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栽
在山顶寻觅植物,见到一丛开花的菊芋,有点诧异。青藏高原菊芋也多,九月绽放,一直开到十月末,花期算长的。此时正值寒冬,见到菊芋,觉得不可思议。仔细辨认,确是菊芋。转念又想,谁叫此处是一个名叫米易的地方呢,海拔低,纬度也低。山上也有芋头,长在房前屋后的小块土地上,叶子瘦小,不像我在南方其他地方见过的芋头。“芭蕉叶大能堆雪”算什么,如果有雪,南方有些地方的芋头叶子同样可以堆积起一簸箕的白雪。记得来时路上,见到村民摆地摊售卖山货,芋头大小不一,饱满圆润,淀粉很足的样子,也许芋头叶子的大小与其块茎大小没有正比关系。山上也有樱花绽放。繁密的樱花还是开在公园或者街头巷陌好,开在山顶,怎么看,都有点过于热闹。
遇见一位盛装的傈僳族姑娘,手捏一柄卷烟,边走边抽。我迎身向前,问好,表示对烟卷感兴趣。姑娘大方地将烟卷递给我,让我探究,并解释,烟叶自家种植,吸杆用竹子制成。都抽?我问。以前大人小孩都抽,现在孩子上学,不抽了。又补充一句,我是戒不掉了。很淡定。
山顶上,向晚的光还是强烈,光照在姑娘脸上,呈小麦色。这是我熟悉的高原肤色,秋天的大地那样,带着自然的肌理和光泽。接过烟卷左看右看,想抽一口试试,又作罢。姑娘浓眉大眼,盘一头乌黑发髻,身上绣花边镶塑料珠子的衣服欢快艳丽。我说给她拍张照片吧。姑娘欣然应允。
梯田边,人们忙着拍照。我兜转两圈,遇见一株玉兰树。
被山体遮去阳光的道路旁,傍晚的阴影开始浮现,大地的明与暗清晰起来。马桑树之类密集在一面山坡上,独独一株高大玉兰树站在坡下路旁,显得冷清。花正在绽放,稀稀拉拉六七朵,凤蝶一样翘立在高处的枝子上。没有风,花朵静立不动,仿佛淹没在时间里。枝影疏朗,不交错也不纠结。努力仰头,依稀看见花瓣上的一点白。即便是阴影里的白,也有些光透过来,薄薄一层清亮,仿佛蝶翼。花背后是这高山上的天,跟青藏高原的天一样,蓝起来蓝得彻底,蓝得纯粹,蓝得吓人,不像别处的天那样欲藏欲露,遮遮掩掩,让人们焦灼烦恼。
以前见到的白玉兰要么开得繁密,满满一树,欲坠欲落,仿佛要将一棵树撑破;要么开得奔放,似欲挣脱枝条策马驰骋。记得一次,在浙江天台的一座深山里,我们去看杜鹃,杜鹃尚未开花,却碰见玉兰,白色花朵一律大得出奇,仿佛魔幻世界里的巨型蝴蝶。在树下来来回回,怀疑不是玉兰,树干上的小牌子却分明写着“白玉兰”三字。
高原上很难见玉兰开花。二〇一七年,在青海民族大学的校园见到三株望春玉兰,刚刚移栽,勉强开出几朵白中带紫的花,令人欣喜,忍不住在树下徘徊。第二年再去看,却只见枯树几株。后来好似又有望春玉兰在西宁开出花来,坐车时经过,见花影移过车窗,是模糊的几株。大约望春玉兰在高原成活不是太难的事,便没去看。
在那株玉兰树下一阵流连,又跑去看梯田。太阳的最后几缕光洒在梯田上,天空又倒影于田地中间的水面,天光水影如此层层叠叠,明明暗暗。远一些,群山烟岚,小小房屋若隐若现。气温很快降低,参差错落的植物在渐渐暗淡的光影中凝结成一片。扭头,唯有玉兰的剪影孑然清晰,枝梢上那几朵清寂的花,正递送出某种难以言尽的孤绝。
