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遇上K先生之前,我的生活受控于另一位。我曾一度以为,他和K先生是一分为二的,甚至可以这样讲,他们明明就是一个人,如果我愿意称之为人的话。现在想起他,最深的记忆源自一次重逢。那是一个雨夜即将消失的时刻,潮湿的空气一点点地往屋子里钻,微冷的风在窗台上噗噗地打着照面。与之形成强烈冲突的是另一种干燥的声音,我仿佛能够想象什么东西的爪子一遍又一遍地扒拉着木门,离我那样近,以至于耳膜开始颤抖。
他终于带着死灭的气息闯进来,仿佛君主降临他的领地,我不敢动,也不能,甚至无法睁开眼睛看一看。当死亡离我很远时,我急切地寻找它,但到了危险时刻,我又无比渴望活下去。意外的是,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一种巨大而有形的悲伤开始在我们之间弥漫,像紫色的烟填满了这个空旷的房间,那是我不能理解也从未遭遇过的情绪。他没有开口,我也没有勇气问询。就这样,我们被时光遗忘在那个画面里,虽然一个拼命祈祷逃脱,而另一个丝毫不为所动。黎明的降临结束了这一切,我从没有这样喜爱过它,却再也无法释怀。
我努力回忆关于这位的一切,许多年,却没什么印象。抛却对死亡的恐惧后,他成为我和另一个世界的连接点。偷偷地打开一个缝隙,让他倾泻出一些悲伤而隽永的情绪来,在不能承受之前,又偷偷地关上。而K先生的到来慢慢解开了记忆里所有带锁的东西,我终于记起了他是谁,呵呵,多么讽刺,我亲爱的“哥哥”。虽然我总是怀疑他们的同一性,但每当这样的念头升起,我又总能找出新的一点不同来。他的样子柔和庄重,而K先生精致凌厉,他的行动大开大合,而K先生谨言慎行,最要紧的是,他身上丝毫没有K先生人性善良的部分,他是冰冷的、神性的、复杂的,我从来看不懂他到底想要什么。但无论如何,他是另一位天才,在我不长不短的童年记忆里,刻骨铭心地存在。
他本该如我一样出生,但或许是哪里出了岔子,我们只好共用一个身体。说是共用,事实上,是他搞丢了自己的身体,所以这个被共用的身体说到底是我一个人的,我也只是有时大大方方地借给他,在他需要的时候。讲这样的话难免要唾弃一下自己,如果此刻他还在的话,我应该会再次听到那个讽刺而尖锐的声音。我对他的厌恶和依赖都是基于他是天才而我不是,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虽然数年来我都试图改变这一点,但我也很清楚地认识到,自从他走了以后,我变得普通了许多。
我也时常想,难道我们真的是两个人么?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平庸和懒惰归结于他的出走呢?为什么要把年少时候做的那些错事都推脱到这样一位天才少年的身上?或许是我无法相信那个每天下午都要蹲在楼下踩蚂蚁的人是我,那个和同学打架的时候下死手的人是我,那个小心翼翼讨好父母老师的人是我,那个目空一切看不起任何人的也是我。但这又能怎么样呢,我已和他划清界限,也就意味着我不再承认这些事和当下的关联,连我自己都觉得讽刺,何况他呢。他走了之后,困扰我的一件事情就是,我无法对自己的性别有确切的认知。那些真真假假的暗示和接触,无论男女,除了长发时的K先生,都让我觉得恶心。
奇怪的是,我总是梦到类似孕育的东西,随之而来的是死亡。我一个人走在空荡的大街上,目的地当然是医院,我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会变成这样一种形状,它会成为人吗,还是只是一种疾病?我被装进抽真空的袋子里,空气一点点地离开,这样一种古怪的形状也离开,而我失去了对这具身体的使用权。我还是很想活着的,虽然要和这样一个怪东西共处。它从哪里来的呢?它真的是嬰儿么?“当然啦,不信你摸摸看,在动的”,医生这样和我说,但我还是觉得这是个巨大的骗局。每一次都是以我的死亡告终,我总觉得它预示着什么。我想起一个玩笑,那时我很不情愿再和他共用身体,出了一个离谱的怪主意:“要不你做我儿子好啦,你这样聪明,我一想到以后如果要生一个蠢货,就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了。”他好像感受到了这个主意的诱惑力,挣扎了一下还是拒绝了。
