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北方的冬天更接近冬天的本质。
冬天的本质源于我自幼对西北冬天的理解。
儿时,对冬天的记忆是雪、冰、凛然的寒冷和梦乡般轻软的温暖。
落雪并非都是雪花,有时是干燥的雪粒子,落在地上,细沙一样跟着风跑。空中的雪粒子,被风扭成绳,在虚茫中甩来甩去。雪花不同,你可以久久仰头,让雪片落在头发上、睫毛上、舌头上,把自己落成个雪人。童话气质,是对雪最初最恒定的记忆。哪怕是古人寒凉孤寂的边塞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也透着一股子率真。深夜的落雪躲过了人的眼睛,最惊喜的是这样的天明时刻:开门见雪,满眼灿烂。雪不放过每一寸土地。雪铺在地上,像一张过于干净的大纸,要走,就不能显出凌乱,迈着细碎的八字步,两只脚均匀地走出一长串“麦穗”。还可以让“麦穗”打结,一直长到屋檐下。落雪是大自然精工之作,步伐的错误没有机会矫正,除非雪再次落到雪上。
说起文字里的雪,会蓦然想到《水浒传》里的“林教头风雪山神庙”,说“大雪下得正紧”,这“紧”字好。旁人也可以说“大雪下得正紧”,但施耐庵这个“紧”字,镶嵌在前前后后北风呼啸的故事情境里,就像秦腔里的梆子,[呦] [邦][呦] [邦][呦] [邦]把事情敲得急切。
鲁迅写北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在无边的旷野里,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这些语句中,一半是鲁迅眼里的雪,一半是他心意中的雪。北方的雪孤绝而炽烈,如同先生的心意。
背阴地方的雪久久不化,长长的坚硬的冰溜子光滑如镜,远远地给腿脚蓄力,滑行,鸟儿一样飞个片刻,对离不开地面的肉身的小小反叛,每次飞行都叫人满足。顽固不化的冰随处可见,屋墙伸出的烟囱下面,煤烟水滴上衣服是洗不净的。煤烟水不紧不慢滴滴答答烛油一般堆积出一个个昏黄矗立的冰怪,守着各自的家门。碎小整齐晶莹剔透的冰珠垂挂在晾晒的被单被面衣服下边,像水晶花边。黄河两岸冻结了,冰给河镶了两条长长的白边,河水在中间流淌得幽静深邃。拉货的马车驴车骡子车在冰上小心翼翼地行走,满处是拄着火钳坐在铁簸箕上滑冰的孩子。趴在冰上,从凿开的冰洞里捞出几条身体还透明的小鱼,把它们养在大口罐头瓶里。鱼儿终究活不了多久,和母亲要维生素喂它们也无济于事。传说里能跳过龙门变成飞龙的黄河鲤鱼大概就是这样的小鱼长成的,它们是怎样在冰水里熬过冬天的?
