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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的傻子(散文)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部 热度: 17545
〔葡萄牙〕特谢拉·德·帕斯科埃斯 著

  金心艺 译

  一

  生活是一个可怜的傻子做的梦,是一颗头骨中升起的烟雾,笼罩着空间,勾勒出这个世界和其他世界的形状。

  在秋日许多个紧张的下午,我房屋的炊烟仿佛被天使和幽灵用一个雕塑家般的疯狂灵感激活。

  傍晚,天使和幽灵在我房屋上空盘旋……我甚至会拥抱它们,却不知要去往何方。我溶解在蓝天之中,因为我很清楚,我是黄昏的一个幻想……一个可怜的傻子,在暮色中迷狂地听着猫头鹰歌唱它的忧愁与悲伤。

  一切都是一个可怜的傻子做的梦。可怜的傻子同样也是一个梦,一个道尚未化成肉身的上帝之梦,所以,他行走时裹着光环,像云朵一样轻盈……

  我们是神圣的梦,这个梦还没有在我们身体的疆界内彻底凝结。在我们之中,存在着一个内在的灵薄狱(介于地狱和天堂之间的中立地带),那是一片原始、感性的模糊地带,使我们具有神话般的能力,将所有事物理想化。

  这灵薄狱犹如尚未化身为人的圣子,纯净、完整、神圣。我们由此理解神性,理解我们的存在并不完美。这种存在并未绝对地定义自身,也没有在本应标识其整体样貌的全部线条中化为结晶。

  倘若我们被明确定义,就会成为一个完美却有限的存在,像石头一样被物化。我们会变成一尊神像,但无法触及神性。我们会是一件艺术品,而不是活生生的造物,因为生命是无度与放纵,是一种超越的冲击,是非物质的力量,无法定义,是灵魂,是不完美。

  生活即战斗,交战的一方是其显露的诸多面孔,另一方则是灵薄狱。那些面孔在此迷失,渐行渐远,直到相隔想象中最遥远的距离。这是一场现实与梦境的战斗,灵与肉激烈交锋。

  在我们身上,道并没有完全化为肉身。我们既是躯体也是灵魂,是一部分的灵,半成形又未成形,是物质与灵薄狱,石头的骨架,还有那一缕遮蔽它、环绕着它飘荡的烟,在一阵阵狂风中起舞……

  由此你们才看到一个可怜的傻子,他多愁善感,是个抽抽噎噎的可笑之人。

  在内心的灵薄狱里,在这精神的无限之中,上帝的记忆鲜活如初,滋养我们的希望,变换这头魔兽的形象,它走在一条条林荫大道上,时而穿着时髦,时而衣衫褴褛。

  我们在希望之火中燃烧,以便留下一段记忆,一股上升而永不熄灭的烟雾。

  万物皆是回忆:像一缕轻烟,弥漫于上千张生动的面孔;或一团浓烟,迟钝、阴暗;还有远处,魔鬼与天使们不断添柴的篝火,巨大而无形。

  我活着,因为我有希望。我忆,故我在。

  一件事物意味着对自身的回忆和对其他事物的渴望,但透过所有变奏,依然保有其最本质的架构。

  人将永远拥有猿猴的身体和天使的灵魂,前者由魔鬼草草勾画,后者由死亡落下最后一笔。他将永远一如既往:各种力量争斗不休,并被归纳为两种力量——生命与死亡;生命率领它魔鬼般的影子军团,死亡宣扬它天使般的理论,而天使正在歌唱。

  回忆与希望:宇宙的生命与躯体。

  生活是一场回忆与遗忘的对决——关于追怀(追怀,又译“萨乌达德”,是葡萄牙民族特有的复杂情感,指因人、时间、地点或事物在当下的缺席、消失、远离或被剥夺,而感到悲伤与怀念,并产生缺失感。这种情感在葡萄牙中世纪抒情歌谣中就有所记载;十六世纪末期因葡萄牙帝国没落而逐渐成为一种民族情感;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受欧洲浪漫主义和民族主义思潮影响,追怀主义运动在葡萄牙兴起,该运动主张将“追怀”视为葡萄牙精神的决定性特征与最高情感,推崇具有弥赛亚主义特征的爱国主义情怀,力求通过回归葡萄牙文化传统,实现民族复兴)的戏剧!

