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对草原有着某种敏感的人。
当我站在紫阳峰上,望着一片碧波起伏、峰脉绵延的草原时,体内涌起的是惊艳般的感觉。这是南方,群山交错的南方。
这是湘桂边界湖南城步苗族自治县的南山镇,当地人称之为南山牧场。海拔两千米的高山上,怎会出现一片草原呢?当地的朋友说,这是一片人工草原!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这里的人穷则思变,发现南山上气候温润,觉得可以开垦为草原。他们到北方学习技术,改良了土壤,但草长得不茂盛,牛羊吃不饱。后来当地人又大胆想象,购买了进口的豆科类优质草种种植,草籽适应这里的气候,叶子长得硕大,牛羊下奶丰盈,如今周围县里、附近省份都喝到了这里产的牛奶。
啊,草原还可移植?见我疑惑,友人没有直接回答,笑着讲起一个故事:当年红军渡过湘江,经此去贵州。翻越山岭时,队伍中的大胡子王震说,这个地方美丽宜人,以后可以做家园的。多年后,城步人想起王震的话,便派人到北京找到他。老革命记忆犹新,说,我没有更多的物质支持,给你们一棵草还是做得到的。五十年时光,草原有了模样。
队伍、草原、家园,这些符号在我心里交替闪现。我被击中了。我的青春被草原露水打湿过,又在奔波中把草原丢失了,我一直在努力寻找……
一
草原一直是年轻的,老去的是从这里经过的人。我从南方踏入北方广袤的草原时,跟草原一样年轻着。记得排长说,草原是丰富的老师,为你指引着要去的方向。当然排长也年轻着,他也被他年轻的排长这样教导的。
排长告诉我们,草原无粮,但饿不死人;草原无路,但不会让你迷失。小组生存训练时,我十分恐慌,茫茫草地,哪有活路啊!排长提示说,草原上那么多的小动物,它们都快快乐乐,总有活法。后来追着动物跑,它们总是带给我们惊人的讯息。也有人偷懒走捷径,用钱和物品换走牧人的食物。排长批评说,没有牧人怎么办?牧人没有东西吃怎么办?后来便没有人这样干了。迷路的时候,排长叫我们用望远镜找远处的炊烟,牧人一般会燃烧牛粪,你能依此找到卓玛,但别把阿妈喊成卓玛,那很麻烦的。可是雨天的炊烟不好辨认,很多次我将云雾当成炊烟,白跑了半天。排长从未望走眼,他说雨天靠闻,燃烧的牛粪气息会飘过来。于是闻牛粪也成了一门功课,为了活命,谁也不敢懈怠。我也总结了很多经验,有时实在找不到路了,就想办法找到水流,沿着水流总能找到出路……
千年古训曰:逐水草而居。这是一种活法,可是我没记牢。
草原深厚,包罗万象,让我提前成熟起来。人一成熟,危机随即而来,我不习惯城市生活,想找回草原,却身不由己。无奈中,我开始大量阅读,尤其是草原题材的,在这块同样丰茂、同样芬芳的草原上,我遇到过很多骑士、牧人、过客和流浪者。最早相识的是屠格列夫,他的随笔集《猎人笔记》中,草原风光描写细腻,中间一章叫《白净草原》,最后一章叫《森林和草原》。我以为这样像是回到了草原,继续接受滋养。
有一次,我无意间遇上了骑马的兽医艾特玛托夫,他是吉尔吉斯斯坦草原上的人,竟会写小说。第一次相会,他向我讲述了漂亮嫂嫂《查密莉亚》的故事。
小说以“我”创作的一幅油画开头——在遥远的群山上方,秋风催赶着片片疾驰的行云。近景是一片赤褐色的长满艾草的草原,路旁是已经干枯的、被踩断的密密丛丛的芨芨草,顺着被雨水冲洗过的车辙,有两个人的脚印伸向前方……故事就这样拉开了,景物清晰、栩栩如生,尤其那句“再走一步,就会跨到画框外面去了”,动感逼真,风趣传神。
想不到,这个句子从此影响了我。我多想跨一步,不让框子框住。
