕,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说,您别这么看我,我倒是不怕您看我,但我觉着吧,咱们这么互相看着,我是挺吃亏的——我可不想看着您那张不那么光鲜的脸。
那就爽快点。
什么爽快点?
别装了。
装什么?您不能自己心里住着个贼就看谁都像贼吧?米姐已失去了所有耐心,提了包准备走。
那人突然大喊了一声,你不能走。
怎么就不能走?
我说不能走就不能走!
你代表谁说不能走了?
那人突然跳起来,借着酒劲,拍了一下桌子,大声喊,你敢说去年十月十九号,精准扶贫接受省巡视组检查的那天下午三点,那封检举信没有从你的电脑里发出去?
这话如此具体,不由得让米姐一怔。她转过身来,把疑惑的目光投向上座的两位,看看他,又看看那位领导。那领导模样的人连连干咳着,说,你妈的灌了二两黄汤就又瞎说,什么下午三点,什么检举信,你这说的什么呀……说着,他站起来,取了墙上挂着的大衣,准备往外走,但终于忍住了,又转回头来,说,你,我们只当你是放了个屁啊!又对众人说,他说的什么,我不知道啊。
米姐终于明白了。
她眼神慌乱地在人群中寻求支援,看向他,又看向小先。小先慌乱着,一双眼睛似乎也无处安放。急迫中,米姐只得机械地说着,我,没有!就在那一瞬间,她突然想起,去年精准扶贫检查那天是周六,上午就检查完了,下午座谈,她有事先回家了,把办公室钥匙丢给小先,方便他取资料……
米姐把目光移向小先。她突然明白了他的慌乱,还有什么别的解释呢?米姐回想起自己方才的脸红,感觉像被人当众打了一耳光一样,震惊,愤怒,伤心,特别是伤心,那一刻,她把混合了所有情绪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掷向小先。所有人的目光也一起转向小先。
米姐,我,我没有……小先涨红了脸,语无伦次。
那你怎么解释呢?
解释什么……
还有什么可能呢?在众人无声的谴责之中,在话和话的追赶之下,或许还有这一下午被压抑着的怒气,米姐在那一刻失去了理智,抓起桌上的茶杯就朝小先掷过去,汤汤水水都洒了出来,茶杯直直飞向小先。米姐没想到他躲也不躲,茶杯正中他的左额,血顺着额头流了下来,迅速滴到他胸前的白色夹克上。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那些人说了什么,米姐全然不记得了。但她记得那一幕,特别是小先出事后,她常想起那一幕:她和他往外走,小先坐着未动,血一滴一滴从额头迅速滴到白色夹克上,在左边胸口处汇集成一朵暗红色的花。米姐回头看了几次,可被人群裹挟着往外走,她无法也没有理由停下脚步。
五
这个年就这样过去了,在寒冷和忙乱中过去了。
米姐和小先的决裂,慢慢在新年的各种聚会、吃喝活动中传开了。假期结束的时候,小先也来上班了,额头上顶着一块伤疤。别人是每逢佳节胖三斤,他却更瘦了。都在一个单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举报书记,总有点那什么吧,不论小先是不是真做过,也不论书记该不该被举报,但于情于理于前途,大家都有点儿避着他。在普通人眼里,哪有什么是非黑白呢?他本来就偏冷,这会儿别人孤立他,他也懒得搭理别人,几乎是独来独往了。
他没有去米姐的办公室死缠着向她解释,只是每天回家的时候,先下楼,把车子发动,然后在车里坐十分钟。他是在等米姐吗?等米姐再来坐他的车?她在玻璃窗前看到了小先的身影,看到他下楼、等待,可是她把脸转了过去,鼻子里哼了一声。
也有人问米姐,就一定是他做的呀?好多次,米姐看到玛瑙项链的时候,——项链已被她扔在办公室抽屉的角落里,也问自己,真的是他做的吗?可是还会有谁呢?那组数据只有我们科室的人知道,而他恰巧那天去过我办公室。如果不是他,那也太巧了吧?谁会设计得如此巧妙呢,在针对书记的同时,还牢牢嫁祸小先?关键是小先并未挡着谁的道啊。
当鹅黄和鸭绿再次爬上树梢的时候,米姐的男友给她买了辆高尔夫,每个晴朗的周末都带她去练车。等树叶长成小手掌大小的时候,米姐可以开车上下班了。小先还是固执地等在楼下,也不那么讨人嫌,每天十分钟,似乎在诉说什么,坚持什么。有一天,米姐匆匆奔向她的高尔夫时,看到小先坐在车里,两眼望着前方,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米姐突然一阵心痛,脚步迟疑了,可就在这时,小先发动了车子——十分钟已到,他没看到车后的米姐。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近距离接触。