我没想到的是,这样一个玩笑直接导致了他的离开,可能他也切切实实感受到了我的某种不情愿。我说不上来当时的情绪是失落还是欢欣,因为终于我能成为真正的自己了,而我们也走到了十几年来第一次告别的时刻。“还会再见么?我要去哪里找你?”我带着一丝希望问他,却在他脸上发现了一个勉为其难的笑容。“我会回来的,但你不要等我。”他走得悄无声息,而我也从一个要靠吃药维持生命的病秧子,变得和普通人相差无几,至少看起来是差不离的。我生平第一次有了清醒的感受,我激动得想要大哭,发誓不再让任何人以任何方式操控我的意识,绝对不行。没有经历过这一切的人是永远无法想象的,不是我对数十年来的感情视若无睹,而是如果霍金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那世界上是没有任何力量可以说服他回到轮椅上的。我对他的想念也是真切的,我幻想着他找到自己的身体回到我的生活里,那时候他还是我的好哥哥,我也愿意继续和他相依为命。
从小到大,我们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他很少在白天开口说话,除非是有什么非要立刻告诉我的事情。比如说,学分数的时候,他让我不要听小学老师在那里瞎掰扯了,他要给我讲讲极限。这是很新奇的,对一个小学生来说,1/2,2/3,3/4,4/5,5/6,可然后呢,永远呢,我仿佛看到了生命的本质。后来,关于这件事情他又给我讲了一次。在大学的课堂上,他要我注意约当测度和勒贝格测度的区别。“无穷大?”我不大理解他的意思,但他不再回答我了,我只好拿着书去问老师。我对这个举动是有些后悔的,因为老师认为只有一个读完了整本书又很有天分的人才能问出这样核心的问题,而他还大声地在一个上百人的课堂上说了出来。这最终也促使我为了维持大家的某种错觉而不得不格外努力些。
天地良心,我对他的依赖不在于考试或者什么时候他会把正确答案(尤其是选择题的答案)告诉我,而是某种程度上他像守护者一样时刻准备要救我的命。我被车撞过,从楼梯上滚下去过,每次都像没事人一样爬起来,身上也只是擦破一点皮而已。我当然知道这是他的缘故,更要紧的是,如果我真的死掉了,他还可以顺其自然地接管我的身体,从此替代我,但他好像并没有起过这样的念头。有时候我甚至诡异地想,会不会我在某一次事故中已经死掉了,而现在的我其实是当年的他,由于不肯承认这一点而彻底改变了自己的记忆。
当然这也只是想想,毕竟他是天才中的天才,我却是拼尽全力的普通人,甚至比普通人还要糟糕些。我的记忆有些老年痴呆的征兆,甚至记不得自己午餐吃了什么,有时候也会在自己家附近迷路,尤其是晚上。那天我骑着单车跑远了,忘记怎么回去,当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的时候,我像看到了救世主一样,感动得语无伦次。如果所有发生在我俩之间的事被第三个人看到,他一定惊讶于世间还有这样的疯子。我蹲在车子旁边呜呜地哭,他小声地说:“好了好了,我们回去。”
他并不是一个善良的人,或者说,只是对我这个唯一的妹妹心慈手软,安慰人的方式也带着某种恶趣味。我和父母相处得时好时坏,有时候气急了还会爬上阳台的护栏想往下跳。他是怎么和我说的呢?他说:“你看看,咱家在四楼,也就这么高点儿吧,我估摸着你跳下去也死不掉的,但摔残废倒是没啥问题,你想清楚了就跳吧,不过我还是建议你选个确保能死透的方式,到时候我就用你的身体继续和爸妈好好处,没准儿还比你更讨喜些。”我气笑了,哼,偏不要便宜你们父慈子孝。他也不说话,只是笑笑,一脸玩味地看着我。