这篇小说我读过多次,草原上怎会出现这样的故事!美丽的查密莉雅被其貌不扬、身有战伤、只能赶马的男主人公丹尼亚尔的歌声深深牵动,她超越世俗伦理,跟随歌声飞走了。小说的结尾,艾特玛托夫的笔又回到了开头的那幅油画上——但愿我画的每一笔,都飞扬着丹尼亚尔的歌声!但愿我画的每一笔,都跳动着查密莉雅的心!我的心也与之跳动着,像是被查密莉亚吸引了,她是一个从低处打量男人的人,她的目光里充满深情、理解和体谅。
我觉得艾特玛托夫是无比幸福的,在草原上自由自在地游走,虽然每天跟牲畜打交道。我甚至渴望也能当一名草原兽医。当出现去西部荒原任职的机会时,我努力争取。愿意到草原上奔驰,哪怕再天气恶劣、任务再艰巨,却未能如愿。
我有点沮丧,只有经历过才知道失去的遗憾。从这时起,我对艾特玛托夫的作品有了依恋,还把小说中一些如诗如画的片段抄写了一遍又一遍。草原露水濡湿了我枯燥的心灵,我正风华呢,也想遇见查密莉雅。
二
有一年去阿克苏边防线,望着钢蓝色向西绵延的天山山脉,我不住地遐想,再过去就是艾特玛托夫的故乡了,那边又是什么样的风景呢?写过《金草地》《金牧场》的张承志说:“艾特玛托夫主要依仗的是真正的抒情艺术。那大段大段的描写,满掺着马经草经的描画、歌唱、联想,真是太美了。出了天山的作家凭仗的是神奇的天山的靈气,那是无敌的艺术……”二○○四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艾特玛托夫的《草原和群山的故事》,我兴奋得一下买回五本,送给了几个朋友,不管他们喜不喜欢,反正不可拒绝草原。
北纬很多从草原走出的人,都深深眷念着草原,他们都想返回,可是身体被限制了。但有一个普遍的举动,他们愿意用笔描绘草原风光、传诵草原上的故事。有的年轻时候就已动笔,有的到晚年还顾盼着这块绿地。
为什么他们要恒久地书写草原,除了不可散的开故乡情结,我在阅读比较中发现,他们的草原书写各有独特的生活经历,更有精神相通的地方。
在小说《草原》中,契诃夫离开都市回到童年的顿河草原,醉心清晨、黄昏和夜晚,描绘出了草原上牧羊人、犹太人、教士、夜间雷雨、客栈、运货车队、飞禽等元气淋漓的画面,笔下情感奔放,汪洋恣意,无拘无束。果戈理的《狄康卡近乡夜话》,是一部关于家乡乌克兰米尔戈罗德县草原乡村的故事集,以明快、风趣和诙谐的笔调,赢得了读者的喜爱。高尔基也写过一本中短篇小说集《草原的故事》,去年我买到巴金翻译的浙江文艺出版社的再版,附有一篇他一九九五年校对的后记。巴金写道:“这本小书唤起我对俄罗斯草原的渴望,对自由的渴望。每当我受到现实生活折磨的时候,我就想到俄罗斯草原沁人心脾的香气。”这种诠释,理性与感性兼具,让人豁然开朗又熨帖心灵。
我喜欢艾特玛托夫对草原的优美描写和抒情,实质上是被他笔下的自由氛围感染了。他崇尚自由豢养、自由劳动、自由穿戴、自由歌舞、自由饮食,甚至自由爱恋——在《查密莉雅》中,他竟对一场婚外恋予以理解和认同!草原宽阔,容下了许多难以容下的人和事。艾特玛托夫赢得读者喜爱的原因也在这里,他一直以草原牧人身份与人平等交流,笔下充满温情、宽容和自由。他的语言十分入心,具有浓郁的感染力,读者觉得是在写自己的命运。
后来,我接触了更多的草原作品,有一个共同的向往呈现在书里——草原般辽阔的自由。
这是一种草原气质,于作家不可不有的气质!
草原上只有绿草、白毡、牛羊和零星的牧人,宽裕的人家还有一辆马车和这匹马死后做成的马头琴。远远望去,草原上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可是,从没有人认为草原贫乏、没有欢乐,也不会有人认为草原缺少生趣、情感单薄。草原如此简洁、如此空阔,又如此丰富、如此奇幻。作家们经年累月地书写,毫无保留地赞美,怎有那么丰沛的源泉从草原汩汩流出?
