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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入克拉玛依(散文)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部 热度: 17349
杨献平

  飞机下降,持续的摇晃和颠簸,充满了强烈的不确定性。每每于这一时刻,我总是心神不宁,隐约感到一种没来由的决绝与悲怆。飞机这种快速运输工具,看起来很现代、很科技,可也有着诸多的危险与不测,心里那种没来由的恐惧如影随形。这一次飞克拉玛依,我却是兴奋的。飞机着陆,开始滑行,巨大的风声犹如雷霆。我暗暗对自己说,哦,准噶尔盆地到了。在此之前,我写过一本书,主要内容是写隋唐五代时期陆上丝绸之路,其中包括了欧亚大陆上的民族流变、历代王朝之于陆上丝绸之路的交通保障、行政管理,以及边疆的文治武功等多个方面,书名为《梦想的边疆:隋唐五代时期的丝绸之路》。对于西北之地,我自诩是了解的。1992年到2010年间,我就在河西走廊以北的巴丹吉林沙漠从军。

  兜头的日光,烫得人头皮发紧,浑身毛孔悉数张开,腾腾的气浪,干燥而又密集,无孔不入,也无所不在。正值日落,硕大的金乌在西边的戈壁上如巨轮沉没,将最后的光辉如血一般铺洒在辽阔的大地上。与友人汇合,再度启程。穿过克拉玛依市的时候,我看到,这戈壁中的工业城也是一座极其整洁的城市。可能是地面广大,不存在无处建房、老街逼仄等方面的限制,因而,街道格外宽阔。一色的新疆杨树,或大或小地排列两边,日暮时分,举着满身被风击打的绿叶,于荒芜绝地,守卫着这座深陷于戈壁之中的城市。

  克拉玛依处在准噶尔盆地西部,西北是加依尔山,向南紧接天山北麓,东边汹涌着庞大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克拉玛依为维吾尔语,意为“黑油”或者“产油的地方”。克拉玛依和甘肃玉门一般,也是因石油催生和造就的城市,在此之前,尽管有诸多的游牧民族轮番在此生存繁衍,于无边的戈壁荒滩之上,高天阔地之间,以木车和帐篷,在大地上不断迁徙。“逐水草而居”在今天看来,是一种极为诗意的生活方式,但在物资匮乏、生产力不足的年代,大漠戈壁,生活定然极其苦寒。正如被迫下嫁乌孙,后来郁郁而终的细君公主吟唱的诗歌:“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严酷的地表环境,本身就是一种挑战,但人也是气候的产物,什么样的气候造就什么样的人群。看起来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也可能是另一些生物的乐园甚至天堂。至今,克拉玛依一带流传着红狐与猎人的故事,也还有黄羊、盘羊、狐狸、狼等野生动物。直到20世纪50年代以前,作为现代工业能源之必需品的石油,在这里被发现之后,大批内地石油工人越过漫无边际的大戈壁,一头扎进了这片土地。

  荒寒的巴丹吉林沙漠,尽管发现了居延汉简等文物,汉代烽燧与侯官府等军事设施仍旧存在,但居民极少。先辈们开进这片油田之初,住的是地窝子和帐篷。所谓的地窝子,便是由地面向下挖一道深沟,上面用木头、芦苇和芨芨草盖住的起居之所。沙漠戈壁,不是剥皮的烈日,就是扯人皮肤的酷冷,还有吞云遮日、无孔不入的沙尘风暴。

  克拉玛依油田勘探和建立之初,也是在非常年代,石油作为现代工业的基础,对成立不久的新中国来说,当然是建设发展的头等大事。1950年,中苏石油公司创建。苏联专家乌瓦洛夫与中国地质师张恺,以及实习生宋汉良、朱瑞明等人,深入黑油山和乌尔禾地区勘探。

