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它的时候,它也用又小又圆、透着无助与哀怜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怜悯与爱惜,这个小东西还是个孩子。它有些迟钝,也许是吃了鼠药,意识正在模糊之中。
它蜷缩着四只小爪伏在水龙头开关上。在我看到它之前,它就注意到了我。
去卫生间洗漱,抬手去拧浴缸上的水龙头,一低头才发现这个小东西的存在。四目相对,我们都呆呆地定在原地,我伸出的左手停在了半空。我与它就这样互相盯着对方。后来回想部分细节的时候,甚至觉得那个瞬间有些漫长。那一刻,好像我与它彼此解读着对方的内心。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至少我内心里是矛盾的。我看到的它与以往印象中的可恨形象有太多的不同。它从惊诧中缓过来,稍有些迟滞地从水龙头跳到地上,然后贴着墙根小心地往外溜。它像是委屈,又像是在躲避;有点害怕,也许还有点害羞。
那时候小女儿刚受过惊吓,病情还不稳定,我害怕它四处乱跑会惊吓到她。我一直犹豫着,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决定捉住它。我听到了女儿的脚步声。她也要过来洗漱了。不能让这个小家伙吓到女儿,我只能暂时放弃捉它,快步走出卫生间迎住女儿,并告诉她有一只小老鼠溜进屋里来了。原先害怕老鼠这类小动物的女儿,这时候冷静得出奇,要我领着她一起捉老鼠。或许是好奇吧,女儿的病让她有点从十三四岁回落到三四岁小孩的感觉。这时候,我们看到那个小家伙沿着墙根溜溜地从卫生间跑出来。我能看到它的余光里流露出的害怕或者羞怯。我在后间生炉子、做饭,放些做饭用的杂物,墙根放了一个大纸箱子,里面放满了锅碗瓢盆。我与女儿在手忙脚乱中眼睁睁地看着这家伙并不敏捷地沿着墙根溜到纸箱子下面。女儿趴下来,向箱子底部探看着。什么也看不到。她喊我抬起纸箱子。我示意女儿等一下,然后去外面拿了个蛇皮袋子进来。慢慢抬起纸箱子的一角,看到小家伙正一动不动地趴在下面的两块木板之间,尾巴朝向我这边。我把蛇皮袋子套手上,靠近小老鼠的尾巴,然后隔着蛇皮袋子,用大拇指、食指捏住它的尾巴拖了出来。女儿也跟着我站起来。她怯怯地要我去门外放走它。我看了看病态的女儿,又瞅瞅在我手中吊着的、瑟瑟的小老鼠。看样子,这只小老鼠刚脱离开妈妈不久,或者尚未脱离开。
在大门口东侧站定,我的手一松,小老鼠啪地落在墙根的杂草丛中。它爬得更慢了,像刚刚学步的孩子。它收敛目光,向前看着,向草深的地方慢而小心地爬去。看它的样子,不知道它是惊魂未定,还是鼠药毒性已经发作,抑或两者兼而有之。我犹豫着,是任由它自生自灭,还是弄死它。女儿看着我,上去扯着我的手,要我放过这小东西。我决定不管它了。
回家里吃着饭,女儿还是牵挂着那个小东西。她一次次地问我,它会死吗?我安慰她说,谁知道,也许跑掉了。再出来看的时候,它已经在离开门口三十来米远的墙根一动也不动了。女儿伤心地抬头问我,它要死掉嗎?我点点头说,它吃了老鼠药,估计活不了了。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就蜷缩在杂草丛中。不知它是否还能感觉到时近中午的温暖阳光照在它身上。太阳从不吝啬给予万物温暖。万物都是她的孩子。这人道主义的阳光有着母亲般的手,暖暖的,也照耀着女儿。阳光下的女儿那么安静,她十四五岁了,因为突如其来的惊吓,看起来好像只有四五岁的样子。
