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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部 热度: 15899
熊红久

  蛙声

  从虹桥机场驱车一百多里,来到位于青浦区金泽镇的上海作协写作营基地,我们新疆的二十位同学,着实被小院子优雅的环境所折服。郁郁葱葱的灌木,修剪出几条植物墙。绿色掩映之中,是几幢古色古香的平房。院子前面一池水塘,周边是开阔的湿地。院子后面十几米之遥,有一条河,水在静静流淌。我问营地肖老师河的名字。他稍顿一下,摇了摇头,又补了一句算是回答,这条小河是流向淀山湖的。一条几百米宽且水流丰沛的河流,轻易被人忘记。唯一的解释就是这里拥有的水源太多,就像我们新疆人记不住戈壁或者沙丘的名字一样。

  我们是一群命里缺水的学生,西部的荒漠和风沙几乎吹干了眼里的潮润。对事物而言,水就是生命,就是柔美,就是希望和起点。而青浦写作营与水如此之近,以至于使人觉得房屋的地基就建立于河滩之上。我的宿舍靠近河边,一个常年习惯干燥的人,居然睡的离水不足二十米,这与水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亲近,让我担心会不会酣眠后,一翻身就把脚伸进了河里。

  夕阳西下,院子前池塘里的蛙声便响起来,起初零零星星,可有可无,像是演出前的调音,有一种水淋淋的清脆。蛙鸣搭建起了一条通道,很快就将我的记忆推进了往事。七八岁时,曾跟着一个远房表哥去艾比湖湿地的池塘抓青蛙。那时生活很艰难,表哥说这是田鸡,可好吃了。在我有限的知识里,无论如何也无法把青蛙与鸡联系在一起的。抵不过表哥对肉香的描述,我兴奋地参与了行动,并负责打手电。历时太久,许多细节记不大清楚了,但蛙鸣一直在心头萦绕。每每听到,都觉得是在控诉,在讨要说法,我总会充满愧疚地低下头来。所以,工作之后,在餐桌上,我绝不吃蛙肉。

  蛙鸣属于乡村,属于池塘,属于绿色环保,属于童年不绝如缕的歌谣。当然,也是被城市溺亡的乡音。

  随着光线越来越暗,蛙鸣在渐渐增强,像荒原上被星火点燃的枯草。起初只是一个角落青烟漫起,后来虽然扩大了些区域,也只是些忽明忽暗的红碳。而夜幕的降临,无疑是浇下了一瓢汽油,轰的一声,火苗串起,火势蔓延,迅速成了燎原之态。最后形成风起云涌,排山倒海之势,蛙鸣将整个池塘烧得通红,火焰在水面上舞蹈。

  一定是这些极具灵性的天降神物,瞧出了我们这些新疆人的端倪,故意显摆,让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不对这些湿漉漉的水生音符动容。

  一个月的学习时间,都会枕着蛙鸣入睡。一想到这些,就觉得好像自己中了大奖,有种恍临仙境的幸福。我想,无论在新疆还是上海,蛙鸣无疑是乡村留给我们听觉的一种奢侈享受。

  确实令人惊喜,在上海,在青浦,在文学写作营,一个静谧、葱茏、幽雅的世界,与蛙为伍、与河为伴、聆听文学、享受田园。仿佛这里不是人口千万的上海,而是失散多年的桃花源。

  晚饭后,出门沿门前的公路散步,走了半个小时,身边居然没有一辆汽车经过。这让我有了一种在乡村泥土路上随性徜徉的安全感,偶尔从茂密的林隙间漏出几声狗吠,那声音也只是短暂地停留一下,就被蛙鸣盖过了。似乎这几公里绿色步道,是用蛙鸣刷出来的,鲜嫩翠绿,晶莹剔透。

  这样的心境和感觉,当然要留在文字里,当然要留在生命的历程里。

  当我正在描述这种心情的时候,蛙的鸣叫更加声嘶力竭了。不得不承认,这种具有天然通灵特性的动物,一定洞穿了人类的某些秘密,因此,它们的合奏,才如此器宇轩昂,如此荡气回肠。从教育的角度来说,如果优秀的孩子是鼓励出来的,那么从文学的角度来说,嘹亮的蛙鸣,应该由文学的审美赞扬出来。

  然而,蛙是不懂文学的,它只是竭尽全力展示自己的歌唱才华,或许是为了引起雌蛙的共鸣。难道一个作家的作品,不是蛙鸣?

