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童和西河曾经是记者同行。夏季的一个傍晚,两人在西南边陲的热带雨林区旅游。当时,他们正在城市广场吃晚餐。西河心不在焉,瞟了一眼舒童衬衫上的雪花图案后,勃然大怒,扬言说,若舒童不马上换掉这件煞风景的衣服,他就买最早的回程机票离开。西河无故挑起事端,跑入附近的雨林后失踪。对此,舒童感到莫名其妙,不知如何是好。
这个旅游区相当有野性,不少人光着膀子在湿热的晚风里散步、乘凉、吃晚餐。舒童想,西河肯定有苦衷吧,在这儿换件衬衫也不是什么难事。当然,西河没有给舒童换衣的机会,就拍屁股走人了。舒童后来才明白,西河利用了自己,但他发起这趟旅行的真正目的是不是为了远离文明社会呢?
独自在旅游区浪游几天后,西河依旧音讯全无,舒童这才决定坐飞机离开。两个警察在机场截住舒童,说已经找到了他儿子,希望他配合调查。舒童茫然不解,说自己未婚,也不曾跟别的女人有私生子,不可能有儿子。警察把他带到一个位于雨林边境的棕榈木屋。在那里,舒童见到一个来自雨林部落、面部有纹饰的年轻女人,她身边还有一个面容饥瘦的男孩。男孩大概五岁,穿着西河失踪当天的衣服,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女人用方言说了几句话。当地向导翻译给舒童:“这个男孩适合生活在雨林世界,但他何去何从将由你决定。”舒童没听明白,在场的人他一个不认识。警察是在翻出男孩口袋里的手机后联系上舒童的,现在,他们需要舒童确认这个男孩是不是他的儿子,还怀疑舒童犯了遗弃罪。
这个部落女人拒绝去警察局详述发现男孩的经过,不愿踏入城市一步。向导私下跟舒童说,这间棕榈木屋是雨林部落与文明城市间唯一的沟通枢纽,部落居民本就行踪隐秘,任何贸易和谈判都只能在这里完成,大多时候互不干涉。除了他们这种被赋予信使身份、发誓终生保守部落秘密的向导,极少有人真正见过部落的面貌。
“他能活下来是个奇迹,命不该绝。”向导说,“带他回去吧。”
“我只认得这套衣服。”舒童说,“但孩子不是我的……”
部落女人又说了几句话。
“她说,这孩子身上有跟你一样的气味。”向导翻译。
“什么意思?”舒童问。
“她说,男孩是你的血脉。”向导回答。
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他对向导的工作产生了好奇,问道:
“你是怎么学会他们语言的?”
向导看着部落女人,露出感叹世事的神情:“你应该问我,我是怎么学会你们的语言的。我本来是部落的人,正如寺庙里那些还俗的弟子一样,当然,意义不完全一致——我是部落那些主动选择走进文明社会的人,但文明只是一个相对性的词语。信使也只能由我们这种人来当。她曾是我的妻子,我离开部落后,我们的婚姻关系便自动解除了。现在的她对我来说,跟其他部落居民没两样,我们能互相理解,但文明意识不一样了。”
部落女人对向导没有任何反应,没有表现出与前夫重逢的喜乐哀愁,反而直勾勾地看着舒童,似乎认定他要为这个男孩的生死存亡负责。男孩一脸茫然,如果这个男孩真的是西河,那这套不合身的衣服就是套在一副与之不协调的身躯上,而这副身躯又裹着一个与之不协调的灵魂。可是,男孩全程没有说话,呆呆地看着三个成年人。西河在雨林里遭遇了什么呢?
除非舒童承认男孩是自己的孩子,否则部落女人不肯把他交出来,而一旦承认了,他担心警察会以遗弃罪为由拘留他。警察没权力要求部落遵循外部世界的法律条文,况且部落深入森林,越过国境线,只能回归原始谈判、遵循万物的规则。僵持不下,天已经黑了,大家决定在木屋过一夜,希望长夜后能和平地解决问题。舒童建议,先派一个警察去酒店搜查西河的房间,那里还有他的行李和证件,另一个警察则去查询舒童的出行信息——这都可以证明舒童与这个男孩无关,自己只不过是个普通游客。
警察对舒童的建议置若罔聞,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也许早就知道这一切与舒童无关,只不过是想借舒童之手把男孩带走,以避免不必要的纷争。文明程度不同的两个社会群体,经过多年的差异性演化后,已经形成与物种生殖隔离类似的意识冲突。两个警察起身走出木屋抽烟,雨的滴答声和吐烟的咝噗声编织得很紧密。有一段短暂静默的时间,屋里屋外的人都在聆听雨林的喃喃细语。雨林的夜,兽鸣狺狺。部落女人烧起火堆,她的影子在墙上投影成一只花豹的形状。向导托着下巴,喷喷鼻子,看着前妻的影子,独自低语:“很快,我就会忘记所有部落记忆,完全成为一个文明社会的人。有人固守部落生活,有人向往城市生活……你觉得呢?”