伴随着莫名的惊吓,女儿失忆了,内心里回到了她的童年。她也把我带回到我的小时候。不,是她与眼前这只将要死去的小老鼠一起把我带回到我的小时候。我把它命名为一只具有着忧郁气质的小老鼠。想起它的害羞、哀怜、害怕,就想起女儿的样子。他们是一样的,都是孩子。它将要孤零零地死去了。但愿中午暖暖的太阳能够让它在意识迷乱之际回到妈妈身边。女儿抽泣起来,伤心地说,这个小东西只有它自己,也不知它的爸爸妈妈哪里去了。她还说,它是她的小朋友。
“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猫来了,害怕了,咕噜咕噜滚下来。”老太太们的嘴都漏风了,唱得含混而缓慢,就像在回忆自己的童年。孩子们在边上听得极想得到这样一只小老鼠。它是孩子们想象中的伙伴。这只著名的、想象中的老鼠是每个孩子的朋友。
它出自最著名的儿歌《小老鼠上灯台》。青年河畔狡黠的奶奶们一律这样唱:“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让老奶奶抱下来。”她们唱的时候,一边想着自己就是歌中的老奶奶,一边轻轻地拍打着怀里调皮的孩子,那孩子就是偷油的小老鼠。明亮的油灯下,有一只惊慌失措的小老鼠,在灯台上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下来,焦急而无奈。多年来,灯台上的灯光一直明亮地照着那只小老鼠的馋嘴。
偷油吃的馋嘴老鼠简直就是小精灵,惹人喜爱。创造出这个馋嘴小家伙的人,想来也是一个内心柔软的人。这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还是一个经历了世事沧桑回归到童心的老人?这个小精灵就是处于童稚时期的我们中的每一个,有一颗平等的心,对万物充满好奇,什么都想去尝试,屡屡为成人的生活带来意想不到的乐趣,抑或制造些许小麻烦。这只偷油吃的小老鼠的影子穿过斑驳的光线,来来回回,重叠在每个人身上。我们赤条条来到人间,简单而朴素,只是生活中无来由的风雨、灰尘,于不经意间吹皱、落满一颗颗简单、本真的心,让我们一步步地远离最初的样子。其间,不乏对貌似深刻的追求。我们逐渐忘记了简单之中的朴素与深刻的力量。
有同学调皮,捉了一只赤条条的小老鼠放在铅笔盒里。正巧有女同桌向他借铅笔,他不动声色地说,铅笔盒里有,自己拿就是。女同学打开铅笔盒,随着一声尖叫,在教室外散步的自然课老师闻讯跑进教室。老师问明原由,一边安慰吓得哆哆嗦嗦的女同学,一边训斥调皮的男同学。男同学没想到会是这结局,乖乖地站在一边,不时用眼睛偷偷瞟一下老师。老师问男同学,这事该咋处理?他嚅嗫着说,出去罚站,并把小老鼠拿出去摔死。老师微微一笑,让他给女同学道歉,然后保证以后不再玩恶作剧。至于小老鼠,老师说,看它的样子,还在吃奶时期,看来活不下去了,就把它埋在树下吧。这位隐藏于乡村小学的伟大的自然主义者一直温情脉脉地布道。我猜想,他就是《小老鼠上灯台》的另一作者,一直用实际行动书写着这一伟大文本。他的杰作就出自他终日骑着自行车在乡间走走停停的观察里。这位自然主义大师并不逊色于华特·迪士尼、伍培·埃沃克斯与威廉·汉纳、约瑟夫·巴伯拉、弗雷德·昆比。前面两位创造了著名的老鼠米奇,后面三位则创造了将猫汤姆搞得团团转的小机灵鬼老鼠杰瑞。F3CE7D78-F0E4-4BEE-8FC9-18B028EFA8FE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前出生的乡下孩子,对于米老鼠、杰瑞这些虚构的形象大多一无所知。