  烈日下的戈壁滩,风吹石走,热烈的气浪灼人脸颊,渺无尽头的大地与亘古沉默的天空令人沮丧,如此的地貌环境,我再熟悉不过。我的脑海里迅速闪现多年前看过的一部纪录片,一群人行走在苍天荒野,破衣烂衫,但不见一丝颓废与沮丧,他们咧着的大嘴里,毫不掩饰地大板牙,让人想起那个年代里的朴素。张恺等人当年大抵也是如此。

  当然,这准噶尔盆地,在亿万年之前,肯定一片沼泽,绿草和花朵,蔓延无际;成片的森林当中,充满各种飞禽走兽。1973年,古生物学家董枝明在克拉玛依乌尔禾白垩纪早期地层中,发现了剑龙化石,并将之命名为乌尔禾剑龙。这些庞大的生物,距今已经1.4亿年之久。

  长路迢迢,夕阳在高处为天地开辟道路。我坐在副驾驶,看着姜黄色的日光,在戈壁上打出一片寂寥的海洋。道路两边有些起伏的戈壁上,矗立着一台一台的抽油机,宛如一群不停挥舞的镐头,从大地深处汲取石油。这种现代化的石油设备,我是第一次见到。感到震撼的同时,也觉得壮观。地层之下,天空之上,有着诸多的秘密与资源,尤其是大地,几乎人类所需要的一切资源,都是大地给予我们的。多年之前,我就说,人类迄今为止的一切,起于大地也必将归于大地。大地是人类的最初,也是最终。

  我对石油开采等一系列的技术及其运行方式完全不懂,我不感到惭愧。世上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不可能事事皆通。就像当年那些探矿者和石油工人,他们之所以容身于此,从事这一行业和工种,也有其命定的意味。

  过了白碱滩区,戈壁上仍旧密密麻麻地立着抽油机。从克拉玛依到乌尔禾区,之间的距离居然有近百公里,这在人烟稠密之处完全不可想象。在我长期的认知当中,新疆的大,一方面是地域的广大,无论到哪里,都要以百公里计算。新疆人所说的“不远”肯定与内地人所说的是另一个概念;另一方面,则是视野的毫无阻挡和心胸的开阔,后者最为重要。《庄子·天地》中说:“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多年前,我就对置身于黄河与长江两岸的朋友说,凡是搞艺术的人,此生不到西北,就不会拥有大情怀、大胸襟,更不会有容纳天下,由小我而成大我、超拔、凌绝的思想境界。这句话当然绝对了些,但肯定也是事实。环境造就人,气候也塑造人。生命的另一个本质,就是行动,这是一切生命的基本特征。

  道路笔直,犹如弓弦,行驶其中,几乎不用动一下方向盘。我对司机师傅说,在这样的道路开车,会不会单调到打瞌睡?他笑笑说,在新疆,几乎都是这样的道路,走得时间久了是很乏味。尽管我不会开车,但也知道,越是笔直的大道越是容易令人放松警惕,甚至发生事故。司机说,的确是这样。因此,他也不想走高速,反而愿意在有些弯道的省道和国道上全神贯注地开车。

  这其实也是一个朴素的真理,危险使人警惕,平稳令人松懈。天地人道,大抵如此。由于路途过长,许多人睡着了。日光逐渐惨淡,空气依旧炎热,无风的戈壁砂石不惊,平展无限,好像凝固了的汪洋大海。六十多公里之后,路过白杨河废弃的河道,两边的戈壁上有一些形状扭曲的胡杨树。这种胡杨树,我在内蒙古额济纳旗见到最多,树的形状也比较庞大,而这里的胡杨树显得矮小。转念一想,如此干燥之地,有树木生长就已经是一种恩赐了。胡杨树之外,戈壁在逐渐消隐的夕阳余光之中,逐渐变得黝黑、空寂,犹如一块巨大无匹的、慢慢冷却了的铁板,生硬而又坚决地铺展在这片大地上。

  知道乌尔禾这个名字,是早年间读了作家红柯的那部同名小说。几年前,红柯先生突然离世,尽管我并不认识他,这并不影响我发自内心的惋惜之情。六十年代出生的那批作家当中,红柯肯定是一个佼佼者。他的小说里,有种我喜欢的苍莽、开阔、有力和深沉的力量,且极为丰富、独特。这并不多见,也极为难得。我一直认为,红柯是陕西新一代最有大师气质的小说作家。可天妒英才,不假其年,实在令人沮丧。

