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载着满满一车江沙的货车,从沙场上了巴茅大道朝巴茅镇方向,一会儿工夫跑出五六公里路程。除了最初货车在沙场引擎启动那一刻,明显感觉到躺在车斗里江沙的负荷,之后,我很快便与货车、江沙融为一体。我坐在驾驶座上,与它们一起奔跑。
“这条路该修修了。” 货车刚过巴茅村,海子如释重负地说。我一边开车一边跟听到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一样 “哈哈”一声?? 。
“亏你们开。”海子接着说。照进驾驶室的夕阳,奶油一样,给海子听上去略带揶揄的话音涂上了一层温暖亲切的色调。
“惯了。”我眼睛望着前方的道路,像是跟被汽车挡风玻璃隔在外面的空气说话。
风从山脚下石头镇吹到巴茅镇,从巴茅镇对着货车吹过来。货车在风中穿行。车头把风豁开。一些在风中耍闹尽情享受生命愉悅的飞虫,有的在风流中撞到挡风玻璃上,有蜻蜓一掠而过的金色身影,蚊子蠓子的身体撞到玻璃上,发出雨点一样碎裂的声响。
前方道路在六月傍晚的夕照中,流水一般清澈明亮,与新娘子一样温婉妩媚。
坐在我屁股底下的汽车,似乎跑得越来越顺畅。我甚至产生抽一支烟的冲动。
我想抽烟也不难,把打火机递给海子,让他给我点个火就得了。
但我没有。
我看到前方路面上两团白的东西,不动,像两只鹅。我减了车速,很快看清马路中间蹲着两块石头。
刹车。
听到刹车声,海子朝我瞪了瞪眼睛。
汽车在我的准确控制中停了下来,停得及时、平稳。熄火时仍然轻微震动了一下。
随着汽车振动,海子眼睛仿佛睁到最大。
“哪来两块石头?”海子不解地问。
我似乎听到跑在我后面的汽车紧急刹车的声音。
“咋办?”海子睁着两只大眼睛,跟打量陌生人一样察看汽车前面那两块石头。那是两块白色的石头,没有规则的形状。给人的印象除了大,就是稳。坐在马路当中,似乎一百年前就坐在那儿,从没动过。一百年就被它那么四平八稳坐过来了。
跟从前它坐在石头山上一样。
跟从山上运出来,坐在装石头的货车车斗里一样。
可是,如果它在车斗里坐得稳,怎么会掉到马路中间呢?
没有人知道。
也许它自己都不知道。不信你瞧它那个冷静的样子,没把斜着照过来的太阳光放眼里,风也不稀罕,谁也不理。可它一点都不麻木痴呆,身上干干净净,没有尘灰,更没有污垢。随遇而安的禀性里透出丝丝缕缕仙风道骨。
我忍不住笑了一声,不明白下意识里是不是想到做块石头真好。
满不在乎,自由自在,活到那个份上。
或许,人无法同一块石头相比。
只有把它们搬开,否则车子过不去。
“下去瞧瞧。”海子显得比我急,车斗里的江沙是他的。
两块石头差不多一样大,一样奇形怪状。海子两个手掌抓住石头试了一下。他想把石头抱起来,石头一动不动。仿佛母亲生了病,躺在床上,她的仅仅是七八岁的孩子想把她抱起来,却根本抱不动。我抓起一双手套拿在手里,又在座位靠背后面找出一双,那双手套上糊了一层厚厚的黑色油腻。
我推开门,跳了下去。
海子接过手套戴在手上,像是立即拥有了进攻的武器又有了防御的盾牌。自信仿如探照灯在他脸上扫了一下。
我和海子两双大手同时在石头身上这里搭一下那里搭一下,却找不到一个着力的地方。我们合力把石头推动了一下,石头呈现另外的斜面和犄角。我和海子像两只抱玉米棒的猴子,让石头重量落在各自宽大的手掌上,终于把石头抬离路面。
石头的重量把四条手臂一齐绷紧。
别想跨出大的脚步,双脚受身体和手臂牵制,只能小步走。走到路边,我们都想尽量把石头扔远,可是,石头落地离脚尖不到两尺远。基本上是“一二三”手一松,石头随即掉地上。
石头落地时下面的犄角砸进紧靠马路边的土路里。
“你脸涨红了。”海子喘出一口气说。
我呼出一口气:? “你腿有点颤抖。”
另一块石头同样被我们抬到了马路边上。
两块石头像刚才坐在马路当中一样,一动不动在马路边坐着。
变块石头真好。让它在石头山上坐一千年,它就坐一千年;把它们从山上扒出来,装到车上,它们就坐在车上;不争哪个先上车哪个后上车。路上掉了就蹲路上,跟蹲山上车斗里一个样。挡了路,把它们从路当中抬起来扔到路边去,它们就一动不动坐在路边。
