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曾住在非洲一座农场。”穆娜听到女儿卡蒂嘉说道。女儿更喜欢人家叫她卡蒂,尤其是在朋友们面前。穆娜尽力记住这点。那天下午,卡蒂和她惯常在一起的两个朋友,克莱尔和艾米,一直在看《走出非洲》的录像。她们大多数的周日下午都是这么打发的,轮流到每个人家里看录像。反正家里有的是录像带,别的人家还有DVD的。
当电影放完,在故事结尾时常伴随的那阵短暂沉默里,卡蒂跟着便说了那番话。那是某种回声,应和着电影里反复出现的凄婉之声,“我在非洲曾有过一座农场”,说得就像是风景里一声嘶哑的哀叹,将卡伦·布里克森(《走出非洲》的作者)带进悲剧之中。失去的爱,失去的农场,失去的乐园,伊甸园的堕落。随后,卡蒂说出了那句话:“我妈妈曾住在非洲一座农场。”
穆娜想要冲进房间,告诉她们不是那样的。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但她听到就在卡蒂说完之后立马有人窃笑起来,她迟疑、退缩了。她想那可能是艾米吧,惊讶或开心地傻笑着:“你妈真的在那住过?”也许,卡蒂所说的不过是年轻伙伴之间某种显摆吧。
那是在家乡时穆娜童年的一个故事。孩子们还小的时候,他们喜欢听故事。他们有时会催穆娜讲一个,就像是他们已经从她的话中发现了什么线索似的。哥哥贾马尔,总能记住这些故事的细节,说起故事中的人物就像真的认识他们一样。啊,阿布达拉叔叔总是那么在乎钱,是吧?真是小气啊。如今,贾马尔已经长大了,会顶嘴并且彻夜不归了,说是住在朋友家里,但是谁又真的知道他到底干什么去了呢。他衣服上散发出一种令人有点恶心的夹杂着汗水、香烟和廉价食物的气味,这让她联想到年轻人会去的地方。但是当她进贾马尔房间整理要洗的衣服时,他会冲她叫嚷、发火。他就喜欢衣服那样。他拖着杂乱的步子走路,像是他的腿和臀部正在他身下慢慢融化。无论如何,他不再对她儿时的鬼故事感兴趣了。当他别无选择只能表现出兴趣,因为她让他想起了自己曾经时常谈起的某个熟悉的人,他会不停地点头,渴望她尽快讲完,盼着她别像惯常那样任由故事铺展开去。
卡蒂的记忆没有哥哥那么清晰,常常需要别人提醒。是的,你一准知道我在说谁,我那农场主姨父奥马尔,我十四岁的时候还去他的农场住过几周。出人意料的是,她偶尔也记得真切。比如现在,在看了点大英帝国曾经的辉煌和激情之后,她想起了那个农场并告诉朋友们:我妈妈曾住在非洲一座农场。只是事实根本不是那样,没有宽阔的车道、马匹、水晶玻璃,没有仆人,也没有需要去拯救的臣民。臣民就是她自己,臣服于生活和他人,被那些爱她、拥有她的人送到这儿派到那儿,再回到原地。就是这让卡蒂的朋友窃笑的。她很清楚生活不可能像刚才电视里看到的那样美好。不用想她也知道,卡蒂的母亲不可能真的在有着开阔天空和深邃阴影的非洲农场生活过,更别提合欢树的林荫道和灯火明亮的游廊了。更有可能的是,卡蒂的母亲生活过的非洲是你也在电视上瞥见过的那另一个非洲——挤满了人的街道,尘土飞扬的地上到处是紧偎着母亲的孩子。
卡蒂的朋友并不知道她是这么想的,也许艾米并没有窃笑。这让穆娜觉得自己挺蠢的,居然想着要冲进去责骂她们。这种感觉所留下的苦涩滋味,叫她很是驚讶。是因为她年纪大了吗?她听出卡蒂言语里有种恳求——请假装相信我妈妈在非洲的时候就是那样的吧,我呢看上去也和你们一样。也许那根本不是一种恳求,而是卡蒂只能把非洲想象成她刚刚看到的画面,只能想象妈妈过的就是那样的生活。
她们都十四岁了,要是进去告诉她们实情会让她们难堪,尤其是卡蒂,对她们说自己住过的那个农场完全没有那种虚构的奢华,小得微不足道,很接地气,也不在非洲,而是在一个从草地和树叶的气味到最微小的气候变化,每样事物都有名字的实实在在的地方。
自从女儿开口以后,穆娜心头升起的怒火让她无法动弹。随着怒气慢慢消去,取而代之的是懊悔和蔓延的疚愧。如此的愤怒从何而来?毕竟她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她那热心肠的女儿和女儿那些善良的朋友,会为一只受伤海龟或搁浅海豹的命运流泪,却对那些她们学会了认为是活该的人所遭受的令人齿寒的际遇漠不关心。