  文学始终是写人、关照人、抚慰人、激励人的,同时也在探索、呈现幽秘复杂的人性之斑斓与诡异。因一人一文而念一地,这种感情非常奇妙。夜幕袭占的乌尔禾,真可谓“天苍苍,野茫茫,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寂静的街道,零星的灯火,新建的西部乌镇歌声嘹亮。当地组织的一场大型演唱会正在进行中,主角包括老狼,还有《可可托海的牧羊人》的首唱者。我已经过了追星的年纪(即便再回退到二十多岁的年纪,也不会追星),对于当下的流行歌曲,我的态度是,喜欢的听就对了,不必要去见演唱者;就像追慕古代圣贤与伟大人物那般,学习、敬仰和实践就是最好的“追星。”听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便与同去的作家卢一萍径自回了住宿的宾馆。

  无论哪个行业,凡是与艺术沾边的,说到底还是人的品性与思想境界在起作用,流行歌曲也是如此。真正好的创作者,是洞悉人心的,而洞悉人心、俘获人心的根源,就在于自身之于人生和他人以及万物的看法与态度,凡是关怀他者的创作者和演唱者,必然心有真诚与真爱,必定对众生万物有情怀、有关爱、有察世醒世之心者。元代燕南芝庵《唱论》中说:“凡人声音不等,各有所长。有川嗓,有堂声,背合破箫管。有唱得雄壮的,失之村沙。唱得蕴拭的,失之乜斜。唱得轻巧的,失之闲贱。唱得本分的,失之老实。唱得用意的,失之穿凿。唱得打搯的,失之本调。”

  古人诚不欺我!歌曲者,以细节感染人,以故事打动人,以真情俘获人。而诸多的歌手和创作者,或正近乎呆板,或贪痴近似疯癫,或造作近乎肉麻,因而,不能获得更多人的呼应与共鸣。

  夜间没有一丝风,万物都在静默之中,唯有群星,以深切的眼光打量我所在的乌尔禾乃至整个准噶尔盆地。次日早上,日光再度浓烈,我看到窗外的杂草和小树,基本上都是狗尾巴、芨芨草和格桑花,树木不是榆树就是槐树。单调、枯燥是新疆及其他干旱地区的共同表象。再度上车,回克拉玛依市区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魔鬼城和独山子。前者以风蚀地貌、形状恐怖、奇态怪异而成为旅游景点之一,后者也是以石油闻名。同时,独山子到库车的公路,因其跨越天山南北,沿途风景美不胜收而成为新的旅游线路。

  雅丹实在得益于风的精致刻刀,也得益于时间。这些干燥的地表凸起物,日复一日地被风雕刻,形成了诸多怪异的塑像。无论那些山丘形状如何千奇百态,凌绝天地,其基本的样貌也还没有逃过世间万物的原型,如端坐参禅的佛陀、奔腾的驼群、昂首而立的战马、伏地啃草的绵羊、仗剑的猛士、孤独的苍狼、奔跑的野狼、独行的剑客、羽化登仙的修行者、独倚栏杆望断天涯路的惆怅客,当然还有苍凉的古道、落地的彩虹、杀伐的军阵、凝固的难民,如此等等,随着日光角度和光线的变化,形成了一片色彩绚烂与充满诸多象形自然之雕塑的“绝境异域”,犹如迷宫般的“海市蜃楼”。也许,那些是一些实在的幻景,其中居住和游荡着无数的灵魂,包括由古至今在此作战中牺牲,以及在各种灾难中喋血与罹难的人们,甚至周边的动植物。