热烈的总是热烈,清冷的始终清冷。勉强对好焦距,将一朵玉兰花拍入手机,以防日后想起时连个影像都没有。返回时又见到那位傈僳族姑娘,刚才迎接宾客的盛装已经换去,现在,她换上这个时代最普通的衣裤。发髻还是发髻,烟卷不见了,身背一捆柴。彼此打招呼,我去摸那些柴,都是劈开的比胳臂还粗的树干,树木的纹理紧密。姑娘指指近处一座院子,邀请我过去,说那里要办喜事。我微笑着道谢,然后告别。
回去的路上想:很久没遇见背柴的姑娘了。
佛手
穿过广场,到街对面去找寻吃食,这是二〇一九年的最后一个傍晚。广场上的花圃里全是虞美人,红白黄各色俱全。虞美人是陪伴我长大的花,太熟悉,每次遇到如见家人,不说话,看看便觉如愿。虞美人花还是红色好,深红的那种,仿佛渗着血,让人想起跳舞的虞姬,想起四面楚歌和《垓下歌》。虞美人是不会因为夜晚没有光便闭合花瓣的那种植物,不像马齿苋,见到阳光便开花,阳光一走,一蹶不振。虞美人在逐渐昏暗的光线中兀自开,人们却忙着将红灯笼挂到高处去。
稍远处的安宁河,河灯也等着亮起来。据说放河灯是米易县的传统,可是大型放河灯在春节,璀璨的景致我是无缘得见了。
白天沿安宁河走了一段路,街景让人想起广州黄埔区的科学城:公园里建城市,说城市也可,说公园也可。河畔炮仗花到处开,橙红色的花垂满一面墙,兴高采烈,只等火柴一点,火花“噼噼啪啪”乱溅。炮仗花属于胆汁质,简单,喜欢开门见山,不像三角梅,既独立又攀附,具有两面性,看不透。红花羊蹄甲也将花开在树枝的高处。我始终无法区分红花羊蹄甲和紫荆花,尽管南方的朋友曾耐心解释过。依稀明白红花羊蹄甲是豆科,树枝上会挂出细长的豆荚,而紫荆花不会。橡皮树也往高处长,这种南方的大树,在高原,只能在房间里当盆栽……亚热带的植物们竞相争艳,春化这样的植物学概念,想必它们没有听说过。
饭馆旁边一家水果店,路过时一眼瞅见佛手柑在货架上跳,心中暗喜,吃饭的心思淡下去,胡乱吞几口米线,尽想着怎样将佛手柑拎到高原上去。
不算这次,此前只见过一次佛手柑,说来惭愧。几年前,在朋友的办公室,一盆佛手柑摆在沙发旁的桌子上,叶子翠绿,结出的一两只佛手柑不大,橙黄色,果皮泛着光,仿佛整个房间的光都聚集在上面。印象深刻的,是两只佛手柑散发出的芬芳,在我嗅到它的那一刻,便认定是我最喜欢的香型,不会再有第二个。当然,小时候是见過画里的佛手的,造型古雅的一只,通常与如意、古钱、灵芝或者红珊瑚并列。那时见到的画里还经常出现暗八宝,梅兰竹菊,对弈的古人,大鹅以及梅花鹿,它们都安静。现在看画,却很少看见安静,也看不出画面包含的更多东西,大约是个人原因。至于切成片的佛手,中药配伍中常见,晒干以后,芬芳皆无。早几年经常去看的一个大夫,喜欢用佛手。佛手片经水一泡,容颜尽失,芬芳也无,不能多看。看大夫看得多了,发现大夫也有自己喜欢开的药,嗜好似的,或许与配方有关,或许,纯粹就是一种习惯。
跨年饭吃得潦草,毫无仪式感,出饭馆直奔水果店。佛手柑还在,个儿都大,果瓣也多,每一个足有我的三个拳头大。捧起一个就嗅,似曾相识燕归来的香,一时心旷神怡。也不计较价格,挑形状好的就买——当然不能多买,做清供一个就够,再买一个送朋友。《红楼梦》说探春房间大官窑盘子里摆着数十个娇黄玲珑的佛手,我总觉得堆放得有点多,或者是那佛手特别小,不像眼前所见这种。如果是史料说的那种出自金华的大佛手,数十个堆在一起,便有粮仓的感觉。