回忆困扰着穆娜。她无法忘却。她甚至不知道何以某些东西令她无法摆脱。她想知道,大街上那些她所见过的背井离乡的人们是不是也都这样。她想知道,距离是如何使得记忆迥然不同。
那个安排就在穆娜耳力能及的地方做出,但穆娜似乎只是一个不经意的听众,而不是他们所关切的那个人。她的父亲没在家,已经出去几个月了,短期内也不会回来。在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从来不会因为父亲经常长时间不在家而感到惊讶。她习惯了,实际上并没注意到,或者确切点说,只有当父亲住在家的时候她才会意识到。有些事情只有父亲和她们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才会发生,似乎母亲要等到父亲回来才能做任何决定或做什么大事。这也许正是父亲所希望的,又或许是因为他们做任何事都得等着长期外出归来的父亲带回来的钱。后来的岁月里,她觉得父亲不在的时间里母亲也变得迟缓了,这让她和跟她生活在一起的姐姐哈瓦都挺郁闷。
曾经有一次,家庭的重担将母亲压垮,母亲病了。她手托着头坐了很久,抱怨头疼,无法去做哪怕最简单的事。穆娜和姐姐哈瓦踮起脚尖绕着她走,坐在她身边,尽量压低争吵的声音,屋子里安静得只能听见她缓慢的呼吸声。姐妹俩对母亲的眼泪无能为力。只要母亲开始哭泣,泪水便无法止住,似乎要到流干为止。有的时候,她会因为一点小委屈或是小伤痛而哭上一整天,直到最终她们三个都因她们无法理喻的痛楚而哭得不能动弹。
有一天阿米娜姨妈来访,正是那时穆娜听到了要将自己带去乡下的安排。阿米娜姨妈是母亲的姐姐,她说照顾两个孩子太累了,她想要带走穆娜,直到母亲不再感觉那么疲惫。“哈瓦能照顾好妈妈,让妈妈好好休息,恢复健康。你到乡下来吧,我们会给你找份工作的。”
穆娜不记得之后是不是有人提到她会缺课的事,但这是她自己首先想到的一件事情。有几天不去上学了。不到一小时,穆娜就收拾好了够她短住几天的一包行李,这就跟着姨妈向公交车站走去,身上披着父亲上次回家的时候作为礼物送她的那条新丝绸披肩。那是她第一次围那条披肩,所以她记得。农场在镇外不过十五英里的地方,她小时候去过几次,而且她每年都能见到奥马尔姨父四五次,他有时来镇上的时候会来看望她们。她完全不知道自己会在那儿待上几个星期。
奥马尔姨父不怎么笑,但你知道那并不是因为他生气了或者不高兴。他只是不爱笑,虽然当他看见穆娜沿着小路走上来的时候还是笑了。他正坐在带顶的门廊下,用棕榈叶编着篮子。当他听到她们从大路上走过来的脚步声,他抬起头,脸上露出无以言表的微笑。
房子坐落在一个斜坡上,坡底流淌着一条小溪。农场就在房子的背后,沿着小溪的两侧铺展六英亩。穆娜永远记得在农场住的第一晚,以及乡下深沉的安静。那也不是真的安静,会有抓搔声,窸窸窣窣的声响,以及夜里断断续续难以名状地拎着你的心的那些细不可辨的骚动声。那种安静在她出门去厕所的时候无声地咆哮,一头蹿上来死死抓住她。睡梦中,她听到呱呱的叫声,当她睁开眼,叫喊声就消失了,她还听见小溪里青蛙浑重的呼吸声。
他们给了穆娜单独的一间房间。“你要在这里待上几个星期,”阿米娜姨妈说,“就把这儿当自己家吧。”房子很小,只有两个房间和一个储藏室,虽不至于说是棚屋,也就是一座小农舍。在一年中的不同时节,她睡觉的这个房间也会被用作储藏室,因此植物汁液和污溅的痕迹早已渗透到刷白的墙壁里,无法清除了。那扇小窗子装着栅栏,隔着小溪,朝向山坡上的一片香蕉树林。
白天,他们希望穆娜待在阿米娜姨妈身边,还要等着找上她的家务活。她明白这其实是为了监视她,她才十四岁,还是个姑娘。她帮着打扫院子、做饭、洗衣服,还帮着清洗水果,把水果装进篮子里好运到镇上的市场上。一开始是很累人的,但她安于这枯燥的日常,并从中找到出人意料的快乐。到了下午,如果她不是太累,而且奥马尔姨父心情也很好的话,他会示范一些农活给她看,有时还会带她去公路,他们会一路走到一棵巨大的芒果树前,人们在那里等去镇上的公交车。那里还有一家小店,奥马尔姨父停下来和坐在长椅上的人们互相问候、互通消息的时候,店主会为他们煮咖啡。“去和里面的人打个招呼。”第一次去的时候他这么说。那之后,她总是去问候屋子里的女人们,和她们坐在一起,直到奥马尔姨父和树下坐着的男人们的谈话结束。