我对他的不善良一直是听之任之的,还带有一些赞赏,但分歧发生在一件很小的事情上。那天我和朋友一起出去玩,春天的花和漂亮的小女孩,多么和谐的景象。我有些累了,蹲坐在地上看她扑蝴蝶。她一直没有捉到,有些着急,甚至激起了胜负欲。最后,小家伙还是落到她手上。让我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只是一瞬间,猝不及防,她把那只小白蝴蝶撕碎了,就像撕一张纸一样,碎成一片一片的。她笑得很开心,像春天的花,我却好像受了某种严重的刺激,当天就病了。我迷迷糊糊地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蝴蝶,身体的每个部分都激起一阵恐惧和恶心。从那以后,我见到蝴蝶都躲着走,有些不识趣的还老爱往身上扑,吓得我四处逃窜。奇怪的是,那个女孩后来遇到了好些倒霉事,她的命运就此改变。我试探着问了下哥哥,他没有否认,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他说:“你没有权利改变别人的命运。”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严肃,也答应不再这样做了。我从此对他的胆大妄为有了进一步的认识,担忧也多了一些。
他离开之后,我的快乐并没有持续非常久,因为我发现,不再有人把我看得那样重要了,我对这个世界来说实在是可有可无。我无法接受这样一个转变,越来越难以和自己相处。我会在冬天的晚上搬着凳子到阳台上看月亮,丝毫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这样的举止。我买了很多白酒,睡前倒在茶杯里,一口气喝掉,昏昏沉沉地往上铺爬。我不知道自己在对抗什么,失眠,還是背后更深刻的东西。我在自己的梦里死了又死,鲜血滚烫的温度多么让人着迷。我从来没有梦到过他,倒是时常梦到K先生,冷漠的K先生,温柔的K先生,才华横溢的K先生,时刻挂念我的K先生。我们去了很多地方,也看了许多风景,度过了各种各样的快乐日子,却始终没有走出理想与现实的边界。他会是哥哥么?他会记得我吗?为什么我们之间仿佛是爱情呢?这是合乎伦理的吗?
初见K先生的时候,我在他身上发现一种熟悉感,就像是一个陶土做的人偶,发现了同一把土做出的另一个。我听着那种召唤灵魂的声响,感觉无比惊奇。或许我们来自另一个星球,这可以略微解释我们与这个星球格格不入的部分。与我的平庸不同,他似乎有一种入侵般的来势汹汹。我从未见过如此惊心绝艳的人物,也很少有机会如此切身地感受人生的起伏。不管是出于对同类的保护,还是对天才的向往,我都对他有些特别的责任心。当我发现他的心情如同我站上自家阳台时,格外不忍心看他张开的手臂。不可以,无论如何我不能在这时沉默,我应该要讲点什么。耳边回荡着那个略带讽刺的声音:“你如果死在这儿,他们就高兴了。”我语无伦次地讲:“还有很多事要做不是吗,你注定要去承受更多。”终究他还是走过了那个阶段。生命是不能假设的,我有些庆幸和后怕。
后来,我得知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找人,一个看不清脸的女孩子。我想起哥哥,却从没想要去找他,因为他说:“我会回来的,但你不要等我。”我向来听他的话。K先生是个善良的人,这件事在多年来点点滴滴的观察下是做不得假的。但就是这样一个善良的人,也曾经一把掐住过我的脖子。我没有窒息的恐惧,只是愤怒,我当他是同类和朋友,他却为了那女孩子的下落威胁我。我甚至有些不服气地想,如果哥哥在的话,一定狠狠揍他一顿。后来我还是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但还是被他们之间的事情感动了,他是个很适合说故事的人,我情愿为这些故事付出些什么。