后来在与子孙辈的相处中被动地认识了米老鼠、杰瑞。女儿指着超市门口穿着红短裤、黄色的大鞋子,戴白手套,大脑袋、大耳朵的米奇兴奋地叫喊着,米老鼠!米老鼠?我不解地看着小女儿。她说,米老鼠又叫米奇,动画片里有,是一只可爱的小老鼠。米老鼠也是老鼠吗?当然是老鼠。这应该是另一种版本的《小老鼠上灯台》。里面的小老鼠与偷油吃的那只如出一辙,都是孩子们的小伙伴,陪伴过几代人的童年。夏天夜里,天热得睡不着,打开电视,正在播放的是一只小老鼠与一只大猫的故事。小老鼠精灵可爱,大猫好像有些愚蠢,小的把大的玩得团团转,十分有趣,就一直看了下去。后来查资料知道,大猫叫汤姆,小老鼠叫杰瑞,简直就是一对欢喜冤家。这只小老鼠的故事比我小时候从老奶奶那里听来的小老鼠偷油吃的故事更引人入胜,它与那只大猫不时会发生令人捧腹的故事。与孩子说到老鼠,她张口说的就是米奇、杰瑞,而不是现实中令人厌恶的老鼠。
孩子们在老奶奶哼着的儿歌中接过一只可爱的小老鼠。稍长大一些,脱离了老奶奶的怀抱,四处乱跑的孩子随时都会见到老鼠。这时候,他们正走在慢慢忘记那只偷油吃的小老鼠的路上,一颗颗小小的心已经开始向大人靠拢。街上有老鼠溜溜地跑过。几个孩子惊呼着冲上去,手脚并用,一阵忙乱后终于把老鼠弄死了。他们以为自己干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从此,孩子们在开始所谓的长大中背离最初,于不知不觉中脱离自然的怀抱,跌跌撞撞进一个令他们好奇的环境,最终成为这个环境的一部分。
我们都忘记了那个偷油吃的小老鼠的存在。一只虚构的小老鼠在想象中来到人间并非偶然。想想它的隐喻,这应该是一只自然主义的鼠。上天借这只小鼠对一步步远离开自然的人们提出委婉批评与讽喻。米奇、杰瑞如过客,只留在孩提的梦里。在风中,孩子们一点点长大。風也带走了孩子的童年记忆,比如那只可爱的小老鼠,很少有孩子看到它没落、忧伤的影子,以及被风吹走的童年。
它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们。它就是我们的噩梦。有人向我讲述他家里的老鼠把他骚扰得苦不堪言,却又无法摆脱它。它简直就是人的影子,我们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它在。他的讲述貌似调侃实则无奈。他恨恨地说,这个看起来弱小的家伙无处不在,又躲在暗处,把我们的一切都当成它们自己的,糟蹋起来一点也不客气。
中秋时节,回到村子里。去朋友家闲坐,见到边上的粮袋烂了,水泥地面上散落着不少的粮食颗粒,像是老鼠活动的痕迹,整个屋内却没有老鼠藏身的地方。我不免感到奇怪,忍不住好奇地问:看你家的地面都是水泥的,老鼠掏不了洞,粮袋怎么给老鼠咬了呢?朋友苦笑着说,屋内是没有老鼠的,是从外面放进来的。我更纳闷,哪有把老鼠放进来喂的。朋友把我领到门口,指着木门槛给我看。木门槛已经被咬得破烂不堪,上面还有新咬的痕迹,边上散落着碎木屑。是老鼠?朋友点了点头说,外面没粮食,老鼠饿急了,就想进屋来吃。门关着,进不来,就咬门槛,想法掏洞,边咬边吱吱地叫,叫声直钻耳朵。晚上刚刚睡下,就被老鼠吱吱地叫醒了,待下床开门时,老鼠就溜了。回去再睡时,老鼠又溜了回来,再吱吱地咬,像是在同你玩游戏,你进它退,你退它进。为了能睡安稳觉,干脆打开门把老鼠放进来,让它随便吃,真是没办法。朋友与老鼠的妥协,听起来令人忍俊不禁。它就像自家顽劣的孩子,让朋友束手无策。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还在想这些老鼠。它们为了得到自己的口粮,既有耐心,又动用了智慧,与朋友的斗争可以称得上经典:你进我退,你退我进,直至把你搞得疲惫不堪放弃为止。在由人与老鼠的点滴连缀而成的恩怨故事集里,貌似强大者并不强大,弱小者也不乏智慧。