水果店也有番荔枝卖,主人切一块让我尝。热带水果的奇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然后就是甜。高原上当然也有番荔枝卖,买过一次,一斤四十二元,比起一斤九十九元的车厘子,算便宜,但不新鲜。
就这样,离开米易时,纸袋子里装了佛手柑,还有好多个番荔枝塞进背包里。米易到西昌,西昌到成都,成都到西宁,不停地转。起初拎着纸袋子,后来不放心,干脆将纸袋子抱在怀里。这样,在人群中行走时,一低头,就是一阵芬芳馥郁,感觉自己就是一株移动的佛手柑树。
龙胆
青藏高原的春天,草地上会开出色泽深浅不一的蓝色龙胆花。这些钟形花朵,仿佛小昆虫支起的大喇叭,蹲下去听,却没有一点声音。原来昆虫都是小胆量,有扬声器也不敢用。龙胆花肆意开,人随便一坐,身边就是一簇,都来不及一一细看。紫蒲、窃蓝、群青……两种色彩将比例换来换去,游刃有余。蓝色出尘,紫色有些神秘,看上去,龙胆是远离尘世的花。然而在微距镜头中,龙胆花瓣是一张张画布:深蓝的花瓣上,是五把墨色勾勒的蒲扇,浅紫的花瓣上,墨线正勾勒一把把金钟铲。那些黑色线条是精心描出的,每一笔,相似又稍有不同,仿佛一个颇具匠心的画师,日日匍匐于草地,一朵一朵,用笔将其装饰。
長萼龙胆、鳞叶龙胆,之外似乎还有一种龙胆,叫不出名字。种类不一的龙胆们混居一处,各自开花,无宾主之分,无先来后到。女孩们整日在草地上玩,采野花,尝植物根茎,唯独不采龙胆花。不是龙胆花有毒,不敢,而是,那样小的花,贴在地面上,连个花梗都没有,即便揪一朵,也无处拿捏,更无法插在辫子上。龙胆开花早,草地上大部分植物还未醒转,蓝色的小喇叭们已经在枯草中支起,算是野花中的迎春花了。
龙胆之后,潮湿积水的草地上会开出粉色报春花。多是天山报春,根状茎短小,花葶却高达二十厘米,粉色的小花聚成伞状,娉婷有致。天山报春是孩子们喜欢采撷的花朵,不过采撷时需花费一些精力。天山报春多长在沼泽地,远处看去,沼泽地绿茵茵一片肥厚,偶尔积一汪亮闪闪的水,有牛羊蹄印在上面,不明真相的孩子一脚踩进去,“咕咚”一声,一脚泥。天山报春外,另有一种苞芽粉报春,也是龙胆一样,贴地面而生,开出的粉色小花不如天山报春纤秀,有些憨实,不常见。报春之后,高山上,会有杜鹃开出。杜鹃声势大,不是一片草地可以承载的,一开,就是整面山坡。
一次,我蹲在草地上看龙胆花,被一群同样是紫色的小花吸引。远处看时,以为是另一种蓝色更深的龙胆花,近前,却不是,是紫花地丁。紫花地丁我在别处见过,颜色没有如此深浓,蓝紫的花瓣边缘渐呈白色,小鼻子小眼,还算清秀。眼前所见,却是那种浓得化不开的蓝紫。一直不太喜欢深紫色,还有红色。我在红色中容易见到某种凝滞和僵硬,大约来自童年的一些不愉快记忆。深紫让人窒息,似乎坠入深渊。深蓝加紫,仿佛陷入一场梦,怎么挣扎都醒不来。
说起深蓝,山野中还有一种管花秦艽,同样是龙胆科龙胆属的植物,莲座丛叶,比龙胆要壮硕一些,花朵簇生枝顶,花瓣是纯粹的深蓝。花朵们挤在一起,深蓝就有些幽暗。妙的是它的须根,一律向左扭结,成为一根粗壮的圆柱状,我们叫它左扭根。