  再度返回克拉玛依市区,我感受到一种安静。偌大的街区当中,似乎只有热烈的日光在其上杀伐果断,草木焦糊的味道弥散开来,与融化了的沥青味道汇合在一起。下车,走过日光暴晒的一小段路,只觉得脖颈、手臂和脸上好像有无数烧红了的钢针在扎。一看手机天气预报,居然39摄氏度。与卢一萍去参观陈列馆,一如我所料,展出的,除了克拉玛依的地质变迁及生物化石,就是发现油田的过程及现在的建设发展成就。这是一种极为寻常的告知,其中传达的信息除了褒扬英雄和开拓者之外,更是礼赞一座城市的富裕和美好。向美、向好是人类的共同愿望,尤其是身处戈壁的克拉玛依,能在准噶尔盆地崛起,并且成为共和国石油长子,当然是值得惊叹与骄傲的。

  倒是黑油山更有趣味,一座荒山头,流了不知道多少万年的石油,黑亮照人,好像镜子般,可以照出人脸和动作的轮廓。我想,在人们还不知石油为何物的年代,肯定有人发现了这自然流溢的黑色油状物,也肯定知道它的用途,但限于当时的条件,也只能取之以为引火烧柴及照明所用。清人王树楠等人编撰的《新疆图志·山脉六·实业二》中说,“青石狭峡西北距塔城六百余里,在苏海图山之南,与绥来交界。峡中产石油,流溢山麓,质极浓稠。晒干成块,取以熔垫火车轨道,坚而耐久。向有土人开采,用以燃灯。”

  新疆之大,以当时之交通艰难,王树楠等人却能修撰《新疆图志》,以记载各地的人文掌故、物产经济、地矿地貌等等,实在是一件功德之事。所谓的“青石狭峡”,原指今克拉玛依市区西北方向横切山地的一条干沟,今名吐孜沟。翁文灏《中国矿产志略》中也说:“地名青石峡,小地名黑油山。”

  光绪二十五年(公元1889),有俄国商人以租赁方式,开采黑油山石油,当时的新疆巡抚饶应祺则以不便保护为名,奏请朝廷与俄国共同开办,但由于技术落后,耗时费力,所获不多,最终停止开采。作为清朝官员,饶应祺还是有责任心和经济头脑的,在那个年代,他这样的地方官,如此格局也是极为难得的。这也说明,很早之前,黑油山就是众所周知的石油之地了。此外,《双塔城直隶厅乡土志·物产·矿物条附考》记载:“白杨河口在城东四百余里,两岸产烟煤亦佳,其色黝黑,燃生光焰,稍含油汽,火力亦大,硫质亦少。”

  所谓的白杨河,即准噶尔盆地西北部的白杨河,也叫佳木河。《新疆图志》中称之为纳木河。发源于额敏县境内之乌肯拉朵尔山和谢来斯台山南坡,东北流约170公里,注入艾里克湖。艾里克,意思是酸奶,白杨河之终地。

  西北高地,应当是水的发源地,水却是匮乏的,这有些匪夷所思。不由得想起老子《道德经》所言:“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其中阐发的道理,微妙玄通,实在妙不可言,且令人脑路回转,难以名状。

  次日晚上,在仍旧暴烈的日暮之中,站在克拉玛依站的高台上,远眺这座石油的、戈壁的和盆地的城市,心里涌起无限的苍茫和惆怅,其中不断闪现着骑马的军士、负重而行的驼群、衣衫褴褛且肤色各异的行人、商贾与旅行者,当然还有出使、和亲的车队,以及于戈壁上不断扬起尘烟的游牧者。

  火车开往乌鲁木齐,克拉玛依渐渐退至身后。看着窗外的戈壁大漠、落日长天,我不由得背诵起岑参的诗句:“银山碛口风似箭,铁门关西月如练。双双愁泪沾马毛,飒飒胡沙迸人面。”

  大地如此慷慨,从不让人失望,无论再荒芜贫瘠的地方,也有诸多蕴藏。大地总是幽秘的,总会在某些时刻开启内在的蕴藏,给人类以持续前进的火焰及其光亮,给众生以活命、繁衍的资源、方式和活泼、浩荡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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