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的一个早上,原本是平淡无奇的一天,但我给三哥打了电话,意义就不一样了。
三哥刚接电话,“喂”字还卡在嗓子眼,我就迫不及待地说:“三哥,我看见阿茂了。”
三哥在电话里愣了一会儿,才说:“这狗日的,被放出来了?”
我说:“应该是,只是不知道他怎么跑到北京来了。他估计还没接受现实,说话有些磕磕巴巴的。”
阿茂是因为杀了人入狱的,杀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是我的堂哥,就是三哥的亲哥。他们两兄弟一个叫老五,一个叫老三。老五是老大,老三是老二,如果不熟悉他们,听解释都有些饶舌。
我看见阿茂的时候,是在公交车上。那段时间,疫情有所缓和,北京没有病例,而且我又住在北京五环外的村里,公交车上偶尔会有人没有严格地遵循戴口罩的要求。
那一天我恰好没有戴口罩,我随意地往车里打量,在公交车中部,看见了一个留毛光头的男人,黝黑的皮肤,像没有牙齿似的,脸颊凹陷,而且还有一脸胡子,像一个国外的拳击手。我多看了一会儿,心里咯噔一跳,像是拿着手机下台阶,一不留神踩空了。
我不敢再看他,内心不相信是他,又确认了一遍,他真的有兔唇,跑不了,就是他。
我不想让他认出我,赶紧侧过头,假装看手机。当时我没有想起来要通知三哥。我只想逃避,因此很后悔没有戴口罩。
对很多人来说,口罩意味着公平,遮住了自己的脸,就等于遮住了狡黠和恶意,遮掩了伪善,也挡住了诚实和美德。无法区分,才有了安全感。
我不希望阿茂认出我。我偷瞥阿茂的时候,被他发现了,他也看了我一眼,眼神很空,让我确信他没有认出我来。他的眼神中有一些犹疑,估计他觉得奇怪,这个人很是面熟。
被人盯着的感觉,是非常难受的,像有一窝咬人的蚂蚁正在脚背上,让你心痒痒,又担心被蜇伤。
我忍不住又抬头看他了。他还在盯着我,宛如猎犬盯着猎物,空洞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机警了,而且眼神越来越集中,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他认出了我,旋即,他从公交车的中部往后走,走到我的面前说:“你是那谁来着?”
过了十多年,他忘了我的名字。
我对着他点头,但没说自己的名字。
他说:“你也在北京?”
我还是点头。
对阿茂,我热情不起来,我还沉浸在往昔的仇恨里。老五哥对我特别好,我上小学的时候,他刚好上初中,老五哥每次回来,都给我带一毛钱的冰糕,大夏天的怕化了,就裹在棉衣里。
游泳也是老五哥教给我的。有一次,我在河里游泳,抽筋了,呛了好几口水,危急关头,老五哥游过来,抓住我的头发一把将我扔到了石滩上。
我和老五哥,不仅是堂兄弟的关系,还有这更深一层的关系,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我都不该对阿茂和颜悦色,反而应该仇恨他。像我的三哥一样,天天咒骂他,说等到他出来要报仇。尽管这只是一种自我安慰,并不会有所行动,让自己逃避心理谴责,起码是一种态度。
见我非常冷淡,阿茂识趣地不说话了。公交车慢慢减速了,停靠在了站台,阿茂难为情地冲我笑笑,见我还是没有表示,对我说:“那个,我下车了,你慢些!”