凛然的寒冷会冻住眼睫毛,让嘴巴说话不利索。跑进厕所,手指僵得解不开总是胡乱搅缠的布裤带,不用解了,不听话的尿像暖流,热乎乎地顺腿根淌下去,臃肿的裤腿冻成两条冰棍,鸭子一样垮着腿害臊地走回家。不会挨骂,但得长久待在被子里,等着棉裤在火炉边烤干。棉袄看上去总是很厚,用了多年的旧棉花变成了疙瘩,在脊背上顶出一个罗锅。有个冬天,人们总叫我“尕驼背”。人让时间压弯了脊背,才是驼背,像院里的花奶奶,我小,他们就叫我“尕驼背”,我觉得好玩,答应得很是痛快。每个孩子脸上都拖着鼻涕,鼻涕快过“河”时,呲溜一下再吸进去。袖筒被鼻涕擦得锃亮。
如果想知道身体里最温热柔软的部位和坚硬的冰冷接触一下会发生什么,可以像大院里胆子最大的女孩王菊花那样,用舌头舔一下院子里晾衣服的铁丝。就那么轻轻一碰触,马上就有最奇特最难解释的化学反应,冷一下子吸住了热。铁丝饿久了,一口叼住了王菊花的舌头。王菊花长伸着舌头在喉咙里嗷嗷叫。舌头没有皮,粘掉一小层那都是肉啊,我们吓得尖叫,她妈好像熟知她的把戏,不慌不忙拿凉水冲舌头和铁丝,舌头和铁丝友善地分开了。课堂上老师问:“假设在冬天最冷的一天,你想在冰上再铺一层冰,有两盆水供选择,一盆凉水,一盆开水,选哪盆?”“凉水!”回答异口同声。老师发出早早备好的幸灾乐祸的笑声,大声说:“开水!”充满敌意的两样事物会有这样亲密的结合,真是世间的怪事。冰的奇妙还呈现在清晨刚刚拉开窗帘的窗玻璃上,满玻璃的冰凌花,热带水草一样,且日日不同。渐渐消融的过程里,画面上甚至会出现人物和故事,叫人浮想联翩。
寒冬里异常的温暖来自火炉、热炕。寒与热黑白分明,但有了寒,更让人觉出热的甜蜜。火炉里神奇的火苗,一边显示火焰的旺盛,一边总有些虚张声势,因为我们可以抓到火苗,手心里捏着的那空无一物的一刹那的温烫就是火苗。火到最旺时会把火苗咽得一干二净,铁皮的炉膛都给烧得通红,可以看见炉里正燃烧的煤。还有什么比热炕上的睡眠更舒适更酣畅呢,即便屋外大雪纷飞、滴水成冰,热炕给你世界上最深厚的温暖,它可以带你到最香甜的梦乡,哪怕炕上只一層薄席。
这皆是我对童年生活过的工厂大院冬天的记忆,也确乎有着童话的意味。
我乡里的大舅家,则在我记忆里拓展了冬天,在遥远漫长的通向山巅的路上,冬天一览无余地铺陈在田野里。单纯的山野之色极为素净清远,这是西北冬天惯常的景色。农田在雪下熟睡,山崖和沟壑残雪斑驳,遍山低矮的野杏树的枯杈让山毛茸茸的。大都是过年,亲戚们结伴而行,大人们沉迷于家长里短,心情在冬天的山野里总显得格外欢愉,空气沁人肺腑。雪不滑人,是积攒了许久的虚厚的雪,踩上去吱吱咯咯的。舅舅家的黄土院落和冬天的山野浑然一体。那几棵曾经出跳在记忆中的绽满粉嫩杏花和挂满金色大接杏的杏树光溜溜地各自站在一汪汪冰里——被反复用过再倒进树窝的浑浊的廊檐水冻成的冰。来人上炕,热炕上铺着捂脚的小褥子,从炕上的木格窗望出去,院落里人影出出进进。能认出的多是长辈,人老了,时间在他们身上慢下来了,越小的娃娃们长得越快,过一年,模样就认不出来了。村里的人家,总是沾亲带故,城里来几个人,门口的亲戚便络绎不绝。羊圈里的羊也凑热闹,咩咩咩叫得很娇气,舅舅家一定又添了小羊。老羊的叫声我是熟悉的,舅舅从山上牵过来一头老母羊给年幼的弟弟喝羊奶,老羊叫起来带着哭腔。
乡里的冬天总是格外冷,但眼见得的很多情景都热气腾腾:灶房里端出的是热腾腾的花馍馍,一碗碗烫手的烩菜上桌,烧得焦熟的洋芋蛋在两个手里来回倒着,炉子上的铁皮壶吱呀呀唱着,滚成牡丹花的罐罐茶成天续着。眼皮子打架了,在热炕上倒头就睡,睡熟了、睡渴了,梦里想的是含块儿冰——大舅家杏树杈上晒化的雪又冻住的亮晶晶的冰糖一样的冰。4D79EB1C-44F5-41A0-8E6F-69468086DFA1
