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城
安化是湘中的一座小山城,没有人像沈从文描写茶峒那样对它大笔揄扬,但它似乎以茶更为知名。
这里不像青岛、阳朔那样满街都是酒吧,这里多的是擂茶馆和茶叶店,尤其是茶店像清末民国山西的票号一样随处可见。
小城里没有一条街、一道巷没有茶店,可以说安化有多少山多少水,这里就有多少茶店。单看店名就能让人浮想联翩:白沙溪、碧丹溪、云天阁、卧龙源、苞芷园、峰角岭、晋丰厚、永泰福、老顺祥、千秋界、阿香美……,仿佛每个茶店后面都有一处清绝的风景、一段江湖的传说、一个古老的神话。到擂茶馆吃茶当然要钱,到茶叶店去喝茶则可以放心大胆,口袋里布挨布也没关系,不会有人要你为喝茶买单。有的茶店门口挂着对联:“客至心常热,人走茶不凉”,这可不是标榜。
《西游记》中唐太宗为玄奘饯行,将一撮尘土弹入酒中,请玄奘务必喝下,寓意是: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玄奘端杯一饮而尽,将故土融入血脉,扬鞭策马毅然去往西天。林清玄在一篇文章中说,闽南人有个传统,每次出门总会随身携带一小瓶故乡的泥土,这样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故乡,就不会水土不服了。当地人对茶也是如此,到哪里似乎都带着茶,好像喝此茶处即吾乡。有同事去长沙出差,还用小铁盒装着家乡的茶叶。有一次我在北京,偶遇两个从安化来首都看病的村民,在他们夫妇栖身的小旅馆,老乡用电热壶烧开一壶水,然后打开行李箱,拿出用塑料袋包着的茶叶放几片到塑料杯里泡给我喝。茶是他们的心爱之物。记得一天我到一个企业家的办公室,他马上给我泡上一杯茶,事情几分钟谈完,水还是烫的,我犹豫了一下,端着纸杯走了,他后来对我赞不绝口,说我珍惜他的好茶。我心里暗道:好险。
湖南湘潭人爱吃槟榔,遇到特别要好的朋友,会“分一角子”(也就是把一小块槟榔撕出一瓣)给他。这里与此类似,说得入港,主人会翻箱倒柜掏出他珍藏多年的一饼黑茶,搣一小块泡给你喝,豪气十足地说:“你尝尝,这可是有了药香味的老茶!”不少当地人不仅能尝出茶的年份,还能品出采自哪个山头。在这里,不懂茶的掌柜的是会被老板娘鄙视的,那不屑的眼神、轻蔑的语气,就仿佛她丈夫是银样镴枪头一样。
这里有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的黑茶博物馆,也有藏身民宅、一门两进的红茶博览馆。如果你不能背几首茶诗,不会唱几句采茶歌、吼几嗓子“踩”茶号子——糍粑要用手打,安化的“千两茶”要用脚踩——在当地人的眼中,你就算不得一个文化人。虽然这里的人并不像《镜花缘》里君子国的酒保,“菜要一碟乎两碟乎”那样文绉绉,但也颇多奇才异能之士。有一次我去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参观,有个陈列厅正在进行“台湾同胞抗日史实展”,玻璃橱窗里有一张皇榜,是想说明台湾同胞很早就参加大陆的科举考试,被中央政权委以官职。我定睛细看,在“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同治七年四月二十一日策试天下贡士……”后面,发现一行熟悉的小字:“第一甲第二名黄自元 湖南安化县人”。在安化的县城里有黄自元路,也听说他中过榜眼,但我不以为意,毕竟才子佳人小说里的俗套太多,只要参加科举的穷书生最后都是“金榜题名高中状元”,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他,而且是黄纸黑字,赫然在列。他虽然仙逝百年,但是亚马逊上还有他几十个版本的字帖出售。黄自元的《间架结构摘要九十二法》据说是最好的书法启蒙读物。
琴棋书画诗酒花茶,八件雅事,这个小小的县城毫不客气地占了两样,更不要说这里的黄金菜等野味山珍了。
停云峰
你到了安化县城,不可不爬“十八拐”,这是离中心街区最近的一座山。