好气又好笑的是,他们的悲情故事生生世世,总在K先生的描述中沾染上了情色意味,浓烈又含蓄,熟练地躲开了大众的审视,却一览无余地落在我眼里。“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这个身体以后就是我的了,里里外外都是我的。”我有些惊讶于K先生的表述,因为它是有歧义的,言者以为这是某种爱欲的占有,听者却在想入非非一些关于灵魂支配躯体的可行性。他们并没有许多时间相处,见面也很随机,但我并不能理解K先生的作为,为什么要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肤浅的身体交流上呢,难道就没有更多的话可以聊。他并不解答我这些疑惑,我也只好将之归结于他的个人喜好,却有些怀疑他如何仅凭感官的记忆找到这么一个人。
比较离谱的是,那女孩子好像对他并没有那么执着。“她记性很差的,不是故意忘记我。”K先生有些想要替她辩护的意思,但我的神情已经不可控制地写满了悲悯,因为他已经开始和我讲他的一次偷窥。是的,谁能想到这疯子还能干出这种事情呢,难道观看她和别人的情爱也是另一种刺激?一面描述某种受伤的情绪,一面激起更深一层的欲念,我实在不能理解他这样的疯子。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做了一些在我看来应当应分的坏事,那就是拆散他们。这个可怜的善良的孩子,到底还是被魔鬼捉住了。
K先生的到来弥补了我在情感上的空缺,我从未学会爱人,但很需要他们的这种情绪来缓和与外部世界的种种冷漠和疏离,尤其是在哥哥的形象开始模糊之后。排除了共生的干扰,我的感官越来越清晰,意识也愈加清醒,原以为会更热情地感知和拥抱周遭的所有,事实并不是这样。一种更大更无形的麻木开始包裹我,而为掩饰这种荒唐的麻木,我不得不学会更加有力地控制自己的器官。微震的手和湿润的眼,让虚伪的情绪显得比真实还要诚恳些。K先生的痛苦是仅剩的可以侵蚀这种麻木的东西,我几番犹疑过是否要给它这种可乘之机,毕竟我都不想和自己的哥哥共用一个身体,更不要说让一个陌生人侵占自己的灵魂。
K先生在我的梦里彻底地死过一次,旁边还蹲着哭哭啼啼的妇女和孩子。那片段的前因后果都荒谬得很,却实打实是我的过错。我抱着他毛茸茸的身体,血红色的污渍干结在漂亮的毛皮上,大尾巴了无生气地垂在地上,沾染上些草木的灰褐色。我整个人都在发抖,不知道怎样才能从高台上走下去,这种恐惧让我可以对当下的一切妥协,我已经再没什么可失去了。我慢慢意识到自己对于K先生而言是格外不同的,甚至和那个看不清脸的女孩子一样,带着某种悲情色彩。我们之间至少有一个,是命运留给他的陷阱。这个念头仿佛来自某个关于父神的形象,他亲切地叫着我们:孩子,孩子……可我分明看到,他看向K先生的眼神要热切深刻得多。
刚遇上K先生的那段时间,我的生活简直糟透了,要知道,对于我这样富有野心的人来说,哥哥离开之后每次感受到自己的平庸都是种折磨。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天地何其大,我做什么不做什么又有什么区别呢。我甚至扯住K先生的袖子,一脸决绝地说:“要不我跟着你干吧,我不怕从头开始。”他冷静地掰开了我的手,拒绝了这个提议。我甚至在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挣扎,这无疑是更深一层的打击。他安慰地抱了抱我,眼泪竟然开始往下掉了,这真是意料之外的反应,我自己丝毫没有察觉。
困境持续了有好一段时间,不管是对我来说,还是对K先生。经此之后我发觉,像他这样的人,如果不是从内部开始土崩瓦解,外力是永远无法摧毁的,而我也慢慢沾染上这种习性。或许这就是那个女孩子存在的意义。我似乎能够理解她的角色在整个进程中是多么有价值,也升起一些不怎么乐观的预感。我不再费心帮他找这个人,开始期待他们永远不能真正遇上。难道真的这样理直气壮吗?我就没有一星半点的私心吗?或许吧,我已不能分辨,又何必深究。
我在K先生的过去里横冲直撞,从那片眺望过的燃着野火的草地,到下课后匆匆而过的人群。雨后的马路有种迷惑人心的神情,我想要蹦蹦跳跳地走过这潮湿。我沿着高塔的外层攀爬,看到了他的姐姐和妈妈,那是一种很奇怪的触感,像晒干了水分的豆角。如果他也闯进我的世界,会看到白茫茫的大雪,湿滑的楼梯,我带着针织的小兔帽子,在地面上摔出九十度的扇形。在那样不清醒的世界,魔法死在每个冬天里。忘了那是哪一天,我忽然在K先生的过去里看到了哥哥,多么意外的惊喜,至少他们是认识的,而我大约真的可以等到他回来。