  遗忘造就了黑夜、静寂与孤独;但正是在孤独、黑夜与静寂中,回忆才得以浮现轮廓,仿佛另一个世界的影像。那些回忆散发出一束光,不断趋近并定义着它们;又投射出一片阴影,驱离它们,使其化为幽灵。

  阴影与光交织成一团飘摇不定的云雾——这正是我们希望的灵魂把自己塑造成记忆的身体……

  含混,犹疑,渴求与断念,离开与留守,“盛衰枯荣”,如诗人所说,皆是固有而普遍的活动,但被分裂成两种对抗的力量,它们相互抵消、凝结,在广袤的混沌世界里形成一个清晰的点,在黑暗中点亮一盏灯,在寂静中发出一声呐喊——创造!

  肉体趋向灵魂,灵魂趋向肉体。结果如何?肉体有了生命,却不是灵魂;灵魂具化成形,却不是肉体——活着的存在。

  我爱黑夜、静寂、孤独,还有夜深人静时猫头鹰的歌唱。那是一首驱散往日迷雾的歌,一大片混乱的景象随之出现,有些画面在向前冲,另一些紧跟其后,更加模糊……接着,一团乌云躁动不安地翻滚起来,犹如层层波浪,把遇难者藏进深海。

  我钟情于黑夜、静寂、孤独,还有夜深人静时的歌唱;那是一首挽歌,由一只夜鸟所作——猫头鹰,悲伤之诗的国王。

  夜莺是月光下的高蹈派诗人,使月光结晶;后者从它嘴里落下,变成一颗颗悦目的珍珠。无数个音符发出夺目的光芒,在彩虹渲染的地带,夜莺是多么陶醉于倾听珍珠的闪烁啊!

  夜莺的歌声属于这个世界,死去的人无法听见。那些早逝的花季少女呢?她们睡眠很浅,每天早晨都会醒来,只要天光的第一缕和风叩响她们墓地的棺盖……

  是的,万物皆是回忆:回忆与希望。

  希望并非某个特定的人:它是回忆的创举。

  回忆是宇宙的骨架;希望则是覆盖其上的鲜活肉体,是使其充满活力的血液,也是记忆之光与七彩之歌。

  一切都是回忆与希望;两股相反的力量在创造性的冲击下犹豫不决。犹疑,相互平衡,结合,然后为存在的事物创造起源——而存在是一尊追怀的自雕像。

  犹疑是一种模棱两可的行动,它使空间变得不确定且永不枯竭——确切地说,是时空。

  二

  希望迫使我走向未来,回忆却不让我离开。我既不走也不留,无法下定决心。就是这样一个可怜的傻子,在圣贡萨洛大桥(位于葡萄牙波尔图大区的阿马兰特市,作者的家乡)中央,呆呆地盯着塔梅加河两岸,绿色的暗影化为流动的河水。

  河流一边有小广场、礼拜堂、钟楼,还有痛苦堂的墙壁,一切都是人们用石头建成的。石头堆砌着石头,被石匠们的歌声摇抱着,在那里永远地沉睡了。河流另一边是库维罗大街。

  傻子呆滞而惊愕地注视着河岸。他有一双牧食的眼睛,像两只山羊,咀嚼着天地,总也吃不饱。这可怜的家伙很瘦,皮包骨头,像一座由回忆石化而成的方尖碑,身旁有一道突兀的影子。这影子也是他,如此遥远地置身于其他世界,以至透过其迢遥的存在,我们只能发现从那些世界反射出的昏暗不清的光——那只是一具人形站在桥上,若阿金先生(作者的本名),愿上帝保佑他……