我不相信有这么凑巧的事,他绝对没有到站,而是怕两个人僵在那里。看着他下车落寞的背影,我好像看穿了我自己,我没有想象中那么恨他。
说到底,阿茂对我还不算坏,以前也照顾过我,我念书的时候还经常搭他的车回家。
阿茂是我们重庆一个偏远山区里有名的混混。他的名气不是自己挣來的,更像是被他的父亲赋予的,而他煊赫的名声是因打乒乓球而起。
那时候,我们很穷,唯一的娱乐就是打乒乓球。乒乓球台是水泥做的,经年累月,台子的脚墩子残缺了,露出钢筋。我的很多衣服就是在上面挂坏的。
台子如此简陋,但学生们还是抢。人太多,台子不够。刚打下课铃,阿茂就冲出去抢乒乓球台。他占上了,一屁股坐在乒乓球台上。等大家来,结果半路杀出了程咬金,跑来了几个初三的学生,把阿茂推下去了。阿茂气不过,和他们打了起来,阿茂体格小,不善斗殴,打不过,吃了亏。
他回家跟他的父亲说了。那天下午,午睡时间,有人叫嚷着跑进了学校,领头的是阿茂的父亲。他腆着大肚子,白色的背心上满是黄色的污渍。阿茂就跟在他爸的身后。
阿茂的爸和我们跛脚的教务处长理论,我们都在围观。阿茂在人群中间,他什么都不敢看。一瘸一拐的教务处长根本拦不住一个地痞。这时候,我们看见阿茂的爸爸一把将阿茂提到了面前,阿茂那么弱小无助,像小鸡崽子似的,阿茂的父亲递给了阿茂一把刀,对阿茂说:“谁欺负了你,赶紧去捅死他。”
阿茂不敢接刀,他父亲瞪着他,阳光照在刀身上,那把短刀炫目耀眼。似乎它没有认清自己,要和太阳一争光辉。好一会儿,阿茂站在那里仍没有抬手接刀的意思,猝然间,阿茂爸猛踢了阿茂一脚,阿茂毫无防备,被踢出去很远。阿茂的爸爸狠狠骂了一句:“你个狗日的杂种没有用的东西!”
像阿茂父亲这样的人,缺少文化,社会的刀枪就是最好的教养,让他们相信真理在大炮的射程范围内,而口径永远是正义的标准。这话是俾斯麦说的。
那次没有任何意外发生,但阿茂的威名远播,从此以后,谁都不敢招惹阿茂,谁都知道他有一个厉害的父亲,敢叫自己儿子杀人。大家都害怕和阿茂玩,我也是这样。
也是从那时候起,阿茂对上学不怎么上心了。他以前成绩很好,是我们学校里的尖子生,尤其是数学好,满分一百五十分的题,他基本上不会被扣分。他成绩下滑得很厉害,就从尖子班降级到了普通班,和我们差生为伍。我一直不爱学习,认为学习是最没用的东西。他来到了我们班上,我还幸灾乐祸,原来学习好的人跟我们想的一样。
阿茂初三辍学了,跟着一个拉煤的司机学开车。那时,在我们那里,开车是一件了不起的事,而且都是找师傅学,跟着师傅开车,也没有人查有没有驾照。
我在县里上高中时,阿茂已经出师了,开的是自己买的二手车。我经常搭他的车回家,在颠簸的路上来回摇晃。
那时候,我无比羡慕阿茂。他打着赤膊开车,坐在驾驶位上,大幅度摆弄着方向盘,抓住汽车挡杆潇洒地推拉。而且,每次下车都有红牛喝,女人们喜欢围着司机转,为了和阿茂搞好关系,好方便进出城。
我们回家,一群孩子追着我们的车跑,希望能爬上去。每当他们靠近,阿茂就踩油门,等到他们快追上时,又放慢速度,给他们一些希望。这些行为,给无聊的旅途增加一些乐趣。
阿茂在车上喜欢说话,他叼着一支烟,跟我说他家的事。
阿茂没有妈,他妈离家出走了。
但坊间有不同的说法,譬如我爸就告诉我,阿茂的妈不是跑的,是被他爸拐出去卖了,卖的钱,全被阿茂的爸拿去赌,输光了。还说,阿茂很可能不是他爸亲生的。
阿茂从小跟爷爷住,阿茂的爸常年在外面混,在县里夜总会当安保,几乎不着家。回家要么是为了躲仇家,要么是为了养伤,阿茂的爸爸全身都是砍伤。
阿茂没有变得和他爸一样,简直算是一个奇迹。
尽管阿茂的爸爸口碑很差,但他从来没有杀过人,而阿茂杀过,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他杀了老五哥更叫我始料未及。
阿茂确实是杀了老五哥,但从感情上说,这件事不算是他的错,反而是五哥不占理。
因为老五哥和阿茂的女人勾搭在一起,还拍了照片。这些照片都存在阿茂女人的手机里,被阿茂看见了。因为这事,阿茂和他的女人离了婚,他的女人改嫁,不过没嫁给老五哥。老五哥有老婆。
这件事在我们村子里是出了名的,成为一个不能惹桃花的案例,让年轻人引以为戒。
本来阿茂和老五哥根本不会打照面的。那天晚上,老五哥开车回村里时,阿茂在梅溪河钓完鱼都已经走了,但阿茂中途为了拿忘带走的几尾黑鲇鱼,又开车回来,和老五哥狭路相逢。天黑路窄,两车互不相让,都开着大灯打着刺耳喇叭。两人都下车准备吵架。阿茂一看是老五,全身的血就涌上头,照着老五哥脸上就是一拳。老五哥喝了点酒,一吃疼也来了火气。兩个男人扭打作一团。老五哥掏出了身上的匕首,捅了阿茂腰眼一刀。阿茂也不知道那里来的神勇,夺过刀也捅了老五哥,捅在了大动脉上,血喷如泉。
阿茂在法庭上痛哭流涕地说,我真的没想杀死老五。
没曾想,我还会碰见阿茂。估计三哥也和我想的一样。等我回到家,三哥又给我打了电话:“怎么样,你有没有骂他?”