K先生还是会时不时地说一些关于她的故事,问我是否相信轮回。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或许他没有察觉,那个女孩子的形象已不再模糊不清,她开始有了人格、感受,也越来越像活生生的人。我有时想,如果有一天,灵魂可以不由人体承载,那么哥哥和那女孩可以用物的体态生活,甚至我和K先生也可以。为什么要执着于此呢,换种方式难道不会更自在些?但我觉得K先生是不会赞同的,我甚至有些笃定地想,说到底他还是更喜欢身体些,无比虔诚。有段时间,我时常感觉他在透过我的眼睛看另外一个人,反过来也是一样。
这种困惑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我发现K先生开始把我们相处的细节添补到他的故事体系里。“所以并没有那个女孩子对不对,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可笑我还帮你找了那么久。”我也不能理解自己的愤怒,更不理解自己为什么那么爱哭。“有的,她只是忘记了。”他笑了下,帮我擦干眼泪,似乎觉得不够,又补了一句,“会想起来的。”我慢慢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他肯定地点点头。还有什么比这更狗血的呢,但当我想要知道更多,比如他和哥哥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又推脱说自己也不记得了。
K先生身上充满了我所不能理解的矛盾,他似乎把恩和怨都记得很深。关于类人的事情我们争论过很久,和我的冷漠态度形成对比的是他执意想要设法解救的坚持,畢竟其中一部分对他的存在是保有很大善意的,而他从不肯辜负这样的善意。与之相反的是他对待敌人的态度,颇有些斩草除根的决绝。我曾试图去劝他些什么,就像当初劝哥哥不要去试图左右别人的命运,但我意外地发现,他身上那些我以为早就应该愈合的伤口,居然以另一种形式转移到更深的地方,在每个阴天下雨的季节反复折磨他。那些劝解再也讲不出口,甚至在当他需要一个拥抱、一个吻的时候,再也说不出拒绝。
我时常在想,如果K先生不是这样一个天才人物,他的那些故事还会如今天这样打动我吗?可能会比较难,毕竟我是一个野心勃勃想要被写进历史的人,虽然我没有哥哥那种羡煞旁人的天分。不过同为天才的他们倒称得上同路人,一个科学怪人,一个艺术家,成为朋友也不是没有可能。我想,如果我的存在于K先生而言是紧要的,那当后人为他作传的时候或许会提到我,说不定还要带上一些讽刺的口吻。我想到另一种可能,但终究还是不情愿因另一个人的关系被记住。
生命应当是有边界的吗?如果我拿这些问题去问K先生,或者去问哥哥,甚至B教授,那他们都会给我一个否定的答案。于艺术或生命本质而言,道德并不是一种必需品,它是有道理的吗?当人类告别了群婚,他们一面庆祝自己的进化和文明,一面偷偷向往回归原始和本性。但这样的认识应该成为背德的理由吗?该用怎样的面目去承担与之而来的后果呢?或许,如果我真的如想象中那样麻木和冷漠,那所有的一切都无所谓的,只要我高兴我愿意,谁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有时候,人对自己是看不清的,镜子会欺骗你,自我审视的目光会欺骗你,连感受本身也会欺骗你。极其偶然的机会,我从完全陌生的人拍下的照片里看到一个陌生的自己,那一刻我是震惊的,因为我看到那些狐狸的影子在照片里晃悠。很久没有看到它们了,就在我以为这些奇怪的生物早已远离我的生活时,我却猛然发现它们已经搅和成我面目的一部分。难道每个人都是他所经历的人和事造就的吗?那么是否在我身上可以看到哥哥、K先生,甚至可以看到B教授?还有那个冷漠的父神形象,也会在里面吗?