  傻子身形瘦削,是影子,也是两只凝视的眼睛,仿佛两只猫头鹰,对月光饥肠辘辘,它们窝在各自的洞穴里,窥视着幽静的夜晚……

  一个连鸟儿都嘲笑的稻草人……他独自说话,像树一样迎着风打手势,还晃动着毛茸茸的耳朵。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从何而来,对命运一无所知。他就待在原处。有两个声音在召唤他,而他无法决定向前还是向后,他下不了决心。他从云端坠落,再也回不去了。一股重力将他无可抵抗地拴在土地上。这可怜的家伙生来就如此悲伤!就这样绑在一具躯体上,绑在十字架上!他能去灵魂行走的地方吗?不可能!我们并非自己的灵魂;我们是异乡人,只配得到灵魂的蔑视而不是关注。它背朝着我们,一言不发,犹如一尊大理石雕像;说是大理石,因为它又冷漠又骄傲。啊,我们的灵魂冰冷且傲慢!但那是傲慢还是怜悯?可以肯定,它对我们闭口不言。它知晓一切的一切,了解事物与众神的本质,却一个字也不说。绝对的沉默!但这种沉默会生出虚幻含混的私语,某些诗人会在狂热的妄想中将其转化成相互衔接且有韵律的声音,把所有年龄的小孩子哄睡。

  灵魂什么都不说,尽管诗人们什么都说。

  我们与自身的灵魂:两具拥抱的尸体,母亲和女儿。

  可怜的傻子从云端坠落,只知道自己在一座桥的中央,下面是一条深不可测的恐怖河流。冬日的黑夜里,它会发怒咆哮,像一头饥火烧肠的狮子。

  人们说,这条河渴望鲜活的生命。

  于是他们找来一只动物扔进汹涌贪婪的河水,水流撞击着花岗岩桥墩。巨兽平息了怒火,这狂怒源自一位苍老的神,他执着于永生,且的确是不死之身!

  诸神不死,只是长眠。

  古埃及的阿匹斯神牛还在你耳边吼叫:可怜的傻子!而你面露惊恐之色,仿佛要飞越那两只耀眼的牛角尖!冷静点,我的朋友!让那神牛继续哞哞叫吧。做一个当下之人。给牛套上犁,或者从一个集市到另一个集市,把所有神兽的肉都换成钱币。也许你将不再是可怜的傻子,站在一座桥中央;也不再是稻草人,招来鸟群的嘲笑。

  你的魂魄将从月亮走下来,藏在你体内,直到你死亡的那一刻。你将成为一个明智之人,对良好的社会颇有用途;但月亮会变得更加荒芜,月光会更加忧伤和寒冷。

  可我的忠告又有什么用?你不会听,你讨厌理智,因为你是个傻子;你厌恶辔头,因为你是头蠢驴。

  没错,你就是一头驴,冲着所有理性之人嘶叫;你是一道暗影,浪迹于荒无人烟的沙滩,而这些沙滩包围着石化般静默的海洋。

  你是大地上的一头蠢驴,你的影子投射到月亮上;你是个可怜的傻子,在众神面前十分严肃;面对凡人却滑稽可笑,如同一只毛茸茸的木偶,头上还长着两只翅膀。

  但你别介意!为诸神而活吧,为你的疯狂而活,那也是一个女神——福波斯(古希腊神话中的光明与预言之神阿波罗的别名)的姐妹。

  痴傻与月光……它们同为抽象的磷火,为海浪与泪水镀上银光。

  为你的疯狂而活吧,可怜的傻子!去开采这座钻石的富矿。天使们把钻石戴在脖子上,串成五光十色的项链。把自己交给你谵妄的女主人吧,她是你用夕阳金色的颜料在一片云朵上画的形象。去追逐她吧,疾步奔跑,不要停歇!