对,泉水,答案就在泉水里!艾特玛托夫的小说《骆驼眼》就是写一口形似骆驼眼的泉水:“草原上的泉水有时像人的心灵,当心灵是明净的而充满了幻想的时候,它就变得那样深邃——深邃得能容纳下周围整个世界。”
心里明净,才能幻想。有幻想,才有自己的世界。
我开始了写作,想要建立自己的世界。草原是不负人的,生活中到达不了的草原能在笔下呈现。但我被草原表面的东西深深迷住了,忽视了草原气质的涵养,以为随心热爱就是自由自在。
那时,我没有经验和能力去觉察,太年轻了。
三
有一天,我了解到,艾特玛托夫原来不叫这个名字。他最初叫艾特玛特,是有着吉尔吉斯民族传统的一个名字。随着名气的增长,他觉得草原太小了,要去莫斯科发展,便改叫了俄语式的艾特玛托夫。也许,这能让他迅速融入莫斯科这个繁华的大都会。
后来,有了互联网,我更加方便了解艾特玛托夫。他的现身率较高,比如他获得文学奖,出国旅行并发表重要演讲等。他的作品风格发生了变化,勇猛批判社会制度,笔下呈现的多是政界竞争、角逐和灰暗。苏联解体后他改变了身份,先是担任俄罗斯驻卢森堡大使,后被任命为吉尔吉斯斯坦总统委员会委员,还担任过驻比利时、欧共体和北约的大使。艾特玛托夫好像从马上跳下来,骑着摩托车奔上了水泥高速路!
此后,人们再没有读到他散发草原气息的作品,偶有一些文字出现,多是宣扬西化的基调。二○○五年吉尔吉斯斯坦发生“柠檬革命”,艾特玛托夫等既得利益家族成为国民批判的对象,他不久忧郁患疾,二○○八年在德国去世,享年八十岁。他的祖国没有忘记他,将他接回来,安葬在首都比什凯克附近的一座公墓。
艾特玛托夫在《查密莉雅》的尾声里借叙述者抒发心声,“我要穿过草原回到自己的村子,我会在村里看到新的色调的”,可他再也回不到草原了!
在草原生活过的迟子建,十多年前写过中篇小说《草原》,很多读者认为是向艾特玛托夫的致敬之作。面对这位失去了草原的前辈同行,她毫不掩饰自己的观点:“听说艾特玛托夫后来的作品风格倾向于诺奖的喜好,这是不必要的,在我们心中他已是诺奖大家了。”二○一九年,迟子建出版一本小说集子,取名《草原》,可见草原在她心中的情感指向。
此后很长时间,我没有写出什么东西,尤其是草原题材的。我觉得我不懂草原,看到的是草原留在纸上的模样……
四十二岁那年,我去俄罗斯旅行,参观了莫斯科的一个现代文学馆,里面竟陈列着艾特玛托夫在草原的生活照片、各种作品和荣誉证书。他是苏联时代获得文学声誉的,习惯用俄语写作。我看到他厚厚的、泛黄的手稿,笔迹飘逸,好像在草原上奔跑;而修改的地方,墨影重重,似有心事。我還看到俄文版的《草原和群山的故事》集子,在《查密莉雅》的篇首页,配着一幅速写画,再现了那个在草原上奔走的人差点跨出画框的姿势。见到这幅画,我的心软作一团,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四
紧跟艾特玛托夫的脚步,在他转换身份不久,我也面临一次人生的抉择。此刻,草原的向心力变得微弱了。我担任军队记者,喜欢用新闻与文学相结合的方式写作,还算是文化人身份。我在省城的机关工作,基层部队分布陕甘宁三省,脚步踏过的地方,我都视作广袤的草原。后来,因为遇上南方的“查密莉雅”,我迅速、执意地离开了这片草原。
离开北方的时候,我扔下了许多不菲的生活器物,却把阅读过的、还没阅读的关于草原的书籍一包包托运了回来。这是营建草原的技术指南,不可不有。其中有一捆新旧不一的《解放军文艺》,我不时翻出来摩挲,这是我的一片水草茂密的原野,因为我心仪杂志上的刊徽——一个战士奔马投掷长矛的造型。这是雕塑家凌春德一九四八年的作品《前进》,他后从中央美院的讲台入伍,到朝鲜参战,退伍后重返中央美院。他是一个知晓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人。很多次,我回身聚力起跑,要把矛投得更远一些,来一个横枪立马、开疆拓土,但最后成了堂吉诃德,被撞得稀里哗啦、身子散架。
这时候才发现,我只有马和矛,没有草原,前方是林立的壁垒。
那时,我想去文化单位谋职,提着不少作品找到相关管事人,他们呵呵发笑,说拿枪杆子的还能摸笔杆子啊!我只得根据安排去了行政部门。
一个习惯以文化价值作出判断的人,在宦海中能有多顺畅呢?这些年,理想和现实的碰撞让人难以安定,我被两种力量撕扯着,两边都不尽如人意。我想过狠心返回草原,却寸步难行。我难以拒绝豢养。
我孤独地写下去,倒不是要证明什么,是想走远一些,看看还能望见什么异样的风景。我写了不少,却没写出一篇关于草原的文字。我不敢下笔,怕玷污草原,心灵不纯,笔头不净。
而北方那些草原坚守者,在寂寞中开出一朵朵绚丽的鲜花,留下了草原的传奇和风流,呵护了草原的尊严。我很羡慕,甚至嫉妒,他们都有自己的草原,成为贵族。他们的存在,让我清醒地感知到,身边还有多少一贫如洗、内心坍塌的穷汉、丑鬼和表演者!