“什么?我……”舒童不知作何回答。
他一直在留意那个男孩。男孩丢了魂儿似的坐在地上,盯着火苗,眼都不眨一下,一言不发。有一瞬间,舒童怀疑男孩只是个木偶,于是,伸手捏他的手臂。部落女人立刻拿起一根火棍阻止舒童。
“部落有什么药物能让人返老还童吗?”舒童问。
“如果有,早就被开发了。”向导说,“我离开部落很久,很多事情她比我更了解。我只不过是个传话筒,恐怕终有一天,也会忘记自己是谁。也许两个文明的交流是没有必要的,我应该早点离开……”
火越烧越旺。传话筒这个词让舒童想起去西河家的事,如果不是那次拜访,这趟旅行也不会成行。西河曾跟舒童在同一家报社当记者。有段时间虐童案频出,报社特意开了一个专栏进行跟踪报道,两人成了这个专栏的搭档。跟西河合作之前,舒童连一句招呼都没跟他打过,碰面的机会很少。在舒童的印象里,西河独来独往,脾气古怪,上至领导,下至清洁员,都与他有过争吵。问及争吵的原因,大多数人都记忆尤深,因为引起争吵的无非是鸡毛蒜皮的事,竟引起他这么剧烈的反应。这么看,西河是一个过于敏感的人,而行事作风又更适合干那种前往战争前线或者孤身深入暗巢的工作。得知要与西河合作时,舒童担心他为人不好相处,会有诸多麻烦。报社将西河分配给舒童,无非是为了找个人管管西河。舒童是唯一没跟西河有过争执的同事。真正接触后,他才发现西河并不是一个冷漠怪诞的人呢,两人很快熟络起来。当然,出于职业直觉,他察觉到其中肯定有什么问题,也隐隐为自己担忧,下意识检阅自身的性格和行为,是否在某种意义上跟西河是同一类人。
舒童和西河走访幼儿园、学校和社区,不放过任何儿童受伤的案件,更多是意外受伤,而不是蓄意伤害。有时候,意外和蓄意两者的界限模糊了。合作期间,虽然没有到达交心的程度,但两人关系融洽已超过大家的预期。可是,即便如此,依然没有为他们的工作带来正面帮助。舒童终于发现,西河对虐童事件有一种矛盾、抗拒和恐惧的情绪。每次上门采访,西河大多站在门外,不肯进当事人的家。久而久之,两人的合作不得不结束。西河辞职回了老家。他回想整个合作过程,西河自始至终都不关心虐童案,像一个吊在舒童身后的影子。西河当时的古怪行为,像桩悬案横亘在舒童心头。
分别一年后,舒童决定去看看西河。西河的老家在几个小时路程外的一个小城,舒童从没听过那个地方。西河的父母在车站非常热情地接待了他,他们过于好客的态度让舒童觉得不舒服。西河的母亲脸上挂着永不消失的笑容,似乎从来不知道悲伤是什么,这张笑脸很快在舒童的脑海里扎了根,挥之不去。至于西河的父亲,他的热情跟母亲有所不同,如果说母亲的热情已经近乎卑躬屈膝,那父亲则是高高在上的,他的好客有種不容拒绝的意味,总是用引导性的反问句,让你只能得出唯一的回答。快到家时情况有了变化,西河的父母向舒童表达了他们对自己儿子现状的担忧,认为他长年待在家里会跟社会脱节,越来越偏执,希望舒童能带他回大城市。舒童反问,他们二老怎么不去大城市,怎么不害怕自己会跟社会脱节呢?
“我们的事业早就在这里扎根了。”西河父亲回答,“年轻人属于外面的世界。难道你愿意回小城市?”