  傻子大声说话,在高处做着手势,惊醒回声,也吓跑路人;他的身影在一个令阳光都黯淡的可怖梦境中不安地躁动;他躁动着,想要战胜混乱;他赢了,从天而降,在一片近乎蓝的空地展现他衰颓的侧影。那是一副行将就木的枯骨,浮现于即将消散的浓雾:一个消逝的梦,在自己的位置上留下了一块石头。

  傻子是其所是,却也不然;他醒了又做白日梦;漫无目的地逃跑,最后却仍然待在同一个地方;他就在那里,坐在一块石头上,但是梦并没有彻底消失。有时候,梦会变得更加强烈,试图反抗,想要存活,于是它包裹住傻子那颗远在星辰之外胡思乱想的脑袋。傻子就在桥上转悠。有什么用呢?他一直这样,什么也不懂。傻子只知道自己住在圣贡萨洛桥上。自古希腊七贤之后,他知道的便不多了。他知道自己生活在一座桥的中央,因为桥是石头建的,而石头是一种存在,一个现实——是伟大的真实仅剩的最后一个证据。

  傻子不会拿圣贡萨洛桥去交换任何虚假的河岸,或者树木与葡萄园的幻影……那些天真或审慎的人更相信阿马兰特市和库维罗大街,他们在那里建造家园。但傻子只相信那座花岗岩老桥。他只想待在那儿,脚踩现实,透过一块镜片,远远地观望那些幻梦。

  河流两岸如画,是许多颜料色调的组合,或一种并不坚固的材料,也是洪水沉积的淤泥,隐藏在一层颇具迷惑性的绿色地皮之下……

  塔梅加河风景秀丽,但要从这儿往下看,得倚靠一段栏杆,它曾抵御过独臂将军(即拿破仑手下的将军路易·亨利·卢瓦宗,曾带兵入侵葡萄牙,因残暴而闻名)部队的手榴弹。

  傻子只想待在桥上,这庞然大物仿佛是大自然的建筑:两座花岗岩桥拱之间(圣贡萨洛桥有三座桥拱),是整块的石头,整块的铁,在火山喷发的冲击下拔地而起。

  他身边的一切都是石头,这种材料很厚重,透明度低,不可撼动。唯有水晶之梦的一股细流——梦里,太阳在一千道光芒中兴奋地玩耍——像伊甸园的蛇,在三座拱门下蜿蜒前进。那是飞逝的梦之细流,被光所灼烧,向所有人许诺太阳的形象。

  傻子不相信承诺;他是个幻想破灭的老亚当,一座赤裸的雕像,只是大理石罢了。他不信承诺,总是害怕;他惧怕那流动的喜悦,灿烂且蛊惑人心!这种流动犹如蛇行,光滑如镜,还泛着幽绿。当太阳消逝,他清楚地看到这流动的景象被地狱的重重暗影所渗透,然后裂开数道苍白的深渊,直至地底深处。可怜的傻子被吓得面无血色!

  那如果月亮出现,注视着阴暗镜子中的自己呢?桥下黑色的墨水会描绘出一颗闪着磷火的头骨……傻子吓得瑟瑟发抖。他睁开眼睛,却看到桥的影子,还有寂静时刻在行进。他想象自己认出其中有他本人的影像,走在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上。

  他颤抖着,冰冷的眼皮紧闭;脸色越来越苍白;他感到青灰的双手在为他塑造蜡白的脸庞——恐惧的面罩,越来越完美,越来越逼真……他会尖叫吗?

  然而,可怜的傻子面色苍白,沉默而冰冷;那是雪的寒冷,冰雪将塔梅加河水、桥上的石头,还有两岸因夜色而不可捉摸的轮廓,全都染成了白色。桥底下,河流险恶的深处,头骨闪烁着森冷的磷光。

  可怜的傻子面色苍白,沉默不语,如同月光的剪影,被一双荒诞错乱的手从暗处划去——那双恐惧之手!