我不假思索地说:“骂了,他根本不敢说话!”
我骗了三哥,是为了三哥,也是为了自己。三哥舒坦了,挂电话前说:“操他妈的。”
三哥连说了好几遍。
我也对着电话说:“操他妈的!”
但我没有三哥那么愤怒。死的是三哥的亲哥,他无法不骂阿茂。
这事儿过了大概一周的时间,我又看到了阿茂。
这次有了准备,所以不至于太拘谨。我们都没有提老五,而是聊起了自己。阿茂说自己如今在北京打零工,在工地上干,工地上不问来路,只看身份证。
阿茂说,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想回家给爷爷上坟,给坟头添一些黄土。他信不过自己的父亲。
他说他爸从来就是有一个钱恨不得花十个钱的主,抽烟喝酒嫖娼,没有一样不沾。没钱的时候到处借,编造诸如“爸爸快死了,在医院马上要手术”等假话博取同情,最后就骗无可骗了。
说到气愤处,阿茂说,这样的人才是生活的瘾君子,比吸毒更可怕,他消费的不仅是金钱,还有良心。
他说他爸从来没到监狱看过他一次。
阿茂还告诉我,等我下次回重庆的时候叫上他,他跟我一块儿回。我问他:“你为什么自己不回?”
话说出口,才知道自己的荒谬。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这么多年来,对故乡的陌生,对人的惶恐,都让他无法独自应对。他是缺乏保护的,而我好似能给他一些信心,不至于所有的目光都在他的身上,我能吸引走一部分人的火力和议论。
我答应他了。我说我过一段时间要搬家,之前住在村里,是因为透支了好几万的信用卡,所以得省房租。现在手里宽裕了,女朋友也来北京了,得搬到望京附近去,这样离上班地方近,也能和女朋友一起住。
阿茂说他可以帮我搬。我本来也没有什么东西,想拒绝阿茂,但他说就这么说定了。见他这么坚持,我也不好再说什么。我们互相留了联系方式,然后又坐了几站地,阿茂给我指:“我快到了,你看,那就是我们工地。”
不远处,有正在修的房子,还有给人住的活动板房。车子靠边停下,阿茂下了车。这次下车的地方明显和上次不一样,果然他上次是随随便便下的车。
搬家的那天,阿茂早早就来了,他就蹲在院子里的月季花边上,也不说话,更不叫我。等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蹲了很久了。我问他:“你怎么不叫我?”
他说:“没事,我也刚来。”
我没有拆穿他。
阿茂果然是经常干活的人,看着很瘦,但非常有力气,干活特别利落,三两下就将东西搬上了车。还有一张从二手市场淘回来的实木桌子,想着两个人抬,但阿茂自己就扛走了。
新家在望京边缘处的村子里,也是楼梯房,需要爬楼。阿茂肩膀上扛着一袋行李,腋下夹着东西,手上提着我的一麻袋书,不慎抖落一本。他回头捡起来吹了又擦,我告诉他没关系。我跟他说,不用这么着急。
他说:“没事,一点儿也不重。”
他出了很多汗,干脆就把上衣脱了。我在上面归置行李,我的女朋友在楼下看着行李,我下去帮忙的时候,听见我女朋友和阿茂在说话。
我女朋友问他:“阿茂,你这腰上的疤是怎么回事?”
听到这里,我没敢出去,伫立在原地。我听见阿茂小声说:“以前得了阑尾炎,去医院做微创手术,打了一个洞,就留下疤了。”
东西很快搬完了,我女朋友刚来,家里也没有开火,我们准备出去吃。
阿茂拒绝说:“工地上还有事儿,不用了。”
“那怎么好意思呢,你跑上跑下,饭都不吃一口就走。”我说。
我上去拽阿茂,阿茂使劲翻腕,挣脱欲走。我女朋友见阿茂着急,对我说:“兴许他是真有事,咱不能耽误人家!”