为什么没有早下去一点呢?为什么都没有给他机会,听他说一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也许那天他从办公室出来后其他人进去过?也许门没有锁好?门坏了?米姐想过种种可能,可门是好的,那天是星期六,加班的人本就不多。她想去看看监控,办公室走廊都装了摄像头,可她看着那终日亮着的在黑暗中射出凛冽之光的机械眼,终究是摇了摇头。
从那天起,小先便不再等待米姐了,他甚至都不按时上下班了,想早就早,想晚就晚。科长问他,他便说,哦,我睡过头了,或者说,哦,我忘了。科长很恼火,说,年轻人,你怎么能倚老卖老?年轻人怎么能倚老卖老呢?小先皱着眉头问。科长更生气,但他怕小先也给他一封举报信,便跺了跺脚,咬牙走了。不放过他的只有副书记,大会小会的,仍用各种方式明里暗里嘲讽他,指桑骂槐孤立他。小先慢慢地也木然了,坐在会场,像坐在空无一人的水面一样,根本不在乎周围的人说什么做什么,也不搭理他们。有时候米姐偷偷看他,希望他生出一些恼怒,跳起来把他们骂一顿,或者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他始终没有。有时候他抬一抬胳膊,米姐的心一紧——要发作了!可是,他又慢慢地把胳膊放下去了,只是换了一个坐姿,他始终那样坐着,老僧入定般地坐着,仿佛那些唇枪舌剑射向的不是他。说到底,小先这个人生命力还是弱了些,比别人瘦一些,说话的声音比别人轻一些,甚至影子都比别人淡一些。这让米姐想到他那个早逝的孪生哥哥,是不是他把小先的某些生命力带走了?米姐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不不不,小先只是比别人瘦一些、文弱一些罢了,米姐安慰自己道。
第二天,小先没来上班,他媳妇来了,给他请假,说他神经衰弱,医生让他休息。科长嗯嗯啊啊了一番,他不喜欢小先,忌惮小先,可没必要对小先的媳妇客气。他把病假条接过来,看了一眼,扔在一边,低头继续看文件,装作很忙的样子。小先媳妇并没走,仍站在旁边说,科长,您不能再这样对小先了,他已经有轻度抑郁了。
科长抬头看了她一眼,想说句什么,又自己压了下去,哦了一声,又低头看文件。他心里想,关我什么事呢?我白白挨书记骂,白白失去了好几万的奖金,他得罪的是书记,针对他的也是书记,关我什么事呢?这样想着,他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科长,他是您手下的兵,在没发生这事时,您不也是对他赞赏有加吗?发生了这事,你们不辨真伪,一下将屎盆子扣在他头上,大会小会明里暗里针对他……
人家这屎盆子也不是乱扣的。科长终于抬起了头,用中年人特有的笃定和掌握一切般的信心看着她,嘴里仿佛含着一闸洪水,随便一开口就能把小先和他媳妇卷走,但他看着她,就是不开口。
我相信不是他,我相信。她害怕那目光,把自己的眼神收了收。
我也相信,可证据呢?有证据吗?科长的目光冷冷的,除此之外,还有更多的藐视。在他的注视下,小先媳妇终于低下了头。
我相信不是他,我相信……她轻声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终于哭出了声。
米姐就在自己办公室门后站着,清楚听到了小先媳妇和科长的对话,这个胖姑娘,到底没有辜负小先对她的好。她想出去帮她说两句,可又迈不开腿。隔壁办公室终于有几个年长一点的女人走了过去,把小先媳妇从科长办公室拉了出来,拍着她的肩宽慰她,我们也相信,相信不是他。米姐就更不好过去了,好像是她诬赖他似的。她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了,背靠在门后。窗外的那排意杨树,满树的鹅黄鸭绿已变成了深碧,阳光从茂密的树叶间筛下来,在地上打下许许多多晃动的小光斑。风还是很乱,一会儿向这儿吹,一会儿向那儿吹,把叶子摇得乱七八糟。
六
从那天起,小先就再没来上班。米姐也曾听到科长在对门气急败坏地给小先媳妇打电话,然而没有用,小先过上了仙人般的生活,想来上班就来,不想来就不来。他来上班也不是真来,只是把车开到单位院子里,停下来,抓把小米喂喂鸟什么的,偶尔也会到考勤机前站一站,探头朝里面望一望,像看一个黑黝黝的洞口,然后便转身走了,绝对没有按指纹,更没有来办公室。你说,这能算上班了吗?