那个风雪之夜记忆犹新。大舅送我回城,下山时,我跑得很快,跑一截看不见大舅了,站着等他,跑一截再等。下山是件欢快的事情,加速度叫人兴奋,但天上突然飘起雪来,雪越下越大,风刮得站不住人。大舅领我踅进一个山坳的破土屋里,他生起火,做洋芋面片。那是奇特的一晚,我睡在热炕上,抬头能看见屋角顶棚漏着一道大缝隙,雪花在那道缝隙上洋洋洒洒地飞转,很少有几片落进屋里。那一夜,我觉得我睡在漫天大雪里,窗外天光亮白,时间好像不在黑夜。第二天,踩着厚雪回家,大舅对母亲说:“雪太大,怕狼出来吓人。”那是人和风雪相安无事的一夜,我后来在去大舅家的山路上,多次搜寻那个破蔽的土屋,却无果。提及此事,大舅竟全无记忆,让我觉得那次大雪中的情景如同梦幻,梦幻里兀自带着很多雪本身的神奇。
2
分明的四季,跌宕起伏的寒暑枯荣、靠天吃饭的不确定,涵养着西北人的脾性。在其间,最是荒疏萧瑟的漫长寒冬刻画了西北人性格的底色。在乡里,在我大舅生活了一辈子的农村,很少有喋喋不休聒噪不已的男人,他们呐言、隐忍,就像冬天。很多年,我都疏离我那个看上去十分沉闷的大舅,即便在那个和他独处的风雪之夜,我也回忆不起他丁点儿的话语。两个舅舅相比,城里的小舅说话风趣,皱纹里藏满笑意,但从山上大舅的脸上窥探不出任何心事。两兄弟谈笑间也会开怀大笑,但总要我揣测深意。有一次大舅在热炕上用手指画出一个看不见的圆圈,让我站在里面不要出来。我不明白这是他的游戏还是责罚,对我这个胆怯的孩子来说,那是可怕的记忆。我一动不动站在那个看不见的圆里,直到站出眼泪来,大舅才问我哭的缘由。出入西北乡下,总看到这样的场景,太阳地里,穿着皂色棉袄的男人们依墙而蹲,抽着旱烟,享受那干燥的明晃晃的阳光,他们的话没杨树上喜鹊的话多。是方言匮乏吗?不是,是每个词语的含义太丰富,说一句,意思就全了,就该沉默下来了。那些太阳地里的男人们会说“今儿个的日头大得很”,这句话会表示那一刻很愉悦舒心,会表示太阳很亮很暖和,最紧要的表示是,屋旁边盖着薄雪的庄稼地这会儿让太阳晒得多么舒坦。如若大舅看到我们几个娃娃出现在了他家土院门口,也只会说一句:“尕们,来了。”
我最后一次见大舅,是在大舅母的新坟前。晚辈们在坟前哭,大舅一声不响用掉完牙齿的牙床耐心地嚼完一个祭奠舅母的枣馍,然后回身下山,拄着那根发亮的白蜡木长棍。这根棍跟了他一辈子,年轻时他用这棍耍出有模有样的套式,带着嗖嗖的风声。
清明,我们晚辈齐聚山野,坟茔里的先辈们都回归到了生命该落脚的地方。大舅和大舅母的坟前,前一年插下的丧棒,已经长成了一棵年幼的小树。祖辈们在土地里静默,我们在坟前热烈地回忆往事,如何摘杏,如何挂满一身装满杏子的大包小包。在山路上跟云朵赛跑。是的,下山总叫人兴奋。那时,好像一溜烟工夫,我们就刹不住车似的窜到了山脚。我们一直努力追溯到最遥远的往事,大舅说过,人是跟着树木找活路的。山上最早有一棵很大很大的榆树,流徙到这里的族人看到树能在这里长到这么粗大,就在这里扎下根来了。我们说到年迈的三奶奶的丧事,女人们给躺在门板上的三奶奶的手心塞进等待发酵的面团,说发面不发后人不发啊。我们都不敢看手帕盖着的三奶奶的脸。那肯定是春天哦,三奶奶院里一树的白梨花也在给她戴孝。
一到清明,山上的野杏花粉成一片一片,我们喧闹到山脚,抬头望,大舅的老屋藏在山上的云里。
3
所谓隐忍,总有爆发的可能。西北人对四季的喜怒哀乐总是格外敏感,漫长萧瑟的寒冬一过,惊蛰真像是带着响声轰然而至。社火耍起来,春天就快到了。半身长的太平鼓,在社火队里的大舅身上闪转腾挪,大舅使出了蛰伏了一个冬天的力气,粗壮的牛皮绳把鼓敲得震耳欲聋。那声音一直留在耳郭里,以至晚上睡在炕上,听着自己的心跳,还问母亲:“半夜了,场上还耍社火?”
