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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当哐当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部 热度: 176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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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号这天来到XX站的时候,莫扬在睡觉。七点整闹钟把他叫醒的时候,一个叫郑大洛的大学生已经在省城走出了校门。郑大洛将要乘坐的那列特快车还躺在站里一动不动,前面那趟慢车的车轮已经哐当哐当响起。火车一动,铁路沿线的站点就会依次动起来,一些人将搭上这趟车,也有些人会因为穿错了鞋,或者因为麻袋因为猪崽之类跟它错过。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事和人,莫扬不需要知道这么多。他只要知道这天上午有一列慢车和一列快车打XX站经过。自打分配到这里,差不多每天都是这样:七点起床,穿衣上厕所刷牙洗脸,连水喝进喉咙的咕隆声都是一样。出门时他心里怦然一动,想起刚买的传呼机。传呼机把不明缘由的不安压了下去。他把传呼机别到腰间的皮带上。文字机跟数码机不一样,买下的那一天,他跟传呼台说了一声“我是长江我是长江”,他说的话飞过天空,随即就变成文字到了他的传呼机上。

  他反手关上门,走出去一段又折了回来。他知道门已经锁好,但仍不放心。他有些生自己的气,你只是去吃早餐,吃了早餐到铁路上去上班而已。

  街口子上,右边那家面馆他常去。到那里什么都不用说,只要往桌子边一坐,老板就会把辣椒爆肚条罩在面条上送过来。醋和酱油就在桌子上,要多要少自己加。他喜欢那种有头有脸的感觉。往左转,前面有一家新开的米粉店。吃面条还是去吃米粉?去老地方简单便宜,难道老子就不能换一下口味?!他把手一挥,挥的是右手去的是左边。没有人知道,要是这天吃早餐他去的是右边会怎样,去那个老地方就会一切如旧?一些要发生的事情好像注定要发生,就像有东西在牵引着他,把他牵离了昨天前天一直走的那个方向。

  米粉店装修得不错,服务员长相和穿戴都有模有样。没想到会遇到高中同学阿龙。不只是阿龙,阿龙还带着阿米和阿豆,手里还把着一只大哥大,他管它叫“猪脚”。早就该往这边来!阿龙问他阿米好看还是阿豆好看,他说都好看。阿米阿豆一起叫起来,簇过来就往他两边脸上啃。他血往上涌,胃里腾起一阵灼烧感,连吃猪肚猪蹄都走了味。阿龙说中午吃饭谈一笔生意,到时候你来捧一下场。他说你谈生意我能做什么。阿龙说什么都不用做,只用穿上这身铁路制服往那里一坐,问你在铁路上干吗,说一声搞货运就行了。看他往阿豆身上看,阿龙说放心吧,跟我干,面包牛奶、阿米阿豆都会有的。阿龙以前不这样说话,那时候阿龙说把你的作业给我抄一抄。看到那两个女子都在扭着身子拿眼睛往他身上抛,他发现起身有些难。他留下了传呼号。临出门,他往阿豆身上摸了一把,动作有些生硬突兀,阿豆把一声“哎哟”拖得长长的,拖得他身上有些软。阿米在一旁嚷,原来你也是个坏蛋。阿龙笑,说是不是坏蛋到时候就知道了。

  他像换了一个人,兴冲冲往铁路工班上赶,路上老有人朝他笑。他迟到了,老远看见谭工长在朝他嚷。一看到这家伙他就烦了,刚才的快活劲一下子枯萎了。这家伙突然指着他的脸哈哈大笑起来,狗日的,比老子还行啊!闹半天才知道,他两边脸上各有一枚口红印。他说,工长,等下有事我早点走。工长说你有个鸡巴事,把岔道检测完了你爱上哪儿上哪儿去。他嚷起来:为什么我就一次都不行!哎呀,都敢跟老子叫板了!有本事留在机关里,跑到工班来干啥?工长说完转身走了。这王八蛋,动不动就捏他的痛脚。他一拳砸在桌子上,痛的却是自己的手。一只茶杯居然也像个大人物,顶着帽子大模大样坐在那里。他一巴掌把杯子扇下去,那声碎响算是让他透了一口气。过了一阵儿,他从抽屉里摸出一把钥匙,穿过站台往南边的岔道口走。卖烟的老婆子推着装了轮子的玻璃柜,似乎想问他要烟钱,他把头一扭走了过去。