工资还是照拿的,没有人敢克扣他什么,但凡有点小福利,如几张电影票一盒绿豆糕两提咸鸭蛋呀,会计都会亲自送上门。一群年轻人都围着会计打趣,会计呀会计,你怎么对小先那么好呢?你怎么就不能对我们好一点呢?会计只回答他们三个字,去去去!
有一次,米姐在街上,看到有个人远远地靠着一堵断墙抽烟,有点像小先,但比先前要结实一点,黑一点,胡子没刮,还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长发。等米姐把车停好,再走过去时,哪里还有人影。小先抽烟吗?没见过,那就不是他了?也未必吧。尽管有那么多不同,米姐还是认定那就是她熟悉的小先,只是小先不愿意见她罢了。
米姐也想过,找个什么纪念日,把两家人约出来吃个饭,像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样推杯换盏,说说笑笑,以小先的聪敏,必定能接收到米姐传达的信息。可现在,小先躲着她了,怎么办呢?再等等看吧,米姐期待的是顺其自然,期待有那么一个水到渠成的机会,让她能和小先冰释前嫌。然而,米姐始终没能等来这个机会。
十月的一天——这是前川城最美的时节,不冷不热,没有狂风,也没有大雨,街上这里一棵桂花树,那里一棵桂花树,一不留神,转一个弯,太阳斜斜地从石头院墙上照过来,墙角的一棵桂花树就探出头来,葳蕤盛大的样子叫你心惊,心惊这生活的美好。还有糖炒栗子,差不多每个十字路口,都有一架小板车,架着铁锅,小摊贩拿着小锅铲在炒板栗,重糖栗子的香味混合着桂花的香气飘散在大街小巷。这甜香真能抚慰人的心灵,米姐感到心上的孔隙似乎都慢慢被填满了,干涸的沟壑因喝饱了水而变得润泽。高跟鞋踩在细碎的斜阳上,鞋跟笃笃点地,落叶嚓嚓有声,就连这声音都一起滋润着米姐的心灵,她心上的阴霾一扫而光。
一到家,她放下所有东西,就开始在包里找手机,她要给小先打个电话,她有多久没有这种欢呼雀跃的心情了?人生如此短暂,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何况有些事还真说不清。电话还没拨出去,小先媳妇的电话先来了。一听到那头的哭声,米姐就知道出事了。胖姑娘在那头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小先昨天晚饭前就不见了,到现在还没找到。
那还不赶紧找?河边!河边找了没有?
找了,没有。
水库?
找了,没有。
手机呢?
手机关机了。打了几百个电话,都没有消息。
米姐瘫在椅子里,像一根刚被人从锅里捞出来的面条一样疲软无力。她想起来开灯,却做不到,黑暗里,晃来晃去的都是小先的脸。她想起在单位,小先的勤勉、聪敏、与人为善——她怎么能认为是他呢?她又想起他看她的目光,她怎么能认为是他呢?
她像在这暗夜里醒来一样,发了疯似的扑到沙发上哭了起来。
昨天一天,人一直都好好的,我们上午逛了街,下午还看了场电影,晚上在家做饭吃。我是怕他有什么想不开,时时事事把他叫着,叫他淘米,米淘好了择菜,菜择完了,我洗菜,他剥大蒜……油烧好了,菜下锅了,我叫他出去摆碗筷……可我出来的时候,碗筷放在桌上,人却不见了。我急急忙忙去书房找,书房没有,又去卫生间、阳台找,都没有,我喊他,没人应声……回头一看,门口的皮鞋不见了,搭在椅背上的一件米色外套也不见了……我跑到阳台上,心想,或许他在楼下散步。我扑在阳台上喊,没有人答应……我打他的手机,已经关机了……胖姑娘断断续续地哭诉着。
米姐是走到小先家的,仿佛不这样折磨自己就不能解恨一样。一进门,一屋子的人伸长了脖子望着她。
多孝顺多乖巧的一个孩子啊。冬天棉拖羽绒服,夏天啤酒鹅毛扇,没什么他没想到的,进门先喊妈,总是一脸笑。小先的丈母娘一把拉住她,说着便哭了起来。原来,米姐不知道的是,小先经历过多次自杀未遂。哭声中,大门打开,所有人都看向门口。有人带来了新的消息,小先的最后一个电话打给了他的一位初中同学,他去了新疆。