  突然觉得,每一只生活在上海青浦写作营池塘里的青蛙,都在彰显自己的才华。

  雨后

  雨是在下午上课的时候落下来的,或许是葛红兵教授的创意写作课程讲得太精彩,坐在窗边,我居然没有感觉到。直到香樟叶子将雨的喧嚣扩充到很大分贝,听觉才被叫醒,回头看时,外面的世界早已浸透了。

  文学营的小院子,有一个精美的露台,铺实木地板,摆放几把藤椅。撑开的太阳伞和盛开的月季花相映生辉,艳丽的花瓣上挂满了雨露,仿佛这些花儿刚刚集体被某件事情感动过。捧一本书,坐在藤椅上,身后被一片老树荫佑,眼前被一群花朵簇拥。这样的环境,不能不使人安静下来,它所营造的优雅,只有阅读才能相配。所有的庸俗,格格不入,哪怕有一闪念的邪念,都愧对一朵花的芬芳。

  雨停了,出门散步,连续路过几座几十米长的小桥,发现桥头都竖有一块牌匾,端端正正写着桥的名字。前面一座叫水车港桥,中间一座叫夏田港桥,最南边那座叫夏天江桥。桥都相距不远,坐落在蜿蜒的几条河叉上,据经验推测,它们应该是一个水系。细细阅读这些名字,都有些淡淡的诗意。

  终于走到宿舍背倚着的那条河上了,顺水望去,水面至少有三四百米宽,倘若在新疆,这无论如何也算是一条有影响力的大河了,可在上海,却跻身不到有名的行列。在此生活多年的老师都叫不出河的名字,他们对河的轻待与无视,让我们这些缺水的心灵深感惋憾。想起儿时的邻居一口气生了十一个孩子,最后连那位父亲都懒得费力气取名字了,就从三毛四毛往下排,一直叫到小毛。在新疆,我们甚至会把十几米宽的溪流称之为河,而且都要为之取一个响亮的名字,方圆百十公里的人,都以河为豪,津津乐道。新疆人,从内心深处,对水是充满敬意的。到了上海才发現,这里百十米宽的水流比比皆是,水的流向和丰沛与否,忙碌的人们无暇顾及。

  我所经过的这座百米大桥,气势恢宏,质地坚固。靠南桥头的水泥牌匾方方正正镌刻出“莲西大桥”四个楷体字。按照“桥随河姓”的传承,这条河是不是该叫莲西河,我权且以此命名。

  出去三里多地,居然都没见到一家商店。同学说,过了莲西桥,再往前走一里地,就到了金泽镇,那里有商业区。

  我站在桥头回望,看见一片高大茂盛的林木区。同学说,那就是我们的文学营。它深陷在绿色里,像一只蝴蝶淹没在花丛中。远远看去,小院的绿色甚至比周围的景物更绿也更丰满。

  雨后的河面,几乎看不出水的流淌。远处几叶小舟泊在中央,时而见到有鱼竿甩出。忽然觉得,这时候能不能钓上鱼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种类似于归隐的垂钓,让当事者找到了一种退出时代的方式。远方繁茂的树木和天际的流水,是垂钓者的背景。近处花丛掩映的青砖绿瓦和鸥翔鹭鸣,是垂钓出的诗意。这里离我想要的生活如此之近,轻易就能进入缠绵悱恻的唐诗宋词里。江南的婉约,或许就是雨水酿造的吧。

  我的心柔软下来,在看不见钢筋水泥和霓虹闪烁的倒影里,我开始相信这个世界的美好,开始相信未来。在青浦,在金泽镇,这一方属于上海的土地,至少在今天,挽救了一个人内心的美好和对未来的憧憬。

  山深村

  我现在已经习惯朝这个方向散步。从文学营出来,向左拐,路牌上写着“深山支路”。这是一条林荫大道。柏油路两边间隔种着油菜和蚕豆,快成熟了。尤其是油菜,枝干上结的油菜籽,已经泛出淡黄色。不时能看到一些老人在地里,弯着腰拔草,或者采摘豆荚。有时还能碰到骑人力三轮车的老人,上坡时,身子左一扭右一扭,费力地蹬着脚踏板,还能听见链条吃紧时发出的嘎嘎声。

