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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菘谱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部 热度: 17197
张金凤

  一

  皎洁月光下,秋风抚摸一圃墨绿的白菜。秋虫的浅吟低唱此起彼伏,我仿佛抵达了那年的柴扉前。衣着粗陋的祖先把园圃中收获的菜籽小心地放进陶罐。后来,那瓦罐和他的半坡故事被深埋地下,成了一个时光之谜。

  风吹了世间数千年,当盛在破损陶罐里的白菜籽被挖掘出土,它们已碳化得难以辨认。考古学者欣喜地端详着这些种子,最后在纸上郑重写下:“新石器时代半坡遗址中出土,有六千多年历史的白菜种子。以此得出结论,中国是白菜的原产地,比其他原产中国的粮食作物要古远。”

  就是这几粒碳化的种子,为白菜的宗谱源头立下了碑刻。岁月的河流滔滔不止,中国白菜乘一叶小舟起伏在史书里,它见过围着兽皮裙在篝火边跳舞的原始祖先,见过“坎坎伐檀兮”的辛苦劳作者,见过峨冠博带经纶满腹的士大夫,见过一统天下富足安宁的盛世和金戈铁马的战乱。

  不管盛世还是衰年,白菜都紧贴着人类的生活,成为重要菜蔬。“萝卜白菜”指老百姓的寻常日子,“白菜价”更是以白菜的低廉和卑微对比高贵的事物。白菜似民间婆娘,乳汁丰沛养育繁多,却始终素颜布衣。

  从半坡祖先的园圃到三国的战乱马蹄边,漫长而慌乱的岁月里,白菜叫什么呢?最古老的诗歌总集《诗经》中唱:“采葑采菲,无以下体。”“葑”便是指蔓菁、芥菜、菘菜等老百姓喜欢的菜。“葑”字读音雅致、婉约,字形像衣饰繁复的闺阁女子,矜持而端庄。“葑”经过秦汉,此时小篆到隶书的过渡中从繁至简的潮流影响了它,它变身为“菘”。最早被叫做“菘”是在战乱初定、三足鼎立的东吴之地,典籍《吴录》中记载:“陆逊催人种豆、菘。”“菘”字音韵儒雅,像饱学书生,字音婉约轻扬,字形“草底见松”集刚劲与柔韧于一体。这是一个专用字,古代指白菜类的蔬菜,现专指大白菜。白菜缘何叫“菘”呢?陆游的祖父陆佃在《埤雅》中给出这样的解答:“菘,凌冬晚凋,四时常见,有松之操,故曰菘,今俗谓之白菜。”当千里冰封百菜凋败的时节,只有白菜顶风迎雪立在初冬的园圃中,着实令人赞叹,便觉它有松竹等岁寒君子之操。“草字头”指菘为草本,是特性,以“松”而成字兼读音,是因为白菜有松树不畏霜寒的品格。

  “菘”不像岁寒三友铁骨铮铮,更多精神层面的意义,它更接地气,这草本的松是可果腹、有营养、可美味的“松”。在大雪纷飞的冬天,炖一锅白菜,一家人围炉而坐,其汤白如乳,鲜气弥漫,喝一口润贴口舌,喝两口肚腹安逸,那白菜更是鲜香中透着甜糯,十足的陶然之乐。

  秦汉时候,这种吃之无渣、菜品鲜美的菜就单独享用了“菘”的名字,而不再混同于“葑”中。春秋战国战乱频仍,阻挡不了它繁衍的进程,“菘”被广泛栽培,四海之大,无处不菘。“菘”蓬蓬勃勃,用青春的绿色装点着田园大地,用鲜美的身躯滋养着人类的生活。

  “菘”广泛种植应该是在唐代。从“菘”到“白菜”的称谓,经历魏晋隋唐之奢华之风。到宋代,富庶招致奢靡,又招外族觊觎,终于风雅没落,“菘”彻底蜕去书卷气走向民间,以质朴直白取名。“白菜”一词直抵核心,直抵它饱满诱人的菜体。