据说不卧龙宫卧山林的龙胆花语是“喜欢看忧伤时的你”,年轻人的爱好,“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我看龙胆花,看不出多少忧伤,倒是那小小花瓣上的精致图案令人惊叹。人若要向植物学习,除去学习它们的秩序,还应该学习它们在美学方面的创意:没有一种想法是重复的。
青藏高原腹地,海拔三千米以上的草原,达乌里龙胆常常将花开在八九月份。这些地方,朗晴时阳光照耀,蓝天深远,风冷硬,天气阴沉时,长云笼罩雪山。深蓝色的达乌里龙胆大片绽放,只将一片草原染成靛蓝色。有个下午,我在泽库县一个居民安置点逗留,一排排新建的楼房,楼前预留的草坪内,生长的全是草原上的荒草,披碱草为多。高草披拂,远望一派苍苍茫茫的萧瑟,近前,却见高草中许多小花。达乌里龙胆幽梦般沉静,白色龙胆花仿佛是没有痕迹的时间脚印,一种柔弱的矢车菊似的小花,细茎挑起花朵在草丛娉婷,不知叫什么名字。那时阳光清亮,风呼呼刮过,楼房兀自矗立,不见人来人往,偶尔一只猫走过,脚步轻盈,优雅矜持。
香薷? 青稞? 披碱草
在贵南县的大地上行走多时,忽见青稞,想惊呼一声,又觉不好意思。你看青稞们那样安然,无任何不经世面的小家子气,人只好也表现得矜持一点。手伸出去,捏捏青稞穗头,摸摸叶子,弯下腰,四十五度仰望麦芒披拂的天空。天公真讲义气,将一两朵白云弹到山巅,只留下钴蓝高空,让阳光照耀。大地上,阳光与麦芒相辅相成,彼此成就,似乎阳光就是麦芒发出的,又似乎阳光的样子就是一束束麦芒。因为是试验田,三百多种青稞列队站在一起,你瞧不起我,我瞧不起你,几乎有嗤笑和不屑的声音发出。我的记忆过早衰退,记不住它们的名字,只好以颜色和茎秆的高低来区分。
紫青稞是名副其实的紫色,如果磨成面粉,想必也是淡紫的,有先天的高贵。青稞一旦无芒,光头起来,多少显得滑稽,仿佛夜来一窝精灵,折了麦芒扛到远方去售,却将籽粒遗忘在穗子上。有一种青稞尚未成熟,茎叶穗头已呈黄色,一派少年老成,不知它们的心思是否也简化到零。另有一种青稞,都到处暑时节了,它们还一派青葱,仿佛不愿老去。黑饲麦个子极高,瘦,笔直地生长,不苟言笑,阳光都照不亮它,墨绿。黑饲麦饲养出的牲畜,会不会也很严肃呢,让人忧虑。
青稞穗子都是六棱。六棱这件事情可不一般,我小时候与青稞一起成长,熟悉它们各个阶段的琐事。那时的青稞穗子多四棱,如果青稞田里出现几枚六棱青稞,鹤立鸡群,一眼就能看见。六棱青稞的穗子更具几何形体,籽粒挤得密实,麦芒四溅,气势逼人,我们喜欢挑六棱青稞拿回家用火烤了吃。那时熟悉的青稞品种似乎只有白浪散和肚里黄,六棱青稞叫什么不清楚,我们只称呼它为六棱。现在,眼前全是六棱青稞,找一枚四棱青稞来感怀叹惋一下都办不到。时过境迁,眼前的六棱青稞也不是当年的模样了,它们的穗子修长,在阳光下有礼貌地低着头,自信而谦逊。
慢慢走,一时风过,万千穗头缓缓起伏,手伸出去,抚摸它们,仿佛抚摸猫科动物行走时的脊背,温暖厚实。
车子一路行驶,满眼都是青稞。低矮群山退至远处,初秋的高天下,唯有成千上万的青稞摇曳,成千上万的麦芒反射阳光,成千上万的籽粒忙着灌浆。小云雀三三两两,自青稞田飞起,不出声。麻雀偶尔聚集,鹰隼总是单独行动。路边的羊,将头塞进崖坎上的土坑里吃土,使人思及小镇马孔多的少女丽贝卡。大青马喷一下响鼻,牛群目送我们远去。