我不知道该怎样和K先生聊聊这件事,因为我不想他的形象中出现我,这念头源自一种对自我的否定和厌恶,姑且不纠结它的来处。可后果呢,K先生将失去他的独特性,和我这样平庸的存在搅和到一起,是多么恐怖的结局,这是不能接受的。难道会有另一种可能,所有的影响都是单方面的吗?如果是这样,那又该怎样解释一些转变和巧合呢,我该为此负荆请罪么,多么让人发笑的念头。就这样吧,或许我可以听之任之,像鸵鸟也好,一头扎进沙土里,不去看也不去听。
我忽然想起关于偷窥的事情,如果,我是说如果,当我在天桥上和某个人拥吻的时候,当那男孩子帮我系鞋带的时候,甚至当我们做一些更不值得说道的事情的时候,都有一双眼睛在偷偷地看着。再如果,这个人就是K先生,那我是不是能对他的爱恨多一些理解?或许,比那已入狱的不必追的穷寇更能给他留下恨吧。说到底,他的恨是多过爱的,只是我们先前都没有发现而已。我忽然有种恶劣的念头,如果再把那些结痂撕下来呢,鲜血流出的样子会不会更有艺术感,会不会更合乎父神的心意。我仿佛看到他满意上扬的嘴角,透彻而清晰。
在另一个层面上,K先生是幸运的。百般试探之下,我们终于发现,他最为在乎的那个群体中类人的比例远不如想象中那么高,这也就预示了某种教化的可能。那一刻我看到K先生的眼睛亮晶晶的,是希望在燃烧吧,还是他的某种野心再也按捺不住了呢。这过程应该会很曲折,他一定会遇上一轮接着一轮的反扑,危险随时都在,也随时准备把我们生吞活剥。而这种危机意识也激发了我最残忍、邪恶的部分,虽然我并不介意K先生看到,但终究还是叫他失望了。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在这一点上我是像哥哥的,我们都不善良,也不怎么把人命当回事。
K先生近来开始留长发了,微卷的形状中和了面部某种凌厉而充满攻击感的部分,属于艺术家的那部分脆弱感开始显现。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我对长发的偏爱主要源于触觉。在另一个层面上,我并不仅仅代表我自己,我的身体和意识都残存着哥哥的喜好,他是极其喜欢长发的,而我很难通过自我解剖来抗拒这种喜好对我持续不断的影响。我甚至有些感慨,如此一来,我和K先生之间的交流,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是他俩之间的事,而我倒显得可有可无了。
我最近變得很忙,这种忙碌不是来自过热的野心,而是基本的生存需要。睡眠总是被装修的电钻声打断,我起先把这种打扰归结于公德心的出走,后来的一些见闻让我猛然意识到,它也是对房屋所有权的一种昭告。于是,我和邻居不再是一种施虐和受害的关系,而是他们对我的境况进行着单方面的嘲弄,以一种居高临下、合情合理的姿态。这发现让我醒悟,或许在K先生追求他的远大理想时,我,作为只能在一个地下室租用一个床位的庸才,应当先设法搞到一套自己的房子,哪怕是暂时租用。
这种忙碌缓慢地侵害着我并不健康的身体,我感觉肋骨、肩膀和腰部都突突地疼,或许在住进新房子之前,我会先进医院的,这样想时,我的嘴角莫名其妙开始上扬。不得不说我比想象中更加热爱我的工作,是的,在某种程度上,我们还是要相信勤能补拙的,再加上一些好运气,我总是可以把事业搞得风生水起。就这样,我开始在K先生的生命里时不时地扮演某种缺勤的角色,而这个角色本身让我觉得比先前还要有趣些,希望他可以原谅我这种乐趣。