  往东走大约四五百米,有一条朝南拐的乡村小道。说是小道,其实也被水泥硬化了,干干净净,平平整整。路两边则是茂密的林木。左边有许多玉兰树,枝繁叶茂,不时有鸟雀在林间穿飞。靠前还有个葡萄园,藤蔓已然密织在一根根木架之上。右边则是清一色挺拔的水杉。水杉后面是一个很大的园林,密密地长满了各种植物。园林的大铁门上挂着一块铜牌子,写着“上海映绿园林有限公司”。

  顺着水泥路走大约七八百米的样子,就可以看见一个被河流环绕的村庄了。我说的村庄,也仅仅指名字上的归属。整个村子全部都是别墅式小洋楼,高的三层,矮的两层,两条小河从村子穿过。跨过几十米长的南水港桥,就进入村子的中心。沿着河岸,每家的小码头前,都静静地泊着一叶小舟。一个村妇蹲在岸边,从河里轻轻扯出渔网,慢慢摘下挂在上面为数不多的鱼虾。这种江南水乡的特质,一下就能打动你的心。当一群鸭子游过,它们滑动的脚蹼,使平静的水面渐次荡开一道道波纹,你会觉得时间也沉溺于这种安静和悠闲里了。我们碰到村主任。他说这个村子只剩一些老人了,守着家园,年轻人都到外面工作,最多把自己的孩子送回来交给老人。

  不少老人闲坐在楼门前,他们看我的眼神很友善,他们冲我点头、微笑。我猜想他们把我当成了一个外来的打工者,他们一定希望自己的孩子行走在外面,也能够多得到一些友善和微笑。在村委会门口,聚集着更多的老人。那里有一个文化活动室,他们围在一起,谈天说地。这些人们几十年都生活在一起,一定记得彼此年轻时的样子,在相同的岁月里,经历过他们自己才会共有的苦乐年华和人生记忆。这是一群没有陌生、没有隐私、甚至没有所谓个性的村民。他们是这个村庄变化的记录者,是这个村庄时间的记录者,也或许是这个村庄最后的守望者。

  这里每户房子的间距很近,致使能行走的空间变得很窄,宽处不过三五米,窄处不到两米。我经常会在窄巷里碰到一两个老人推着婴儿车,车里坐着东张西望的孙儿。

  我的手机显示,环山深村一周,大约有两千三百米,村庄还不算太大。即使不大的村庄,也会让人觉得空空荡荡。晚饭后散步至此,也没有农村鸡鸣狗叫的浓郁的烟火味道。一幢幢楼房都盖得华丽气派,但由于缺少了人气,不免显得有些落寞。

  走出村头,看见三个约莫六十多岁的妇女,正在清扫通向村里的柏油路。她们头戴草帽,手持扫帚,一下一下将路面的尘土和落叶扫到路基下面。路南侧是一大块成熟的油菜地,三四个人将地里搭架子的竹竿艰难地拖出来,一根根摆放在路上,捆扎好之后,放在三轮车上,一个人骑,两个人推,艰难地走向村子。经过我身边时,我看到她们草帽下花白的头发和看我时浑浊的目光。

  我的心痛了,为这些老人的艰辛,也为这个村庄的未来。

  知青老师

  此时,我正在繁华的上海,在肇嘉浜路的明珠大酒店客房。夜幕已经散漫下来,透过十四楼的窗户,我可以看到霓虹的闪烁、车灯的流淌。这是一个高楼林立淹没了视线的城市。这是一个车流如梭渺小了行人的海洋。我在沉思中写下今天的记忆,也写下那些温暖的面孔。

  来上海之前,母亲电话里对我说,一定要请黄老师夫妇和赵老师夫妇吃饭,说上半年自己来上海时,一周时间都在这两个老师家里食宿。母亲还说了他们在疆时的邻里关系和情感依恋。

  这些人都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来新疆的上海知青,许多都是我的老师,黄老师还是我们家的邻居,他们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陆续回到了上海,回到了他们的故乡。

  去上海参加作协培训,刚到,我就打电话给朱锦老师,告诉她说我想见一见老师们,前期学习较忙,二十九号有空,我来安排,聚一聚,请朱锦老师,让他来挑地方。朱老师很激动,说我住的酒店就是市中心,就在附近最好,他一定通知到老师们。

