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罗师
〔巴西〕马查多·德·阿西斯 著
黄琳 译
马查多·德·阿西斯(1839—1908),出生于里约热内卢,只上过小学,靠自学掌握了拉丁语、法语、英语和希腊语。一生创作颇丰,作品体裁涵盖诗歌、小说、散文、戏剧、文学评论等。早期作品以当时盛行的浪漫主义小说为主。1881年出版了《布拉斯·古巴斯的死后回忆》,该书既是其创作风格的分水岭,也揭开了巴西现实主义文学运动的序幕。他被誉为“巴西的狄更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布拉斯·古巴斯的死后回忆》(1881)、《金卡斯·博尔巴》(1891)、《唐·卡斯穆罗》(1899)被视为最能代表他现实主义小说特色的作品。1896年他参与创建巴西文学院,并当选为首任院长。
哈姆雷特提醒赫瑞修:“天地之大,非凭你我之智可参透。”1869年11月的一个周五,美人丽塔也向小伙子卡米洛这样辩解道。不过丽塔用了其他语句来表达这个意思。卡米洛取笑她,因为她竟然在傍晚去算命。
“笑,笑,笑!你们这些男人,什么都不信。对啊,我去算命了。而且在我没透露任何信息之前,那个人算出了我的想法。刚开始抽牌,她就对我说:‘女士您爱着一个人……’我承认了,然后她继续抽牌,摆好牌阵。最后她说我担心你把我给忘了,不过这只是错觉……”
“瞎说!”卡米洛大笑着打断丽塔的话。
“卡米洛,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知道我这几天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都是因为你!你知道的,我和你讲过。我让你别笑话我,别笑了……”
卡米洛抓起她的手,一本正经地盯着她,向她发誓说他爱她,她不必像个孩子一样担惊受怕。不管发生什么,如果她觉得不安,他才是她最好的塔罗师。他嗔斥她不该如此莽撞地去算命。维莱拉或许会发现,然后就……
“怎么可能被发现!我去的时候可小心了。”
“她家在哪儿?”
“就在这附近,旧警哨街上,我去的时候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放心吧,我又没疯。”
卡米洛又笑了。
“你还真信这些事啊?”卡米洛问。
就是这个时候,丽塔对他说世上神秘但真实存在的事多了去了,竟没意识到自己用通俗的语言转述了《哈姆雷特》中的一句名言。如果他不信,就等着瞧;事实就是那个塔罗师算对了。证据就是她现在既安心又满足。
我感觉他还想说什么,但是忍住了。他不想让她的幻想破灭。其实,他因为母亲的“耳濡目染”,从小就很迷信,成天神神叨叨的,直到二十多岁才好些,终于他摆脱迷信的寄生藤,只保留宗教的主干。不管是迷信还是宗教,都是受他母亲的影响。有时候他也会起疑,但又立马全盘否定。卡米洛什么都不信。为什么?他也说不上来,这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他只是全盘否定。对啊,否认就是承认,他也说不出为什么自己不迷信。在神秘事物面前,他也只能耸耸肩,然后转身走开。
他俩心满意足地告别了,卡米洛尤甚。丽塔确定了被爱的地位,卡米洛不仅确认自己被爱,看到她为了自己心神不宁,还冒险去找塔罗师算命。不管他再怎么责怪丽塔,依然喜不自禁。他们私会的爱巢在巴尔博诺街,丽塔的一个同乡也住在那儿。丽塔沿着芒果树街下去,往博塔弗戈海滩的方向回家。卡米洛沿着旧警哨街下山,边走边瞥向塔罗师的房子。
维莱拉、卡米洛和丽塔,三个名字,一段毫无前因后果的风流韵事。请听我慢慢道来。前面那两个是发小,后来维莱拉当了法官。卡米洛违背了父亲的想法成了公务员,本来他父亲希望他成为一名医生,后来父亲去世,卡米洛也没什么志向,直到他母亲给安排了一个公职岗位。1869年初,维莱拉从地方上回首都,在那儿,他娶了一位迷人又迷糊的女人。他放弃了法官的职位,在当地开了一个律师事务所。卡米洛帮维莱拉在博塔佛戈海滩附近找了房子,还登上甲板去接他。
“就是你啊?”丽塔尖叫着,同时把手伸给卡米洛,“你都不知道我老公多把你当朋友,老在我面前念叨你。”
卡米洛和维莱拉相视一笑。他们的确是好朋友。卡米洛随即感叹维莱拉在信中夸老婆的话可真是一句不假。沒错,丽塔体态优雅,举止灵动,目光灼热, 两片薄唇似乎总藏着疑问。丽塔的年纪比他俩要大,那个时候已经三十岁了,维莱拉二十九岁,卡米洛二十六岁。然而,繁重的工作让维莱拉看起来比丽塔还老。卡米洛却是一副不谙世事的天真模样,岁月没有给他留下痕迹,也没有让他戴上眼镜。上天把他放在摇篮里徒增了年龄。他既没经验,也没眼界。
他们三个相聚了。共处带来亲密。不久,卡米洛的母亲去世了,在悲痛的日子里,这对夫妇给了卡米洛最够朋友的支持。维莱拉负责下葬、清点生前财产等事务,丽塔则是安慰卡米洛的最佳人选。