多年前的冬天,我在一個爱写诗的农民家待了几天。清晨她带我在村里转,走到土地庙前,吱呀呀,推开木门,哇,关了一院子雪,雪上净是麻雀乱扑扑的脚印。她说,过年的时候这里可是最热闹的地方,先是耍社火。社火队里,她这样的小媳妇儿是敲鼓的。腰上挂着小筒鼓,一刻不停地敲,从庙里一直敲过每家院子。接着再唱几天大戏,给神仙唱,给村里人唱,唱得惊天动地。
春天未到之前,人先替大自然动荡起来。
西北的冬天,大自然似乎是静止的,没有色调的流转,草木仿佛永将睡去。事实也是如此,遇到过于严酷的冬天,很多植物将不复苏醒。每个春天的到来,意味着很多生命又要死去活来一次。
我曾在河西走廊的戈壁上,看到被风吹得满地乱滚的干枯的骆驼刺,它们蜷曲着身子,已然枯亡的样子,让风尽可能地吹到四处,以索求每个新生的机会。当春雨有幸落到它们身上,或者它们有幸被风带到潮湿之地,倔强的芒刺会迅速扎进土地,焕发新生。在西北的冬天,到处演绎着这样的故事,植物、动物还有人类,骨子里都怀揣着悲剧性的宿命。我还记得第一次到嘉峪关外,看到成片萧瑟的芨芨草,在寒风里摇曳。它们在熬冬天。即便到了春天,没有雨水的春天对它们而言依旧是冬天。雨水对它们有多珍贵?它们的生命力有多顽强?当地人讲,只要往嘴里放一颗芨芨草种子,一点儿唾沫就会让它在舌头上发芽。
小时候,天气乍冷时,总听天气预报说,从西伯利亚来的寒流来了。在遥远的西北往西,有个巨大的寒流制造地,寒流灌入河西走廊,长驱而来。是酷烈的西北风将那个遥远的严寒之地和我们的西北连接起来,让我们仿佛生活在同一块冰冻坚硬的土地上,也让我一再感受到俄罗斯文学中渗透的寒意——那种沉痛的寒意。《静静的顿河》《战争与和平》《死屋手记》……都脱不开对荒凉冬境的描述,那是躲不开的严酷,塑造人身心的严酷。偶尔看到一部托尔斯泰先生晚年影像的黑白纪录片,是默片。片子里几乎一直有雪,天地一白的雪,茫茫飘飞的雪,摄录先生入葬时撞在镜头上的雪。托尔斯泰拄着拐杖走向雪原深处。积雪没过马蹄,他策马驰入森林。他热爱森林,嘱托家人在他去世后把他葬入森林,不立石碑不写文字。他的坟墓被雪覆盖,和白色的土地融为一体。他最后是带着怎样的忧苦离家出走孤单离世的?他的每部作品,沉痛的思索和内心的厮杀从没有中断过。再看这位身体健壮的大胡子先生,脸上少有明媚和笑意。后来,我惊异地发现,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甚至画家列宾,他们脸上都有着相似的悲怆忧苦的神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就在遥远的西伯利亚——流放者的聚集地、我幼年想象中寒流恣肆的地方。他的自传体《死屋手记》里,有太多冷冽到叫人心碎的情节,他落入沉沦者之中,在高墙之内,绝望地渴望着大自然,“岁月流逝,而你只能透过围墙的缝隙看外面,你能看到的永远是那样的土围子、那样的哨兵、那一小片天,不是监狱上空的天,而是另外的遥远而自由的天空”。