没有一场斗争史比人与鼠之间的斗争更长久,这又像一场博弈性质的游戏史,所谓的输赢只是一个时间曲线段内的小走势。一切都是一个此消彼长的平衡过程,甚至更应该承认人更像一个失败者这一无可辩驳的事实。
在人类所有的讲述里都含有对老鼠的愤恨与无奈,同时也在讲述老鼠的智慧。事实上我们早就承认了,或者我们早就这样说了:老鼠很聪明,老鼠很神秘,老鼠几乎像人类。
老鼠几乎是专门来向我挑衅或者游戏的。去厨房做饭,习惯性地抬手去扯电灯的拉线,没有摸到,仔细一看才发现拉线断了,断了的那一小截就在地面上。也许是线老化了,我这样想着嘟囔着弯腰捡起地上的拉线接上。第二天再次去厨房,抬手去扯拉线,还是没摸到,定睛一看,拉线又断了。想不出谁这样调皮,也许是女儿吧。吃饭的时候问她,她仰头看着我说不知道。接下来的几天都是这样,接了断,断了接。终于有一天早上,进厨房前隔着玻璃往里看:一只老鼠顺着拉线由上面爬下,快到拉线底部的时候,稍一停顿,探一下头张嘴咬断拉线,接着跳到煤炉盖上,又一下子跳到地面上。我急急地推开门,吓得这家伙逃得不知所踪。我捉不住它,自然拿它没办法,只能一恨了之。它显然也受到了惊吓,此后,拉线再也没有这样断过。时常想起这只老鼠,时间剥去它留在我内心的恨意,只剩下调皮,它依旧是一个调皮的小孩子。多次与友人讲起这事情,听者大多先是感到好奇,复觉有趣。刚买了一袋面粉,随手放在厨房的操作台上。第二天早上,发现塑料袋有被抓烂的痕迹,面粉上也留有细小、凌乱的爪痕,想来是被老鼠先下手了。看着一袋刚买的面粉还没食用就被老鼠祸害了,不禁恼火,却无处发泄。想起自己小时候的顽劣,比之过犹不及。瓜刚熟,玉成家还没来得及摘,就被我们几个小孩子糟蹋得乱七八糟。那时候,我们在玉成的心里不知要比老鼠可恶多少。
万物潜行大地,总是稍纵即逝,留下的踪迹史或者活动史,也都是顽强的生存史。老鼠只是在大地下面打下一个小小的洞,以求藏身。人却随时划开大地的肌肤,造出一条条自以为改善大地的人工河流、洞窟……更有甚者,在大地上撒满石子,或铺设钢轨,或铺满沥青、洋灰,让火车、汽车震颤着大地隆隆地疾驰而过。长龙一样的钢轨、沥青、水泥像毛细血管一样布满大地。哪一物种能如此惊心动魄、强力地改变大地,一次次地划裂大地?老鼠只是破坏了我们一点点的生活,我们却破坏了万物的生活,而且是永久性的、毁灭性的,以掠夺的方式。F3CE7D78-F0E4-4BEE-8FC9-18B028EFA8FE
尽管试着给老鼠各种美好或中性的形容,可愛的、抑郁的……我还是厌恶它,那袋被它光顾过的面粉,恼火之余,被我丢掉了。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嫌弃它,这个无处不去的东西实在太脏,被它触碰过的食物自然不能吃了。
有人却吃老鼠。受想象与思维以及仅有的那点洁癖所限,我实在无法想象一个人是如何吃老鼠的。饥馑年代里,村子里老乌木逮老鼠吃。后来人们都拿这个当故事说,还都说老鼠肉好吃,蒜瓣子肉,那叫一个香。向讲故事者求证,老鼠肉可否真有那么好吃。讲故事的人言之凿凿。问可否吃过。回答说没有,都是听老乌木说的。当然,有人看到老乌木吃老鼠是真的。看到在厕所、下水沟里窜过的老鼠,想起老乌木吃老鼠就恶心,他是如何吞咽下这无处不光顾的老鼠的?