自此情愫暗生,卡米洛一开始还没察觉。事实上,他很享受和丽塔在一起的时光。她是他的心灵护士,就像姐姐一样,但更多是因为丽塔姿色不凡。女人的香气,卡米洛在丽塔身上和她周围嗅到这香气,把这香气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他们看同一本书,一起看剧,一起散步。卡米洛教她西洋跳棋和象棋,他俩下到深夜。丽塔下得不好,为了取悦她,他也装出棋艺不精的样子。差不多就是这些事。现在是人物的行为,丽塔目光执着,在看向丈夫之前,先直勾勾地盯着卡米洛,她的双手冰凉,态度反常。卡米洛过生日的时候,维莱拉送了他一根价值不菲的拐杖,而丽塔就用铅笔写了张俗气的贺卡。但也正是这样,卡米洛才有机会,他简直无法把眼睛从纸上挪开。贺词很粗俗,但在粗俗中又暗含深意,或者至少能让他心花怒放。第一次和心爱的女人兜风的老式敞篷马车,篷子拉得低低的,两人挨得紧紧的,那辆马车可以媲美阿波罗的太阳车。男人就是这样,这些就是男人会遇到的事。
卡米洛本来很想逃,可是已经晚了。丽塔就像蛇一样缠绕着他,包裹着他,让他的骨头在癫狂中酥软,饮下她舌尖的毒。他在晕眩中臣服。羞耻、惊恐、悔恨、欲求,一时间五味杂陈。丽塔很快便在这场战役中大获全胜。拜拜啦,良心不安!脚很快在鞋子里安了家,他俩成双成对出行,手挽手上街,漫步在草坪和石子路上。当二人暂别,相思之苦便涌上各自心头。维莱拉竟从未起疑。
然而有一天,卡米洛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上骂他道德败坏、背信弃义,还说他和丽塔那点事已经人尽皆知。卡米洛怕了,为了掩人耳目,他开始减少去维莱拉家的次数。而维莱拉也逐渐察觉他的异常。卡米洛解释说,不过是因为天真少年萌动的春心。他的天真也正是他的精明所在。他去维莱拉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直到完全不去。或许他真的爱上了别人,或许是为了减少接受维莱拉的恩惠,这样能减轻他的负罪感。
也就是这时,丽塔起了疑心,害怕他变心,就跑去找塔罗师,想知道卡米洛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可以看到,塔罗师让她恢复了信心,卡米洛还嗔怪了她。过了几周,卡米洛又收到了两三封匿名信,措辞激烈,不像是来谴责他品德的,更像丽塔的某个追求者来泄愤的。丽塔也这么认为,还用不太通顺的句子表达了这样的想法:“品德只会让人懒惰且吝啬,没人愿意为品德花费时间浪费纸张,只有利益让人殷勤又慷慨。”
即便如此,卡米洛还是不放心,担心那个写匿名信的人会把这件事告诉维莱拉,这样他们就彻底完蛋了。丽塔也觉得这是有可能的。“这样吧,”她说,“我把这些信封带回去,如果之后维莱拉收到的信上面的字迹和这个一样,我就撕了它。”
没有一封信有一样的字迹。但从那时开始,维莱拉逐渐变得阴郁,沉默寡言,疑神疑鬼。丽塔急忙把这些情况告诉了卡米洛,他俩就此商量了一下。丽塔的想法是卡米洛应该去她家探探她丈夫的口风,或许还能打探到一些特别机密的消息。卡米洛却不这样认为,都几个月没去了,现在去相当于不打自招。他们最好还是谨慎一点儿,在近几周内暂时别见面。他们约好了必要时的联系方式,然后泪别。
第二天,卡米洛在办公室收到一张维莱拉的便条:“快,快过来,快来我家,我有话和你说,就现在!”刚过正午,卡米洛马上出发。在路上,他警觉到,直接约在他办公室不是更方便吗,为什么要约在家里?一切都暗示着事态不一般,不知是事实还是幻觉,他总感觉纸上的字在颤抖。他又联想到前一晚的那些消息。“快,快过来,快来我家,我有话和你说,就现在!”他盯着那张纸,又读了一遍。
他想象着,仿佛已经看到了剧情梗概:丽塔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维莱拉气急败坏,拿起笔给他写了这张便条,坚信他一定会去,就在家等着他,然后杀了他。卡米洛打了个寒战,他很害怕,然后他冷笑了一下,無论如何也不能当缩头乌龟,于是继续往前走。他又想起应该回趟家,说不定丽塔给他留了什么口信,解释了这一切。可是他什么也没找到,也没发现任何人。于是他又出门了,他和丽塔的事被维莱拉发现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或许有人匿名告发,很可能就是之前写信威胁他的人向维莱拉告了状。如果卡米洛突然不去他家,也没说出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只给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借口,这又佐证了一切。
卡米洛不安而焦躁地走着。他没再看那张便条,那些话已经印在他脑子里,定格在他眼前。更恐怖的是,似乎有人在他耳边轻声呢喃,似乎那人就是维莱拉。“快,快过来,快来我家,我有话和你说,就现在!”那个声音带着既神秘又颇具威胁的意味。快,快过来,就现在,干吗啊?