  五号来到XX站的时候,也到了南面汤哥所在的那个小镇子。汤哥正在别人家里打麻将。汤哥其实应该叫汤嫂。她身粗腿壮嗓门大,说话做事都像一个壮汉,家里家外杀猪宰羊做藕煤扛气罐样样都干。打架骂娘她也冲在前头,她扯开喉咙一声吼,连菜市场旁边的工商所都要抖上两三抖。她男人正好相反,尖尖的嗓门尖尖的手指头,十指不点阳尘水,只有那只喉结蹿上蹿下表明他还是个男人。

  这一阵汤哥打麻将手气出奇的好。她缺二坨,人家一发牌就发过来一只二坨。到后来,她都不想吃人家送上门来的盒饭了。就不吃,没想到手一伸来了一个自摸。打牌的人都说,汤哥现在成了一只大汤锅,黄鳝甲鱼一锅炖。好些人都不敢跟她一张桌子上坐了。这天,她换了一个场子,头两轮打下来,竟然输了。她不想输,天一亮她就要进城去看姨妈,顺便搬一台彩电回来。她在打牌,她老公在旁边看。她要出白板,老公叫她出幺鸡,连唾沫都喷到她脸上了。就听他的出幺鸡,没想到人家七对正缺一只幺鸡。这下输了个大的。汤哥鼓起牛眼睛朝她老公剜了一眼:你连一片鸡毛都出不了,还出鸡!她老公怕了,赶紧起身,拖鞋换皮鞋一溜烟出了门。

  一个通宵打下来,输出去的赢回来,跟着又赢了不少。回到家往厕所里一蹲,噼里啪啦把要放的东西全放了,三下五下刷了牙,抹一把脸,唤起卧室里的男人准备出门。上午八点多,有一趟火车会在这里停五分钟。就是这五分钟造就了这个小集镇。一些东西和一些人要集结到这里往车上去,另外一些人和物从车上下来,要从这里散布到四周的村子和田地里去。汤哥跟她老公要搭这趟火车到北边城里她姨妈家去。那座城比XX还要大。这几天打牌赢下的钱,足够她从那里买回一台大彩电。出门就有早餐摊子,一根油条几个包子,正好在去车站的路上把肚子填饱。

  火车不会等人,人只能在站里等着火车。可是她老公一直在磨蹭,听声音就拖泥带水,不响亮也不利索。一股火气从她身子里蹦出:

  怎么啦!

  半天才弄明白,她老公昨天晚上从打牌的地方出门,一慌神穿错了一只鞋,两只皮鞋一只棕色一只黑色。她突然就觉得烦得不行,还累。她很少觉得累,可她现在觉得累,觉得肚子饿,想倒下睡一觉……要不就不去了,胡乱吃点什么好好睡一觉?她抽了一根烟,接着又抽上第二根。老公要去敲人家的门,换回他的那只鞋。她把手一挥:

  算了,你别去了!

  男人站住不动,眼巴巴看着她往门外走,那样子就像一条挨过骂的狗。出门时她心里一动,绷着的身子柔软了许多。她不知道今天怎么了,出来了还要回头看一看,没想到那个没用的老公也站在门口朝她看。