  一道月光剪影,释放出月光的静谧……而白痴之光被恐惧涂成了白色。

  白色即恐惧所用的颜料;恐惧是个黯淡阴郁的古怪画家,他的代表作是:《死寂时刻的夜巡》。

  有一次,在一个痛苦的夜晚,我目睹了死寂时刻的到来。

  我看到那些时刻,它们像人一般穿着灰色无袖长袍,上面绣着银色纹样,身材纤细高挑,瘦削的脸苍白至极,头垂到胸前。

  它们从我身边经过……

  傻子面色惨白地沉默着,惊恐万分,他的幽灵正在他眼前,如此清晰,如此真实!始终在他眼前!

  “你是谁?”他壮着胆子低声问道。

  影子没有回答,因为它虽然也是可怜的傻子,却并不真正存在;它是可怜的傻子的负像,在奇迹般的蓝色中出现,这蓝色的天空包围着我们,赋予梦和岩石同样真实的外观。

  影子没有回答,只在他眼前徘徊,周身微白的雾霭从河面升起,犹如一个冷却的、幽灵般的欲望。

  夜雾在灯火的映照下,将我们的影子从地面托起。影子长久地注视着我们,一双眼睛空洞而忧郁,其悲伤如此深重,以至无法言说……

  月光浸染下,傻子的暗影与河流的雾气淫荡地交织。它们是朦胧的纯白污点,是一个神秘的存在,几乎不真实的物质。这存在之物于黑夜深处逐渐成形,愈发明确,直到被献给白昼之光。如此一来,傻子的种族就不会在这个理智和理性的世界灭亡。而理智与理性是两位老者,被音乐之神塑造成石膏像。

  傻子害怕阴影和寂静。他是躯体,也是声音。是的,声音害怕寂静,也像可怜的傻子一样害怕它的阴影。

  声音害怕寂静,因为它是活着的存在;但寂静是和谐之音的床铺,也是漆黑的海岸,五彩缤纷的海水涌上沙滩。

  声音在寂静中休憩,在寂静中激荡,其瓦格纳式的风暴翻卷着底部的海床,将淤泥、沙砾和海藻冲上水面。特里同(古希腊神话中的海洋信使,半人半鱼,父亲是海神波塞冬,母亲是安菲特里忒)吹响了他的海螺。

  声音在四面环绕的寂静中休憩。寂静是无限的。

  光也欢欣鼓舞,要飞越阴影;但阴影不允许被超越。阴影是无限的。

  还有活着的生命,喝醉了酒,热情高涨地歌唱,想要获得永恒;但死亡打断了那首歌。死亡是无限的。

  恐惧、惊愕、赞叹——你们看,这三位都是傻子的人,也是围绕他的幽灵,源自傻子的身影,即物质的中心点。在那里,许多人物相互融合,仿佛活在单一的生命体内:三位超越者、回忆中的人——比阿特丽斯、热尔特鲁德斯、格拉芙纳、希西尔罗、西普里亚诺、塔丁尼亚德子爵夫人、欧赛比亚·欧泰罗太太,修道院的贡萨洛先生等——以及从母亲的子宫和最后几颗星辰带来的记忆,古老而遥远。

  此刻在那里的,是比阿特丽斯和月光下的侧影;热尔特鲁德斯和泪水串成的玫瑰念珠;格拉夫纳和她的乞丐半身像,雕刻在一根被雨水扑灭火光的木炭上;希西尔罗和那身打补丁的教士黑长袍,还有打了蜡的秃顶,用的发蜡与他在祭坛上点燃的蜡烛是同一种材料;西普里亚诺愁云满面,故作高深,头发随风飘动,胡子乱糟糟的,走路时嘴里嘟嘟囔囔,对着石头抱怨自己的不幸;疯狂而高贵的塔丁尼亚德子爵夫人在她古老的午夜庄园里独自欢笑;还有活在其他年代的欧赛比亚太太,以及贡萨洛先生,他们依然维持着过时的优雅,我同情他们……

  他们身后,有无数张神秘的面孔在窥视,它们抖动着灰尘和覆盖自己的阴影,这阴影使它们面目全非……然而并没有颜料可以修润这些面庞;它们永远摆脱不了模糊的污点……多么痛苦啊!