他拘囿在“死屋”中,对春天的梦想那样辽阔:“有一双若有所思、执着的眼睛在遥望蔚蓝色的远方,眺望着额尔齐斯河的彼岸,那里展现一千五百俄里的一望无际的广袤空间,那自由的吉尔吉斯大草原,你突然会发觉,有人在敞开胸怀深深地呼吸,仿佛这个人是那么向往呼吸远方的自由空气,以抚慰被压抑、被禁锢的灵魂。”那是被冬天冰封的心灵对春天的渴望。在静静的顿河边,苦苦期盼着心上人的阿克西妮亚总是默念:“顿河的水流走了多少呀……”我深爱俄罗斯文学的这种沉痛凛冽,这沉痛凛冽就像帕斯捷尔纳克诗歌里的冬天,“空气仿佛裹上了冷冻的铁片”。4D79EB1C-44F5-41A0-8E6F-69468086DFA1
不知是否有地理人类学这样的学科?在人烟稠密的温润的南方,我时常以一个异乡人的身份在最为市井的人群里,辨认来自西北的同乡,无须开口,特有的面相和神情,一眼就能认出。那些特征,大多与荒芜的饥寒交迫的冬天有关,对更多生命而言是地理的也是基因的。
4
有一年的二月寒冬,我在宁夏西海固见到一位回族女老师麦尔彦。西海固被认为是世界上最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之一,但这里生活着一个内心生机盎然的女子和她的祖祖辈辈。她和婆家住一起,家在一个干净的崖畔边。屋顶上一个月前的积雪正在融化,雪水滴滴答答落到廊檐下的盆盆罐罐里。
那天,她的丈夫哈赛执意要我去看看他家的窖,表情有些神秘。他说:“快一百年的窖了啊。”
借着灯光看,我吃了一惊,满满当当一整窖的洋芋。窖足有十米深,里面是哈赛一家一年劳苦的果实。哈赛说:“现在洋芋价贱,到了春上,洋芋的价格高起来,就可以拉到集上卖了。这一窖洋芋,足足要卖上十几趟。”麦尔彦紧贴在我身后,从我肩头看那些洋芋,她悄声说:“能卖好多好多钱呢——”窖放大了麦尔彦声音里的喜悦,抖抖的。
在这个被干涸晃得刺眼的地方,麦尔彦还给我讲到蜜蜂和蜂蜜。白天她婆婆煮了一大铁锅洋芋片,煮的时候撒进了白糖,洋芋片熟了后,老人家拿来蜂蜜让我抹上。甜上再加甜,在这样的地方,享受这样的奢侈是一种罪过。小小地舔一口蜜,花香在舌头上奇异地漾开了。院里朝阳的那一面白净的崖上有二十几个蜂房,都是七八十年的老蜂房,蜂多的时候,每年能产下几十斤蜜。这让我产生了一个巨大的想象,在这个被残雪披挂的荒塬上,竟然也花朵芬芳、蝶飞蜂舞。这里可是世界上最干涸的地方之一。我记得跟在麦尔彦身后,拉着她家的骡子到芦子沟沟底饮水,饥渴的骡子等不住我们,挣开绳子呼噜噜一口气跑到了沟底。沟底有一眼细小的泉,是沟两边山上人的活命泉,骡子不能靠近泉眼,只喝泉边洇出的水。它经不得一点儿糟蹋。
这是麦尔彦的故乡,诞生了包括她在内的很多作家的故乡。他们的作品几乎都沉淀着西海固特有的冬天般的肃穆、冬天般静谧的疼痛。
西北的冬天,就是这样悲喜交集,萧瑟沉郁中藏着异样的丰美。