此处曾是几度兴衰的青稞种植基地,员工来了又去,去了又回,好在终于坚持下来,柳暗花明。翻新晒场,重建仓库、购买机械;实验、借鉴、推广;机械化、智能化、高效化……再也不是当年我熟悉的那一亩三分地的青稞了,不需要手扶犁把,不需要蹲下身用铲子一棵一棵除草,不需要手握镰刀,汗如雨下,也不需要天色未明便赶去打碾场,风雪裹面。几十万亩的青稞生长在草原上,那几乎是青稞的海洋,之外还有油菜,还有牧草。
披碱草也不再是当年的披碱草了。当年我去山上割草,喜欢割叶子嫩一些的草回家,以为牛爱吃。那些草总是和柴胡长在一起,浸透了药香。鲜绿多汁的草割回来,放进木槽,牛嗅一嗅,歪过头,拒绝进食。那时披碱草多在干燥河滩,个子高挑,蓝紫色穗子微微弯下。我不愿割披碱草回家,觉得它干硬,茎叶缺少水分,牛不喜欢。那时披碱草的唯一作用是当细绳用,摘了野花,拔了醉马草,需要用绳子扎住时,便抽几根披碱草来捆缚。眼前的披碱草已正式作为牧草,在草原上生长,规模盛大。穿行其间,它们将褐色的细瘦种子藏进我的袜筒,要我带走。一如多年前的我,它们也有着远走他乡的愿望。
翌日,日光烨烨,在露水湿重的青稞地边,遇见异常蓬勃的香薷。它们正在开花,穗状花序掩映在青稞的光影里,呈现出深邃的幽蓝。它们茎叶翠绿,仿佛春天才来,它们散发的清芬,一如薄荷,浓郁、持久。
弯腰折几枚青稞,欲带回家,晒干,插瓶。回家也未必会真拿它做清供,不过是眼前这青稞实在诱人,欲罢不能:收获的感觉,人生能有几次?青稞茎秆多节,弯腰,伸手下去,摸到节,咔嚓,一枝青稞在手。仿佛屠戮,却又欣喜,青稞在怀,觉得心安。再采几枝香薷,与青稞搭在一起。我们的向导,一位来自青稞种植基地的男子,接过青稞和香薷,抽几枝披碱草做绳,一圈一圈扎起。这件事我在少年时期就已做得熟练,此刻,我只是看着,看一个古铜肤色的男子,蹲在地边,小心翼翼又笨手笨脚地,将香薷、青稞和披碱草做成花束。
生艾亦生
几场雨后,南墙根的草渐次葳蕤。草类杂乱,新生的,旧年落种的,也有宿根发出的新芽。疏于管理,草的生长顺心顺意。艾草也跻身于此,单薄的身子,灰白,蒙了一层月色似的。艾草的叶子很少有油绿的时候,便是雨后,也总是灰蒙蒙的,仿佛患有某种病症。
艾草生来就不具备赏心悦目的美。似乎可以任意践踏、采折,也可以视而不见,似乎只配生长在乱草之中,点缀芜杂。不过艾草的生长速度会超过其他杂草,它是草中的大个子,身为下贱,却内心要强,誓与兰桂齐芳,白居易当年曾为此纠结不已:
种兰不种艾,兰生艾亦生。
根荄相交长,茎叶相附荣。
香茎与臭叶,日夜俱长大。
锄艾恐伤兰,溉兰恐滋艾。
兰亦未能溉,艾亦未能除。
沉吟意不决,问君合何如。
我们只叫它的别名,蕲艾。听上去是很有历史渊源的名字,仿佛从一条历史的大河漂流而来,沿途上演些小小的悲喜剧,这样的草应该与一些古老事物相连。实际也是这样,它在有诗歌的年代已经生长,在诗歌出现之前,也一定岁岁荣枯: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岁兮。
童年时候,端午节是我们给予厚望的日子。这个节日的前一天,我们折下青杨枝条,插到屋檐上去。气候高寒,便是端午时节,青杨的叶子也没有完全展开。蕲艾也是稀稀拉拉,去采几支,插到门扉上,说是辟邪。年幼无知,不懂世间邪恶,也不明白几支普通的草能否承载种种愿望。只是看着屋檐比平日多几分幽趣,青杨木门框也除去昔日呆板,又是个可以戴香草荷包的欢乐时日,觉得美好异于往常。