“十八拐”的“十八”或许不是汉代十八诸侯、唐代十八学士的“十八”,而是“十八般武艺”、“十八般兵器”的“十八”。从哪里起算、多大的弯才算“拐”是没有定论的。
听着林间鸟儿的清脆啁啾,瞧着台阶上悄然现身的斑斓毛虫,沿着这些大大小小的之字形“拐”爬上去,并不觉费劲,像我这样谈不上“捷足”的小短腿,一个小时完全够了。
峰顶有一座四层小楼,曰“停云阁”。春夏之际,登到阁顶,看不到什么云,正好俯瞰全城。
光看名字就感觉其美如诗的小河有黄花溪、白沙溪。展开全县地图,发现至少有三条小流都叫“白沙溪”,足见人们对它的钟爱。让人听到名字就垂涎三尺的则属椰子河、龙眼溪、浮栗溪,但是若说谁能代表安化,那非资江不可,资江像克利奥帕特拉的鼻子一样引人注目。
从这个高度望过去,资江的上游隐没在群山里,下游扭个腰转个弯似乎也在一片青灰的薄雾中消逝了,两岸翡翠一般的蒼山同时倒映到资江中,重叠的绿意仿佛情投意合的热恋男女的感情,浓得化不开。在新建的高楼衬托下,资江像一柄碧绿的玉如意,静卧在错彩镂金的宝匣里。
资江,宛若耍酷扮帅的青年,水浅时露出他的筋骨,雨汛时让人听到他的怒吼,此刻又像举止端庄的小姑娘,在和风丽日下不疾不徐,好像根本没有流淌。
江天如画,风物潇洒。在停云阁的四楼绕行一圈,极目迥望,所见皆是连绵起伏的山,县城只不过像造化在山海中扔下的一颗石子,山峦如波浪一般向四周荡开。这里成为县治还不到七十年时间,人们在群岭间凿岩劈石、开路辟地,才有了今天繁华的街市。
天色慢慢暗下来,依然没有云,皓月毫无遮挡地悬在半空,让我觉得楼下楹联那句“月邀帆影上林梢”的传神。我蓦地记起陶渊明《停云诗序》:“停云,思亲友也。”就此后世多用“停云”表示思亲念友。这“十八拐”所处的地方就是“萸江公园”,“萸”即“茱萸”,重阳节登高时佩戴之物。看来“停云”这阁名大有深意。
以前人们在登高时怀想的是什么?“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曾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的陶澍,寓居过的左宗棠,是否也登临过这里,想起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由此在心中埋下了走出大山的种子?
当初为这座楼取名“停云阁”的文士,脑海中闪现的是不是那些先贤的身影?他遥念的是不是那些远去的英豪?
孟子曰:“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上论古之人。”这也是左宗棠“神交古人”之意。“十八拐”固然听得亲切,何妨叫它“停云峰”?
南金乡
听说南金乡后,就非常想去。
因为它大有来头。
《诗经》里有:“憬彼淮夷,来献其琛。元龟象齿,大赂南金。”
《晋书》中也多次出现“南金”,如:“陆士光贞正清贵,金玉其质;甘季思忠款尽诚,胆干殊快;殷庆元质略有明规,文武可施用……凡此诸人,皆南金也”;“薛兼,丹阳人也,少与同郡纪瞻、广陵闵鸿、吴郡顾荣、会稽贺循齐名,号为‘五俊,司空张华见而奇之,曰:‘皆南金也”。
“南金”给我的印象不是贵重之物,就是优秀人才。南金乡也应是钟灵毓秀之地,岂有不去之理?
其实,南金乡离安化县城只有五十公里,但坐车最快得九十分钟,只因比衡山还高的湘中第一峰九龙池就在南金乡境内,山高路陡,据说有五百一十八道弯要拐,开车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还要一路鸣喇叭。如果你恰好从南金带了一块豆腐,回到县城很可能就变成豆腐渣了。当地人告诉我,南金乡的豆腐最好吃,只有从南金买豆腐到县城吃的,断断没有从县城买了豆腐带到南金吃的。
只有到南金,才知道“山乡”应有的样子。
林密山深,泉壑纵横,路边溪水像一群放学回家归心似箭的孩童,飞跑而下欢快喧腾,奇石怪岩散踞水中,仿佛不仅要与之角抵较量,还要逆流而上,溅出点点汗星,吐出朵朵白沫,冲出片片水帘,发出轰轰吼声。高处不时可见小瀑布,宛如白蛇倒挂,界破青山。杜甫诗云:“仰面贪看鸟,回头错应人。”走在去南金乡的路上,差不多就是这种情形,只不过可贪看的是无处不在的美景。