  汤哥进站的时候,一个老头正在月台上抓他的猪。两只小猪崽,他把它们装在麻袋里。他怕猪在里面闷,在麻袋上剪了一个洞。麻袋拎在他手上的时候,两只猪崽只能在麻袋底上望着那个洞。麻袋搁到月台上,一只猪崽从洞里探出鼻孔来,他没在意。那家伙先是钻出头,后来就把身子从里面挣了出来。猪崽撒开四只小蹄子在人群中乱窜,搭车的人打着哈哈看老头子追他的猪。末了还是一个小伙子捉住一条后腿,拎出一串叫声,把小猪交到他手上。火车就要进站了,他正要把这只小猪往麻袋里放,另一只小猪又从麻袋洞里冒了出来。等到他把两只猪崽装进去,扎好麻袋,开车的哨声响了。上车的踏板已经盖上,他求列车员让他上车,列车员一声不吭就把门关上了。老头很生气。骂列车员?列车员穿着铁路制服,不是随便给他骂的。骂麻袋?麻袋上的孔洞是他剪的,他好像也不能骂麻袋。汤哥开着车窗从月台边移过时,老头正在骂他的猪。汤哥说,老人家,我们先走了,你搭后面那趟车过来。后面那趟车要到明天了,好几个人望着车窗外面笑起来。汤哥想起母亲去世前,姨妈来看她老人家就是这么说的。她不知道自己干吗要这么说。她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大概是这一阵打牌没睡好。她把两只手往肚子上一搭,那就睡觉吧。

  汤哥打完牌往家里走的时候,始发站所在的那座省城,郑大洛正从校园往外走。出寝室时路灯还亮着。他想起在他长大的山里边,你要是什么都不亮,世界就会大到星星那里去。只要亮起一只手电筒,世界就会缩小到前面那一块。在这里,每一块地都有路灯看着。一路往前走,后面的路灯把你的影子往前送,前面的路灯把影子接过去。

  郑大洛就读的大学在一条河的西边,火车站在城东边。坐公交车,中途转一下车,他其实用不着这么早出发。可他早早醒了,将往异地的兴奋劲让他躺不住。他打算走出校园,一直走过那座跨河的大桥,在河东吃点东西,再坐公交车去火车站。他想去郑州。去年九月上大学,他生平第一次到了省城。现在他请了假,打算出省去另一座省城。之所以去郑州,因为他姓郑,攒下的钱刚好够他跑这么远。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准备去迎接外面的世界即将给予他的一切。

  他没有理由要知道那个叫汤哥的女人,汤哥也不会知道他。他乘坐的快车到达汤哥所在的小镇时,汤哥已经上了前面那趟火车。他坐的快车到达XX站时,汤哥那趟火车会等在那里。他的快车从汤哥的车窗外面一晃而过,他们各是各的来和去,各有各的时间表。

  郑大洛跟XX站的莫扬也不会发生关联。莫扬来到车站南头的岔道口时,按谭工长说的,他得等那趟快车开过去才能开始检测。郑大洛乘坐的那趟快车一路飞奔而过,车里车外谁也不知道谁。

  郑大洛跟他那趟快车九号车厢的列车员倒是关联上了。他背着背包从八号车门上车,穿过八号车厢,在九号车厢最后一排看到一个空座位。座位上搁着两只穿袜子的脚,脚是从旁边伸过来的。一个身穿铁路制服的中年男子背倚车窗,弯起双膝,占去两个人的座位。他问那个人可不可以让出一个座位。那人说不可以。他说你为什么一个人占着两个人的座位?那人半睁着眼望了他一下,不为什么,我累我想这样!他没想到会是这样,山里的规矩和大学里念过的书都不是这样的,他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想伸手扒开那两只脚,把自己搁到上面,或者坐上去往那边挤。他个头不是很高,可他像山里的石头一样结实。要是在山里碰上这样的事,他就这么干了。可这是在火车上,这个人穿着铁路制服。他想吞下这口气,往十号车厢去。可是在山里,溪涧里的水急了都会往石头上跳,风一生气就会在树梢上叫。山里边不显山却露着水,有风也不掖着藏着。他就这么立定了,望着那两只脚。那两只脚似乎有些搁不住了,想回座位底下找它们的鞋。脚上头那一身铁路制服依旧撑在那里,抽着他的烟。

  列车员对面的座位已经坐了三个人。三个人挤出一条缝隙,拉郑大洛坐到上面。四个人挤在上面,靠窗的那一个尽量侧起身,中间两个向外凸出,一个伸出一只手撑住小桌板,另一个紧靠着那一个。郑大洛坐外面,两只脚支住地板尽量不让自己往外滑。四个人坐成一组雕像,像在表达一股凝到一起的力。对面那个列车员一定感受到了。他若无其事,这是他的地盘。他本来坐一阵就要走的,现在他不打算走了,车到下一站还长着呢。他要是这时候起身走,好像他架不住了只能放弃似的。他继续原来的样子,坐在那里抽他的烟,顺手把烟灰弹到搁了八只脚的地板上。两只脚在座位上搁久了有些累,那就忍一忍。