他来过啊,他说原来经常听我提起戈壁滩,就想来看看……没啊,情绪挺好的呀,挺正常的啊,特别客气呢,给我们家里每人都带了礼物。哦,他穿得太少,临走时我要送他一件毛衫,他硬是说太新,拿了件旧的……他同学在电话里说。
大家长吁了一口气,或许他只是想出去走走。大家互相安慰。米姐没有吭声,脑海里只闪过了三个字:戈壁滩。
七
事情没有向大家期盼的方向发展。第三天下午,传来了小先的噩耗。
在警察的帮助下,大家拼凑出了事情的经过:从家里出去后,小先在小区门口上了一辆的士,到了汉口火车站,接着上了一辆能最快到新疆的列车,辗转到达新疆后,在那位初中同学家逗留了一下,叙了下旧,最后租了辆越野车去了戈壁滩。
小先靠在一棵胡杨树上,用刀片割开了自己的左手动脉,又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镜子,对着镜子割开了自己的颈动脉。
他还在上衣口袋留下一封遗书,说把身上的钱都留给发现“他”的那个人,对于他即将看到的可怕景象,他感到很抱歉。对家里的事他也有安排,但就是只字未提那件事。
小先的葬礼很快举行了。单位里的人像是醒过来了似的,这才想起小先的种种好来。工会主席把小先媳妇拉到一边,问她还有没有什么要求要提。那个胖姑娘想了想,说,去看看监控。
米姐感叹了一声,还是这个胖姑娘狠哪。
副书记、小先媳妇、保安部长,外加米姐,一起站到了监控室,熊书记为了避嫌,没有参加。
终于,画面上出现匆忙行进的滑稽人物图像——那是在快进。到了指定时间,主任喊了声停,画面暂停了一下,变成了正常的播放。米姐看到走廊上出现了打扫卫生的清洁工、送开水的老人、早到的米姐和小先。米姐看到那个还活着的小先,迈着长腿,手插在裤兜里,三步两步走到自己办公室门口,一边掏出钥匙来开门,一边扭过头来和米姐说着什么。画面是黑白的、模糊的、跳动着雪花点的,但依然可以看得出小先在笑着,如春风拂面。米姐眼里涌出了泪花。
这是去年九月份的,再往后一个月。副书记指着画面上的时间说,保安部长不吭声,继续操作着,哪知屏幕突然跳动起来,发出刺耳的声音,紧接着闪动两下,又变成了满屏雪花。怎么回事?副书记问。沉默了片刻,保安部长回答,出了点问题。又过了一段长时间的沉默,画面出现了,但时间已经跳到几个月后了。
怎么回事?小先媳妇扑到屏幕前。
报告副书记,今年春天雷雨多,损坏了多台设备……可能数据丢了。过了一会儿,保安部长不得不放弃徒劳的抢救,对副书记说。
八
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米姐决定去一趟新疆。
小先的葬礼结束后,米姐就生病了,断断续续地发烧、咳嗽,不是什么大病,却总不见好,还失眠,有几次梦见小先,梦见他拿一双大眼睛看着她,幽深的、哀怨的、深情的……难道我真的错怪你了?米姐问。没有人回答她。我该怎么弥补呢?如果你有孩子,我一定视如己出,把他当自己的孩子疼爱。
一个月后,米姐参加另一位朋友的葬礼,遇到一个和小先共同的朋友。葬礼结束后,他俩走在了队伍最末,看着低沉的浅灰色天空,聊起了小先。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小先根本没有用你的电脑,或许他只是在楼下的车里发出的那封检举信,他在慌乱之中随便破译了一个WiFi,而恰巧,那正是你办公室里的。
米姐一惊,这个解释是合乎逻辑的。她拉住他,还想再问点什么,但他摆摆手,什么也不愿再说了。
他把食指放在嘴上,说,到底是不是这样,我并不清楚。我只是告诉你,存在着一种可能,是一种技术上的可能,你明白吗?
米姐看着灰沉沉压下来的天空,陷入了困惑。她突然一惊,这会不会是小先自杀的真相?