那时端午节总是多雨。霏霏细雨可以从早晨连绵到另一个早晨。雨丝一帘一帘,扯不断,罩得天地山水苍茫。刚刚萌生出新叶的树木,刚刚破壳而出的山雀,都在寒冷的雨中哆嗦。我们戴荷包,口袋里揣煮熟的鸡蛋,在细雨中走过河谷,到村庄对面的山冈上去,或者在大树下野炊。布谷鸟总在近处啼叫,我们猫腰过去。似乎再笨拙的鸟也足够警觉,只一瞥,布谷鸟就从我们头上飞过。布谷鸟还是不见的好,不过就是标准的一只鸟,麻褐色或蓝灰色羽毛,小脑袋,长尾巴,没有特别之处。
胃寒,隐隐作痛时,用艾条灸神阙穴和中脘穴,十几分钟就能见效。二〇一二年,多半年时间,每个午后,或者睡前,我都做艾灸。艾灸的方法很多,最暴烈的,是疤痕灸。所谓疤痕灸,就是在皮肤上涂点蒜汁,艾炷置其上,点燃,待燃成灰烬,再灸,施灸时会烧伤皮肤,过后成为灸疮。据说疤痕灸时,皮肤剧痛,此时用手指在施灸的穴位周边轻轻拍打,会减轻疼痛。我自然不用这种灸法。起初,隔姜灸,即在穴位上放一块铜钱薄厚的生姜,再将艾条置于其上。这种艾灸可以防止烧伤皮肤,可以散寒止疼,但艾条燃到姜片时,皮肤还是会被灼疼。于是便用悬空灸,将燃烧的艾条对准穴位,灼疼时离远点,不疼,靠近一些,一个穴位灸十五分钟。有时也灸足三里,增强免疫力。免疫力是否增强,不曾察觉到,每次灸完,胃会变得温暖舒服。
蕲艾的香带些冲劲,不清冽。艾灸停止后,有时想闻蕲艾的香气,便点燃一小节艾条,放在香炉中。二〇一四年,去鲁院读书,走时带一盒艾条。雾霾严重的日子,连着两三天不敢开窗,屋内浊气熏天,掐一点艾条,放在杯中点燃。一次,点燃后我爬在桌前敲字,大约烟雾过大,屋顶烟雾报警器突然大作,保安撞门而入,自此再不敢燃艾条。
二〇一八年端午,水边散步,见到野生蕲艾,五寸多高,移几株回家,栽到盆里。到底是野生草类,很快在盆中茁壮。花盆放在饭厅的窗沿上,背阴,只在夏日早晨有短短的日照时间。日子过得快,蕲艾也长得快。三四个月过去,盆中蕲艾长到三四尺高,直搭到窗户玻璃上去,一窗幽暗。
但没有香气散布到屋里来。起初移栽它们,想着它们可以散发出幽香,这样,我就不用在屋里燃柏香枝或沉香。柏香枝自是天然,但将其点燃颇费周折,沉香一燃,睡意顿起。记得当初在水边,是闻到过蕲艾药香的,何故一到屋内,嗅闻不到。
盆中蕲艾长到一定高度,叶间开出一些灰黄的穗状花序来,不醒目,屋内光线如果不好,细碎的花几乎和叶子没有什么区别。然而终究是花,有时,我坐在饭桌前,盯着它们,会想起里尔克的那一句诗:
我们在此所能
成就的一切,不过是在尘世的
现象中无遗漏地认识自己
柽叶细如丝
单看名字,感觉红柳是一种生活在唐宋传奇里的植物,如风尘三侠之一的红佛女,俏丽,是植物中的侠客。如果继续想象,让它生长在诗词里的灞桥或者长亭短亭旁,身边芳草长川,薄暮烟雨,也觉得好。然而不是。现实中的红柳只生长在沙丘、盐碱地和戈壁荒漠,是一种普通植物,与粗粝苍凉为伴,还有一个怪名字:多枝柽柳。柽柳如果一定要出现在文学作品中,非《聊斋志异》莫属,《西游记》中做个树怪也可以。