“可是,后来我们改变了想法,觉得他应该留在家,外面太危险了。”西河母亲补充道。
他们经过一片烂尾楼。楼里传出孩子的嬉闹声。一排排苍白的小脑袋,从没有安装玻璃的窗后冒出。西河父亲指着那些脑袋,说:“这就是我们的事业。我们在这里开办了一家托儿所。”在烂尾楼里开设托儿所真是闻所未闻,一块卡通铭牌上写着托儿所的名称:幼儿园。连名字都懒得起。从外观看,这栋烂尾楼连基本的装修都没做,不仅没有窗户,水泥外墙还是灰色的,顶部有块墓碑似的石板,散发着恐怖不祥的气息。
二老告诉他,西河在阁楼的书房里。舒童沿着低矮的楼梯攀爬而上,来到一个藏宝阁似的狭窄空间。西河就坐在书房中央,抬起一张孤寂无神的脸。这就是他一年来的安身之所:有枯花的瓷瓶,曲折的屏风,临摹的碑帖,以某种规律列阵的书籍(神话、史诗、哲学……一个个名字,一个个散发古老光泽的亡魂),错落有致地挂满墙壁的蝴蝶标本和油画。舒童对西河的书房产生了轻度的着迷,他担心会被书房的内部景观所迷惑。
赋闲在家一年,西河基本在书房里消耗自己的生命,不工作的日子每天都一样,但他赞美孤身独处的自在,因为生命的状态变得更为连续。西河请舒童在沙发坐下,两人先是沉默了一阵儿。舒童更加确定自己和西河之间存在一种天然的融洽和相处的默契。西河在木匣里点燃一根藏香,烟气袅袅而起。西河说,他爱上了烟的味道:房间里藏香的烟,野外焚烧秸秆的烟,甚至是汽车尾气。烟气穿过呼吸系统,能让他的身体感受到活着的滋味。
在一个网兜里,有什么小生物在扑棱翅膀。舒童仔细看,发现是些橙黑色斑点的蝴蝶。
“这是副王蛱蝶,没毒。有时候,我会捕到有毒的黑脉金斑蝶,因为它们长得很像,副王蛱蝶在狐假虎威。”西河伸手进网兜抓出一只蝴蝶,接着麻醉,抽体液,展翅,用昆虫针固定。跟一年前相比,现在的西河更消沉,像一条接近干涸的溪流,在枯竭的河床上平复一切暴戾,表面激情消失了,内部貌似还有暗燃的火舌……
舒童把问候和疑虑全咽回肚子里,认为根本毫无必要。看,他过得多好啊,书房里有他所喜爱的一切,不需要外出,没有工作,没有人际交往,没有社会关系。书房是这间屋子的大脑,是他眼中人类文明的中心,可以阅读、冥想、制作标本,通宵达旦,睡眠不再是噩梦的来源。舒童不知该如何跟西河提起往事。倒是西河主动向舒童发问:
“做记者这些年,你怎么看待这个职业?”
“为了准确、客观和真实地呈现事件。”舒童说。
西河把一只蝴蝶放在舒童手心。舒童感受着它的重量,如果不是鲜艳的色彩和细小的绒毛,它轻得几乎无法被感知,几分钟前它还能飞翔,现在它以标本的形式永存。
“你觉得,这只蝴蝶是死了还是活着?”西河又问。
“死了。”舒童回答。
蝴蝶在他手心动了,艰难地振翅,原来它只是被麻醉了。什么是准确、客观和真实?
“某种意义上,报道新闻就像一个半透膜过滤的过程,琐碎的、重大的,国内的、国际的事件纷纷穿过我的身体,通过我的语言有选择地再现。”西河说,“当然,真正的职业精神会要求记者去追求你所说的准确、客观和真实,不会出现这种消极想法。战地记者玛丽·科尔文说:‘我们把那些人身上发生过的可怕故事榨取出来,然后就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她始终感到一种负罪感。我与她不同,我的负罪感来自对自己的不忠:过滤的过程,把我的灵魂浓度也稀释了,这个工作常常让我感觉自己只是个传话筒,忘记我是我。”
传话筒。舒童想起雨林里的向导。
“被虐待的孩子难道没有引起你的一丝恻隐之心?当你感到负罪时,那作为记者的道义呢?”
“你不该这样质问我。那种可怕的稀释,在孩子出生那天就开始了。”西河说,他又拿起一本书,是伯恩哈德的小说,念道,“‘他们在人生之初就遭到了无知、卑鄙、蒙昧的身为父母的生育者的摧残,被毁灭了,整个人生都被毁灭了。’刚诞生的灵魂随着世界的强制介入,父母的愚蠢教育,社会风气的愚化,变得越来越稀薄,备受摧残。每个儿童,他们的过去和未来,在我眼里都以毁灭告终,而成年人就是儿童被毁灭后的血肉废墟,空洞、臃肿、混沌。我跟那些被伤害的孩子都是同类,除了眼睁睁地看着,带着残忍的笑意,我想不到其他办法能让我苦中作乐,因为我正遭受着同样的痛苦。”
“阻止伤害的再次发生,正是报道的意义。”
“如果能选择,我会选择不出生。”西河说,“也许我跟世界的交流是没有必要的。”
“也许两个文明的交流是没有必要的。”向导的话再次提醒着他,雨林世界跟文明世界就是一个对称的空间。
西河的父母身影出现在楼梯那儿。舒童假装没注意到这两个窥视的人,也许在父母眼里,这个儿子早就跟疯子无异。舒童悲从中来,正打算离开,西河却抓住他的手。那张毫无神采的脸庞隐约透露出一种惊恐,压低声说:
“把我带上吧。这间屋子不需要大脑,不需要思想。”
“这种生活不是你渴望的吗?”舒童反问。
“别看我坐在书房里,看着很安宁,其实我在这个家里流浪呢。文明和关怀都是假的。”西河的语气有了奇怪的转变,变得怯懦。
“你想干什么?”