那时将近下午一点,他越来越紧张。他努力告诉自己会没事的,维莱拉是相信他的。即便如此,他还是怕。他还在想要不要带着武器过去,如果没事,也不会损失什么,谨慎一点总是好的。他马上就否定了这个想法,这让他感到羞耻。他继续往前走,加快了步伐。走到卡里欧卡广场的时候,他上了一辆马车,并让车夫快点开。
他想:“越早到越好,我不能一直这样瞎想……”
马蹄的哒哒声让他更紧张了。时光飞逝,他很快就要直面危险了。就快走到旧警哨街尽头的时候,马车停下了,前面有辆马车翻了。卡米洛其实很庆幸有这场事故。他等了大概五分钟,发现在马车的左手边,正是那个塔罗师的家,之前丽塔还去过。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相信那些牌的指引。他张望了一下,看到只有塔罗师家的窗户紧闭,其他住户都因为街上的车祸打开窗户凑热闹。可以说那是冷漠的宿命的家。
卡米洛往马车的后方靠,这样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还是躁动不安,往日的幽灵从内心深处浮现,那些从前的信仰、遥远的迷信。车夫建议他们回到第一个路口,换另一条路,但他说不用,就等着吧。他把身子往前倾,观望着那间房子……然后摇摇头,因为他突然想去请教塔罗师,这个想法在他的脑海深处盘旋,带着一对巨大的灰色翅膀;这个想法时而消失,时而重现,然后又在脑海里消失。不一会儿,那对巨大的翅膀又来了,越来越近,在原地盘旋……大街上,人们嚷嚷着,不耐烦地挪着那辆马车:“你倒是动起来啊!快啊!用力推!快点!马上!”
不久,那辆翻了的马车被挪动了。卡米洛闭上眼,想着其他事情,但维莱拉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回响:“快,快过来……”脑子里又浮现出刚刚他看到的可怕的剧情梗概,这让他战栗。那间房子看着他。他的双腿想下车,想走进那间房子。卡米洛发现自己面对着一块灰蒙蒙的幕布。他突然又想到许多未解之谜。母亲的声音又出现在耳边,对着他讲述那些神秘的故事。还有那个丹麦王子说的那句话:“天地之大,非凭你我之智可参透……”会有什么损失呢,如果是我?