  唐宋八大家的韩愈笔下有一款白菜宴,很是诱人:“晚菘细切肥牛肚,新笋初尝嫩马蹄。”极具人间烟火味,读罢要流口水。诗句中包含四样鲜美之菜,“晚菘”即白菜,配以肥美的牛肚,又有新挖来的冬笋和荸荠(俗名马蹄)相伴,这四样时鲜之物聚成一餐,仅字面的冲击力就足以让味蕾得相思病。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大文豪苏东坡是美食家,他的食单中,白菜算上品。他曾即兴吟诵:“白菘类羔豚,冒土出熊蹯。”将白菜与古代非常名贵之菜品羊羔、熊掌相媲美,他对白菜之喜爱非同一般。

  诗文中将“菘”称之为“白菜”者,最早应是宋代的杨万里。“新春云子滑流匙,更嚼永蔬与雪虀。灵隐山前水精菜,近来种子到江西。”这首诗的题目便是《进贤初食白菜因名之以水精菜》。这里他透露了白菜的别名“水晶菜”,莹润如玉的白菜,与水晶之名倒也相宜。白菜相依相偎的民间,不识水晶为何物,这别名也就在文人间偶被叫起。

  “白菜”就像个谜,闻之名以为色白如玉。当其幼时,先翠后碧,逐渐长成莹莹绿波。从初秋至小雪入菜窖,它也是浑身绿色。白从何而来?只有厨间持刀的人知道白菜的秘密。一层层剥掉白菜的老叶子,沧桑的绿里包裹着的原来是羊脂玉般的白:白的叶、白的帮,水嫩嫩、油光光。“白菜”原来是一层薄绿蚌壳里裹着的巨大珍珠。

  一种植物,但凡入了《本草纲目》就如传说中的众神封榜。《本草·菜部》封白菜为“别录上品”,说:“菘有二种:一种茎圆厚微青。一种茎扁薄而白。其叶皆浅青白色。”《千金方》和《本草纲目拾遗》里都说,菘菜味甘温涩无毒,久食通利肠胃,除胸中烦,解消渴。白菜竟然能“除胸中烦”,焦虑抑郁者着实应该多吃白菜。“鱼生火,肉生痰,萝卜白菜保平安。”这是千百年来流传不衰的民间饮食谚语,也是极好的养生秘籍。

  二

  最好的大白菜产自胶州,这是我童年时就知道的。

  秋末冬初,家乡田野到处是绿油油的白菜地。收白菜的时候,一辆辆大货车在地头排着队,把村里的白菜运到远方。那时候我们很骄傲,白菜替乡亲们进了城。“大概是物以稀为贵罢。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尊为‘胶菜’”,鲁迅的这段文字印象深刻,原来胶州白菜是好到要被冒充的。我们到菜园里把这话说给种白菜的人们听,他们嘿嘿笑着,笑纹里是白菜般的鲜甜。

  白菜的生命历程,从立秋开始。

  知了仍在树上吵闹,早晚间却有了些凉爽。“末伏萝卜,立秋白菜”,母亲念着种植谚语,从炕席底下取出一个牛皮纸包,那是一包黑褐色的种子。每到立秋,农民都把菜园收拾干净,深翻地、下底肥、起宽垄、种白菜。

  人们把土耙细后起垄,给白菜搭好了唱戏的台子。隔三拳头的距离用砖头在暄软的土垄上压一个浅浅的窝,在窝里洒水,水渗进土层之后,撒上几粒极小的种子。为了保持水分,在种下白菜的地方要拢起一个小土包,乡下人叫做“拢谷堆”。两天后,要来“平谷堆”,即将白菜垄上的土堆轻轻抚平。这时候,白菜的嫩黄小芽儿正好冒出土层。母亲用煤油拌一些麦麸在白菜苗周围撒个小圈。这个圈是保护白菜的。白菜幼芽是蚂蚁喜欢的食物,“平谷堆”后它们会来盗取。拌过煤油的麦麸有巨大气味,它们就不敢造次。过几天,煤油气味挥发尽,它们会来运走麦麸,等把麦麸的碎屑悉数搬尽,白菜芽就长壮一些,不怕它们了。