最近人们常常谈起一个叫“外貌焦虑”的词,不知道K先生这样的美男有没有类似的烦恼。于我而言,这个词汇意味着外表和内在的不匹配。自从剪掉长发之后,我发现这件事变得更加棘手了,就算我不停地试图去改变它,从长度到颜色,筋疲力尽,可终究还是像穿戴着他人面目在行走。如果我不把自己的形态局限于一个人,那该是怎样的呢?相比于兽类,我可能更渴望飞行,那是种与生俱来的渴望,带着反反复复的偏执。又或者我可以是一个单纯的幽灵样的存在,让自己不显形的手抚摸过城墙上每块砖瓦的斑驳。
说实话,艺术家是应该远离的存在,因为你根本不晓得他会把你的哪一部分写进哪个作品里。尤其是像K先生这样的人,有时候已经不能用疯子来形容。那种在危险边缘试探的感觉,就好像站在单向玻璃前,你明知道对面的观众根本不可能从只言片语的线索里看到事件的全貌,却惊怒于这个疯子把自己剥开了揉碎了呈上去。他无疑是美丽的,大胆又疯狂。这也不断影响着身边的人,要一起做一些出格的事情来。而他,作为创作者,一刹那失去所有的解释权。真想告诉那些看热闹的人们,不要忽略每一个细小的安排,因为真相就在此与彼之间,而他又是那样肯卖弄才情。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想要从K先生的生活中剥离出来,他似乎也对此有所察觉,有意识地开始做一些心理上的准备。最让K先生难以接受的,不是反复的轮回均以失败告终,而是它们终结的时间点总是那样叫人气闷。无论如何,K先生的幻想世界卡在了某时刻一个不上不下的点上,以一种荒诞而戏剧化的姿态草草收场。他怎么会甘心于这种安排呢,故事变得有趣起来。
背叛,多么让人兴奋的一个词,似乎它代表了某种颠覆性的可能,即使结果是不可承受的。如果有一天哥哥真的回来,那我愿意为这种可能性做些什么呢?于我而言,他会比K先生还要重要些吗?无所谓了。或许他们根本就是同一个,而从头到尾傻子只有我罢了。我从未理解过这一切的起因,也无法想象它的结果,仿佛如我这样的小人物只有默默等待命运的安排,先来的那个,无论是死神,还是救世主,都不能改变什么。
于我而言更加切实的,还是隔壁随机想起的电钻声,你实在不知道你的邻居会在何时又动起改造的心思。那声响就像一柄看不见的长枪,时刻准备着把你从上到下穿起来,就像小时候穿过的那些塑料珠子。曾经,它们以一种五彩斑斓的姿态装点过我的日常,而现在,我自己成为某种可用以装点之物。我从不把这种于命运的无力感归咎于他物,因为我深刻地知道,如果是当年那个少年,他绝不会把日子过得这样糟。相比于我,他除了拥有更高的智力,更要紧的是,他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稍微低下头,也知道对什么样的人应该下狠手。我想不出此时此刻他会在哪里,在做什么,但一个明明白白的声音告诉我,无论如何,我都还是很惦记他。
30005019082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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