我只好松了口,說下次再请阿茂吃饭,最好来家里吃。
等阿茂走了,女朋友问我这人是谁。我告诉她,这是我的一个发小,从小玩到大。女朋友追问:“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我说:“后来失去联系了。”
没想到,我没请成阿茂吃饭,反而是阿茂请我吃饭。他给我发消息,说工地放假,又是周末,请我过去吃饭。是他女人做的饭。
阿茂之前跟我说过,他找了个女朋友,是河北的,在工地上认识的。他的女人不只是他的女人,她也有家,但她一个人在外面打工,所以就和阿茂过到了一起,相当于又有了一个家。
他让我把我女朋友也叫上,但我想着要到工地去,工地土重,怕她不喜欢这样的环境,就没叫她,自己去了工地。
他们住的环境不太好,活动板房里,空置的床铺上摆满了安全帽,落了一地土灰,在太阳的光柱下,尘埃起舞,如梦幻的人生。
房间里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另外一对夫妻,床上都挂着帘子,这样就有了一定的私密性。我想起上大学的时候,也住过这样的屋。我爸妈在工地上班,我放假去看他们,就住在活动板房里,有人不想去上厕所,就站在窗口撒尿。
阿茂的女人在屋子里用电磁炉做饭,洗锅的水就顺着活动板房的窗户泼出去,在屋子里还听得见水落地的声音,仿佛看得见水珠四溅,彻底四分五裂,颇有惊心动魄之感。一下子,和我过去的生活重叠了。
阿茂的女人一边炒菜,一边说:“你真没骗人,你果然认识文化人,之前以为你是哄我的。”
他的女人当着我的面说,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我哪里称得上是文化人呢?无非是写点字而已,在北京也靠做文案谋生,实在算不得体面,但被人夸,我是开心的。我没想到,这个地方,我会因为会写作而增添些荣耀。
阿茂的女人很会做饭,尤其是川菜,小炒黄牛肉味道很地道。吃着肉,就开始喝酒。我和阿茂喝得全身通红,头晕,但不至于迷糊。
吃喝间,记忆的闸门打开了,我们讲起了小时候的事。我们在一起上学,那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凑了钱,去打了半斤酒,就在宿舍里,一人分一杯,然后说要拜把子,结果老师来了,我们全都被抓了起来,第二天做广播体操的时候,我们就站在主席台上,被老师训话。
越说越兴起,酒也越喝越多。阿茂的眼眶红了,他说他想他爷爷了。阿茂脱了自己的衣服,他喝了酒全身也是红的。我也看见他腰间的伤疤,那么明显,让人无法不注意到它。
他女人之前也见过,但可能从没认真看过。她盯着疤痕问:“你这是怎么回事,这么大个孔?”
我看见他的神色一下子紧张起来了。我猜想,这个瞬间他一定想起了老五,他的嘴唇没有节奏地颤抖,那些往事和酒精混淆在一起,疯狂地扭动,挑逗着情绪,让人避之不及。他央求地看着我,他害怕我说出实话。
我装作不经意地看了看,然后说:“他这是以前割阑尾留下的,怎么,你没跟你老婆说?”
阿茂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自顾自地说:“这有什么可说的?谁身上没点疤。”
我和阿茂都松了一口气。天黑下来的时候,我从阿茂这里离开。那天晚上,酒精让我们的内心烧灼,让我们回到十多年前的岁月。
从那天后,我给阿茂发消息,阿茂再没有回我。过了一些天,我正好路过他的工地,想着还欠他一顿饭,就来到工地上找他。找了好几圈,都没有见到人。
工友们告诉我,他们两口子搬走了,说换了一个工地,具体去了哪里,谁也不清楚。我打他手机一直是无法接通。在那之后,我还去找了阿茂几次,前面几次去工地,提及阿茂还有人认得这个人,后面再去就没有人知道他了。人来人往,会磨灭过去的痕迹,我们的生活都是如此。
后来,我还常常想起阿茂。我想,他有可能跟着女人回河北了。我又为他担心,他带的是别人的女人,希望不要有祸端才好。
再之后,我回到重庆,回到奉节,回到桃花村,回到梅溪河,不光能想起老五哥,还会想起阿茂。我想起来,我们就坐在卡车上,阿茂点起一支烟,咧着嘴吸气,脚底下踩着油门,孩子们跟在车后追,车轮滚滚,碾得尘土飞扬,遮住了孩子们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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