  “平谷堆”之后,土里钻出稚嫩的黄芽,该要给它们“戴斗笠”了。“斗笠”随处拾取,旧斗笠、废草帽、碎蓑衣头、烂簸箕壳子等等,也可以掐些芋头、吊瓜、梧桐叶子。“斗笠”倒扣在白菜芽上方,边缘用土坷垃压住,防止淘气的风把它们带走。早晨戴上“斗笠”,傍晚取下来,给它们浇浇水。被热得低头耷脑的白菜苗渐渐缓过劲来。夜晚天气凉爽,它们使劲吸吮着露水,努力让自己的身子在风的教习下硬实起来。第二天早晨,再拿新绿的叶子来重新把“斗笠”戴上去。摘“斗笠”的傍晚,要给白菜苗浇水,从苗旁边挖一窝,注入水,让水慢慢洇过去。五六天后,水嫩嫩的白菜苗长壮了。这时候“斗笠”撤去,浇完水的白菜窝用细土填平。从此,白菜的襁褓期结束,白菜苗在菜园中吮着风露绿油油地蓬勃生长。

  天空湛蓝,白云如絮,秋风一天天变凉,白菜一天天长大。人们开始时叫它“小白菜”,就像喊村里那群娃娃。小白菜一墩墩互相挤着长,需要不断地“间苗”,直到最后保持“一棵白菜一个坑”。有时候,农妇面对长得一样好的两棵白菜幼苗难以取舍,就一天天耽误下来,这双胞胎白菜后来都长成歪的。说不准哪一天,发现一棵白菜颓然打蔫,扒开土,见根被蛴螬咬断了。这个空下来的白菜窝,请来了双胞胎中的一棵来填补。经了挪移,它要焉几天,后来慢慢追上来。在秋天蓬蓬勃勃的白菜地里,你看不到一棵落伍的白菜,它们都碧绿壮实。

  “萝卜白菜葱,多用大粪攻。”种菜离不开底肥,旧时农家的土杂肥、豆饼肥,都在地垄里暗暗发力,喂出的白菜格外精神。谁家的白菜用肥敷衍,谁家的白菜就卷不紧,谁家的白菜用了催生的化肥,谁家的白菜就味道发酸。“种菜这件事,一点都掺不了假,你糊弄它,它就糊弄你。”老菜农这样说。

  当人们喊它“白菜”的时候,它们已经是腰身硕壮的青年了,叶子绿得像一片深沉的海,把垄沟遮得密密实实。

  高远辽阔的天空上,大雁高唱着去往南方,白菜开始卷心。霜降到,是立规矩的时节了,那个立规矩的学堂就是“捆白菜”。

  去地里割下地瓜蔓,放在阳地里晒蔫,再被夜里的霜露浸润一番。经过烈日和露水的双重打磨,地瓜蔓原先的脆劲消失,变得有韧性,就像一条条绳子。捆白菜最合适的火候,一般是傍晚。如果太早,把热辣辣的阳光捆在心里,它受不住那激情,被烧得烂心。捆迟了呢?菜心外露,夜霜悄然侵入,菜心受伤,白菜也有颗玻璃心呢。

  捆白菜是白菜的学堂,也是劳动者的学堂,看似简单,其实很有学问。两腿虚虚地夹住白菜,把绑绳儿放到白菜侧面,从贴地处,把松散的叶子一揽,划拉起来。菜农的手慈爱,就像抚摸小儿子的头一样。他一只手去接应地瓜蔓绳,围绕着白菜缠了一圈,拧了一个结,给白菜束了腰。“为什么要捆呢?它们不是长得好好的吗?”“人有规矩白菜也有,这对大白菜是个提醒呢,要它们懂得时令,不要再贪玩,赶紧长成菜。”一枚老叶子碰断了,菜农轻轻扯下来,放到捆扎好的白菜上端。就算给白菜心戴个帽子吧,毕竟霜降了。

  当白菜年幼时,绿叶子铺开着长,无拘无束。拦腰一捆,它就像懂事了一般,知道了收敛,一股自律的力量把它的叶子聚拢到内心。开始卷心的白菜,一夜之间领悟了时不我待的真谛,往竖里长,往结实里长。是谁提醒了它们?只有白天刮过的风知道,夜里的露水知道,爬过白菜叶子的瓢虫知道,在地垄间唱歌的蝈蝈知道。