他下了车,立在门前,对车夫说等一下,紧接着钻进走廊上了楼。灯很暗,台阶很老旧,扶手黏糊糊的,但是他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感觉到。他爬上去,敲了敲门。没人。他想下去,可是已经晚了,好奇心让他的血液沸腾,太阳穴疯狂跳动。他又敲了一下,两下,三下。一个女人出现了——她就是那个塔罗师。卡米洛告诉她他想算命,她说进来吧。他们上了阁楼,踩着比刚才那个楼梯还破旧还昏暗的梯子。上面的房间逼仄又阴沉,有个小窗朝着屋顶的深处,通过它能稍微透点光。陈旧的家具,斑驳的墙壁,贫穷的气息,这些反倒让卡米洛对她多了几分敬意。
那个塔罗师让他坐在桌子前面,她坐在他的对面,背对着窗户,让外面微弱的光打在卡米洛的整张脸上。她拉开抽屉,拿出了一副长长的、脏兮兮的纸牌。她快速地洗着牌,同时看向卡米洛。她没有看他的眼睛,而是看向他的眼睛下方。这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意大利人,皮肤黝黑,身材瘦削,大大的眼睛狡黠而敏锐。她在桌面上盖住了三张牌,然后对他说:“我们先看看为何事而来。先生您被吓得不轻……”
卡米洛吃惊地点点头。
“您想知道,”她繼续说,“是否会在您的身上发生什么事……”
“我和她身上。”他激动地解释道。
塔罗师停止了微笑,告诉他等等。她突然抓起牌,用她又长又细的手指洗了起来,她的指甲没怎么保养过。她熟练地洗着牌,接着把一沓沓的牌反复交叉,一次,两次,三次,然后把牌平摊开来。卡米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既好奇又紧张。
“这些牌告诉我……”
卡米洛往前倾,仿佛要吃下她说的每个字。她告诉卡米洛没什么可害怕的。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在任何人身上。那第三个人,对一切都视而不见。然而,他俩必须谨慎一点:嫉妒和怨恨正在滋生。她还提到他俩之间的爱,还说丽塔是个美人胚子……卡米洛又惊又喜。塔罗师说完之后,把牌收起来,关上了抽屉。
“大师,您让我的灵魂恢复了平静!”他把手伸过桌子,紧紧握住塔罗师的手。
她起身,笑着说:“去吧,去告诉她,恋爱中的男孩……”
她站着,用食指点了点他的额头。卡米洛打了一个哆嗦,像被西比拉先知点化了一般,然后他也起身了。塔罗师走到一个柜子旁边,上面放着一盘葡萄,她拿起一串开始摘着吃,露出两排白净的牙齿,和黑乎乎的指甲完全不相称。即便是这种寻常的动作,这个女人做起来也有着非同一般的气质。卡米洛着急着离开,可他不知道怎么付钱也不知道该付多少。
“买葡萄得花钱吧,”他终于开口,把钱包拿了出来,“您买这些花了多少钱?”
“您问问自己的心吧。”她这样回答道。
卡米洛拿出了一张一万雷(古货币单位)的纸币给她。那个塔罗师的眼睛瞬间放光。她平常的价格不过两千雷。
“我能看出来您很喜欢她……您做得很好,她也很喜欢您。去吧,放心去吧!注意楼梯,光线很暗。记得戴上帽子……”
塔罗师把钱放在口袋里,陪着他下去,略带口音和他聊天。卡米洛在楼下和她告了别,往街上走去。塔罗师对薪酬十分满意,哼着威尼斯船歌上了楼。卡米洛找到了还在等着他的马车,路上已经畅通无阻了。他上了车,马儿欢快地往前奔跑。现在他感觉一切都好多了,万物都呈现出了新的面貌,天空变得清澈,路上的人也喜笑颜开。他开始为自己之前的担心感到好笑,觉得太幼稚了。他又想起了维莱拉那封信的措辞,这不就是好朋友或家人间的说话方式吗?他到底从哪里看出威胁了?他不过是提醒事情很紧急,要是迟到就不好了,或许是件特别特别严重的事呢!
“快,我们快点!”他反复催着车夫。
对他而言,只需要随便编个理由,就可以向朋友解释他为何迟到。他也算计着拿那场车祸当借口,以说明他还是那个守时的人……说到算计,他又回味起塔罗师的那些话。的确,她算出了他想咨询的事情,他的状态,还有第三个人的存在,但是她为什么没算出其他的事?在当下被遗忘的细节会给未来埋下伏笔。就这样,那些从前的信仰渐渐地占了上风,那些神秘事物的魔爪紧紧抓住了他。有时候他也想笑,嘲笑自己,嘲笑这些让人羞耻的事。但是那位大师,那些牌,那些笃定的、掷地有声的话,那句劝告“去吧,去吧,恋爱中的男孩……”还有离开时的那首船歌,缓慢而优雅,这些细节和从前的那些迷信一起,让他拥有了一个全新的、生命力顽强的信仰。
卡米洛现在开心又迫不及待,心里想着从前和即将到来的快乐时光。在经过格洛丽亚街区的时候,卡米洛望着大海,极目远眺,直到海天相接的尽头。他感受到了未来,长远而无尽的未来。
不一会儿,到了维莱拉的家,下了马车,他推了推前院的铁门走进去。屋子里静寂无声。他走过七级石阶,正要敲门的时候,门开了,他看到了维莱拉。
“抱歉我没能早点儿到。出什么事了?”