米姐选择的是绿皮火车,从武汉出发,到乌鲁木齐要三十八个小时,两天一夜。这一路上,火车走走停停,不昏睡的时候,米姐就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看着火车从平原开进山峦,又从山峦开到平原,进而进入一望无涯的旷野,看着车窗外由中原腹地的肥沃到西北高原的辽阔和苍凉。一路上,小先在米姐的脑海里一刻也没有离开。他为什么跑到戈壁滩上自杀?这是米姐心里的一个谜。
米姐找到了小先的同学。他眼窝深陷,一脸疲倦,除了腰杆笔直之外,看不出半点英武之气。
我怎会想到几十年不见的初中同学,来见个面,就是来自杀的?在路边的酒馆,几杯伊犁特曲下肚,他的话匣子打开了。
那时候我在戈壁滩上当兵,一个字,苦。战友们每天都给人写信,不写信干什么呢?孤单得要死,想家,想亲人。我妈不识字,我妹还在读初中,不能耽误她的学习,再说一枚邮票要八毛钱呢,还得从她的生活费里扣,我不忍心。我就给同学们写,有的同学回了,有的不回,有的回一两封就不回了,只有王先勇,断断续续与我保持着通信。
入夜了,气温陡降下来,米姐裹紧了身上的羊毛披肩,又喝了一大口白酒,一股暖流从脚下蹿了起来,她红了眼睛。
纯净哪,纯净,他咂着嘴,那时候我在信里常跟他提起戈壁滩。一个初中生,初中毕业后就来到了这里,没见过什么是辽阔,没见过什么是绚烂,戈壁滩,一下就把我给征服了……然而,它给我最初、也最真的印象还是——纯净,就是这么两个字……
你在信里也是这么跟小先说的吗?
是的。我说,来一次吧,你一定要来一次戈壁滩,天那么蓝,蓝得没有一丝杂质,树叶那么红,红得也没有一丝杂质……
米姐的心里像是一扇门吱呀着打开了,一道光照了进来。
第二天,米姐改变了行程,找到了一家租车公司,租赁了一辆一模一样的越野车,向戈壁滩出发。
车子从城市中心出发,驶入郊区,第三天进入人烟稀少的旷野。渐渐进入戈壁的时候,小先出现了,米姐感觉他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靠着椅背,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时而把头转过来,伸着手指,告诉她避开羊群,避开烈日,避开路上的大坑,爬坡时怎样一口气冲上去才能避免熄火,还告诉她,注意那个戴羊皮帽的老人,他有一双鹰爪一样锐利的双手,还有一双鹰一样锐利的眼睛,叫她注意道路左边有一条小河,河边长满了苜蓿,告诉她这是难得一见的绿洲,不要错过这样的美景。这回,像是小先坐米姐的顺风车了。
傍晚时分,米姐把车停在一片旷野之中,看着辽阔的金色大地上,连绵起伏的胡杨林红得像血,巨大的夕阳静默而端庄地悬在无云的天空,静静向地平线逼近。米姐跳下车,内心被深深地震撼到了,在呼啸而过的风声中,夕阳给她周身镀上了金色的光泽,在这光与热之中,她闭上了眼睛,感觉内心正被光和热充满。
当眼皮也被晒得温暖起来的时候,米姐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说,该停下来找地方住了,记得把自己喂饱,再把油箱加满。
米姐不想停下来。不知开了多久,天光渐渐暗下去时,她仿佛感到脑海里的那个小先沉默了,目光低垂,变得深邃了。她下意识地看向右边。道路远处,一棵巨大的胡杨树高耸于林,遮天蔽日。
米姐等着赶羊的老人赶着羊群走远了,才走到树下。她确定,就是这一棵。她站着,想象着小先就在眼前,尝试着跟他对话,可是不行。她终于躺了下去,躺在小先躺着的那个地方,用他的目光看着一切:白光逐渐消逝的天空,飘落的胡杨叶,爆裂的树皮,直指天空的老干,还有被鲜血灌溉过长得稍微粗壮的又被羊群啃去了头颅的几棵稀疏的苜蓿。米姐把目光停留在凸起的树根上,在树根粗糙的纹理中,看得见深黑色的物质连成一片。米姐看着,想象着小先割开喉咙后鲜血喷涌而出,顺着树根流了下来,流到地上,流到沙土里,最后流进几棵稀疏的苜蓿的根系……米姐靠在那里,想象着小先凭着仅有的一点意识,又切开了左手的大动脉……
他不是要自杀,是要把自己的血流干。
米姐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
九
归根结底,我们是一类人。米姐的耳边响起了小先的话。