  菜心越卷越紧,风刮起的尘土进不来,贪嘴的蚜虫只能在外围吃些老菜叶。一颗纯洁的白菜心,就是一片冰心在玉壶。

  三

  胶河水畔,是白菜的圣地。

  胶州的三里河文明叠加着大汶口文化和龙山文化,白菜的祖先从三里河畔的平民菜园中起身,以丰满的身躯走上胶州先民的餐桌,滋养着一个个漫漫长冬和半个春天的碗边岁月。

  最早记载胶州大白菜的,是南北朝农学家贾思勰,他的《齐民要术》中如是描述:各地蔬菜品种有菘、茄子、芋、薤、芥菜等;菘的种植“略遍州境也”,而以质论“州境东鄙为佳”。“菘”即白菜,“州境东鄙”属今胶州境内。可见,胶州种植的白菜在北魏时期便闻名山东。到了唐代,它就再也掩不住锋芒,被选为“贡菜”专供御用,王侯将相偶得皇家恩惠,才会被赐予少许胶菜品尝。偶有幸而得之者,下厨操刀之前,还得冲它拜一拜。盛世的繁华引来各国朝拜,作为恩赐,白菜种子被使者带回国种植,从此白菜有了海外亲戚。唐朝时传到朝鲜、日本的白菜被称作“唐菜”。

  “城门高,板桥长,三里河边出菜王。寒霜降,小雪藏,系个红绳上汴梁。”这是胶州人耳熟能详的一首关于大白菜的童谣。童谣从白牙红唇的儿童口中甜甜地唱出来,也在鹤发童颜的老者唇间慢慢蠕动。这是一段有岁月包浆的童谣,吟咏着胶州大白菜的高光时代。

  童谣描述的是宋朝,江北最大的港口码头板桥镇便是胶州,很低调的一个“镇”字,却是当时极度繁华之地,“板桥镇”是沿袭了唐朝御赐的名字。胶州白菜的板桥镇时光,不仅被大量进贡朝廷,更借助便利的海运通达全国甚至远渡重洋销往异邦。

  清道光年间出版的《胶县县志》载:“其蔬菘谓之白菜,埤雅隆冬不凋,四时常见,有松之操,其品为蔬菜第一,叶卷如纯束,故谓之卷心白。”1931年增修版《胶县县志》又记载:“卷心白,菘之特种也。种于初秋,成立于冬,叶卷如纯束,味清而腴,邑内业园圃者多种之,为出口大宗。”当时胶州大白菜的年出口量达到一百万公斤,主要销往上海及日本等地。翻开《辞海》中“胶县”条,称“胶州产大白菜著名,谓之胶白”。

  胶州广阔的平原上土质肥沃,湾畔河流众多,沿河系形成大白菜的产地。每年收白菜的季节,各类采购车川流不息,胶州城乡一派欢腾。因为贵重,胶州大白菜就成了国礼。据《胶州市志》记载:1949年斯大林七十大寿时,毛泽东主席亲自指定送胶州大白菜二千五百公斤作为寿礼,一火车白菜运到寒冷的克里姆林宫,斯大林在熊熊火炉边吃着鲜美的胶州白菜,喝着伏特加酒,这是胶州人引以为豪的。

  在胶片照片都很稀缺的年代,胶州白菜就成了明星,有两张老照片近几年出镜率挺高,又被收进《中国影像方志》,主角是照片人物手里的大白菜。一张照片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漂亮姑娘,站在一垛白菜后面,双手举着一棵大白菜,照片旁边的注解是:1958年11月,北三里河小学寄给宋庆龄的“大叶胶白”。据史料记载,1957年冬天,毛泽东收到胶县农民送的三棵胶州大白菜后,立即选了两棵大的分别送给宋庆龄和张治中。宋庆龄十分感动,专门写信致谢毛主席。如今这封信存在纪念馆中,成为珍贵的历史资料。

  还有一张老菜农的照片,毡帽、长须,皱纹密布的脸上微笑着,一副朴实的北方农民形象。两臂间各抱一棵硕大的白菜,由内而外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胶州大白菜其叶绿如翠,其心白如脂,莹润之态胜过美玉,因此在白菜还叫“菘”的时代,胶州白菜被称为“玉菘”。

  《舌尖上的中国3》热播后,以胶州大白菜为原料制作的民间小吃“白菜卷”,更是风靡全国。鲁菜菜系中,五十多个菜谱都含胶州大白菜。此“白菜”也可谓“百菜”。大白菜是民间菜,平民的餐桌一年中有数月被鲜美的大白菜所填补;大白菜也是“官”菜,古代宫廷御宴,当今招待国宾,白菜仍是一道无可替代的鲜美菜品。大俗大雅的白菜是无数人的舌尖记忆。