还有人生吃老鼠,取名“三吱”。三吱就是将刚生出的小老鼠蘸甜酱生吃,食客用筷子夹小老鼠的时候一吱,蘸甜酱的时候一吱,放嘴里吃的时候一吱。我想这已经超出了大多数人的底线。其时,此物最早见于唐代的记载,据张鷟《朝野佥载》卷二记载:“岭南獠民好为蜜唧,即鼠胎未瞬、通身赤蠕者,饲之以蜜,钉之筵上,嗫嗫而行。以箸挟取,咬之,唧唧作声,故曰蜜唧。”当事者以此为乐,作为可以炫耀的谈资,人心已违,天道已失。可曾可怜那赤条条的、尚未睁眼的小东西?有人辩驳说,残忍也是人类的天性之一。想起了小学同学铅笔盒里那只未睁眼的小东西,以及那位伟大的乡村自然主义者,他试图培养孩子们一颗爱护万物的自然主义之心。没有一种动物不是人之师,没有一种动物不符合自然。当人在果腹之余,还在张嘴吃一只幼鼠的时候,已经远离了自然。老乌木说,他是饿得实在难以忍受了才抓老鼠吃的。一次抓了一只大腹便便的老鼠,想来是怀了崽,就把它给放了。一想那一肚子的小东西,真有点不忍心。这个老头说,不忍伤害母亲,小生命是可怜的。调皮的同学放在文具盒里的那只赤条条的小老鼠,它多像小孩儿,粉嘟嘟的,让人爱怜。
在我们的认知里,食鼠应该是猫或者蛇所为。父母在乡下院子里养过一只猫,偶尔会见它叼着老鼠在院子中戏耍,玩够了就叼到一边吃掉。玩“象狮虎豹狼”的游戏,在小纸片写了各个动物的名字,弱者碰到强者,弱者自然被吃掉,最后面的是猫和鼠,就是所谓的以天敌制之。其间也有物物相克。自然的食物链上,从无弱小强大之分。排最末的老鼠却是排第一的大象的克星,老鼠能钻大象的长鼻子。没有一物可以为所欲为。这是一个严密的闭环,环环相扣,才有生生不息。《山海经·西山经·皋涂山》曰:“有白石焉,其名曰礜,可以毒鼠。有草焉,其状如藁茇,其叶如葵赤背,名曰无条,可以毒鼠。”自然向来公平,白石、无条即是,只是被人所忽略,另寻他途。
人试图以自己的喜好、评判拿走其中的一环或几环,链条被破坏,失去平衡,整个链条上将无一环能独善其身。人很少想起自己也是这食物链上的一环,人一直把自己作为操控者左右一切。也许不会知道,自己的每一步,或好或坏最终都会自食其果。为了灭鼠,人可谓绞尽脑汁,无所不用其极,鼠夹、鼠药等不一而足,尤其鼠药,都是为人之安全计,由人出发,而非自然。早年曾多次在乡村集市见到卖鼠药者,自言其药鼠沾即亡,可见人对鼠之恨,可见药之毒。食物链上的每一环都不可或缺,它们应该完整,每一环都处于各自的位置,像古老的星空一样完美。人在自然面前的优越,越来越具有了可耻、愚蠢、嘲讽的意味。
《山海经》里有许多匪夷所思、想象奇诡的动物。这些动物是虚构还是实有其物,不得而知,以人之破坏力度,也许其中描述的都是真实的存在,只是后来被一种类人的物种逐一灭绝而已。比如鼠,虢山上有一种寓鸟,“状如鼠而鸟翼,其音如羊,可以御兵”。这种叫寓鸟的鼠很神奇,叫声咩咩像羊一样,而且还可以抵御刀兵。是一种会飞的鼠,还是就是一种鸟,抑或就是蝙蝠,年代久远,已无可考。想来它飞得很快,可以躲避刀兵,或者皮糙肉厚,羽箭之类无法穿透。丹熏山上有一种兽,“其状如鼠,而菟首麋身,其音如獆犬,以其尾飞,名曰耳鼠,食之不[胆] [采],又可以御百毒”。这种耳鼠长着兔子的脑袋、麋鹿的身子,吃了它的肉,就可以百毒不侵。这两种会飞的鼠实在神奇。其灭绝,想来也自有道理,一个能御刀兵,一个食之能御百毒。以部分贪婪之心度之,寓鸟可以剥其皮做成甲胄,耳鼠可以捉而食之。这些神奇的鼠类一个也看不到了,留下的简单至极的变种蝙蝠就足以让人研究不透。鼠,也是自然的摹本之一。万物之间,互为摹本,莫不服从伟大的自然伦理。