我属于哪一类呢?
有段时间,我爱上数码单反相机,图文并茂的方式也是一种寄托。我发烧得厉害,用微薄的收入买回一堆进口器材,认真地捣鼓,经常外出跟朋友比拼,炫耀一张得意的图片,那是我的心电图啊!过了几年,又没兴趣了,器材上长了霉斑,一年都不碰一次。时过境迁,此种器物无法表现我内心的律动了。我努力调整自己,后来去山区修建公路,事务性的工作让我稍感踏实一些,尽管很累。我对这些蜿蜒弯曲、绵延不断的公路不仅付诸了感情,当然不是我做公益事业有成就感、自豪感,而是这些交错延伸、没有尽头的山路,释放了我内心的欲望和炽热。我也怀有一点私念,期望这小路带领我抵达一方草原。可是失败了,路是水泥浇成的,硬邦得磕人,我一个文化人,玩转得了如此魔幻、如此现实的工程项目吗?
我生活在岸芷汀兰的地方,与屈原行吟的是同一流域,不同的是,他颠沛流离、食不果腹,我依然穿戴整齐、精致体面。我跟多数人一样,靠娴熟的掩饰,一天天地浪荡着。
不自由的心境,让我越发逼仄和郁闷,生活少不了磕磕碰碰,不是七零八落,就是撞开无以缝合的黑洞。最后,“查密莉雅”也离去了。也许原本就不是,只是我依据纸上册页的幻想。查密莉雅活在草原上呢,每个生命都有其赖以存在的土壤。
我看到街上流行一种现代画,利用阴影立体效果,让人物的手脚或头伸出画框,动感、有趣。事实上,毫不需要技巧,我已一个趔趄摔出了草原画框。我回顾,我定睛,是艾特玛托夫在后面推了一把。我每夜失眠、要么多梦,偶尔会梦到他,画面清晰,如立眼前。
借用一句时尚又俗气的话说:我用一片草原怀念你。
五
我以为,再不会遇到草原了。我说的是那种物我两忘、安定心灵而非旅游观光、热闹一时的地方。看到南山草原,尤其听到其中的传奇经历,我心里变得惬意起来,决定要住下来,感受一下久违的草原气息。
我们住在南山镇上的一个旅馆里、朋友们去参加篝火晚会了,与苗族人起舞欢唱,唱的是山歌,跟草原长调有点相似的苗语歌子,从劳动、饮酒、家园、朋友,唱到牛羊、苜蓿草、恋人、母亲和祖先。我远远地听着悠扬起伏的歌声。我觉得这是他们自己的歌、心里的歌,因为迎接客人,唱的都是自己的生活经历、年复一年的日光风影!
眼前的牛羊、綠草、粪疙瘩、火堆、蒙古包和含着膻味的空气等,好像复制过来的一样。望着这些遥远又真切的草原符号,我想,草原是可以重建的,跟他们一样,只要心里想着。
散文作家冯秋子说:“我在北京生活二十多年了,比在内蒙古生活的时间长,但我写蒙古高原的人和事比写北京的多。我说不清是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心里埋藏了一些歌,有一天,当我能够唱的时候,出来的声音是蒙古高原的。”
自由展放,莫过于随心说话,表达真实想法,流淌出内心的歌。人们常把好作品称为作家发出了心声。一个好作家也是一个好歌手。
这让我下意识地思量起一个有点陌生的词组——草原气质。好像,此刻有那么一点若即若离、倏远倏近的感觉。
我生活在南方闹市,我们拥有的更多,生活更加火热,但我和很多文友觉得笔下不够开阔,好像被什么框住了。
草原用一首歌,回答了我的很多困惑。能不能实现理想,不在拥有更好的条件、更多的素材、更新的技巧,而在简约、虚空和宁静。掌握了这个培育草原气质的技术方法,迈一步跨出框子,就不是什么难事。
我庆幸,及时来到南山小镇,虽然四下漆黑,心里却越发明亮——有爱,没有什么地方不可以抵达。
我喝下一大口牛奶,紧闭着嘴唇。我给自己鼓劲,在我还没有衰老之前,希望能在自己的笔下,呈现一片不算辽阔,但有露水、有样子、有尊严的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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