还是在冬天,我到全国著名的梯田县——甘肃庄浪,采访曾经的“铁姑娘”。在这个历史上“山多而峭,地冷而燥”“夏粮绝收,秋粮尽萎”的地方,曾经的农田像羊皮一样悬悬地挂在山上,土、水、肥眼睁睁随着雨水流走。我采访的这位“铁姑娘”名叫陈英,是当年铁姑娘队的队长。她的讲述是从1966年的一场冰雹开始的。春末的一个晌午,突然,洋芋大的冰雹蛋子砸下来,满村子人喊牲口叫,冰雹一直砸了几十分钟,地上的冰蛋蛋堆了七八十厘米高。冰雹过后,天气迟迟热不起来,半个月后,冰雹才渐渐融化,人们到地里一看,吓了一跳,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喜鹊、麻雀、兔子……小生命们来不及躲,活活压在了冰雹底下。雹子一化,挂在梁上的地里的麦苗根子都跟着泥水跑完了,本来又瘦又薄的地,像得了一场大病,多少年都缓不过来。这场大雹灾让很多老农人下了决心,又正值“农业学大寨”,于是就有了庄浪人历经三十余年改田换地的历史。在这段悲壮的历史中,无数人投入到这场战斗,女人也不例外。陈英把他们改造的农田叫“战场”。她讲到一件难忘的事情,说那天天气突变,北风扬雪,她从“战场”回家,一上山一下山两个小时,走了十五公里,雪贴到脸上、头发上、身上,整个头像戴了顶冰钢盔,回到家冻得不会说话,硬邦邦被家人抬到热炕上。到了后半夜,右脚还没有知觉,咋回事?家人拿起她的鞋一看,妈呀,右脚的鞋底子没了,脚上就套了个鞋帮帮走了十五里雪路。她说路上只碰到村里一个老汉,问她哪达来的,答说“战场”上,那个老汉不信,说多远的地方把你冻成这样。天晴后,他特意去了陈英的“战场”看,说:“我的天哪,这么大的‘战场,这么远的路,我看你除了天上不能去,哪达都能上去啊。”
陈英还讲起夯地,说打夯是个大力气活儿。她是铁姑娘队唯一能吼号子的人,吼号子当地人叫“喝夯”。夯是二百多公斤的大石墩子,八个姑娘砸夯,一个姑娘提夯喝夯,提夯的人就是陈英:
号子一声要吊起
——嗨哟嗨哟
齐齐儿地夯啊
——嗨哟嗨哟
一夯两夯全夯上啊
——嗨哟嗨哟
陈英喝起夯歌,边喝边笑,脸上落下了眼泪。我拍了一张她笑着落泪的照片,照片上的她仿佛站在曾经的“战场”上。而今,已然成为“中国第一梯田县”的庄浪,一到收获的季节,大地上的风景,正像它的名字,麦浪滚滚。
这些难忘的人和难忘的事,让我一再想到,在西北,人和大自然,很多时候就仿佛人和冬天。
5
每年的很多时候,我渴望着奔向河西大地,我说的河西大地是张骞凿空的河西长廊。我生活的城市,是再确切不过的他向西出发的地方。实际上,我在每个季节都去过河西,但为什么觉得总是在冬天?因为河西那片土地有着冬天的气质。每每有人问我什么季节去河西走廊最好,我的回答永远是冬天。在冬天,人迹罕至,大地裸露,一览无余。这样的土地和这个季节最为相称,让你对二者的领受最为极致,也能让你更真切地触摸到西部的骨头。
第一次去额济纳旗,那时那里还不是胡杨金黄时人们趋之若鹜的旅游胜地。虽是冬天,但是阳光热烈时,土地会被晒烫。那时,人为断流已久的黑河正在放水,古老的居延海还是个干湖,地干涸太久了,水走得很慢。我们在河道里缓缓步行,阳光铺洒,当地人给我们讲醉马草,讲马吃了戈壁上的这种草就醉了,醉汉一样走路摇晃,醒了又去吃,最后醉鬼一样瘦成骨架。他讲戈壁上一片片开满红色低矮碎花的“红地毯”,像是在孤零零地等待宾客。地上躺着很多枯死多年的胡杨枝干,像动物的骨殖,白得刺眼。干枯的红柳,样子婆娑,但手一碰就哗哗地泻落。在戈壁上,当地人讲得最多的是植物和动物,那些严酷环境里坚韧的生命。他讲人们如何能在被一场大風扫遍的戈壁上,准确地寻到走失的骆驼。我们听了几百个故事了,黑河还没跟过来。几年后,再去额济纳,波光粼粼的居延海边,我们看到了当地人晾晒的鱼。水就是河西大地上的春天。4D79EB1C-44F5-41A0-8E6F-69468086DFA1
