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赐
在城边古宅
一束光,使我停了下来
忽然上升的是前所未有的肃穆和宁静
我像是闯入某种神圣,仿佛那逝去的神思
还在
那被时间掏空的又回到时间
墙边太阳花,像是一直开在那里
我弹起石柱上的灰尘,它们曾
经过多少人,而斑驳的木门
又停着多少秋风和悲痛
那些灰砖,枯败的雕花,仅仅一个转身
错过了多少时空
这个下午,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又是什么先于我到达,就像身体里
那些陌生的光
喀拉喀什河
那踮起脚尖一再接受闪电的是
喀拉喀什河两岸的芦苇
那用尽一生盘亘流沙的是昆仑山脚下的
三芒草
那吹动灵魂的是用鹤做的骨笛
喀拉喀什河,要噙住多少月光才能
喂养一条墨玉之魂?
流水要用去多少缘分,才能见到石头开花
在世间,我们都是有执念的人
你看,月亮被流放了亿万年
还在喀拉喀什河的上空
喀喇昆仑山的冰雪
谁也不知道在峰顶待了多少年
我回到喀拉喀什河,岸边磨玉的人
终有一天
要把自己磨成玉粉,而转山的人
把自己立成了喀喇昆仑山的石头
喀拉喀什河,一生不长不短
白鹭飞过,那是枯水开出的雪莲
长寿老人
终于看到那片
擦拭昆仑山石头的云了
那时,我坐在泽普的法桐街上
那些耗尽大把时光的长寿老人
都是活成神仙的人,已经没有什么
让他们困惑
连皱纹里的老年斑
都在像浮尘一样脱落。她实在太老了
还是她不再老下去了
一个记忆比提孜那甫河还要长的老人
她把身体里的风霜养成夯土
把记忆一遍一遍地倒进河里
她已经快记不起他的样子了
她把他豢養在核桃中,每年拿出来一次
“他是喀拉喀什河挖玉石的人”
我在看那片
擦拭昆仑山石头的云时
她也在看,坐在漫飞的黄叶间
她越来越亮的眼睛
像是嵌进比昆仑山更古老的石头里
时光之镜
这里的长寿老人说
胡杨是西王母种在人间的星辰
在众多的胡杨树中
找到一双并蒂叶
就能把秋风挂在叶尔羌河
提孜那甫河漂洗
就能洗出一粒粒金沙,就能听到
沙漏转动
我一定是误入了时光之镜
漫卷的飞叶,是不是从周庄梦蝶里
飞出的蝴蝶?
而苍老的树皮,没有时间
此时,谁站在飘着金子的河边
谁就能看见远逝的岁月
看见时光大河中鱼雁飞翔
一生中那些悲痛的事情
都已成为静谧的过往
石头
在昆仑山,那个坐在我对面的男人
一直吹着一把褐色的笛子
哀婉而苍凉
像是风附在山壁上,低声呜咽
他卷起笛子中的长风
线团一样收进包里
压低的帽檐下,他讲起民谣
孤独和酒精
火将他的脸和头发照成红色
他堆起尼玛堆,捧起一块白色的石头
放在额头,默念
他把它放在尼玛堆顶时
我忽然有些心动
就像我的灵魂在他的石头里
迷迭香
那个夏天,我把一束干迷迭香
插入蓝色的空酒瓶
放在书桌的右边
移到书桌的左边,就这样
来回移动。没有人知道
我用水豢养一个
虚无的爱人
我沉迷迷迭香的麻醉
在浩荡的植物香中,迷恋
你嘴唇上的黎明
窗外的玉兰谢了,槐花开了
鸟鸣也在更迭
我还坐在窗前,等迷迭香的叶子返青
像在沙尘中
等那些绝望的黄昏,枯萎的花朵
抽出干枯的时间
在人间
你梦到我时
我失踪在你的梦里
人世浩荡,你只能抱住一怀秋风
生活的瓦片堆满清晨,像一面
疼痛的镜子
(我们交换灵魂,我们跳进深渊)
天山的雪莲开了
我在隘口喊你,喊一次
隘口就窄一寸,喊一次
山就陡峭一次
守山的老人说,心空了,就会住进风
它填满一副又一副骨头。他说
昆仑山是人用风寒堆起来的
我知道,说一次念你
就伤你一次,说一次爱你
就负你一次
这一生,我们都在辜负时间
我也试着想
如果我们什么都不顾,人间能不能原谅
可守山的老人说,昆仑上装满风霜
从来不移,也不喊痛
地球之耳
它还在倾听荒凉的声音吗?
罗布泊,枯死过多少流沙、飞鸟的骨头
在它洪荒的耳郭晾干了多少灵魂
仿佛地球内部,不为人知的秘密
一个叫斯文·赫定*的人
擦去竹简上的灰尘
就像擦去楼兰古城器皿上的体温
被沙子洗净的白骨,分不清
谁是盗墓者,谁是墓主
一只地球苍凉的耳朵曾听到什么
它干涸的耳蜗,又深埋了什么
如果我,参透了一个谜底
会不会,身陷秘密的耳垂
——再也不用去想时间和永恒
罗布淖尔*,地球失聪的耳朵
白色的大气
运来一座漂移的海市蜃楼
*斯文·赫定(Sven Hedin,1865年-1952年),瑞典人,世界探险家,于1900年发现楼兰古城。
*罗布淖(nào)尔,即罗布泊。由于形状宛如人耳,被誉为“地球之耳”,又被称作“死亡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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