有心者会看到,比如蒲松龄。他在有趣的聊斋故事里写了一只义鼠:“杨天一言:见二鼠出,其一为蛇所吞;其一瞪目如椒,似甚恨怒,然遥望不敢前。蛇果腹,蜿蜒入穴;方将过半,鼠奔来,力嚼其尾。蛇怒,退身出。鼠故便捷,欻然遁去。蛇追不及而返。及入穴,鼠又来,嚼如前状。蛇入则来,蛇出则往,如是者久。蛇出,吐死鼠于地上。鼠来嗅之,啾啾如悼息,衔之而去。友人张历友为作《义鼠行》。”从其所述,想来是其友人杨天一亲眼所见,并非虚言,为鼠之行所感而实录,蒲氏只是对其所言稍加改编而已。《西游记》里的玉鼠精,因为李天王父子救过她,就把李天王父子的牌位供奉在无底洞,以示不忘救命之恩,这也是一只义鼠。动物也有自己的情感,只是人从来只以自己的方式去看它们,以为它们都是冷血的。
村子里传言,会讲故事的老瘸跛有会找田鼠洞的本领。秋收过后,去田野找田鼠藏的粮食,看到有小洞的地方就挖下去,肯定会在洞里挖到粮食。不过这样的洞一般人不会找,也找不到。老瘸跛冬日里经常背着大口袋去田野里挖鼠洞,很少有空手而归的时候。秋末冬初的大地,干净而空阔,黑暗的地底下收藏颇丰,当然这是田鼠的功劳。这个勤劳的家伙善于打洞。秋天,田野上的粮食金黄、饱满、成熟。田鼠四处采集,将粮食颗粒储存于自己的洞穴。老瘸跛不知从哪里学的找鼠洞的本领,瞅准了挖下去,经常会挖到一堆堆的花生、豆子或者玉米。老瘸跛不紧不慢地收进大口袋里,乐呵呵地背回家倒进自家的粮囤里,够他一人吃小一年的。开始的几年,孩子们冬天去他的冷屋子里听故事,他会拿出花生给孩子们吃。他半真半假地与孩子们玩笑,说是从老鼠嘴里给孩子们抢的花生。后来不见了花生,孩子们要花生吃,老瘸跛说没有了,以后不去找鼠洞了。抢了它们的口粮,饿死了它们的崽,晚上做噩梦,它们来梦里向他索命呢。有好多人质疑这事有虚构成分,但传言者凿凿然,听故事的孩子们回忆往事也对此深信不疑。也许经历的事太多,恰好某件事刺痛了他柔软的神经,他陷入深深自省,他也成了一位自然主义者。而后,他讲的故事也多了寓意,对动物与自然表达自己的关怀、敬意。他曾经说过一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大意是这样的:与动物在一起比与人在一起更舒服。好长时间里,人们都嘲笑他,说他是一个灰头土脸的哲学家,并对他表示出些许的敌意,说他已经高傲到不与人往来了,一副离群索居的样子。夜里,只有几个孩子光顾他冷清、晦暗的小屋子。F3CE7D78-F0E4-4BEE-8FC9-18B028EFA8FE
说到老鼠,很多人也自然会想到臭名昭著的鼠疫,这是无法绕过去的。1910年那场夺走六万人生命的中国东北鼠疫值得我们细细品味。贪婪让鼠疫疾速传播。甚至可以说,贪婪就是无可遏制的鼠疫。
1910年11月9日,哈尔滨地区突发鼠疫,灾祸首发于傅家甸。到了1911年1月,天津陆军军医学堂副监督伍连德问当时的吉林西北路分巡兵备道台于泗兴最早病例是否出现在傅家甸。于泗兴回答说:“不是,是在满洲里那些捉土拨鼠的人的窝棚里。这东西的毛皮加工一下,跟貂皮一模一样。他们在野外捉到二十只以后,就返回满洲里,待在拥挤的土窝子里准备出货。满洲里那地方有个大交易市场,土拨鼠皮三年前成交七十万张,今年成交二百五十万张,而且价格涨了六倍多。从关内经过哈尔滨去满洲里的人成群结队,都是去干这个的。更有甚者,新来者不光取其皮,还食其肉。”