维莱拉没应声,带着扭曲的表情,示意让卡米洛进去,然后他们一起进了里屋。进去之后,卡米洛不禁惊声尖叫——在屋子最里面的贵妃椅上,丽塔倒在血泊中。维莱拉揪住卡米洛的衣领,拿出左轮手枪,两枪把他毙倒在地。
婚戒
〔巴西〕路易斯·费尔南多·维利希莫 著
宋弘泽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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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斯·费尔南多·维利希莫,1936年出生于巴西阿雷格里港,是一位作家、翻译家、漫画家、剧作家和爵士音乐家。童年时光在美国度过,之后长年在里约热内卢和阿雷格里港的报社工作。1973年,出版第一本书《民众》。2003年,《天使俱乐部》(英文版)被纽约公共图书馆评选为二十五本年度最佳图书之一。如今他的作品已经售出五百多万册。
写这个故事是想给恋人们作个范例,只不过谁是这个范例可就说不准了。总之,无论如何可别跟小孩子讲。这个故事跟巴西危机、种族隔离法、中美洲和中东局势或者什么环球大冒险都没什么关系,不过是讲中产阶级的最微不足道的小苦恼罢了。
简单说吧,就是我一个朋友的事——当然,都是虚构的。他总准时准点回家,每日都是这般循规蹈矩。
他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到了这个年纪,他也知道自己永远成不了撒马尔罕的赌场老板,富有到牙齿上都镶着钻石。不过,也还是可以期待一下生活会给他什么惊喜,比如中个彩票,或者爆个轮胎。
于是,车胎爆了。他使了吃奶的劲才把车挪到了路边,接下来又准备跟千斤顶一决高下。这可不是他儿时梦想里在丛林里跟他做游戏的猴子啊,而是他这辆中型轿车后备厢里沉甸甸的千斤顶(译者注:葡萄牙语中猴子和千斤顶为同一个单词),而且很可能已经不好使了。真是无可奈何啊……
他终于安好了千斤顶,抬起车,换了轮胎,弄得手指头脏兮兮的还沾满了油。正要关上后备厢的时候,他的婚戒从手指上滑落下来,掉在了地上。他往前走一步想伸手去捡,却不小心把它踢到了。戒指飞向车轮,撞到新换的轮胎上弹了一下,掉进了下水道。就这么着,戒指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没了。他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没办法,只能把手清洗干净,上车回家。车上他开始想怎么跟老婆解释,不由得脑海里浮现出画面:
他一进家门,赶在妻子开口发问之前便抢先说道:
“你肯定猜不到今天我经历了什么!”
“什么事?”
“说出来你绝对不信。”
“到底什么事啊?”
“哎,谁也不会相信啊。”
“你倒是快说啊!”
“你没感觉到我今天有什么不同吗?你没发现我身上少了点什么吗?”
“没发现。”
“你看——”
他伸出了平时戴戒指的那只手。
“发生了什么?”
于是他便一五一十地说了,千斤顶怎么回事,手上的油又如何如何,结果戒指掉到地上了,不小心被踢了一脚,便飞到轮胎上弹进了下水道。
听完,妻子淡淡地说:“那可真是太倒霉了。”
“你不觉得难以置信吗?”
“可你说得合情合理呀。”
“真是的。那我……”
“你个蠢货!”
“亲爱的……”
“你是不是把我当傻子?我很好骗吗?我知道戒指是怎么回事了,就是你为了偷情摘的,是不是?都这个时候了才回家,居然还有脸跟我在这儿编三岁小孩儿才信的瞎话!”
“亲爱的,你听我解释……”
“我来告诉你戒指在哪儿。就在某个汽车旅馆的地毯上呢,不然就是在哪个圆形浴缸的排水管里了。你可真够不要脸的!”
说着,妻子就打算带着孩子离开,根本不听他一句解释。
他一声不吭地进了家门。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路上太堵了。”
“你怎么这副脸色啊?”
“没,没什么呀。”
终于,妻子问道:“你的戒指怎么不见了?”