如果进入敦煌附近那个浩浩荡荡的丹霞魔鬼城,你的记忆确乎将永远停留在冬天,寸草不生,寒风嘶叫,明明是没有人迹的荒城,远远望去却有着车水马龙的喧嚣。在黑戈壁上,我们曾在彻骨的寒风里等待日出的那一刹那,感受这个世界全新的一天,如何被一轮鲜红的太阳在一望无际的地平线上托出,大地如何在一瞬间鲜活起来。那种肃穆和庄严叫人心颤。
我曾两次到祁连雪山脚下。第一次面向它时,立刻被一种神性笼罩,脚下的薄雪一直铺到雪山脚下。雪山如一幅万千笔法皴染的巨画矗立在苍穹之下,我久久失语。第二次到雪山脚下,群羊在吃石头下的草根,咩咩咩的叫声空灵浩大,我依旧失语。一直等到太阳落入雪山后边,雪山把晚霞全部收尽的那一刻,眼前的景象倏忽间陷入无限的静谧时,我还是失语。没有什么比这孤独的雪山更持久更真实更动人心魄。
每到这样被神掌管的地方,我总想起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的话:“人们看啊,看啊,总是看不够。但人们一无所知,一无所愿,不等待启示,也不等待变化。”如果想得到神的启示,用我们人类的微薄的灵性与之呼应,我想,在这样的地方再合适不过。
这应该是大多数人认为的作为风景的西部的冬天。对于“风景”的确定和理解,我想还需要内在的有智识的细化,浅薄的风景不是我心目中的风景。在这个万分匆忙的时代,很多时候,我们甚至无暇越过日常去看一眼已然作为风景的自然。事实上,人人内心蛰伏着自然,人人都是自然之物,大地是所有生灵的子宫。你是尘,必归于尘。我想起安眠于森林的托尔斯泰先生,他不要立碑,就像一个没有姓名的婴儿一样安睡在了地母的怀中。
6
那天,飘着雪花,轻柔的小雪花飘了整整一夜,白天还在飘。去黄河边,看那个小小的坟茔。大树旁几块干净的黄河石下面,埋着和我们生活了十九年的刚刚亡去的老猫。落雪像一层棉被,那个小坟茔前立着一根瘦小的灌木。我还看不出它的名姓,我很期待它能在春天活过来,让我看到它柔软的样子,甚或开出花朵,和我们地下的猫相互陪伴。我呆呆望着那里,想着世间生灵终将归于低处的土地,想着它小小的身体就这样躺在树下,听着河水,也该叫人欣慰。这时,一个经过我身边的老者说:“往那边看啊,你看那些鸟儿多好看。”
那边是鲜活的尘世,老者的语气里透著欢快。
那边,生机勃勃的黄河穿城而过,亘古未息地孕育了我们这个城市,它灵动地楔入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近旁的山谷中,给城市带来了悠远的历史和悠长的自然。