“雨林挺好的……我想看看雨林的风景,那里有原始部落。”西河那种去除了感情表达的眼神,跟棕榈木屋里的这个男孩是多么神似。
西河在舒童耳边说了一句话,但他没听清。舒童酝酿好一会儿,才当面跟他的父母提出要和西河去旅行的请求。二老有所犹豫,但没有阻挠。内情看似没有西河描绘的那么神秘。直至坐上飞往热带雨林的航班,舒童也未想透西河遭遇了什么。
这个夜晚,舒童有某种错觉,感觉同时身处两个地方,面对两个人:一间遥远小城的书房,一间陌生雨林的木屋;一个思绪紊乱的成年人,一个目光呆滞的小男孩。时间,空间,人物,有着奇异的对称。
雨声淅沥不止,火堆即将熄灭,舒童捡起地上的一片枯叶丢进火堆。枯叶刚从手指间投向火堆,他就察觉到这片枯叶有着异样的质感。枯叶在火炭上扭动身躯,冒起黑烟,发出吱吱怪声。那不是枯叶,是一只枯叶螳螂。一种悲哀穿透舒童的心脏。这只通过伪装枯叶来躲避捕食者的昆虫,偏偏死在一种懂得用火的文明物种的手里。“他们要把我送进托儿所。”他想起了西河在他耳边说的话,由于太古怪,一直无法理解其中的逻辑。但如今——
“他就是我的朋友西河,我很确定!”舒童如从梦中惊醒,指着男孩说道。
火灭后,雨林里升起太阳,阳光穿过狭窄的窗洞。棕榈木屋里,只剩下他和小男孩二人,部落女人和向导不知何时离开了,垫子留下他们躺过的余温。舒童抱起男孩,走出木屋,两个警察也不见踪影,地上有抽了一宿烟后留下的烟头。余温和烟头证实这些天的遭遇和往事,并不是大梦一场,但生命还没有给予他足够的处理经验,抵达真相跟走出雨林一样曲折漫长。被毒蚊叮咬后,浑身发热,舒童凭记忆沿路而返,周围出现细微的差异,他看到更高耸的棕榈树,色彩更鲜艳的鸟,感受湿度更大的空气,更明亮的烈日,一切都往更丰盛浓烈的程度递增。
舒童牵着男孩在泥泞小路上左闪右避,但男孩缺乏意识的锐度,直线行走,眼神涣散,是个沉重的累赘。一旦承认男孩是西河这个事实,监护责任随之加在舒童身上。若丢下男孩逃跑,恐怕自己会成为虐童案专栏里的施暴者。舒童希望自己现在从酒店的床上醒来,跟西河说,自己做了一个古怪的梦,梦见他变成一个小孩。
返回城市广场,回到酒店,收拾行李,抵达机场,顺利登机,舒童身边这个从成人缩变为小孩的旅伴没有引起周围任何异样。他不禁怀疑,从在书房见到西河起,到带他来雨林旅游期间,从头至尾,西河也许都是以一个小孩形象出现的……相比雨林里的遭遇,这一切更像是梦境。
改乘火車再次来到西河的故乡。乘务员捏捏男孩西河的脸,称赞他乖巧可爱。舒童茫然地点点头。由于归来时的情况比当初离开时更为古怪混乱,舒童走出车站后,感受到更多的陌生和不友好。附近本该熟悉的车站、铁轨、游乐园和学校,全都没有引起男孩西河的注意,他像一件行李,机械、呆板,被舒童拖着拽着。他还指望熟悉的风景能唤起男孩的记忆,现在只能顺其自然,将其当作是一个天生智力发育迟缓或者对世界没有感受能力的孩子来对待。舒童试图站在某些虐童父母的角度去理解他们:打开压抑已久的恶的大门,动用武力,发泄对一个缺乏正常自我约束能力和理解指令能力的孩子的无奈及暴怒。
人类互相伤害,并非出于纯粹地施暴,而是潜在一种自毁的倾向,只是不敢在自身实施,只能在同类的肉体身上施加伤害,以此观察痛苦的表现;人不可能把自己掐死,求生的本能会在最后关头阻止自我意志;人体药物试验更多是在他人身上进行,谁会冒着中毒身亡的风险像李时珍那样遍尝百草呢?
