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时候,我的写作陷入了僵局,总是不能更深入地进入人物内心,故事流于表面的起承转合。电脑里躺着七八个写废了的短篇,改来改去,都是在故事的外围打转,我自己很清楚正在做无用功。春天快结束的一天,我和杨华见了一面。那次见面后,我好像进入了另外一个层次,夏天还没有结束,那七八个短篇已经有了进展,有两个甚至写得很顺利,好像有人握着我的手写下了那些文字。
我的意思不是杨华教会了我写作,是我跟她的见面,使我想到了一些事和人,那些事都是早就发生过的,那些人也是早就认识的,只是与杨华的见面促使我换了一种心境再去打量和琢磨,就有了新的发现。
她发微信约我见面:周末我们去新北大学校园里的一号餐厅旁边的调剂餐厅见面吧,顺便回忆一下读书时的青葱岁月。
当时我正无所事事地发呆,可我也不想去,觉得那是浪费时间。在新北大学自费读书时,我和杨华是同班同学。我和她关系挺好,她是文艺委员,我是学习委员。毕业后,同学们都忙着找工作、挣钱、谈恋爱、买房子、结婚。有好几年我们都没什么联系。
偶尔能从同学那里听到她一星半点儿的消息。我和她最后一次见面是三年前,有个同学从南方回来探亲,顺便招呼在新北市的同学聚一下。那时我刚从报社辞职到杂志社上班,吃饭时我去晚了,因为有事又提前离开了。
很快她又发了一条信息:老同学,好久不见,我要给你说说我的事,这个春天都要结束了,我们应该见个面。
我从她的留言里读出了一些追忆过去的意味。是啊,我们都老了。那时候来新北大学念自费大专班的,大多是高考落榜生。转眼十年过去了,我们都要步入中年了。
我从来没有像讨厌在新北大学上学时那样讨厌过一段生活,讨厌过那时的自己。然而,那天下午走进新北大学校园,看到很多地方都变了,我居然有些怀念记忆中的校园。校园大门的位置变了,路边的植物也不是原来的模样,作为院墙的围栏也更换过,图书馆、宿舍楼和教学楼都在,还是原来的样子,但都有些旧了。我开始想念那段时光。
杨华坐在靠窗的位置,端着杯美式咖啡,看着窗外发呆。我走到她跟前,故作仰慕崇拜状,略显夸张地说:美女,我可以坐在你对面吗?
她转过头来,不自在地笑起来。
她很漂亮,皮肤白皙光洁,眼神明亮,和我记忆中的有些不同。不止皮肤,现在她挺拔了许多,即使坐着也能看出,那不简单是瘦了的结果,精神状态也和原来不一样了。黑白相间的时装连衣裙,头发剪短了,染成栗色,浑身上下透着利落和清爽。
你的状态真好啊,我对她说。
你也是啊,她说。见我没有什么反应,接着说,你的状态一直都很好啊,当年就是我羡慕的对象呢。
当年在同学中,我才是那个热情、自信的人。那时我十九岁,不爱和同学扎堆嬉闹,也不喜欢参加班级组织的活动,就爱看书,爱谈论电影、诗歌、绘画。杨华不爱说话,好像总在听我侃侃而谈。她比我小一岁,大学没考上,家里有点钱,不想让她太早工作,就让她读了这自费文秘班。她那时候脸圆圆的,有点婴儿肥,显得可爱、憨厚,当然,有时看着也有点蠢的意味。
我们说起了各自的近况。我对自己的现状不太满意,几乎不发朋友圈。她说都看不到你在忙什么,我说得大而化之模棱两可。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过得不好,我的自尊心受不了别人的同情,我曾经是那么心高气傲和理想主义。
杨华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小心思,她充满了讲述的欲望。她说起了九岁的女儿,从小姑娘第一次去幼儿园时伤心欲绝的哭泣说起,以如今有点早熟的青春期的古怪结束。接着她又讲起了在保险公司当讲师的丈夫,他和她聊天时那种对生活点滴的感悟和满足。她说到和丈夫的点点滴滴,我总觉得气氛有点古怪,低着头喝水。她完全没有在意我的反应,依旧声情并茂。我只好抬起头来微笑一下,以示我还在听。
我叫来服务员,点了鱼香肉丝、红烧鱼块和米饭,这是我们当年都喜欢的菜。
后来她还提到了自己在联通公司当部门经理的工作,那些刚毕业的大学生什么都不会干,自尊心还强,连好好说话都不会。
我坐在她对面,听着她的讲述,慢慢地我也觉着挺有意思,丰富了我的想象和对他人的理解。她絮叨的这些细节就是生活吧,和我不一样的生活。
一个半小时过去了,在她活色生香的讲述中,间或也抱怨孩子不听话、丈夫工作辛苦、自己不被下属理解,我渐渐听出来一点儿炫耀的成分。
她只顾着讲话,没怎么吃。鱼香肉丝被我吃了三分之一。菜还是那些菜,味道也几乎没有变,但我已吃不出当初那种喜欢。我喝着柠檬水,看着她还在热情地讲述,暗暗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敏感,也许她并非存心炫耀,更不是示威,可能就是需要认同,需要老同学,尤其是我的认可和祝福。
上学的时候,我们相处愉快,我会把我看过的书和电影推荐给杨华看,会叫上她一起去看画展。学校图书馆和学术交流厅的每场画展我都去看过,无论是国画展还是油画展,甚至還看了两次现代艺术展,虽没看明白,但还是喜欢去看。后来我想,也许正是不明白才喜欢吧。