据说红柳的寿命达百年以上,根在流沙下纵横生长,最深处可达三十米。原来红柳是可以与胡杨相媲美的植物,只是红柳多为灌木,胡杨为高大乔木。说红柳多为灌木的原因是,有时它也会长成乔木。植物中这样无法断然界定的还有曼陀罗。曼陀罗在南方是灌木,在北方是草本。红柳呢,什么情况下是灌木,什么情况下是乔木,似乎还未确定。
在河漫滩地或者沙丘旁,红柳总是大丛生长。春天来时,新枝抽出,淡紫色,小孩们折下嫩枝,剥掉外皮,一点点用牙尖啃。嫩枝水分充盈,带些甘甜,吃多了,似乎也没什么不适。五六月,枝上开出繁密的浅紫色小花,远远看去,一大串一大串地婆娑。走近细看,酒盅状的花冠五裂開来,袅袅婷婷五枚雄蕊顶着暗褐的花粉,比花瓣还长。红柳花期长,花一直开到九月底。老去的红柳枝呈暗棕色,逢着花开,远望如一树红云翻卷在苍黄中。苍黄的大地往往空阔,风来不来,阳光都白惨惨的,这时候,只有红柳耐得住暴烈和狂躁。
很久以前听到一个故事,说一个小伙子在戈壁滩迷路多天,濒临死亡之际,听到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小伙子想有人声的地方就有希望,于是朝声音爬去,一直爬,爬到一丛红柳旁。饥饿的小伙子于是啃红柳吃,竟重获力量,走出戈壁。
这故事没告诉我们那说话的人到底是谁。倒是《阅微草堂笔记》中记载了一个与红柳有关的传说:“乌鲁木齐深山中,牧马者恒见小人高尺许,男女老幼,一一皆备。遇红柳吐花时,辄折柳盘为小圈,著顶上,作队跃舞,音呦呦如度曲。或至行帐窃食,为人所掩,则跪而泣。絷之,则不食而死;纵之,初不敢遽行,行数尺辄回顾。或追叱之,仍跪泣。去人稍远,度不能追,始蓦涧越山去。然其巢穴栖止处,终不可得。此物非木魅,亦非山兽,盖僬侥之属。不知其名,以形似小儿,喜戴红柳,因呼曰红柳娃。”
另有一个故事说,缺医少药的年代,村里常年患风湿病的老人佝偻着身子,炎热夏季也要穿上厚棉裤,手指弯曲变形。一日老人探得偏方,拄着拐杖去红柳丛,摘些嫩枝绿叶回来熬汤煮水喝,身子竟渐渐硬朗起来,夏季再不必捂厚棉袄。红柳竟是种良药,怪不得老人们将红柳叫观音柳或菩萨树。
书本讲红柳的来历,说当年霍去病大战匈奴,策马狂奔时,马鞭坠地,插入沙地,转眼长成大片植物。这植物枝条细长如柳,红枝翠叶,迎风袅娜,因而取名“红柳”。不过《尔雅义疏》又将红柳取名为“雨丝”:“柽叶细如丝,婀娜可爱,天之将雨,柽先起气以应之,故名雨丝。”
记忆深刻的,是多年前的雨季。高原的阴雨天,雾锁山峰,天地一色。连日降雨,院子积水,鸡在栏内呜呜咽咽,青蛙蹲在门外,欲进不进。母亲坐在门槛上,用红柳枝编背篼。以前爷爷是用另一种灌木编背篼的,步骤颇费周折。母亲缘何不用那种灌木?天冷,我坐不住,屋内屋外乱跑。母亲不说话,红柳枝乖巧地在母亲手上翻转。那种背篼底小口大,系一条麻绳做带子,只能单肩背,背草背粮背小孩。
常走的公路两侧,长满红柳。红柳多枝,花开时节,是一帘淡紫幕墙,悦目之外令人遐想。常常一边走,一边看,三十多分钟的路一晃而过。现在,那条公路需要拓宽,路旁植物多被摧毁,路过时,总是想,绿化时如果再栽些红柳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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