关于鼠疫,网上有很多资料,记叙得详细。鼠疫是鼠疫杆菌引起的一种“烈性”传染病,鼠疫之所以恐怖,是因为它起病急、病程短、死亡率高、传染性强、传播迅速。患有鼠疫的病人,会因严重的呼吸困难和缺氧造成皮肤出血坏死。此外,患者的皮肤还会呈现紫黑色,因此人们也叫它“黑死病”。在鼠疫暴发流行期间,人和鼠皆会大量死亡,尸横遍野,惨象绝伦。它的流行曾使欧洲南部五分之一的人口丧命,几乎摧毁了君士坦丁堡,并从那里传播到西欧,此后又在地中海地区肆虐了两个世纪之久。因为鼠疫,公元1350-1400年间,欧洲人的平均寿命从三十岁缩短到仅仅二十岁。16-17世纪,鼠疫让欧洲至少两千五百万人死亡。
预防鼠疫,最好的办法是远离传染源,这应该是最起码的常识。而人的劣根性之一便是善于遗忘。好了伤疤忘了疼,这句话几乎适用于所有人。我们看一下,1910年的鼠疫前,人在干什么?于泗兴说土拨鼠皮三年前成交七十万张,到了1910年成交量涨到了二百五十万张。这个数字后面自然是数不清的猎杀。人们都忙着猎杀土拨鼠,剥皮卖钱,好多人都挣钱挣红了眼。没人知道土拨鼠正是那次鼠疫的传染源。在利面前,人们忘记了一切。鼠疫来了,猎杀土拨鼠的人们依然做着发财的美梦,充满遐想地背着散发着浓浓血腥味的、甚至还在滴血的鼠皮,携带着即将在他们体内聚集、放大、发作开来的看不见的鼠疫四处走动。头脑中闪现的金币的光过于强大,压过了已经隐隐发作的疫。
我有理由怀疑,人更像大地上的闯入者,而非土著。不然,人何以为所欲为,而不爱惜自己脚下的大地与大地上的万物。人可曾想过,自己也只是这片土地上诸多物种之一,却以主人的姿态雄踞大地,这有多荒谬。人过于自大,自大就是愚蠢的另一种写法。我们一次次不以为然地触碰魔盒,尽管知道那个盒子不可以打开、不可以触碰,却以自己的无知碰翻了那个盒子,最先倒霉的也是我们自己。更多的时候,自大、愚蠢者无视自然的警告。在人的眼里,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不知道有禁忌的人们,屡屡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而万物会以各自的方式给予回应,这是万物的智慧。
鼠疫,是自然对人的警告,未尝不是自然的智慧。所有的警示都有著深刻的意味。敬畏才是最好的方式或者态度。有了敬畏,才会不去触碰那个魔盒。更多的时候,鼠疫也是一种灾难的隐喻。是鼠自身的病,也是人的病。
在鼠的身上,也写着文明的基因。尤为明显的是,鼠疫与那只偷油吃的小老鼠之间就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其实这是人心的距离,也是人心与万物的距离。人,几乎想不到,鼠也是朴素的自然主义者,而人不是。
鼠,也有着不为人知道或想起的一面,它就写在人的客观文明史上,比如它用于基因的研究,比如它在医学上的应用……鼠一直在疫中,但鼠能自渡。人也一直在疫中,唯有人的疫,是无休止的,也无法自渡。
有邻为鼠,它告诉我们答案。F3CE7D78-F0E4-4BEE-8FC9-18B028EFA8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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