  四

  “姑娘身穿绿裙装,长成媳妇白似霜,家家厨房寻常见,菜鲜叶美心似糖。”这就是鲜美无比的胶州大白菜。

  将白菜称为“百菜之王”的是国画大师齐白石。齐白石喜画白菜,寥寥几笔,尽得神韵。他有一幅写意大白菜图,画面上点缀着几颗鲜红的辣椒,并题句:“牡丹为花中之王,荔枝为百果之先,独不论白菜为蔬之王,何也。”从此,称白菜为“蔬之王”者越来越多,白菜也绝对担当得起这份荣耀。齐白石很爱吃白菜,他曾经想用白菜之画换取进城卖菜老农的白菜,却被拒绝了。在农人眼里,白菜是现实主义的,用来吃或者换钱。对于贫苦农民来说,一棵画在纸上的白菜,远不如现实中一棵果腹的白菜有价值。

  张大千也是白菜迷,曾作画《萝卜白菜》,题了石涛的诗,“冷澹生涯本业儒,家贫休厌食无鱼;菜根切莫多油煮,留点青灯教子书”,很是耐人寻味。萝卜白菜朴素,却也有独到的文化风骨,白菜的“清白”之喻更被艺术家欣赏。

  诸多白菜图,大多摹画的是白菜的幼年样貌,叶子松散而碧绿,叶柄过长,不是成年白菜的圆墩墩瓷实饱满之态。胶州画家笔下的白菜却是浑圆饱满、温暖慈祥的,那才是“娶白菜”时白菜的样子。

  “小雪不娶菜,必定受其害”,小雪节气是白菜的坎儿。一夜北风过,秋霜白了一地,白菜愈发长得欢实,青葱一片,点缀着苍茫的大平原,是秋日寂寥风物中的一抹绚烂色彩。霜降之后,是白菜“上成”的时候。在此之前,白菜看起来个大饱满,但用手按压一下菜顶,就觉出它的暄软。霜降捆了白菜后,白菜日渐上成,卷得硬邦邦。经了霜的白菜滋味纯正,鲜得掉下巴。

  在我的家乡胶州,白菜得了很多偏爱。农家收获庄稼以各种动词来修饰,割麦子、掰苞米、杀苞米秸、刨地瓜、摘棉花,这些动词都生猛凌厉,唯独收白菜叫“娶”,收获的特殊仪式叫“娶白菜”。

  娶白菜的劳动其实简单,只要沿着垄一掰一拔,白菜根就从地垄里出来了。小推车、排子车把白菜从菜园运回来,真的就像娶回家一个媳妇,要和和气气地过日子。漫长的冬天,有了大白菜陪着,人们心里就有了底气。谁家屋檐下没有收回一堆白菜,就会心慌。“水灵灵,鲜嫩嫩,上顿白菜下顿白菜,总也吃不够。”人们喃喃地说。

  一棵棵饱满的白菜排列在北方农家的屋檐下,阳光煦暖而祥和的抚摸,把白菜身上的多余水气收走。晒过的白菜看起来既干爽又鲜润。一棵没有雾水的白菜才可以入窖储存。

  白菜窖是白菜的新房。大菜窖是一所地下小屋,有平顶的木梁和高粱秸覆盖,有简易的门窗可透气,有土台阶从地面进到窖里。这样的白菜窖存放量大,白菜被码成一层层像墙一样垛在一起。大雪纷飞、寒风凛冽的深冬,地面上滴水成冰,地窖里依旧温暖潮湿,白菜身上盖着薄帘子,睡得香甜。人们在冬闲季节借着白菜窖的潮湿和温暖编席,夜晚摇曳的灯光下,好像听见了白菜微微的鼾声,编席的人手指穿梭着,编织朴素的梦。

  另一种白菜窖简易,挖个长方形地窖,把白菜根朝下“栽”进暄薄的土上,菜顶遮盖着苞米秸,然后用土埋盖。心思细的人还会给白菜窖北侧夹一道苞米秸的屏障,这样,多大的风雪都冻不坏白菜。到年根开窖取白菜的时候,农户会惊喜地发现,有些埋的时候不算实成的白菜,自己悄悄把心长得结结实实。