这里还保留着赶集的习惯。路上有人骑着毛驴,驮着山货,慢悠悠朝集市而去。还有人提着一篮蛋,碰到城里模样的人就问:“要土鸡蛋不?”这里紧邻娄底市,人们说话带着浓厚的娄底腔。有时会遇到山羊当道,它们安然地兜来兜去,有点嫌弃地斜乜着我们这些闯入者,似乎人们打扰了它们的闲庭信步。
由于有故事解闷,路上也颇不寂寞。传说吴三桂反清在衡州称帝,兵败后就隐居在南金乡,就像他那位并没有战死九宫山而是藏身夹山寺的老对头李自成一样,悠游岁月,潇散以终。当地的将军村、将军桥、将军亭、将军岩、卸甲冲也好像在印证着这个传说。马放南山坡,收兵铸金人,倒也与“南金”暗合。
聽当地人说,这里原有一座南岳庙,庙前有名叫“金鸡坑”的峡谷,各取一字得名“南金”。现在,庙已经找不到了。但见厚朴、杜仲、桔梗、尾参遍布山野,灵芝、枞菌、杨梅、柑橘间生其中,青鲩、黄鳝、胖头鱼、翘嘴鲌在深涧往来游弋。这里药材与木材皆多,水果和水产俱美。
山茶山笋花经眼,江北江南水拍天。或许,“南金”就是资江以南的黄金宝地之意。
梅城镇
梅城只是一个小镇,可这样有气势的名字,不禁让我想起蓉城、桐城、洛城与费城,格非先生在他那部获得茅盾文学奖的《山河入梦》里则虚构了一个“梅城县”。
梅城镇原是化外之民聚族而居的地方,这是见诸正史的,《宋史·卷四百九十四·列传第二百五十三》记载:“梅山峒蛮,旧不与中国通。其地东接潭,南接邵,其西则辰,其北则鼎、澧,而梅山居其中。”其实,镇中名胜古迹非常多,没有半点蛮夷之地的样子,只需看看一阁、一庙、双塔,就可见当地的崇文之风。闻过而终礼,知耻而后勇,梅城就是这样的。
小镇东边现有两层粉白的魁阁,祈文运。镇西尚存黄瓦红墙的文庙,祭孔孟,大殿、厢房、泮池俱在,还收藏了古籍善本八千余卷。联元塔位于镇南青葱的笔架山上,屡经雷劈犹自屹立,三元塔遭逢浩劫毁而复建,在镇北隔着盈盈洢水与联元塔遥遥相望。《说文解字》释“联”字“连也”,这两座塔应该是为祷求本镇学子金榜题名、连中三元特意修筑的,俗称“南宝塔”“北宝塔”。
一九一七年的夏天,不满二十四周岁的“穷游族”毛泽东同志进行了一次“斯巴达式之旅”,全程徒步不带分文,靠写对联换取食宿,用一个月,行九百里,游五座城,就到过这里。兴许是意犹未尽,时隔八年,他再次来到梅城调查研究。传说还题写了十六个字来描绘梅城风物。
现在,他造访过的阁、庙、塔早已不是昔日模样,老县衙、永兴庵也如太阳下的冰山烟消云散,行政区划更是大有变动,这个曾是八百年安化县治的小镇从政治和地理上都不再是该县的中心了。我想起宾夕法尼亚的费城,它是《独立宣言》和《美利坚合众国宪法》的诞生地,也做过美国的首都,它是否会因华盛顿特区成为新都而花径不扫、朱门不开?应该都不会。河东河西,沧海桑田,这是自然的法则;“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万物都焕发出各自独特的光彩,这才是世界的常态。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在这个古镇,我缓缓行,静静听,倾听历史的足音。
烟溪红
一九三八年秋,安化县西南部雪峰山腹地,陆陆续续来了大队大队外地口音的士兵,他们不练射击,也不拼刺刀,而是建房子、挖山洞,组装着一台台当地人叫不出名字的机器。
指挥他们的是一位快五十岁的军官。他个子不高,额头宽阔,双眉上挑,目光灼灼,一身戎装,神态深沉,并无杀伐之气,而有儒雅之风,看得出,是多年的脑力劳动使然。
此地是他派部下勘察后选定的,以前只见过照片和地图。现在,他终于有时间实地察看了。
这里临近资江,四周青山连绵,恰成盆地,一道碧涧像护城河一样擦着盆地的外沿流过,还有一条小溪哗哗作响地横穿盆底,冲刷着乱石层叠的浅滩。滩边有潭,山中多杉,岩上飘烟。他暗自颔首,觉得这真是建造兵工厂的好地方。
有水就能生活,杉树是做檩子椽子柱子的好材料,水汽氤氲成烟,为工厂蒙上了面纱,山中的溶洞则是天然的车间和防空洞。他老家是衡山,留学日本九年,负笈美国两载,山川之美见得不少,日寇相继占领徐州、开封,节节进逼,他更无心赏景,但此时此刻,在这个名叫“烟溪”的小地方,望着山腰的木屋,不禁想起吴均的几句诗来:“山际见来烟,竹中窥落日。鸟向檐上飞,云从窗里出。”