只要你愿意,它都愿意。
它从无怨言。任人摆布。
上了车,我俩几乎同时跟扔一块抹布一样把手套扔在了座位后面。
刚要发动汽车,我突然看到汽车前面,刚才那两块石头蹲坐的地方,跑出一个人来。他是坐在一辆电动摩托车上跑来的。摩托车在汽车前面闪电一样划了一道弧,跟一只螳螂一样车头朝着刚才冲进来时相反的方向,在汽车头前面一横。
我似乎没有看到骑车的男人是如何从摩托车上下来的。我只看到这个上身穿一件绿汗衫的高个子男人站在摩托车旁边,身体跟他刚刚停住的摩托车一样拱着、侧着,两条手臂也是往上提起的,歪斜着。他狂妄的、嘲讽的、愤怒的目光,在脚前路面上、货车上以及他随意一扫扫进眼睛里的天空上,踅来踅去。
一刻不停地踅来踅去,好像在寻找什么,像是要找出某个人出来,一拳结果了他才痛快。
不明白男人愤懑的、无声的雷霆之怒从何而来。
男人和他的摩托车就那样“噗”一声像一团火一样,在汽车前面烧出一片通红的火光。
“绿汗衫”满腔怒火,显而易见是冲着停在他跟前的汽车而来。
“绿汗衫”朝我斜了一眼,我仿佛听到他在说:“开呀!瞧你咋开!”
仅仅几秒钟工夫,我和海子仿佛瞧了一出戏。戏一开场就到了高潮。我们不想继续瞧下去,渴望拍屁股走人。可我们走不了。坐在屁股底下的汽车寸步难行。海子平日像老是没有完全睁开的眼睛,现在睁得溜圆。他溜圆的眼睛从汽车头前面收回来,朝我瞅了一眼。我与他对视了一下。我看到像笨熊一样无辜的表情,从海子脸上咣当咣当蹚过去。
我回头向海子投去一瞥。海子二话不说推开车门,“咚”一声跳了下去。
“师傅……”海子刚才风风火火的,现在却结结巴巴,好像一开口喉咙让人掐住了,说不了话。
“师傅……”海子又只说出半截话。像唱歌的人刚张口唱一句就忘词了。
海子被自己弄得十分尴尬。
“师傅……”海子终于说,“你行行好……”哀求的神情,仿佛我们做了多么对不起“绿汗衫”的事情。
“绿汗衫”两只眼珠子跟刚塞进眼眶里还没来得及把它们抚平一样,往外面鼓着,不理海子。
海子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一下。甚至一只手莫名其妙往胸前褂子衣襟那儿抬了抬。
海子狼狈上了车子,朝我瞅了一眼,下巴颏朝前方一抬,示意我开车。我按了两声喇叭,“绿汗衫”跟没听见一样。
“绿汗衫”真的跟完全没听见一样,好像两个耳孔里塞了耳塞,甚至高性能避音装置,把来自外面世界的一切声响拦截住了。
海子眼睛睁了睁,朝我瞅了一眼。我眼睛直直地定在挡风玻璃上,像谁刚刚在我屁股上扎了一针,又痛又酸的滋味还留在身上。
海子下了车子。“师傅……”海子试试探探地说,“让我们过去吧。”说完,脸上皮肉跟护士给注射器排空气一样挤了一下,接着又挤了一下,挤出一点笑容。
“绿汗衫”朝海子横了一眼,气不打一处来。似乎不是他不让,只要他稍微动一下,他那充满气体的鼓肿的身体,就会像气球一样“啪”一声破灭。
海子眼睛没处搁,往西边天空望过去。他看到天边一团火烧云像一头卷毛狮子一样张着大嘴。
海子感觉他被夕阳照着的身影越来越小。当他感觉有些无地自容的时候,他像一只皮球一样灰灰溜溜滚到了车上。
海子在车里坐了一分钟,说:“开车吧!”仿佛对我有什么不满似的。
我把车子发动了。“咚咚咚!”汽车驾驶室跟痉挛一样震荡,发动机“嗡嗡嗡”在耳边聒噪。
“绿汗衫”站在汽车前面。我想他不让开路就让车子一直这么“咚咚咚”下去,吵他,不让他好过。果然,“绿汗衫”朝不断抖动的汽车头瞅了一眼。这台正嗡嗡作响的汽车就像一只在他身边飞来飞去叫人讨厌的苍蝇,他现在只能不动声色地等着,等到苍蝇趴住不动了他立马一拍子挥过去结果了它。
海子又跳下去了。海子刚跳下去,看到从货车后面走过来几个人。他们是刚刚从被迫“抛锚”的汽车驾驶室里跳下来的。海子站住,他看到一个个头矮小的男人走在前面,矮个子男人后面是一个高个子男人,高个子男人后面尾随着一个大肚子男人。
矮个子男人走到货车旁边,朝海子盯了一眼,回头对着海子刚关上的车门问:“咋回事?”