我们之间还有一些特殊的经历。大三的时候,杨华发现林建苇另有所爱,和一个漂亮的辅导员都要谈婚论嫁了。她痛苦不堪。我陪她喝酒买醉,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也许是在我的鼓励下,她说了很多林建苇的不堪。在她的描述中,一个抠门、会算计、自私的林建苇活灵活现地呈现于各种细节中。我说,对呀,所以离开他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陪她度过最难挨的几天。
人们都说文秘专业就业宽泛,不只做文员,还可以当老师。我不喜欢这个专业,觉得秘书是个伺候人的活儿。当时我劝杨华学点别的,让她找找自己的兴趣所在,在上面用点时间和精力,以后就不会被动,就能过上自己喜欢的生活。那时我自视甚高,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尤其和班里那群叽叽喳喳的女生不一样。杨华经常组织同学们搞活动,今天唱歌明天跳舞的,我都找借口推辞了。当时我没有按照父亲给我规划的路去走,我想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我想证明,做自己喜欢的事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我想,当时在她内心深处,并没有意识到什么是她想要的,在我看来,她当时的状态不太好,遇事没有主见,浑浑噩噩地混日子。我见证了她的混乱生活,还怂恿她离开林建苇。毕业后我不只很少和她联系,我和其他同学也很少联系。我没有做文秘工作,也没有当老师,刚毕业的那几年,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换了好几份工作,每份工作都干不长,去年索性辞了职,在郊区租了房子,读书、写作,为我想要的生活忙碌。
她从来没有和我提过后来的事情,诸如林建苇怎么和杨柳梅结的婚,怎么离的婚,这些也许她不知道,也许知道,但又有谁真正在意这些呢?至于她和林建苇又是怎么在一起的,她没说,我也没问。她聊起现在的生活琐事时,提到她丈夫和孩子,我总感觉有点别扭。
那时林建苇二十八岁,高大英俊,从新北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没有几年,担任我们的班主任。他家在北校区家属区,我们的教室和宿舍都在南校区,两个校区只隔着一条马路。他是班主任,又住得近,经常在晚自习时来教室转一圈。据说他父母是通信管理局的领导。
就在我们要毕业的那几天,林建苇因为和学生谈恋爱被学校通报批评,听说是因为他父母的关系,才没有被开除。当时我还给杨华说,幸好你和他分手了,这个糠心大萝卜不知道和多少个女生有染。
最近我常常想起你,想起在新北大学读书的那几年,漫长的讲述后,她慢悠悠地对我说。我看着她,没有搭腔,琢磨着她的话。这句话好像应该饱含深情,此刻由她说来语气却异常平淡,看着她神色如常,我竟分辨不出这种回忆给她带来的究竟是愉快还是不舒服。我终究拗不过自己的好奇心。
你丈夫林建苇……
他呀,就是个有勇无谋的莽汉。
临毕业时,他的那个记过处分……
嗯,我知道。她笑了起来。
我有点莫名其妙,她怎么能笑出来呢,那封揭发信就是说她和林建苇呀。
也许是洞悉了我的心思,那封揭发信是我写的,她说。
我惊讶地看着她,这个女人,此刻完全是个陌生人,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杨华了。
为了报复?毕竟你自己的名誉也会受损呢。我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和不解。
给林建苇一点儿教训,也为了我的计划。
你的计划?
对,我想嫁给林建苇,可是他已经要结婚了。和自己的学生谈恋爱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当送他的新婚礼物吧。
你怎么就能断定他会离婚呢?我心里暗自惊叹这个女人的心机。
为了想要的生活呀,付出努力和心思也是值得的。她有点得意又有点揶揄地看着我。这不都是你当初教我的吗?家庭稳定,丈夫爱我,女儿可爱,还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现在我就是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这些都要谢谢你呀。说到这里,她笑了。
当年我是教她找到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争取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她显然曲解了我的本意。我明白了,自己过去小看了她,还自以为是地教育她,认为她忠厚、愚钝、傻得天真。
想到她要约我在这里见面的缘由,我突然理解了,她刚才给我絮絮叨叨说的那些生活琐事对于她的意义。一定还有一些她没有讲述但也许起了决定意义的事件。面对她棱角分明的脸,我突然不知道要说什么了,顺口问了一句,那个教我们现当代文学的李建明老师呢?