晚上开紧急会议。开完会,米姐和小先结伴从会议室出来。连日暴雨,冲垮了农田房屋无数,镇上所有人都在抢险。这会儿天却放晴了,黑黝黝的云层涌动,光亮从薄弱处透出来,一会儿,竟然跃出一个饱满光耀的月亮来。米姐的心又欢呼雀跃起来。
小先像是明白米姐的心意似的,慢慢系上安全带,慢慢发动车子,慢慢把车驶出大院,同事们打着呵欠走远了,夜晚又迅速安静下来。
最后救上来的那个老人跟你说了什么?米姐问。今天抢险,小先一直冲在最前面,几次从废墟里扒出被掩埋了的老人。
叫我娶个媳妇。小先笑了,看向米姐,眼里闪动狡黠的光芒。
啊?米姐惊讶地看向他,马上发现了他眼里的调侃。她垂下了头,没有接茬。
小先笑了一下,接着说,大概昏迷之中把我当他儿子了。米姐哦了一声,陷入了沉默。山里有很多这样的老人,把儿子送下山读书,功成名就,他们在大城市里安了家,娶妻生子;书没有念出来的,就去城里打工,也寄生在了城里,结果是一样的,下山了,就难得再见上一面了。
米姐把手从降下来的车窗中伸了出来,伸到夜色中去,凉风从指缝中穿过。米姐知道,有很多年轻人,或者已经不再年轻的人,都在嫉妒小先今天的表现。如果是他们有了今天的表现,一定会拿它换更好的位置。米姐知道,小先不会,这么多年来,米姐一直知道,小先不会。
你看,世界上有那么多食草动物,我们在一片草原上,自在地甩尾巴、抖动耳朵,都是为了赶苍蝇和蚊子,我们低着头吃草,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刺猬啊、狐狸啊、兔子啊,都可以到我们的草地上来,我们是人畜无害的。偶尔抬起头来看看前面,只是为了欣赏一下低垂的天空,或者警觉附近是不是有危险。其实,你跟我一样,是胆小的,胆小得不敢与周围的人去争点什么——小先仿佛洞悉了米姐在想什么。
才不是呢!米姐打断他。他笑了,把食指放在嘴巴上,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继续往下说,不管你怎么说,你或许会说是因为不屑,但要争,必须是要有狠气的人,心里有一股杀气腾腾的力量,拿一把板斧,站在长坂坡,谁来,都准备大喊一嗓子,一斧子劈过去,让对方灰飞烟灭……不是这样吗?哈哈哈……小先笑了,再次用闪着光的眼睛看向米姐,你心里会有什么呢?你会有规则,有秩序,有敬畏,有仁爱……
米姐想起了那一刻。她看着他,仅仅就那样大胆地仰头迎向他的目光,仿佛就得到了一种满足。
此刻,米姐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她从树根上欠起身,坐直了,目光柔软起来。她问小先——此时,想象中的小先正在她对面,她想要问他,问题还未来得及问出口,小先便点了点头。他的脸上布满了阴云,难过得看他一眼的人都要陪着一起流出泪来。他点了点头,把目光看向正在迅速坠下地平线的夕阳,然后垂下了眼睑。
十
米姐辗转回来已是两个月后。救她的,是那个刚刚赶着羊群走远的老人,他虽然没有鹰爪般锐利的双手,但也有一双鹰一样锐利的眼睛,已经有一位年轻人死在胡杨树下了,他不想再看到第二个。怀着这样的担心,他折回来时,看到了躺在树下的米姐。她又累又饿,在黑暗中根本辨不清方向,越野车不断熄火,兜兜转转,她又找到了那棵遗世独立的大树。夜晚降临,寒流袭来,气温骤降了二十多摄氏度,她身上的衣服就像是没穿一样,整个人都快被冻成冰棍了。她哆嗦着转着圈子取暖,最后一点力气用完时,只能蜷缩在树根下。老人找到她时,她已经陷入了昏迷……
去了一趟新疆,怎么感觉你变结实了呢?回来后,朋友们都问。
是吗?米姐站到体重秤上,体重没变,镜子里还是窈窕的身形,以前的衣服也都合身。是黑了吗?她问。
他们都摇摇头。
是什么呢?米姐问。朋友们都答不上来,只有他,想了想,说,是你心里、身体里什么东西变了,以前觉得你轻飘飘的,淡淡的,像随时来一阵风就能把你吹走,但现在不一样了,感觉……你更有生命力了……他呷了一口酒,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说,嗯,就是这种感觉。
一股暖流流过米姐的心田,这个维持了这么多年关系的枕边人,她到底没白疼过。米姐望着他,有点欣喜,有点感动,他突然欠起身来,在她额头上啄了一下,眼梢里含着藏不住的情意。她一愣,随即笑了。
这天晚上,米姐留在了他那里。
当黎明的曙光照进卧室里的时候,他醒了。他看见米姐睁着眼睛瞪着天花板发呆,便扳过她的脸,说,怎么了?有什么事让大美人心事重重?