有一天,另一个一起谈话的男人站起身来,与他们同行。他比奥马尔姨父年轻不少,可能三十出头吧,有着一张笑脸和一双充满好奇的明亮眼睛。奥马尔姨父告诉穆娜,他叫伊萨,是最近的邻居。她跟在他们身后走着,从他们说话的语气中可以听出他们喜欢对方。她后来才发现,伊萨会经常拜访他们,但他现在一直在陪妻子和孩子在奔巴岛看望亲戚。伊萨每次来访的时候,都会和奥马尔姨父坐在门廊里,喝着咖啡谈笑风生。有时候阿米娜姨妈也会和他们坐在一起,他们是那么要好的朋友。她会问候他的妻子和孩子,有时还会把他叫作儿子。
伊萨总会要求穆娜过来跟他打招呼。她没法不注意到伊萨,他会在没人看到的时候偷看她。她没法不注意到他对她的浓厚兴趣。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多天,随着时间流逝,伊萨的来访便成了日常,她的身体也在他的审视和偷瞄下變得燥热起来。他的神色也没那么匆忙了,有一天他给了她一个隐秘的微笑。她回以一个微笑,然后移开目光,很开心。
情况已然很明显,不可能会搞错了。伊萨在的时候,穆娜的出现会让奥马尔姨父看上去紧张和不自在。阿米娜姨妈总会找些事让她做。两人都没有对她说什么。伊萨的微笑和眼神让她既兴奋又害怕,但是既然他什么也没说,姨父和姨妈又是那么警惕,她感到安全,像是在玩场游戏。
一天夜里,伊萨出现在穆娜的窗外。或许那不是第一次了,或许他早就这么做过。窗子高挂在墙上,有两扇木质百叶窗。她第一次到这儿的时候,害怕乡下夜晚的黑暗,她把两扇百叶窗都关上了。后来,她便习惯了留其中一扇开着。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她醒了过来,两眼直接望向窗户。夜空中的微光足够她看到窗口有个人头的轮廓。还没来得及用手捂住嘴,她没忍住惊恐地倒吸一口气。只是一瞬间,她就意识到了那是伊萨。她定了定神,似乎还没睡醒,不一会儿她听到了他的呼吸声。她意识到,一定是这呼吸声里紧绷的质地惊醒了她。过了一会儿,人头消失了,她不敢去关窗,唯恐在关窗的时候被他伸进手来捉住。这一夜的大部分时间她都无法入睡,面朝着窗子躺在那儿,时而打瞌睡,时而醒来。
第二天早上,穆娜走过去往窗外看,只见地上有一小堆硬土,他可能就是站在上面朝里望的,尽管如此他可能还得吊在窗子的栅栏上。那天下午伊萨来访时,她待在院子里,喊着打招呼的时候,她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那天晚上,她把两扇百叶窗都关上了,醒着躺在床上,等着他。她听到他来了,感觉到他的一只手放上了百叶窗,想要推开。“别躲着我。”他用温柔的声音乞求着。她躺在黑暗里,聆听着他的呼吸。过了一会儿,随着他的手松开窗上的栅栏,她听到那轻轻的“咚”的落地声。她无法承受这件事带来的恐惧,第二天早上见面的时候,她告诉了阿米娜姨妈。姨妈好一会儿没说话,只是显得很难过,似乎穆娜给她带来的是至亲去世的消息。“什么也别告诉你姨夫。”阿米娜说。
姨妈让穆娜把自己的东西准备好,不到一小时她们就走在了去芒果树下公交站的路上。奥马尔姨父不明白她们为何如此火急火燎。“发生了什么事吗?”他问道。
“没事。”姨妈回答说,“我只是忘了我答应过今天要把她送回去。你也知道,她在这里已经待了几个星期了。”
穆娜听到卡蒂在叫她。“你在哪儿?”穆娜喊道。
卡蒂走进厨房,十四岁的年纪,笑吟吟的,绝对地安全。她走到穆娜正坐着回忆往事的桌边,从背后偎着母亲,她的长发在母亲头边洒落下来。
“你在干吗?”卡蒂边问边吻了一下妈妈的头顶,随即又退了回去。没等妈妈回答,她又说:“我们要去艾米家玩儿,三两个小时后回来。”
“不是你说的那样,那个非洲农场。”穆娜说。
“哦,你听到了呀。”卡蒂说,“我只是忽悠她们,想让她们嫉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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