  汤哥坐的那趟慢车哐当哐当在往XX站这边开。离XX站十几里地时,四十几岁的老贵已经坐上了表弟的摩托车。早在几个月之前,他就在为搭火车进城做准备。猪栏空了,犁田的牛也卖了,田和地都已经转给别人,他先搭车往北边那座城里去,老婆迟一点就会跟过来。他们要在那里摆一个早餐摊子。他其实一点也不想到城里去。待在家里,地里的庄稼认得他,打地头上过的天气他也认得,他养的牛养的狗和猪就更不用说了,连握到手上的锄头把镰刀把都是亲的。到了城里,没有一张脸是热的,你只能用热脸去挨人家的冷屁股。还有什么呢?还有就是那些发了疯乱撞的车。可是两个孩子一天比一天大,要吃饭要穿衣还要读书,地里再刨也刨不了这么多……一棵树在地上长了几十年,随便伸一下根须都会碰上一两个表亲,这根拔起有些难啊……他扛着蛇皮袋往摩托车那里走,那条大黄狗簇着他的裤脚哼哼唧唧不肯放他走。他摸了摸狗,它摇着尾巴倒腾得更疯了。他呵斥了它一下。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变得这样绵,平时骂狗还少吗,这一次呵斥起来好像不是个味儿了。摩托车开过来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发动不着?开车的表弟在那里捣鼓,他去上了一趟茅厕,摩托车后头连放几个屁,终于发动了。车子开动时,一只搪瓷缸子从蛇皮袋里掉下去,一边滚一边叫。它不想跟他到城里去。掉在自家的地坪上不是掉在别处,他懒得再管它。城里缸子多得是,他得赶上那趟火车。

  老贵坐着摩托车往火车站赶时,汤哥正在火车上打瞌睡。她仰在靠窗的座位上,听着车轮在铁轨上哐当哐当响。车到了桥上,铁轨下面连着响出一圈圈空洞来。后来火车一头撞进隧道,哐当哐当的声音包着车厢滚到了车顶上。汤哥头一歪,世界从她的周围暗下去。哐当哐当的声音搓成一根绳,绳子牵成一根线,线又断成了屋漏水……挤挤攘攘挤挤攘攘,夜挤到桶里成了幽暗的水。水在桶里荡,幺鸡和二条荡出了水桶边……她似醒似睡,背竹篓的阿婆不见了。叽叽喳喳,那不是竹篓里的鸡仔……鸡仔不往XX站那边去,鸡仔跟阿婆一起下了车,一些鸡仔会下蛋,一些鸡仔会阉掉,一些鸡仔会烂在汤锅里。新上来的人像是远处的动画片,只看到他们在动,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怎么就跟她坐同一趟车。那个扛蛇皮袋的家伙拿了蛇皮袋就往她的座位底下塞,好像那下面就是他们家的马槽。一股火气直往上面冲。那男人倒是挺会来事:大姐,前世修来同车渡,借光。一个乡干部模样的人拎着一只公文包,二话没说就坐到她旁边的座位上。乡干部在抽烟。汤哥一点也不掩饰,抬起巴掌就把烟往他那边赶。乡干部笑了一下,坚持把烟抽到烟蒂上。

  哐当哐当,先从省城出来的慢车在前面跑,那列快车在后面追。小伙子就在后面的快车上,姑娘在前面的火车上什么也不知道。两个人约好一起到姑娘的家里去,小伙子误了点。他到火车站时,姑娘坐的火车已经开出站。姑娘一直在望他,先是在候车室,后来在月台上。最后她犹豫了一下,独自上了车。小伙子明白,他无论如何得赶上那趟车。他怕一错过就会错过一辈子。他在车次表上找到后面这趟快车。她不知道,他将在XX站赶上她,然后,他会在姑娘家的那座城市等着她。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火车在铁路上跑,莫扬在往南边的岔道口上走。