  白菜一日三餐陪伴着“猫冬”的人们,炒白菜、炖白菜、拌白菜、醋熘白菜,翻着花样吃。直到春深,窖里的白菜才一点点变得颓废,不再是那娇艳的新娘,成了迟暮佳人。某一天,白菜被从内里撑破,一茎翠嫩有力量的白菜苔钻出来,就像一个降生的宝宝。于是,这棵白菜被埋进菜园的角落里,不久就开着一身金黄的碎花在菜园里摇曳,像一团生命的火焰。它接续了白菜的繁衍。

  五

  “胶州大白菜,峥鲜!”这是对胶州白菜最实在的赞美,也是最准确的评价。

  “峥鲜”是个地方俗语,出了胶州,人们就听不懂了。所有字中,也只有“峥嵘”的“峥”能表达说话者所要表达的意思。峥,“表示才气、品格等超越寻常”,“峥鲜”就是不同寻常地鲜。胶州大白菜担得起这个赞誉。

  名字直观而朴实的大白菜,具有浓烈的烟火气息,自小吃白菜长大的胶州人,一提起大白菜,味蕾就在跳舞,那些白菜的美好滋味全部涌上心头。

  大白菜是最随和的菜。独自成菜时,它有鲜明的个性,帮、叶、心各有优势,或脆或柔、多汁多味、鲜美异常。它又能与各种食材和睦相处,既增加了对方的滋味,也保留了自己的优势。荤吃素吃,热吃凉吃,与肉类和谐,与海鲜友好,没有一种食材可以如此谦和而善于成全。无论炒、熘、烧、煎、烩、扒、涮、凉拌或做馅,大白菜都可成为美味佳肴。

  农家灶房,一口大铁锅烧得滚烫,几片肥瘦相间的薄猪肉在油锅上翻炒,当那白的猪肉渐渐有了微黄的颜色,热油泛起的沫也散尽。此时,主妇怀抱一棵白菜站在锅台前,最外层的叶子已经蜕去,白菜通身白洁晶莹。她的菜刀在白菜的顶开始旋飞,白菜叶片均匀地落入大锅里。锅铲再度举起,灶下火正旺。翻炒的嚓嚓声,菜与菜油、锅灶发出的刺啦声,柴火的哔剥声交响于灶间。香味从充盈的灶间溢出来,满街满巷蹿,又被一阵阵北风从村庄这头送到村庄那头。

  蓬松冒暄的白菜叶在农妇的翻炒下越来越收敛,她用水瓢沿着锅沿续上半瓢水,回身扯过一把粉条,浸润在菜汤里。一锅白菜猪肉炖粉条,在小火中氤氲着无限滋味。这是我乡冬天传统的“大锅菜”,香鲜之美,顿顿吃也吃不腻。

  “拨雪挑来塌地菘,味如蜜藕更肥浓。”这是田园诗人范成大的诗作,不知道诗人当初吃的是不是这种大锅菜。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群雄逐鹿的年代,风云变幻之中,曹植一首七步诗唤起帝兄的慈悲之心,救了他的命。此后,豆与豆萁便成了典故。庄稼就是这样,秸秆变成草,果实变成食物,草煮食之,相煎之事不稀罕。可是同一棵菜又做皮又做馅的,除了白菜还真不多见。

  白菜包就是这样的美食。

  选薄嫩的白菜叶用开水烫软,微攥水,使它不过于膨胀,平放在菜墩上。另选白菜叶剁碎,加猪肉末,调制馅,把馅摊平在白菜叶上,四周折叠包裹严实,就像一张合饼。这就是白菜包。《舌尖上的中国》里展示的白菜卷与白菜包的流程相似,但是白菜卷是“卷”成筒状的,而且讲究的是吃什么馅要看得见,所以两端露馅,煎之前用面糊封堵。白菜包像馄饨,天然闭合,完整无纰漏。

  做白菜卷可特意选白菜的外叶子,稍稍带点绿意,淡绿蕴含微微的鹅黄,内里卷着的猪肉红和白菜白,偶有韭菜绿,色彩穿透外皮若隐若现,有些从两端露出来,形成色彩上的红绿对比,勾起人无限遐想,味蕾便会出现不安分的活跃。