  这是无法描述的混乱:一些景象用明亮的油彩加以突出,另一些则用炭笔草草勾勒,背景昏暗且漫无边际,有时隐约划过一道闪电:一个眼神,一丝微笑,一种声音的质感……

  请你们看看这些人,他们都是傻子“存在戏剧”里的人物,天使和魔鬼们看得开心,从不厌倦。但可怕的时刻来临,主演在风的呼啸和雷电的跺脚声中被赶出剧院!慈悲而充满母性的夜晚将他藏进黑色的斗篷。

  愿这一天远离你,这就是我对你的祝福,可怜的傻子!继续活着,上演你的疯狂吧,赐福于那些选择了你的灵魂,你是他们安放苦痛的摇篮与坟墓。去生活,实现你疯子与蠢驴的命运吧,毫无理性的忧伤诗人!去朝初升的太阳驴叫,向月光轻哼赞美诗吧。要驴叫和轻哼,但不要说话,好让诸神众鬼听见你。比起我们的祷告,他们更容易听清尖叫。

  活着,成为寂静中的声音,沙漠中的存在。这就是全部。是吗?

  天亮了。傻子伏在栏杆上,觉得自己的傻劲充满了光,却又在阳光迸射下,变得有些暗淡,就像我们眼睛里的那个小姑娘,她探出头窥视,等待黑夜让她长大,超越我们的身影,成为黑暗与冰寒全境唯一的存在。

  疯劲沐浴在阳光下,就能得到缓解甚至停歇;人们或许会说他头脑是清醒的……

  傻子无所畏惧,但很平静,他凝视着河和桥上经过的时间,流水淙淙的绿色镜子映射出他转瞬即逝的影子。这面镜子对环境的色彩和掠过其全身的无数条月光银丝很是敏感……一张用忧愁和悲伤织成的网,使其困在泥沙与圆卵石的河床上无法动弹。

  塔梅加河白天说话、欢笑,在月光下沉睡……

  现在,河流说话了,笑了。它与水库的石头说话,脸上笑出皱纹,在一千道金光中笑得更加欢快。金色翅膀在水面上空燃烧。

  一个奇迹!

  活着的时刻纷纷从桥上经过,大喊大叫,挥舞着手,被痛苦和其他鬼魂虐待。鬼魂们始终警觉,鞭子紧握在魔爪中……

  它们沉思着,缓缓经过,停下,又胡思乱想,不知道该做什么。最后它们都很痛苦。想要消磨时间,想要杀死自己!难道它们不正是时间的微粒,由于某个上帝或魔鬼的存在而被释放并获得生命?

  时光在傻子的注视下从桥上经过;傻子的眼睛预示着不祥,几乎要在眼窝里睡着,就像白天,夜鸟会在蛀蚀的老树干的洞巢里睡觉一样。

  那双不祥的眼睛会梦游,还会剔除路过时光的肉,直到将它们变成熟悉的幽灵——魔鬼般的或神圣的。我们究竟是什么?是神与恶魔短暂的外在表现;传说中怪物的平庸外形;众神戴在脸上的面具,而世界是一个戏剧舞台,生活是一场嘉年华。

  我们是画好的面具,却不认识那个隐藏在面具下的超自然存在。它躲起来,缺乏直面阳光与脚踏现实的勇气。

  诸神不敢现身。他们在场会破坏创造。

  人必须存在于诸神和宇宙之间——一个中立地带,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而是一个陶土色的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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