“摘了,为了跟其他女人偷情,落在汽车旅馆了。我也不想找什么借口,要是你想离婚,我能理解。”
妻子听完,眼泪就下来了,跑进房间里边哭边用力砸门。十分钟之后,她又出来了。
她说,虽然这是他们的婚姻危机,但是应该用理智解决。
“最重要的是,你没有骗我。”
于是,她就去准备晚餐了。
热恋的鸽子
〔巴西〕莉吉娅·法贡德斯·特莱斯 著
丁晓航 译
莉吉娅·法贡德斯·特莱斯(1923-2022),出生于巴西圣保罗。1938年发表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地窖与小洋房》,此后陆续发表了《石人圈》《女孩儿们》等四部长篇小说,以及《野花园》《绿色舞会之前》《老鼠问题讨论会》等二十余部短篇小说集。1985年起至今,任巴西文学院院士。获葡语文学最高奖项卡蒙斯文学奖(2005),三次获巴西文学最高奖项雅布蒂奖。
她在春季舞会上加冕公主时第一次遇见他,她怦然心动,禁不住泪水盈眶,她思忖着:我将永远爱他。她被带下舞池时感到一阵晕眩,汗津津的手在连衣裙的紧身胸襟上快速揉擦着(装作整理皱褶),她露出笑脸,两腿颤巍巍的,对他张开双臂。她微笑时嘴唇半开,只为掩饰左犬齿的瑕疵。她对自己许诺过,如果她能从助理升到发型师,就去找罗尼的牙医埃尔休为她整形。他只对她说了几句诸如此类的话:舞会女王本该是你,那个女王不过是一坨美丽的牛粪,原谅我这么说。她回应说女王的恋人买下了所有的选票,不幸的是自己没有恋人,即便有也起不到什么作用,自己只有付出巨大的牺牲才能得到回报,那可是摩羯座人的标志,这个星座的人要拼尽全力才能胜出。全是胡说八道,我可不信这个。说着,他请求允许他去外面吸烟。由于是在重复跳华尔兹舞曲《勿忘我》,她跳热了,于是她准许了。散场时,她对那位女王说,自己不该放走他,因为放他出去后,就再也没见到他回来。她在舞厅里找了个遍,找得如此心切,以至俱乐部主任过来问她丢了什么。我把恋人弄丢了,她笑着说。每当她紧张不安时,就会无缘无故笑起来。当他们跳《我们》那首曲子时,主任很惊讶,搂紧了她。难道安德诺尔是你的恋人? 他跳完华尔兹就走了,身子紧贴着一个黑黝黝的、穿紧身裙的女孩儿走的。主任漫不经心地通报说。那家伙人挺酷的,可啥都干不长,尾巴还没捂热又换了工作。年初他是公交车司机,上个月他在德奥多罗元帅广场的一个车间里修轮胎,目前他在古阿伊亚纳塞斯的一家汽车配件店干活儿,就在奥索里约将军大街街角附近,我不知道门牌号,但很容易查到。事情并非她想象得那样简单,她在车间深处见到他时,他正在打磨一个零件。他没认出她,问道,有什么需要我效劳吗?她笑了起来,我可是圣保罗华丽舞厅的公主,记得吗?他想起来了,感慨地摇晃着头,我可没给任何人留过这儿的地址,见鬼了,你是怎么弄到的?他把她送到门口,说道,我有一堆活儿要干,连挠痒痒的空儿都没有,但我感谢你的来访。给我留个电话吧。你那儿有笔吗?没关系,我能记住号码,过几个时辰我就给你打过去,行吗?他说好吧。她去了吊魂圣十字教堂,为那些最不幸的灵魂点燃七支蜡烛,开始了神奇九日祷,致祭圣安东尼奥,在此之前她给他拨了几次电话,只为听到他的声音,她并未出声。占星术预示之后的星期六对摩羯座的人很吉利。这天她趁美发厅老板娘外出为一位新娘做头发之际,又一次拨通了电话,这次她开口了,声音非常小,以至于他不得不喊叫起来,大声点儿,蠢货,我什么都听不见。她听到喊声后呆住了,随即小心翼翼地放下电话。她喝了一剂罗尼从街头取回的味美思酒后才振作起来。她趁街上出现骚动所有人都趴到窗前窥望之时,再次拨通电话。她说自己是舞会公主,一边笑着,一边否认之前给他拨过几次电话。她邀请他去看一部很有趣的国产影片,地点就在圣若昂他的车间附近。电话另一端没有一点声响,静得出奇。罗尼急忙又给她倒上一剂味美思,说道,喝下去,宝贝,你都快晕倒了。准是掉线了,她喃喃地说,身子伏在桌上,木呆呆的。坐下吧,宝贝,我来替你拨。