回过神时,舒童刚好经过西河父母经营的托儿所。这次他看清了,托儿所铭牌上写的不是“幼儿园”,而是“幻儿园”。一字之差。“幼”,被抽掉脊椎,成了流动的“幻”。“幻儿园”这个名字带有奇异色彩,不禁让人猜想这里面接收的到底是什么孩子。一排排小脑袋从窗后冒出来,男孩西河第一次主动停下脚步,跟楼上那些孩子默默对视。尽管不想打扰男孩西河与其他孩子的交流,但舒童觉得,把男孩西河带回家里才是首要的任务。舒童没有提前告诉西河父母,他们什么时候回来,以及回来时的西河已不再是西河。但既然西河说,他父母想把他送进托儿所,那现在不是达到目的了吗?这么想,舒童心中的愧疚感竟然减弱了。他拉起男孩西河的手向前走。这时,一个女人出现在窗后,催促孩子们赶快回座位。女人与舒童目光交接几秒,便消失了。估计是托儿所的老师。
来到西河家附近,舒童隐约看见在空中即将散尽的烟。门前空地,有一片焚烧过的土地,空气中弥漫着微酸的烟气。男孩吸吸鼻子,享受烟进入身体的感觉,呆滞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舒童很高兴看到男孩依旧保持着西河以前对烟气的嗜好,进一步确定,男孩只是在生理上倒退回年幼阶段,成年后的心理世界被压抑在某个角落,正等待被重新激发。偶然一瞥,在焚烧残余物里,有一块类似书籍封面的残骸,根据封面上仅存的“作为”和“叔”二字,舒童猜到这是叔本华的《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在这里被焚烧的,不是什么垃圾或秸秆,而是书籍。
西河父母在院子里清点一堆凌乱的物品,如士兵盘点从俘虏身上搜刮的财物,有用的据为己有,没用的则放火烧掉。可是看起来,这些从西河书房里搬出来的东西,在二老眼里全是没用的,最终会得到跟被烧掉的书一样的命运。书太容易、也太值得被优先处理掉了,纸张、墨水、图案,只需要一朵小火苗就能轻易摧毁,变成比副王蛱蝶标本还轻的灰烬。西河父亲拿锤子砸碎地上的蝴蝶标本和油画,扫进垃圾桶:“什么垃圾玩意儿。”
见舒童出现在院子门口,西河父亲像找到救星一样,请他赶快进来,鉴别那些花瓶、玉屏风和国画到底是真品还是赝品。舒童的父母以前经营一个古玩店,即使跟他们相处时间不多,他多少还是懂得一些门道,于是说,这些玩意儿年代不会比民国远,估价不高,但有收藏价值。西河父亲拍拍舒童的肩膀,点点头。
“你估个价,卖了分你钱。”西河父亲说。
舒童发现男孩西河不见了,原来被他母亲领进了客厅。正当舒童开口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西河母亲却率先对他表示了一番感谢。
“你怎么办到的?”西河母亲拉舒童坐下,“说说你们旅游的事吧!”