米姐转过身来,把头扎到他怀里。他的一双大手放在她背上,她感受到手心里传达出来的温度,但这温度融化不了她心里的疑问。米姐心里有重重叠叠的疑问。
去过那片胡杨林了?他试探着问。
嗯,是的。
一片巨大的沉默横亘在他们之间。像天上云卷云舒,无数幅画面从他们眼前飞过。他胸膛起伏,似有几列火车开过。
他掀开被子坐了起来,背对着她,一边扣着衬衣的纽扣,一边说,你有没有想过,那封举报信就是他写的?
米姐没有吭声,被子敞开着,她有点冷。他突然抽身走了。她慢慢转过身来,躺平,轻轻拉了拉被子,又望向天花板,望向了那片虚空。
他很无辜吗?他不无辜的,撇开他用你办公室的电脑发举报信这个龌龊的举动,单是举报这个行为,就已经把他送上了不归路。将来还有哪个领导敢用他?他继续说,不看她。
米姐想说,那是你站在“你们”的立场说的。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听见卫生间里抽水马桶的响声,听见他刷牙的声音。一两分钟后,衣服窸窣响动,质地较好的羽绒服摩擦裤子,围巾摩擦羽绒服,然后拉链拉起,接着在门口换鞋,在门口的鞋垫上,他顿了两下脚,那是他的习惯,就听到他说,我走了啊——米姐没来得及回答,大门就哐当一声关上了。
她还在他屋里,他就走了。她还在他床上,他已经走了。
米姐有些尴尬,一个人面对自己的身体和内心时的尴尬。米姐站了起来,迅速套上了衣服,像忸怩的第一次,她突然有一种悲伤的预感,自己应该是最后一次在这里了吧。
她留恋地看着这屋里的一切,最后站在了窗边,从这里,可以看到半个前川城,那条最宽阔的路是出城的路,此刻正车来车往。
这条路,她走了十几年,风里来雨里去,之前的八年是一个人,后来的几年,有了小先的陪伴。她想起在那温暖的车里,小先看她的目光。他总想捕捉她的目光,想要告诉她什么。可惜,那时候她是胆怯的,她不敢接住那目光,也不敢去想象那里面蕴含着什么。她是一棵受过伤的小树,没有阳光照过来的时候,在风里没心没肺地摇动着小手掌,等真正的阳光一照过来,她却只敢低了头闭了眼,什么也不敢看不敢想。小先的心意,他的试探,她早就应该明白的,只可惜,她是像触电一般的心悸,而心悸容易让人失忆啊,更何况是对于她这样一个一心想着躲闪的人,心悸的那一刻正好选择失忆。
这条路的尽头,是仰山,是翠屏般的群山中的最高峰,所有群山都要仰望的山。在那里,小先曾救过米姐一命,只不过,米姐选择性地把这段记忆遗忘了。
那年冬天,接连下了好多天的雪,米姐担心自己照顾的那家贫困户,老人年岁已高,又是独居,给他送了点吃的上去。下山的时候,一脚踩空,她掉到了一面断崖下。没有伤着筋骨,却怎么也爬不上去,她在断崖下喊了半天,大山空荡荡的,回答她的只有重重叠叠的回音。她赶紧找到手机,却没有信号。
太阳还有老高,可隐在云里就不出来,米姐又冷又怕,更多的还是凄凉,这一晚上没回去,不会有人找来吧?