  前面的慢车已经到站,他想赶在快车到达之前把岔道检测完。动作要快!掏出接线盒的钥匙时他的手有些抖。快车道的绿灯已经亮了,南来的快车正在朝这里飞奔。他犹豫了一下,传呼机响了,他又看了一下传呼,阿龙说他们在车站外面等,叫他快点。电线连上去,导引轨正在往慢车道这边移。一切都迟了,他已经听到快车开过来的震动,他的手他的身子跟着一起在颤……

  没有人知道岔道口那里发生了什么。先进站的慢车上了人之后就停在站台边上等。老贵喘着气在关门之前上了车。没有座位,把蛇皮袋垫上,坐在过道里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再也不用赶了,车会把他带到要去的地方。汤哥把头歪在乡干部的肩膀上,她只想睡,乡干部抽烟她也不管了。快车上那个小伙子追赶的姑娘就在前面的那节车厢里,她不知道等着她的是什么。

  快车就要进站了。占着两个座位的列车员早就坐累了,手里的杂志也翻烦了。郑大洛已经从那组雕像里起了身,手撑着行李架站在座位边。开特快的司机看到放行的绿色信号灯,接着看到停在前面的那趟车——没错,它就停在他们这条车道上!刹车在钢轨上冒出一串火星,发出让人牙酸的尖啸。刚刚起身的列车员突然摔倒顺着过道往前滑,接着一下贴到车窗边,像衣服似的飘了出去。郑大洛两只手抓住行李架,身子在后面飞了起来,那三个坐着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散开了……

  地面上的事物冲天而起,烟尘和巨大的撞击声,XX站像是突然扔进来一个集束炸弹。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烟尘和血腥味,脱轨的火车扭折着身子僵硬地躺在地上,一些车厢翻侧一些车厢往上耸起一些车厢扁了一些车厢断开了。快车车头到了北边的仓库那里,车尾扫过南边的站台嵌进了候车室。没怎么看到人,一些衣物还有玻璃碎片和金属块在流血。卖烟的婆子大张着嘴,眼睁睁看着玻璃柜往侧翻的火车上撞,好像她叫的那一声全都到了玻璃上震得玻璃全碎了。有一阵整个世界都搁浅在一堆杂乱的钢铁上,没有一点声音。声音从车站外面潮水一般涌入,一到这里就趴下了……

  郑大洛从朝天的窗洞钻出来,以为钻进了一个荒凉的梦。他摇了摇头,碎片残屑沿着他的身子从上往下爬。他耳朵突然一亮,满世界的响动灌了进来。那些穿军装的人把他放到担架上,他突然爬了起来,没有看到那个列车员。过了好久才想起那几个跟他共过座位的人,他没有再看到他们。

  两列火车装载的许多事物都被卡车拉走了。追女孩的小伙子只是追上了女孩那趟车,女孩没有见到他。在医院里她遇上了郑大洛,没想到同一个学校的两个人会跑到这里来相识。在这里比在任何地方印象都要深刻。穿错鞋的男人没能等回汤哥和她买的电视机,她跟那个乡干部一起走了。老贵的床底下有一双他穿过的旧拖鞋,踩进鞋底的脚印看久了好像会响起趿拉声。没有搭上车的老头逢人就说搭帮那两只猪仔,搭帮那个破麻袋……

  这以后,火车站没有了。铁轨倒是有,也就那两条铁轨,没有岔道,没有信号灯,也没有工班。该消失的都已经消失,钢筋水泥在往这边膨胀。莫扬先是进了监狱,后来进了精神病院。他不要跟人说话,不要看那些拉菜的车,素菜荤菜都不行。蔬菜一到他那里就会流血。他喜欢一列列火车那样的叙事,喜欢把过去的时间把躺在地上的人和事物装进一节节车厢,把穿制服的男人把秀色可餐的女人跟她们的裙子一起装进去。他只要摇动身子,房子就像火车一样开动起来。一些跌倒的砖头和轮子不肯走,他会给它们念一些句子和标点。一些句子会发电,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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