她说的是,怎么把西河变成一个孩子。舒童寻思该怎么还原事情的经过,这时,西河父亲走进来,检查猪崽似的摸摸男孩西河的头,翻翻耳背,用电筒照他的眼睛,将四肢捏了一遍,说道:“不错。是个好孩子。对了,你在这儿住几天吧。”
就这样,舒童莫名地成了这个家庭的座上宾。
舒童感觉自己没有过去,缺少跟父母融洽相处的体验。古玩店里都是些极易碎的藏品,一个好奇的、有破坏力的孩子,对它们来说简直是一个世界级的灾难。舒童被当作危险分子送去了亲戚家轮流寄养,他每年都能在亲戚家里看到从自家古玩店送来用来代替寄养费的藏品。久而久之,那些藏品成了父母的象征,他只是偶尔才想起自己原来是有肉身父母的,大多数时候他的生活跟流浪没什么不同。因此,被西河父母善待的几天里,舒童第一次被接纳了似的,尽管他有时觉得自己干的是鹊巢鸠占的事儿,将西河的生活夺了过去。舒童还与西河父母合力把西河的书房一点点清空,烧掉他的衣服和鞋子,用木条封死通向阁楼的楼梯。那里彻底成了一个禁地。
西河母亲的笑容,是她苦苦维持的假象,其实她是个动不动就哭的女人,很容易就露出悲伤的底色,特别是当她回忆起这个孩子遭受过的苦难,就开始抹泪。她开始讲西河在家一年的经历。家庭是一个限时开放的空间,成年后的男人不该在节日之外的时间窝在家里,他们应该在社会里,在公司里,在老板们的目光里,证明自己的价值。西河母亲开始是这么认为的。当他们知道西河辞掉报社工作,回家躲在书房里,把那里搞成一个完全私人的封闭空间,作茧自缚似的逃避现实时,心里多么担忧啊。
西河只跟他们谈过一次,痛陈采访报道和写新闻稿是如何稀释他的灵魂的,社会事件的痛苦又怎么令他敏感的神经饱受折磨。既然不乐意为别人打工,那就在自家帮忙吧——爱子心切的夫妻于是叫西河帮他姐姐经营家族企业“幻儿园”,希望他发挥所长,照顾孩子的同时,在孩子的快乐中振作起来。然而,恐怖的事件一再发生,幻儿园里的孩子身上经常出现伤痕,是西河干的,他在虐待那些孩子。原因是什么呢?夫妻俩至今没有搞清楚,只能将他带回家。舒童比这两位父母更清楚西河的虐童行为的根源,是源自对自己的厌恶,他在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过去,并预见了他们的未来,通常花朵需要被浇灌,西河却反其道而行,认为与其让他们长大后成为施害者或受害者,还不如在开花之前就把花蕾摘掉。这种反常又邪恶的想法折磨着他。
幻儿园里的孩子,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群体呢?那里没有给西河带来预期的快乐。西河的虐童事件彻底改变了二老的想法,并理解了儿子的苦楚。就让他待在书房里吧,以免害人害己!可是,感受苦楚的神经还在。不如切断它!切断感受痛觉的神经,那么,就必须先毁掉增强这条神经敏感性的东西:他的书房,受诅咒的空间。书房那些既暧昧又激进的思想哲学和情节纠缠不清的小说,将他弄得不明世事,不断降低痛苦的阈值。西河是书房里的蜂王,谁要带着入侵的恶意靠近书房,他就要发狂,将其驱赶。
“多亏你把他带出了书房,要不然我们哪有机会清理那些祸害?”西河母亲说,“你看,西河现在是个安静的孩子,他不会再感到痛苦了。小乖乖。”
男孩西河什么都没做,像个娃娃似的坐在那儿,盯着一片空白墙,只要对父母的话产生哪怕只是眨眼的反应,就能逗得父母一顿乐呵。跟那个选择逃避社会、在家里躲起来研究蝴蝶标本的西河相比,这个孩子更能让这对父母感到自豪,因为这个安静听话又温顺的孩子,已经成了他们那所幻儿园的完美范本。
男孩西河是幻儿园的金字招牌,是它的代言人。那几天,有好几对父母到访,男孩版的西河像动物一样被展示给他们看。西河父亲向他们推销幻儿园的效果,正如他们眼前看到的,他自己的孩子原本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仅仅因为承受不住压力,便极其愚蠢地辞掉大好未来的记者工作,终日在家中虚耗光阴。现在,看吧,他的精神完全恢复了,再次成了父母的小乖乖。
“正所謂,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个不同。把问题孩子交给我们,你们将有更多时间享受幸福,更多精力处理不幸,最终一起携手抵达幸福的彼岸。”在每天推销的最后,西河父亲都向来访的父母如此结案陈词。事前,二老要求舒童对西河变成小孩的真正原因——其实谁也不知道原因何在——保持沉默,将其归功于他们在幻儿园推行的那种疗法。
幻儿园明显就是幼儿版的少管所。舒童心想。
“我想详细听听你们推行那套疗法的具体内容。”舒童问。
“有什么会比去实地考察一番更清楚?”西河父亲说。
舒童点点头:“但疗法一词,似乎不太妥当。那些孩子……”
“处理问题叫解决。纠正生理和心理的问题,不就叫治疗吗?”西河父亲回答。
男孩西河并不亲近二老,舒童去哪儿他就跟去哪儿。当初调查虐童案时,西河就是这么跟在舒童身后的。舒童想起刚孵化的小鸭,会认第一眼看见的生物做妈妈,他是第一个在西河变成孩子后将他带回现代文明社会的人。难不成,像部落女人所暗示的,他现在是男孩西河的父亲?但二老不在意男孩西河认谁做爸爸,现在的局面完全符合他们的期待,而且鉴于舒童成功帮西河的敏感神经进行了“脱敏治疗”,他们很乐意在幻儿园里给舒童提供一个职位。
舒童偶尔会从男孩西河眼中,看到闪过的一丝光芒。他被激发起某些自己长久埋藏的、不愿意承认的痛楚。他假装没有注意到男孩西河从内挣扎而出的呼唤,他决定化身卧底潜入幻儿园内部,只要采集到第一手惊人资料,就能一扫虐童案专栏失利给他带来的耻辱。
“脱敏疗法!”