高个子男人手里拿着一个大茶杯,他把茶杯一只手拿了,腾出来的那只手往前伸了一下,想把矮个子男人拨一下。手刚伸出去,矮个子男人走到了汽车头前面。除了后面大肚子男人,海子与他们几乎一齐涌到了汽车头前面。
矮个子男人和高个子男人看到“绿汗衫”不依不饶地站在汽车头前面,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他们很快注意到横在汽车头前面的电动摩托车,眼睛在电动摩托车上扫了扫,从车胎到踏板到两个扶手,都不见有扭折破碎的迹象。我脚一松,汽车熄了火。他们眼睛顺着刚刚平息下来的汽车头爬到司机台上,隔着玻璃把我刮了一眼,又刮了一眼。
他们眼睛里像列数学算式一样,虚虚幻幻列出我与“绿汗衫”结的梁子。
大肚子不紧不慢朝这头走过来,甚至忙里偷闲停下脚步,关注离马路边不远的旱田里还没长到两尺高的玉米,和近日锄过出地皮顶多只有一拃高的芝麻。
“咋回事呢?”大肚子挺着西瓜肚子,跟平日不管事的“顾问”一样,不冷不热问了一声。
没有人理会大肚子。他的问话像从马路边婆娑的树枝上荡漾出的一缕风,连趔趄都没打一个就飘过去了。
大肚子掉头走了。仿佛他顾也顾了问也问了,现在没有他的事了。
高个子男人和矮个子男人脸上的严肃表情松弛下来,他们同时把对方看了一眼。然后都把腰身站直了,仿佛到现场督阵的领导静观事态的发展。
海子似乎有些忍不住了。像炸爆米花起了锅,炸好的爆米花已经从第一节帆布筒抖到了第二节帆布筒,又从第二节帆布筒抖到了第三节帆布简。现在他仿佛是兜在第三节帆布筒里的爆米花,急于要从帆布筒里钻出来。
“师傅,让一下让我们过去你没听见?”海子细声细气的,话音里裹着几分不高兴。
“绿汗衫”咬牙切齿,弹簧一样一下子蹦到海子跟前。海子一条腿跟探进开水盆似的,往后退了一步,脸庞朝后仰了半拍。海子另一条腿随即也退了。两只脚跟先前一样在地上刚站稳,只听得“啪!”一声脆响,我看到海子脸猛地往边上一歪,像躲避一只刚刚从眼前飞过去的蜇人的黄蜂。
高个子男人和矮个子男人迅速对视了一眼:“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在对方空洞的眼神中没有看到彼此寻求的一丝一毫,眼睛随即跟手电光炬一样双双打回到现场。
海子一只手紧紧捂在被“绿汗衫”突然抽打过的那边脸。
脸上麻烧火辣。露在外面的那边脸极不自在,像受人胁迫要它“观看”另一边脸被当众侮辱。被侮辱的那边脸似露在外面那边脸的父母、兄弟、妻子、儿女。它不想看,不敢看,但……因而这边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黑一会儿红。
我朝海子招了一下手。
我估計海子看到了,至少他感觉到了。我看到他露在外面的那边脸上变幻不定的表情慢慢平静下来。
我迅速抓起手机——手机屁股里连着电线,另一头插在车里充电——打通了报警电话。
“绿汗衫”把海子抽了一巴掌。抽完不紧不慢把脸转到一边去,一边肩膀对着我。我看见他斜到我眼睛里的那面腮帮子上皮肉一闪一闪的——里边,牙齿紧紧咬住的牙床一会儿凸过来一会儿凹过去。
警察赶来了。
我认出了巴茅镇派出所张警官。他们一共来了四个人。除了张警官,还有一个高个子警员、一个胖警员和一个撇着嘴的非常年轻的警员。