那位老者说的是河面上下翻飞的河鸥。它们身体雪白,在空中自由展翅,有的飞得很低,甚至掠过河边的树梢,仿佛想与人亲近。更多河鸥落在河中的一块石头滩上,雪上落了另一大片雪。河鸥的叫声富有变化,幼小的河鸥奶声奶气,高空展翅的河鸥声音悠长。寒冷的夜晚,滩涂上的河鸥叫声幽咽,是我想象中边塞的羌笛之声。河上成群的禽鸟还有赤麻鸭,它们迎着河水流来的方向觅食,有的倏然把头插进水里,再次露出水面,已跟着流水远去一大截。水流平缓的地方,赤麻鸭集结在一起,你来我往,很有些游戏的意思。河水遮住了它们的足,它们游走时仿佛滑行,静悄悄地不起一点儿浪花。它们也会飞,但紧贴着水面,叫声哨音一样。在一个巨石形成的漩涡处,我经常看到一对赤麻鸭,雄性的赤麻鸭头顶有一簇孔雀绿的翎子。这次我见它落单,不禁向水流的上方看去,那只雌鸭果然就在十几米的远处,雄鸭逆流在水中待着。我一直等到那只雌鸭悠闲地顺流而下,和那只候着它的雄鸭流在了一起。城市里有这样可爱的细节,叫人觉得多么温暖。
雪花落到河面,倏然化入河水。黄河水在冬天澄澈为液态的翡翠。
一年的每个季节,我无数次徜徉在黄河岸边,这里是城市里最大的大自然,也是最美的风景区。冬季,那些从南北两山流下的无数沟渠纵然结着冰,我也深知冰面下的水都在纷纷流向这条大河;纵是河岸两边的植物显现着枯萧之色,我也深知,一切就绪,它们只是在等待一个发芽开花的时节。
河的南岸,近河的地方生长最多的树木是水曲柳,但每年夏天陡增的河水会长时间浸泡它们,所以它们中的大部分向着河水弯着身子,样子有些恓惶,但它们性格坚韧。茂密的枯黄的苇子,身子高大,落雪也压不弯它们,藏身于它们中的多是叽叽喳喳的麻雀。麻雀从一处苇子里轰然飞出,再轰然落入另一处苇子。植物枯寂的冬天,鸟雀们自带一种勇气,显得更加匆碌,一边觅食一边藏身。瘦高枯净的杨树杈上的喜鹊,没有树叶为它们做掩护,本该隐藏的巢穴现在清晰可见,但它们“嘎——嘎——嘎——”干燥刚烈的啼叫一点儿也没减弱,它们是西北冬天里叫得最响的鸟儿。
常绿松柏是冬天最好的点缀,还有被修葺齐整的冬青。我自小认识冬青,知道它的得名是因为在冬天它也很青绿,我猜测它和松柏一样,都穿着绿色的衣服在睡觉,这在万木苍黄的西北,很让人敬重。在这个飘雪天,我认出了落尽树叶只剩下深红色火炬形果实的火炬树,认出了第一次在河西走廊见过的婆婆娑娑干枯了的红柳,还认出了摇着满树硕大枯叶的悬铃木。
踩着落雪登上城北的山远望我们的城市,第一眼依旧落到城里流淌的黄河上。这是我们这个拥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城市永久鲜明的坐标,也是人和自然和谐相处的最好佐证。
河与城相互依偎,亲密无间。雪在飘,让冬天更加肃穆宁静。放眼望去,全是动人的画,白雪覆盖的大地,很像中国画的留白,即便一根枯草、一支冰封的干花,也能与之构成大西北的一帧帧小写意,更不用说城市里矗立着这样的巨幅山水:飘雪中,南山北山崔嵬峥嵘,一条被人们叫了两千年“黄河”的大河,正穿城而过。4D79EB1C-44F5-41A0-8E6F-69468086DFA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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