此前,二老没有为幻儿园的核心疗法起一个正式的名称,直到西河归家后,他们才从儿子身上获得了灵感,并以此作为解释基础,发展出一套招揽生意的说辞:“所有天生或后天叛逆、顽固、多动、暴力的孩子,其根源在于一条过敏性神经;世界在他们眼中,是一个虚幻、充满挑衅的玩具,必须不顾后果地反抗、玩弄并毁坏;幻儿园为您的孩子脱敏,让孩子重新感受世界的美好和柔软。”
这段文字不是二老写的,而是他们的女儿——西河的姐姐西芙琢磨出来的。
二老是幻儿园的创建者,实际上西芙才是真正的执行者。她同时也是幻儿园的治疗师之一,幻儿园里没有托儿所或幼儿园通常意义的老师。他们把这种行为稱之为“治疗”,而不是“教育”。“只要被定义为疾病的事物,必定存在治疗的方法,正所谓天下万物相生相克。你明白这个道理吧?”西河父亲说。
“我的职位也是治疗师?”舒童问。
“西河不就是你治疗成功的最佳病例吗?”西河父亲说,“你绝对胜任这个工作。”
“你可以考虑辞掉报社工作,全心全意加入我们。”西河母亲说,“我不忍心看你变得跟西河一样。现在你是我们家的一员。”
舒童被二老护送着似的来到幻儿园正门。这栋巨大的烂尾楼,还是引起了舒童生理性的厌恶。烂尾楼即使矗立在市中央,也不会有人关注它的内部情况,是一种隐形的存在,更何况这栋烂尾楼位于郊外,对于一个隐藏自身、隔绝外部关注、对孩子进行封闭式管理的托儿所来说,是绝佳的选址。原本以为这种毫不起眼的模样,只是建筑的外部特征,然而,内部同样保持一致的风格,与其说是刻意保持的,不如说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打算对内部进行装修。这种连毛坯房都比不上的居住环境,令舒童感到漠然和凄清。一楼是接待大厅,二楼至四楼是主要的活动场所。为了与其他托儿所区分开来,这里甚至连简单的挂画、读本和玩具都没有,只摆放了基本的生活用具,以及几个放着不像是给孩子阅读的书籍的书柜。孩子的睡房在五楼以上。
“他们睡地板吗?”舒童问。
“当然不是。我们为他们提供了垫子。”西河母亲说。
“没床?”
“脱敏疗法的第一步是回归原始。我们人类原本就睡在赤裸的原野上,建起房屋也不过是自欺欺人。”一个女人从房间走出来,也许因为长年在这个不见阳光的建筑里生活,她看起来异常苍白。这就是西芙。“我们常说置之死地而后生,人性需要复位归零后,才能重新接受塑造,走上正常的轨道。”
西芙带舒童走进一间小房间,房门上贴着一个牌子,写着“钝化脱敏间”。里面没有开灯,只有一块巨大的屏幕,照亮了坐在屏幕前的一群儿童,他们睁着眼睛,看着绿莹莹的屏幕。一个胖得不像话的孩子,捶了一下前排男孩的头,立刻有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管理员,呵斥他马上坐端正,盯着屏幕,否则不能吃晚餐。舒童好奇地盯着屏幕足足有一分钟,眼睛发酸,然而上面没有出现任何变化,仍是一团凝固的绿色。
“这是我们的主要疗法。”西芙说,“通常,我们会让他们自由活动,活动结束后,花几个小时来这里进行脱敏治疗。绿色,自然的颜色,去除杂念,抹除恶性,回归本原。”
“这里没什么活动消遣。”
“正确。”西芙说,“他们只能在空房间里游荡,或者跟其他孩子说话,学会理解他人。”
西芙苍白的脸在绿色的光线下看起来更缺少人性,可她说的每一句话都非常有自己的逻辑,至少能自圆其说。有人走进房间,是二老带着男孩西河进来了。为了稳定男孩西河现有的效果,他们认为需要把他留在这儿和其他孩子一起接受脱敏治疗。男孩西河一见到舒童,马上抱住他的腿,但很快被管理员拉开,带到孩子中坐下。男孩西河一坐下,舒童便无法在那些绿色的面孔中认出他来了。
“怎么样?决定留下来了吗?”西河父亲问。
一个值得报道的新闻!舒童感到兴奋,说:“我在这里和孩子们相处几天再做决定。”