米姐想着母亲,想着若母亲在世,会不会今天晚上给她打电话呢?若打不通,母亲肯定要踱到她家看看的。想起弟弟,已久未联系,这个本应跟她是世上最亲的人,除了有事找他,差侄儿来说一下,也只跟酒瓶子亲了。他呢?他可能会给她打个电话,如果没打通,他不会再打第二次,甚至可能今天根本不会给她打电话。过了三五天,他想起来了,见面了,他才会说,那天给你打电话,你没接呢。恐怕等第二天单位找来时,自己只剩下半具尸首了吧,老鼠、狼、野猪、山鹰……这么想着,米姐竟流起泪来。
天黑下来,又下起了雨。雨水打在米姐身上,她只有在几尺见方的地方不停踱步,以此取暖。她再次尝试着抓住断崖上一丛已经枯萎了的灌木,可人还没爬上去,却把灌木齐根拽断了。
米姐任凭雨水打在身上,心里已经在想身后事了。突然间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幽远的,凄凄又切切,尾音带着颤抖,仿佛在找一个不可能找到的人。米姐听得出了窍,忘了应声。等到了近前,她才听出是小先的声音,回了一声,才发现自己的喉咙早就哽住了。
小先把衣服脱下来,结成绳,甩下去,把米姐从沟底拉了上来。
小先背着米姐往山下走。走了几步,米姐就开始发烧,冷得在他背上哆嗦。山中没有人家,整个山道一片漆黑,只半山腰有一座没人打理的寺庙。小先把米姐背到寺里,又去屋后寻了些干柴,在米姐面前生了一堆火。火烧旺了一些,小先替米姐把淋湿了的棉衣脱下来,又脱了自己的干衣服给她揩头发。米姐喃喃说着胡话,靠着小先一动不动。
等安顿好一切,小先静了下来。他把米姐的湿头发往脑后拨,露出脸来。外面寒风呼啸,在昏黄的光下,后面立着菩萨,前面是火堆,火堆的前面是大开的庙门,门外风卷着雨和雪花肆虐飞舞。更远的山下有灯火有人家,可这寺庙里,只有米姐和小先。小先扳过米姐的身子,手伸到她的腋下,米姐心里一紧,差点脱口而出,不行的!小先停顿了一下,却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那样抱着她,持续了几秒钟,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另一只手放在她的头上,轻轻捋了捋她的头发,把她揽到自己怀里……米姐听到了那颗有力的心脏跳动,闻到了他衣服上散发出来的清洁的肥皂味,还有那敞开的衣领里散发出的年轻的热血的味道。
那份味道一直萦绕在米姐的记忆里,直到现在,哪怕是小先已经走远的现在,仍能让她在独自上下班,独自面对黑夜和黎明的时候,可以把嘴角微微上翘。米姐知道,自己的心房充盈而满足,甚至有时候可以微微激荡,和那一晚有着莫大的关系,都与小先那晚的理性和节制有莫大的关系。
十一
米姐开着车顺着那条路往前走。在仰山寺门前,她看到了大门上的那副对联:
净土莲花沐雪寻春天华仰止
宝方慧日登台谒圣善道从焉
她想起那时小先给她看过的故乡的高山,大而悠远的山,山上山下层层叠叠的梯田,松林和翠竹掩映着白墙黑瓦的村庄,细长又弯曲的田埂小路……她仿佛看到那个黑瘦的少年打着赤脚,从黑漆漆的屋里走出来,顺着这条弯曲的田埂小路,一路走到了她跟前。米姐已全部了然,她相信小先留下的所有信号,她都一一破解了。
第二天,米姐出现在省委信访局,她把手中厚厚的一摞资料放到每一个领导面前,说,领导,请你彻查一下仰山镇的熊书记,他违法乱纪,中饱私囊,迫害同志。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米姐就没回家了。她住在小旅馆里,手机关机,隔两天换一个地方,每周一都去省纪委报到。终于有一天,一个扎着高高马尾辫、长相清爽的女孩接待了她,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这一天,米姐像失重一般地从纪委高大庄严的台阶上走了下来。他在最下面一层台阶上抽烟,老了不少,胡子拉碴的。看到她,他愣了片刻,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踩熄了,再抬起头来时,眼神里已清明了不少。
“成了?”
“成了。”
“一定会成吗?”
“当然。”
“我在这个位置,你叫我再怎么面对他们。”米姐知道他口中的他们是谁。
她牵动嘴角笑了笑,轻声说了句:“实在抱歉。”
“我记得那封举报信不是你写的呀。”他又说。
“的确不是。”
“你就硬不相信是他写的?”
“这已经不重要了。”
“那你?你们?”他指了指纪委大门,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
“没你想的那回事。”
“那你为什么?”
米姐眼前浮现出那条出城的路,那路边爆出的蔷薇的新枝、意杨的新叶,小先干净的笑容、干净的脸,那翠屏一样在眼前徐徐展开的群山,山里一户户的人家,以及仰山寺门前的那副对联。她没有吭声。他和他俩不一样,他眼里只有他们,只有自己。
这样想着,米姐只好低了头往前走,还是迈着那失重般的步子。
“也许我们可以结婚生个小孩,过一种正常的生活?”
米姐停了下来。恐怕迟了吧,不是迟在这一两个月,也不知道迟在了哪一天。从哪天起,他们就错过了那个通往庸常幸福的入口呢?
米姐一点也不担心熊书记的案子,从这天起,她就可以把这事放下了。听说小先的媳妇怀孕了,她要去看看,还要去看看小先,告诉他这个消息。
还要回到仰山小镇去上班吗?她已不想回去了。去哪里呢?去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做简单的工作,处理简单的人际关系,在带着潮湿霉味的房间,打开一本书,开启另一种生活,以此站得离大地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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