  心里有事,不到十点就醒啦。洗漱完毕,上街吃了碗牛肉面。看看快十一点啦,慢慢往预定好的“上海1号”走。刚到附近,一位阿姨问我“上海1号”怎么走,说有人请她吃饭。我看她有点面熟,问是不是朱锦老师约的。她惊诧地看了我半天,点点头。我说就是我请老师们的,我是新疆兵团农五师89团的。她立马热情起来,说自己是马全州的爱人。我知道马全州曾任89團医院院长,后来去了广州,现在已是广州某医院的著名外科主任了。他的爱人吴老师没有教过我,但我也是有印象的。

  不到十一点半,所有人都到了。杨妙芳老师还是那样开朗、热情,我第一个认出了她。她让我一个一个认其他老师,时间太久,只认出了原农五师《战旗报》的余丰主编。大部分面孔都似是而非了,或者头发花白,嘴唇干瘪;或者龙钟老态,步履滞重。经过杨老师一一介绍,他们留给我的过往影像才与现实稍稍对接,但无论如何都难以统一了。记忆依旧保存着他们极富知识才华和人格魅力的景象,而后时间割断了延续的环节。三十年后,突然面对他们的暮年,我有些心酸。

  他们大都是一九六三年至一九六六年响应党的号召,来到新疆兵团的,当时大的不过二十岁,小的不到十八岁。从人头攒动、车流如梭的上海,一下到了芦苇遍野、荒无人烟的戈壁,绝望和落差绝非文字所能表达。他们却像红柳一样,不但扎下了根,还在改变着周围的环境。可以说,是上海知青,改变了我们这一代兵团人的知识结构和生活认知。

  黄老师的儿子叫康康。我上初一的时候,他大约四五岁,每天都围着我,嘴里嚼着牛奶糖,还不时地吹个泡泡,让我垂涎欲滴。我买了一本新画书,康康缠着要看,我让他用牛奶糖交换,他翻遍了口袋也找不出一颗。我只能将就,说用嘴里的糖也行。康康犹豫了半晌,咬了一半给我。我用凉水冲了冲,放进嘴里,问他咋不甜。康康说,这是泡泡糖。十一岁我才知道了,这世上还有一种没有甜味的“假糖”。

  老师们聊到了我的父亲,说起父亲当连队卫生员的点点滴滴,说他极少让人吃药,有病了只需要施针灸就会好。一头白发的汤老师说,我孩子拉肚子,到医院治了一个星期都不好,找到你爸爸,在孩子左手五个指头上扎了五针,两天就好了。顾老师说,自己当时是六连的会计,爸爸是六连的卫生员,“文革”中斗得很厉害,爸爸不管哪派的人受伤了,都去治疗救人。薛老师说自己的两个孩子,都是爸爸接生的。那时候哪有妇产科?卫生员什么都干。他们在谈我父亲的时候,我是骄傲的,尽管父亲所做的这些事,我一无所知。几十年了,父亲工作中的一些细节依然能被人记住,应该不僅是记忆,而是敬佩一种品德。就像我记住我的这些老师一样,不是哪一堂课,而是他们几十年如一日的孜孜不倦,是他们把二十岁到五十岁期间的青春和智慧,分享于我生长的土地上。我的知识里,有一部分是他们的,我的记忆里,当然也有一部分是他们。

  几个小时的聚会里,谈的最多的是新疆,是兵团,是他们生活了二三十年的89团。他们极少谈上海,谈现代的繁华,谈生活的困境。他们告诉我,这些从新疆返回上海的知青,成立了一个联谊组织,大家经常一起聚会。他们有共同的记忆和语境,相互扶持,抱团取暖。

  以我的生命历程,我应该感谢这群上海知青老师们,教授我知识,教会我生活。但对他们个体而言,支边却又饱含着命运的悲剧。新疆和上海,分割了他们的生活和情感,销蚀了不能回归的青春。他们回到了故乡,记忆却被新疆收藏了。在上海,他们是一群身份不明确的人,在植物长根须的时候,他们被移植到了漠北,他们的根不在这里。如今,他们的枝干回来了,这是他们内心的方向,却发现,除了语言和面孔,这座城市与他们相距甚远。就像松树干上的节疤,坚硬、顽强,却与整体木质格格不入。

  我感谢他们,我的生命里有过他们给予的温度。这个世界应该感谢他们,他们用他们唯一的青春,填补了那个时代的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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