晚餐时,西河一家三人和舒童在一楼大厅的房间就餐。舒童问起男孩西河怎么不在。西芙说,她找不到弟弟,但她相信弟弟和其他孩子玩得很开心。晚餐后,舒童跑遍了整栋楼,都没认出男孩西河来。很多孩子都簇拥在他身边,像池中等待被投喂的鱼儿。大部分的孩子独自在游荡,低头,昂首,沉默,独自玩耍。他们身上有些很明显的生理缺陷,或是孩童阶段常见的性格问题,在这里不见得就能被完全治愈。
舒童在书柜里翻书,发现一本原本出现在西河书房里的书。
第二天,西芙请舒童到顶楼的露天餐厅共进晚餐。在郊区楼顶进行烛光晚餐,荒凉的月色照着空旷的四野,晚风带来刺鼻的烟味,舒童再次想起男孩西河。如果未来的自己和眼前这个苍白美人结婚成家,哪天生了孩子后,孩子也会被带到这里接受脱敏疗法吗?他在网上查过,根本不存在幻儿园这家机构,但为了完整地进行报道,他决定在掌握全部的资料后才把稿子发出去。
“不知你怎么理解爱伦·坡《塔尔博士和费瑟尔教授的疗法》这篇小说的主旨?”西河问,一边和西芙碰杯共饮。
“看来你注意到那本书了。”西芙说。
“我以为西河的书全部烧掉了。”
“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剩下的没利用价值的书当然会烧掉。”
“那你肯定知道,小说里对精神病人采取的那种安抚疗法。”舒童切了一块肉送进嘴里,笑着说,“这该不会是猫兔肉吧?”
“什么猫兔肉?”
“是小说里出现的一种肉。”舒童摆摆手说,“说回正题。安抚疗法最后导致的结果,我想你是清楚的,所谓的医生们其实才是叛乱的精神病人。”
“多虑了。我们的确受过安抚疗法的启发,但脱敏疗法刚好与之相反。”西芙抿一口红酒,“安抚疗法是顺应精神病患者的天性,让他们享受表面的自由,减少反抗的发生以及降低管理成本,结果像你说的失败了。而脱敏疗法显然不是顺应他们的天性,那些所谓的天性在我们看来是有害的,是需要被管束的野性。在文明社会生存,原始人那种的狂野是致命的返祖现象。作为一个看遍社会百态的记者,这点你应该有很深的体悟。人类之所以被称为文明的物种,就在于在社会群居中制定了符合生存的法则,发展出高等意识。”
“幻儿园、患儿园,幻儿园、患儿园。”舒童嘀咕着。
“尽管称作治疗,但我们绝对没有把孩子当成精神病患者来看待。”西芙似乎看出了舒童的疑虑,“我们只是看待事物的角度不一样。”
“让我们继续吃饭。”舒童在西芙身上看见静默的邪恶,深植进意识里的理性逻辑,一种奇诡的文明发展征兆正在发芽。
舒童生活在孩子中间,空虚贫乏至极。有一种想去捕捉却无力抓住的庞大空洞,飘浮在这栋烂尾楼里。他不能单凭一己之力解救这群孩子,因为这是幻儿园和家长们的共同阴谋,他再次深切地感受到西河当初虐童行为的无奈。从受害者向施害者的转变,毁灭比漫长的戕害来得更有必要。但作为必须保持社会正义和竭力追寻人性的记者,舒童决定趁早离开,并将未完成的稿子发给报社。
趁着夜色,舒童穿过野茅地走向大路。但他被一群人抓住带回了幻儿园。舒童被单独关进一个“钝化脱敏间”。一个管理员说,要将他关禁闭三天,直到园长原谅他为止,并叮嘱他好好表现,否则爸爸妈妈不会爱他。舒童觉得很荒谬:“我爸爸妈妈从来都不爱我,我是一个成人,不是被送来的孩子。”
“现在的孩子都喜欢装大人。”管理员在小窗口露出一张苍白的脸,说道。
舒童发现身上衣服的袖子比他的手长许多,鞋子码数也变大了。舒童希望下一刻,自己会从雨林的棕榈木屋里醒来,结束这个漫长的文明噩梦。可是,整整三天,屏幕都在展示它那张沉默的绿脸。舒童盯着绿屏,迷蒙中,像是一片原始雨林。他把脸贴上去,仿佛听到雨林中的象鸣豹吼。他做了一个梦,看见一条向西倒淌的河流,沿着河流走就进了雨林。在那里,他找到了自己的父母,看见部落女人和雨林向导正向他招手微笑,说天都黑了,丛林里野兽四处出没,外出的孩子应该早点归家,不要在夜里逗留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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