他把剩下的味美思一饮而尽,嘴贴着话筒说了起来,我是公主的同事罗尼,知道吧,她身体欠安,由我来替她讲。感谢上帝,不算严重,可怜的她在焦急地等待答复,当然了。安德诺尔用低沉、抑闷的声音 (酷似电影里黑手党徒的腔调,让我有一种预感,罗尼后来说道,一边翻动着眼睛)要求别再往车间打电话了,因为老板非常反感,此外(他提高了嗓门)他不能同任何人谈恋爱,他已经订婚了,如果有一天我回心转意了,会主动打电话过去,行吗?让她等着吧,见鬼了。她果然在等着。在满怀期待的日子里,她给他写了十四封信,其中九封出自她本人的遐想,其余的仿照了罗尼推荐并借给她的那本《性爱通信》中的内容。因为眼下,亲爱的,性爱是杠杆,既然他(声音够奇妙的!)是一头金牛,那你理应尽快回应,金牛座的人爱在月亮上在小船里高谈阔论,但他们真正喜欢的是做爱。她在信的结尾署名“热恋的鸽子”,然而在信发出之时,她撕掉了那些性爱信,只寄出其余那些。也是在那段时间,她开始为他织一件绿毛衣,用的是双股线(眼下酷热难当,但这座城市天气变化无常)。她两次要求罗尼扮成广播节目《空气中的亲密》里的播音员,用假嗓音给他打电话,报告说,在某个黄金时段,热恋的鸽子特为他点播了一首西班牙波莱罗舞曲。他很男人,很男人。挂上电话后,罗尼面带微笑,若有所思地评论道。在她不断坚持下,他终于说出对方发出愤怒的哼声,回答说根本不想听什么狗屁波莱罗舞曲,你就跟她说我去旅行了、去死了! 一天晚上,她读完那部讲述阿曼迪奥大夫历经风雨,终于收获真正的爱情同劳乌丽娜喜结良缘的小说后,擦干了眼泪,在一条新连衣裙的下摆上缝起裙边。第二天她谎称肚子疼得要命,提前离开发廊,去他下班的出口堵截他。雨下得很大,到达时她几乎淋成了落汤鸡,只有左眼上依然贴着假睫毛,右眼上的已经被大雨冲掉了。他把她拽到雨伞下,说他烦透了,因为科林蒂安足球俱乐部输球了,他嘟哝着问了一声她公交车站在哪儿。咱们可以进电影院,她发出邀请,一边颤悠悠地挽住他的胳膊,泪水和雨水融汇在一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克里斯尼亚诺大街贴着一张很有趣的影片海报,你不想看着电影等待天晴吗?此时他的一只脚恰巧踏进一个齐脚踝深的水坑里。狗娘养的雨,他连骂了两声,把她推上已经爆满的、烟气腾腾的汽车。在那之前,他紧贴着耳朵对她说不要再纠缠他了,他无法再忍受了,感谢她的针织衫、钥匙链、复活节彩蛋和那个纸巾盒,但他不想和她谈情说爱,因为他有恋人了。看在上帝的份上,看在爱上帝的份上,把我忘了吧!她在下一個路口下了车,并在街对面上车去了吊魂教堂,在那儿她又点燃了十三根蜡烛。回家后,她抓起圣安东尼奥石膏像,把那尊像怀里的小儿子取了下来,藏到柜子的抽屉里,警告说如果安德诺尔不来找她,她不会放手,不会送还那个小男孩儿。她沉浸在泪水中睡着了,因嗓子疼,她把一只长毛袜围在脖子上,把安德诺尔得一张小相片(从圣保罗华丽舞厅他的会员登记卡上偷来的)连同一片芸香嫩枝放在枕头下。到了霍藤西亚舞会那天,她为他买了一张男士票,花钱请住在古阿伊亚纳塞斯的售票员把舞票送到他的车间。她请发廊老板娘为她做了最新一期《秘密生活》杂志封面人物凯瑟琳·德纳芙的发型。整晚她茫然的眼睛一直盯着舞厅的入口。第二天下午她买了一盘降价的情人节圣母颂,在明信片上写上露西尼亚在车站临别时对马里奥说的那句话:今天我比昨天更爱你,但不及明天,署名“恋鸽”。为祈求好运,她向罗尼借了钱,按照福索神父两星期前要求她做的,买了一瓶香槟和一包部长牌香烟,放在靠近阿尔济拉家的十字路口上。阿尔济拉表示,如果她愿意,可以要求加大力度。有什么法子?比方说把一只癞蛤蟆的嘴巴缝起来,那家伙的身子会变得越来越干瘪,直到他来找她的那一天,他才会停止消瘦,这招很管用,立竿见影。一想到要采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她变得沉郁起来,试想一下,怎能让如此可怕的事发生在她深爱的男人身上?