张警官黑着脸,风风火火径直往事发现场赶。张警官赶到汽车头前面,朝“绿汗衫”和停在汽车前面的电动摩托车扫了一眼。
这时候停在后面的汽车司机把喇叭按响了。有的按响两声,过一会儿又按响两声,一时间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与此同时,我看到不少人从停泊的汽车后面走过来,我认出有综合大楼下老五便民超市老板老五,平价理发店老板娘小张,炒粉店陈寡妇和另外一些闲人。小张跑在最前面,好像来晚了就瞧不到似的。只见她跑到汽车头前面朝“绿汗衫”扫了几眼,朝拉江沙的汽车扫了几眼,掉头就走。给人的感觉是,她仿佛不畏路途赶来瞧一场文艺演出,没想到上演的是京剧——一个字咬住不放,咿咿呀呀,千折百转,要唱上两分钟。她可没那个闲工夫。
炒粉店陈寡妇尽力睁开眼皮往这个人脸上瞧瞧,往那个人脸上瞧瞧,脸上铺着一层满意又略带歉意的笑容,类似一副大领导到下面检查工作时的谦虚谨慎态度。末了,眼睛锁定在那个撇着嘴的小警察脸上。
她眼睛跟舌头一样把那张年轻的脸庞舔了个够。
小鲜肉一到现场就一副严肃执行公务的样子,把嘴撇了,这会儿他正在越发显得有些忙乱的人丛中,寻求、观察解决问题的方法。
陈寡妇目光在小鲜肉脸上舔来舔去。从那张脸上和身上源源不断散发出的青春朝气和荷尔蒙味道,都被陈寡妇无比贪婪地啜饮和舔舐去了。陈寡妇把自己喂饱以后掉头就走。刚走几步碰见我,讪笑着说:“原来是你的车子?”
“是我的车子……”我瞅着坐在她眉毛下面的那颗痦子。
“把车斗里江沙倒下去压死他。”陈寡妇满不在乎又显得有些没心没肺地说。
我无可奈何地笑道:“牛大压不死虱。”
张警官黑着的脸还来不及收起来,立即跑到后面去,把停在后面的汽车这台指一下那台点一下,叫他们耐心等等,别趁机添乱!
海子站在汽车头前面,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麻麻木木的。他不想跟人说他无缘无故被“绿汗衫”抽了一巴掌,也没打算要把那一巴掌藏着掖着,他把捂在脸上的手放了下去。手放下去以后他感觉自在多了。可他自在了不到三分钟,让他压根没有想到的事,在他连眼睛都来不及眨一下就发生了。“绿汗衫”对他突然发起攻击。“绿汗衫”突然之间好似老鹰在黑魆魆的夜色里瞄到猎物一般,跳到海子跟前,一拳头打在海子头上。警察冲上去制止,“绿汗衫”第二拳落在海子胸脯上。如果不是警察拉住了“绿汗衫”出拳的手臂,第二拳还会打在海子头上。由于警察拉住了他的手臂,“绿汗衫”显得更加怒不可遏。他眼睛瞪得又圆又大,犹如两口洞穴似的朝海子挖着。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他跟前有碗水,“绿汗衫”能把海子整个人跟一颗药丸一样吞进肚子里。
“不明白他俩到底……”先前从后面被迫停住的汽车里跳下来的矮个子男人给高个子男人递上去一根烟,一种油然而生的幸灾乐祸,在略显油滑的笑容下面像老鼠嘴上的触须一样一探一探的。
高个子男人接过烟,点了火,烟雾从两个鼻孔里吐出来,“肯定有原因。”他不容置疑地说。
“不知道啥原因。”矮个子男人问道。
高个子男人把矮个子男人盯了一眼:“你对这个很感兴趣吗?”