  裹上面糊后在锅里煎,灶下细火,锅内氤氲着鲜香之气,美味的白菜卷被煎出鲜黄的嘎渣锅巴,透着极大的诱惑。

  白菜包是旧时农家美食,可以上大席,同样的馅,用白菜叶包裹比包子、水饺都要鲜美,那层皮不可小觑。酒店新做法是肉末与海米末炒熟,出锅时撒上韭菜末,包进白菜叶中。因为是熟馅,所以不需大火,这样,煎出来的韭菜包就鲜黄好看,但是味道比传统做法逊色。

  凉拌白菜心并不名贵,操作简单,是最方便的下饭菜。若一户人家的饭桌上实在没有菜也没有咸菜下饭,就临时劈开一棵白菜,抠出拳头大小一块白菜心,横切成碎丝,加蒜泥、醋搅拌后就饭,这顿饭保证吃得香甜。白菜心的特点是脆而甜,咀嚼时齿间“咯吱咯吱”,若加入海边特有的海蜇皮,脆上加脆。

  凉拌白菜心凉而不寒,并不伤人。可添加多种友料,若没有海蜇皮,可以用虾皮代替。凉拌的必备之料是蒜泥,把蒜捣成糊状,加酱油和醋。如此拌出来的白菜心,有点鲜,有点甜,有点辣、有点酸,有点腥,个中滋味,妙不可言。拌白菜心食材易寻又好吃,在一桌酒宴上,鸡鸭鱼肉大腻之物是硬菜,最后缺不得一道解腻的凉拌白菜心。酒过三巡,喝酒的人胸腔里辣辣的犹如吞了火,凉拌白菜心恰好平息这火焰。

  小雪节气,地光场净,一年的农事忙到头,要吃犒劳饭,白菜下地后第一顿白菜饺子正应景,好像是给“小雪”过节,也像是在给白菜过节,更是给辛苦了一年的自己过节。新鲜大白菜蒸的包子汁水丰盈,汤汪汪的,吃时需用盘碗接着,颇有灌汤包的妙处。手提一只白菜馅包子,小咬一口,吸取内里的汤汁,吃者吸溜着,赞叹着,品咋着,幸福着。

  每年大年夜的饺子也必是白菜馅的,这是胶州传统。如今反季节蔬菜繁多,饺子馅在冬天也是五花八门,但是过年必得用白菜馅饺子敬天地和祖宗。

  白菜一生具有传奇色彩,幼时翠得扎眼;青少年时,由内到外汹涌蓬勃着深绿;中年时的白菜,慢慢有了内涵,外绿内白。白的帮,白的叶,白的心,可是,最里面菜心慢慢变成了嫩黄色,娇艳、鲜嫩,带着视觉上的唯美,让人见之垂涎欲滴,所以白菜也被叫做“黄芽菜”。

  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津门纪略》中记载,“黄芽白菜,胜于江南冬笋者,以其百吃不厌也”,以致其又有“北笋”之称。汪曾祺先生记叙家乡风物时,在《故乡的食物》一文中写到,“我们那里过去不种白菜,偶有卖的,叫做‘黄芽菜’,是外地运去的,很名贵”。

  葑、菘、水晶菜、黄芽菜,文雅的名字只在文人墨客间流传,老百姓都直呼它“大白菜”。白菜就像自己的亲人一样贴近民生,它也被叫做“百菜”,即“百姓之菜”;又被叫做“百财”,有生财发家的寓意。百姓一日离不开白菜,一生离不开白菜。

  春天的胶东大地上,田川、平野、洼地、岭畔,一窝窝,一块块绽放着金黄的花田。流金的土地,让人仿佛置身于油菜花开的江南,然而,那不是油菜花。北方的金黄花朵是十字花科植物在绽放自己的青春,是胶州农民自己留存的白菜种子,在春天里繁衍后代。

  从几千年前三里河畔的茅屋田园生活开始,人们一代代养育着白菜,也一年年被白菜养育。人与白菜的香火生生不息。许多胶州人家,正堂里不供神佛不供仙,却供着一棵白菜,一棵园地里拔来的鲜白菜,一棵石头雕刻的白菜,一棵羊脂与翠玉完美搭配的玉雕白菜,常常有一只蝈蝈跃然菜上,浓郁的田野生趣迎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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