黑女人尊重她的意愿,但建议她在手提包里、在房间门口放上嫩大蒜,并留出一瓣蒜,插入下腹。插到那里面?她感到惊恐。她还听到其他一些巫术招法,只是听听而已,因为那些对于一个黄花闺女来说是不可想象的:她怎能从他的私密处拔下一根毛发,把它和自己的毛发拧到一起,埋入墓地的土壤里?十二月三十一日那天,她利用空暇吃着一块三明治,罗尼把她叫到一旁,抚弄着她的头发。怎么这么柔顺,宝贝,是用油浸过了,是吗?他拿走她手里的咖啡杯后告诉她,安德诺尔定于一月初结婚。她顿时晕了过去,倒在一名正在烘头发的女顾客身上。回家后,她的葡萄牙女邻居(这女孩儿瘦骨伶仃的)为她做了蛋酒,并教给她一种屡试不爽的招数。你不是有那个畜生的相片吗?那你就把它贴在一颗用红毡子剪成的心上,中午十二点钟,你用钢剪对准相片,在那个忘恩负义的家伙胸口猛扎三下,嘴里念叨着某某人,他叫什么来着,安德诺尔?扎的时候,你必须意志坚定,不停地念叨着,安德诺尔,安德诺尔,安德诺尔,你要是不来见我,你会吃不下睡不着,会不得安宁!她还把一小盘糖果带到圣科斯梅和圣达妙教区,把它放在路上花儿最茂密的街心公园里(这绝非易事,因为公园里基本上没花儿,而私家花园有狗看守),并从远处张望车间的出口。他没有出现。她从他的一个朋友,善良的广场出租车司机吉尔万口中得知,那天下午在宗教仪式后,他通过在圣保罗华丽舞厅举行的一场小范围的单身告别仪式宣告结婚了。这一次她没哭:她采用分期付款买了一个酒罐,写了一张贺卡祝愿他无比幸福,请吉尔万把礼物送去。她忘在贺卡上署名了,索性在镭射包装纸上写上“恋鸽”两个大字。回家后她喝了氢氧化钠。出院时她整整瘦了五公斤,吉尔万和罗尼一左一右搀扶着她,吉尔万的出租车上装了许多美发厅员工送给她的小礼品。都过去了,她用极轻柔的嗓音对吉尔万说道,我不会再惦记他了。但当罗尼告诉她,那个负心汉目前在庞贝镇铁托路上的一座停车场替人泊车时,她听得很入神。她给他写了一张纸条,告诉他她差一点儿死掉,她的疯狂行为导致她的下巴和腿部被灼伤了,她对此后悔不已。她还告诉他,她将同在她住院期间对她照顾有加的吉尔万结婚,并请他原谅所发生的一切。安德诺尔收到纸条后把它剪成碎片,嘴里不停地唠叨着:吉尔万,吉尔万,你是我的救星。而且就当着罗尼的一个熟人的面,在圣保罗华丽舞厅举行的圣若昂聚会上将这一消息四处散播。她恨不得自己已经死去,省得再招人烦。新婚之夜,她闭上眼睛,细细回味着那个晚上在雨伞下紧紧挽住安德诺尔胳膊的情景,呜咽起来。在她怀孕期间,她给他寄去一张印有里约基督像的明信片(此时他和妻子以及一对双胞胎女儿住在皮拉西卡巴),告诉他,她住在一座简朴整洁的房子里,有彩电、有她的金丝雀和一只名叫贝雷卡的小狗陪伴是何等幸福。她署了名,纯粹是出于惯性,很快又把它划掉了,划得很轻,以至在细细的划痕下,“热恋的鸽子”的字样和一颗被箭射穿的心依然可辨。小吉尔万三岁那天,她把围巾围在嘴上(第二次怀孕时反应格外强烈),给他写了一封信,祝他作为往返于皮拉西卡巴和圣彼得的公交车司机好运连连。她把一枝野紫罗兰干花粘在信里。在她的小女儿玛丽亚·阿巴蕾西达的订婚日,为图开心,她请了一个在那一带颇有名气的吉卜赛女人用扑克牌为她卜卦。那女的把脏兮兮的纸牌洗了洗,把所有牌摊在桌上,称如果她下星期日去长途汽车站,会有一个男人出现,从而彻底改变她的生活,你看,那儿是梅花K和向左侧身的红桃Q。他会乘坐一辆黄红色公交车前来,我甚至知道他长什么样,灰白的头发,络腮胡子。他的名字是A打头的,看这儿,黑桃A就是他名字的首字母。她撇撇嘴笑了起来(犬齿已经修复,可笑姿固定了下来),说一切都已经过去,她太老了,不再会胡思乱想了。然而到了星期日,她偷窥了一眼占星学,日子再好不过了。她把孙女托付给亲家母,然后穿上深蓝色银婚连衣裙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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