开超市的老五朝站在自己身边说话的这两个男人扫了一眼。矮个子男人朝老五瞭了一眼,回过头去看着前面笑微微地说:“关我什么事,不是我车子抛锚了谁管这档子事。”
“不然你开着车子早影子都不见了。”老五瞅着矮个子男人的脸乐哈哈地说,好像跟他特别熟络似的。
张警官踅回现场。他对眼前这个愤怒的男人一无所知,对他们即将要展开调查的事同样一无所知。突然发生的事端叫他们手足无措。
警察还来不及把“绿汗衫”两条手臂扭到背后,“绿汗衫”又飞起一脚,踢在海子没有站直的腰杆上。海子跟打瞌睡的人一样,身体晃了一下,又晃了一下,差点扑到地上。
“不晓得到底为了啥?”围观者不少人脸都红了,嘴里不由得长声短气唏嘘不已,焦急的模样像是热锅里的蚂蚁,一时却又找不到那火是从什么时候烧到锅底的。
撇嘴警察一把把海子抱住,拖着他就往外跑。为了避免激化矛盾,张警官飞快地抬起一只手,朝汽车后面海子被拖去的方向指了一下:“五十米以外的地方!”
一对“冤家”被分开,事态暂时得到控制。
围观的人刚才急跳的心平静下来,脸上竟然不约而同流露出莫名其妙的笑容来。
张警官随即开始了他的调查。张警官下巴颏朝“绿汗衫”点了一下,问我:“这个人你认识吗?”我说“我哪里认得他!”张警官下巴颏朝拖到远处的海子扬了一下,问我:“你认识他吗?”我扭头看着张警官的脸说:他叫海子,车里的江沙是给他拉的。
不紧不慢地尾随在张警官身后的高个子男人和矮个子男人,在张警官问我的时候,走到了张警官和我跟前,略微站住脚,朝我瞄了一眼。
“他为什么打他?”张警官黑着的脸松开了,拧着眉毛问。
“不知道呀!”我非常无辜地说,眼睛朝“绿汗衫”瞥了一眼,他咬着牙齿瞪着眼睛,跟一只打了败仗的公鸡似的,气咻咻的。
围观的人大多数呈现出一种意兴阑珊的态势,纷纷往回走。他为什么打他?这个压根就不是他们想要关心的。在人群的背影中我看到那两个开车的司机,他们走到自己车子面前,出手如钳,拉开车门身子钻进去,“砰”一声把门关上,坐到驾驶座上去了。隔着汽车前面的玻璃,我看到他们坐得跟一只癞蛤蟆似的四平八稳,偶尔像一只鸭一样朝汽车前面伸伸脖子,看道路是不是疏通了,随时准备发动汽车逃离这个倒霉的地方。
天还没有黑。正是一年当中白昼最长的日子。像平庸而漫长的人生。夕阳锦缎似的把旷野铺了,马路铺了,把那两排站立在马路两边的青枝绿叶的树们裹了。凉爽的晚风像蜻蜓一样飘来飘去。蝙蝠不知从哪儿飞了出来,飞在马路上面略显高远的天空中,仿佛那上面有一弯椭圆的磨盘,它们跟驴拉磨似的围着磨盘飞了一圈,又飞了一圈。
突然。
像地震。像洪水。像台风。
“绿汗衫”突然跟挨了鞭的马一样,向着站在离他五十米或许六十米开外的海子飞跑过去。他完全像一支离弦的箭一样“嗖”一下就冲到了海子跟前,“绿汗衫”连气都没喘一口,抡开臂弯就对海子一顿拳打脚踢。
站在离“绿汗衫”只有几步远的俩警察,等他们反应过来“绿汗衫”早跑出老远了。
撇嘴警察站在离海子几步远的地方。“绿汗衫”冲上前来时,他不明白他要干什么,“绿汗衫”的重拳和飞腿已经电闪雷鸣一般飞落到海子身上。
打得地动山摇。
海子踉跄,趔趄,晕头转向。
海子被“绿汗衫”打趴下了,一动不动。跟死了一样。
打完,“绿汗衫”咧开大嘴“哇”一声哭开了:“我想揍的人难道不是你吗?!”随即抬起手臂,左手照自己左脸上扇了一巴掌,右手照自己右脸上扇了一巴掌。
扇完巴掌,“绿汗衫”像一沓烂泥一样蹲在地上。两只手抱着自己的头,撕心裂肺痛哭起来。
高个子警察把警车开到海子身边,停住。张警官与他搭手一起把海子抱起来放到车上。
警車发动的时候,张警官指了指蹲在马路边上泣不成声的“绿汗衫”,嘱咐撇嘴警察和胖警察:“盯住他,恐怕他会寻短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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