去年死了,肺癌,发现时已是晚期,检查出来到去世,不到半年。
哦,他那么爱抽烟,这样的结果也是可以想到的。
嗯,他是戒不了烟的,就像他戒不了美女。杨华说着,又笑了起来。
美女?
你没有听说啊,他因为猥亵女生被学校处分过,差点开除公职呢。
是吗?
是的呀,当初我们在学校的时候,就有学姐去教务处告他的状。
哦,他竟是这样一个人?
那时候他就挺猥琐的呀,每次我们去编校报,交稿子的时候,他总用直勾勾的眼神看女生的胸,真让人尴尬。
当年,杨华好像没有和我议论过这些事情。还有,他是这样的人吗?我恍惚起来。我记得的李建明老师完全不是杨华现在讲述的这样。李建明教我们现当代文学,他喜欢诗歌,自己也写点诗,经常在课堂上讲着讲着就突然说,我们来读一首诗吧,舒婷的《致橡树》,或者北岛的《回答》,你们说哪一首?嗯,还是顾城的吧。通常这个时候,他不看讲台下面的我们,沉浸在诗句中:我多么希望,有一个门口/早晨,阳光照在草上/我们站着/扶着自己的门窗/门很低,但太阳是明亮的/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下课铃响了,他还没有背诵完最后两句,有的同学就已经起身,向教室外走去。他不在意,完全沉浸在自己营造的诗意中。他背完最后两句后,拿起讲台上的教案,嘟囔着,你们这些孩子呀,什么时候才能懂得诗歌的美。
杨华,林建苇,李建明,王慧慧,还有那些曾经被我忽视的人,都在我的脑子里有了新的形象和意味,他们变成了事件的主角,他们有着缜密的思维和果断的行动力……
那天,和楊华告别,我从新北大学出来,走上新北路,走过友谊商场,一直走到西桥,站在桥上望下面的河西路,想着刚才一路上看到的那些人:一位年轻的妈妈,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在我前面走着;一个带着厚厚眼镜片的男青年,背着黑色电脑包,步履轻快地超过我,快速走到前面的人群里;还有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脸色暗黄,嘴角向下耷拉着,手里攥着个看不清颜色的布包,步履谨慎地和我擦肩而过……我看到的这些人,还有那些我没有看到的人,如今在我想来都充满了神秘的意味,好像他们都充满了未知的力量和智慧,他们都有着某种神秘的隐喻。我想到了一些过去的事,隔着时间,它们好像都有了新的意义。
我想到了一件事:临近毕业的那个月,我想去《天峰文学》杂志社实习,教我们的陶建华老师是作家,我想让他帮我写一封推荐信。周三上午他来上课时我给他说了想法,他满口答应了,让我下午去办公室找他。下午我去中文系楼时,正好在一楼电梯门口遇见他抱着几本厚杂志回办公室,当时他和另外一位年轻的男老师边等电梯边聊天,看见我走过来,还没有等我和他打招呼,就说推荐信已经写好,等一下上去盖上章就可以拿走了。我连忙上去帮他拿杂志,他嘴上客气地说不能让女生拿重东西,双手却向我递过杂志。我接杂志的时候,他的手在杂志下面抓住了我的手,我吃了一惊,手臂下意识地抖了一下,杂志散落一地。就在这时电梯门开了,他弯下腰捡起杂志,那个老师摁着电梯按钮,然后他一边进电梯一边笑着说看来真不能让女生拿重东西呀。我又惊又气又恼,低着头,满脸通红跟着他进了电梯。
电梯在四楼停下,出来右拐第三个门就是他的办公室,里面还有一位女老师靠窗户坐着看书。推荐信在他的办公桌上,他拿去隔壁系主任办公室盖章,我站在他的桌前等着。不到十分钟他就回来了,见我还站着,就说让我坐下喝点水再走。我说不用了。他把推荐信给我的时候,用力握住了我的手。我听到他说:编辑部的王主任是我同学,去了就好好实习,多写多发,他们那里缺人,争取实习完留下来。
后来,我很多次想到这件事,问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大声抗议,就因为我太想去杂志社实习,就因为我早就知道王主任是他同学,我就任由一个男人握着我的手?
实习结束,杂志社领导确实有意要留用我,但我没有留在杂志社。我去了一家市民报社当记者,每天出去扫街找新闻,忙得不亦乐乎。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当年没有说是因为羞耻,刚才和杨华吃饭聊天的时候没有说,是因为当时没有想起来。我居然忘记了。
人是多么健忘啊,一开始也许是选择性地忘记,时间长了,就真的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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