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艳艳

　　陶器

　　破损处像唇角开裂，却找不到

　　捂住自己的手。从一个容器转换为赏玩物

　　有完整的身体才能托起

　　流沙般细碎的生活

　　一个陶器出自哪团火焰？没人知道

　　有时候，它躺在废墟里，像积满灰尘的泥俑

　　有时候，它陈列在灯光下

　　带着被高墙控制的回声

　　而坚硬之物并非只有石头

　　被火舌舔舐过的世界，在无法延续时

　　就制造一排排憨态可掬的玩偶

　　现在它们用残骸撑起记忆

　　曾经温润的唇被磨砺成能将一切割裂的刀口

　　也许，该挖掘的并不是

　　因为古老而消失不见的艺术

　　而是一代又一代执迷于以碎片和旧秩序

　　拼凑文明之光，却无法进化为翅膀的手

　　视觉南山路

　　夜晚南山路，那些闪动的灯带

　　是视觉盛宴的制高点，还是

　　对梧桐树的无聊消遣

　　在白天它们似乎恢复了原样

　　其实是一圈又一圈的捆绑

　　隐于无形

　　渴望博人眼球

　　是我们毕生恒定的魔咒

　　还是偶尔立志又迅速被现实

　　解封。我只记得过往

　　我总想依赖一些

　　人形的幻影，走出至暗时刻

　　而如今我已止步于被反复勾勒

　　却变得抽象的梧桐树下，深知明日

　　又将是熙熙攘攘的南山路

　　足以让人遗忘那一整夜的黑暗

　　我曾有过

　　甘于被捆绑的瞬间闪光

　　歧路

　　我在去往目的地的路上

　　没走错方向。也没更多方向供我选择

　　沿途看到，紫玉兰在开

　　也看到环卫工人手握竹笤帚

　　把四散的落叶归拢，运走

　　其实生存无非是

　　奔向彼处的我在聚集

　　留在此处的我在消解

　　阳光下微尘扑面而来

　　而我只注意到风让树枝乱晃

　　指示牌在树边安静地告知

　　我已误入歧途

　　路很短，显得纠错的过程格外漫长

　　以至于旅程剩下的绝大部分时间

　　都处于情绪的荒野

　　非得前面出现新的歧路

　　让我投身其中并看到

　　奔向彼处的我

　　忽而调头寻找滞留的我

　　仿佛活着就是来来回回寻找

　　那最后的剩余才能毫无歧途地抵达

　　那唯一而正确的地方

　　我们在爬山

　　一边向上爬，一边

　　止不住往下滑

　　和我们一起下滑的还有

　　脚下的石子、手中的耐心

　　和时间

　　无数颗滚石不见了

　　我们仍在原地

　　这是一面不稳定的斜坡

　　不足以支撑我们想依靠它

　　达成登顶的愿望

　　以雄心壮志向上攀爬者期待

　　高光一刻之后，就地遁世

　　但事实是我们永远只在

　　偶然地上，和必然地下

　　之间，与同行者暗中较量

　　不断滚落的石子让山坡

　　越来越陡峭

　　我们心怀那个抱石而沉的人

　　提供的悲憤，继续密布于

　　斜坡之上

　　那更高级的

　　阳光灿烂，每天照耀在

　　房间的同一部位

　　当然也有阴雨天，但朝九晚五的生活

　　不会变，看不见的阳光

　　已委托给其他动物所没有的

　　记录能力

　　用语言，用文字

　　告诉并传承，生存的知识和经验

　　然后又被告知，忘却是

　　一种更高级的生存方式

　　在之前，你尝试过谦卑，宽恕

　　乃至自我欺骗。祈求命运从

　　你身上夺走的，会通过

　　写下句子，说出的祷告，还给你

　　多么无知啊，沉默是不容易的

　　当你探究真相却证明了

　　真相的荒芜

　　出生的喜悦终有一天被告知

　　只为了领受生命的悲怆

　　而死亡才是唯一的天堂

　　永恒的遗忘……

　　选择

　　雨中在西湖边行走

　　小心翼翼避开积水，避不开时

　　就蹚水而过。雾气

　　随着越来越暗的天色散去

　　几对鸳鸯在湖面近岸处

　　游来游去，几个行人撑伞

　　从我身旁反复走过。是的

　　这一对就是那一对

　　这人就是那人，这一年和那一年

　　有何区别？路灯亮起来

　　雾又以悬浮光粒的形式开始弥漫

　　我再次感觉

　　选择变得不那么重要

　　铺天盖地遮蔽，和有方向地投射

　　有时是同一种效果

　　马上就要到目的地了

　　作为标记，梧桐树仍在原处

　　还是光秃秃的样子

　　——这一棵就是那一棵

　　天赋即弱点

　　酷热之后的清冷

　　暴雨过后的宁静

　　以为提供寄居的楼房

　　就像天堂一般恒定

　　是两人能够前往的地图

　　连呼吸都能相互听到的窄小房间

　　让他们能完全地感受到

　　对方的存在

　　但比这更重要的

　　是自身作为个体的贫瘠和真实

　　当如此亲密，或如此尊敬的

　　人的情感，突然分崩离析时

　　如何在感到震惊之余

　　依然接受万事万物的本性

　　把精神的碎片

　　闪烁在幸存的肉体里

　　这无关选择，而是

　　在两端力量的夹击中

　　不得不承认你的天赋

　　就是你的弱点，我的结束即是

　　我的开始——如娩出死婴的子宫

　　秋日黄昏

　　昨日湖上最后一片荷瓣

　　在今天，彻底落幕

　　原以为它早已凋零

　　没想到在饮茶之人的视线里

　　它的孤独存在，被视作

　　呼应了另一种独自冷却

　　在秋风袭来，鸟儿飞过的黄昏

　　只要炉火未熄，就不可停止

　　向杯中注入热水

　　那日复一日地冲泡

　　越来越淡的不仅是甘甜

　　还有苦涩

　　越来越少的悬念

　　不仅让人少了惊喜

　　还有忧惧

　　这世上没有任何不确定的事

　　拉普拉斯的恶魔啊

　　我不再为了拧开一个清晨

　　而死命抵住黄昏

　　当星星开始在夜空如吊灯闪烁

　　我已知晓了未来

　　就像看到过去一样

　　川既漾

　　每天从一条河边经过

　　阳光、雨雪、风霜。以及

　　波纹拉长的脸，一旦遁入

　　需要收紧的胸鳍，和尖锐的鱼骨

　　才能拨开无骨之水

　　而经年的河床，那不轻易显现的地方

　　收藏了何物

　　来来回回的路上，除了

　　无视外在风向的不停转换

　　其实每个人该去的底部

　　从未塌陷

　　即使在酒精刺激下

　　那投身于浩大无边的漂浮感

　　已不复存在

　　取而代之的，是一整条河的沦陷

　　有无处附着的惊慌，也有

　　月色下，投身幻境的从容——

　　让一条河附着在山峰周围

　　经过我

　　并带走所有污泥和沉船

　　内窥镜

　　把身体折起来躲进角落

　　或打一针麻醉剂，让自己消失

　　是拥挤人群中摆脱拥挤的

　　最佳途徑

　　很奇怪你一个人的时候心怀天下

　　仿佛一个星球

　　密切关注另一个毫无关联的星球

　　而此刻你却觉得周围的一切

　　皆可忽略。只有虚幻的神

　　在真实陪伴你

　　你的耳边充斥着按捺不住的叫号声

　　仔细听，每一次都不是你

　　你在无聊中开始打量他人

　　像一面毫无表情的镜子

　　你在等待缩小肉体，放大器官

　　珍视软弱，忽略感受的时刻

　　你需要一个内窥镜把隐藏的秘密公开

　　之后，当你踉踉跄跄被家人带出医院大门

　　像领回一个失踪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