晚上,蚊子密得随手一抓就是一把,多得发出像蜜蜂一样的嗡嗡声,半夜尚有雄蝉凄厉地尖叫,让人睡不着觉,他少时随父亲读《晋书·祖逖传》的情景倏地跳入脑海,祖逖中夜闻鸡鸣,说:“此非恶声也!”因起舞庭中。他霍然而起,点燃火把,开始研究特殊金属材料的锻冶问题。
他就是时任国民政府军政部兵工署第十一兵工厂厂长、哈佛大学冶金学博士李待琛中将。
在他的领导下,这家从河南巩县迁来的兵工厂很快就复工了,一捆捆枪支、一匣匣子弹、一箱箱手雷从这里源源不断运往抗日前线。
不久,日寇的侦察机开始觇伺这里,随后轰炸机多次来袭,轮番投掷炸弹,一时间山乡火光煜煜,岩土纷飞,血流成河。兵工厂职工和村民累计死伤数百人,烟溪变为了红色的血溪。
兵工厂在这里坚持生产三年多,后分批迁往辰溪和重庆。
几十年后,工厂已是藤蔓盘结,溪畔正自青菰飘摇,我踏上这块曾被鲜血浸润的土地,寻找当年死难者的墓地。一位乡亲手拿镰刀做向导,在山间披荆斩棘,枯黄的松针落我一身,遇见溪水挡路,就搬几块大砾石丢到中间,像练梅花桩一样用脚一点轻巧越过,或许那时军人也是这样进来的吧。当地干部说,他们想把这片地保护起来,建一个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我默默点头,耳边响起林肯在葛底斯堡说过的话:“我们这样做是完全应该而且是非常恰当的。但是,从更广泛的意义上来说,这块土地我们不能够奉献,不能够圣化,不能够神化。那些曾在这里战斗过的勇士们,已经把这块土地圣化了,这远不是我们微薄的力量所能增减的。”
现在,这个名为烟溪的小镇生产的红茶已享誉全国,我看到路边“中国红茶名镇”的宣传语,略觉空泛,琢磨良久,想出十个字:抗战风烟地,绝美红茶溪。
茶马道
在安化县的大山深处,有一条小路,人称“茶马古道”。
这条路虽然远不如古罗马的阿比安大道历史悠久,但在近千年前,却是茶叶外运的主道。
这条路穿过丛莽巉岩,穿过麻溪资江,穿过漆面斑驳的风雨桥,出湖南,到洛阳,经长安,越西域,最终到达莫斯科。安化境内多山,这里的山径用当地人的话说“还没有狗舌头宽”,又多河流,土产外运不仅要人挑肩扛,要借助舟楫之便,更多的时候,要用马驮。
由于路途遥远,为了防止茶叶变质,也便于運输,这里发明了一种独特的制茶工艺。简单来说就是先揉炒杀青,再渥堆烘干,最终制出的茶叫黑茶。有些还要压紧压实,用箬叶、棕片、篾条层层紧裹,形成的茶柱像迫击炮的炮弹,最大的重达几百斤,号称“万两茶”。
四十多年前这座山城有了火车,现在高速公路也马上就要通了,运茶再也用不着马,这条路已经是4A级景点。山边水边,长亭短亭,工作人员穿着像清代兵勇一样的对襟褐衫牵马慢行,还有人在竹筏上撑着杉篙纵声高歌。每到节假日,游人纷至沓来,都想骑骑马走走这条古道。
听着马蹄在磴道上发出的哒哒声,我仿佛看到千年前,这里的山民在崎岖的山道上拽马攀爬,荆棘咬着他的裤腿,垂叶扫过他的黑脸,蚊虫叮上他的脖颈,他抹一把汗,仰头望,山顶还在远处。他风餐露宿,枕石漱流,日夜兼程,还要小心剪径的贼人与凶猛的野兽。而走出安化,才走出“万里茶道”的起点。
这又让我想起敦煌,丝绸之路上的大漠绿洲,现在那里也是游人熙攘,人们坐飞机来这里欣赏鸣沙山、月牙泉的美景,去玉门关凭栏怀古,到戈壁滩上感受江山有待、天地无穷。
在大洋彼岸的美国,一百多年前,东部的人们认定到西部开疆拓土是美国人的“天定命运”,他们为了自由,为了淘金寻宝,为了更多的土地和更多的机会,开始了“西进运动”,也走出了几条有名的小道,如摩门小道、俄勒冈小道、加利福尼亚小道等等。这些小道是牛仔的皮靴踩出来的,是无数羊蹄马掌踏出来的,也是装着全部家当的大篷车吱吱呀呀的木轮碾出来的。
如今茶马古道、丝绸之路和俄勒冈小道上,满目都是衣着光鲜的游客。他们兴高采烈,眉开眼笑,没有奔波之苦和冻馁之虞。
有人说,工业的发达就是让奢侈品变成必需品,也有哲人说,社会的进步是从身份到契约。或许,我也可以说,人类的发展,就是一个将以前的商业要道、血泪之路变成今天的休闲走廊、观光线路的过程。
云台山
云台山,和五台山、天台山差不多,其实都是“平顶山”,山顶虽谈不上平滑如砥,但可以说像是君子的胸襟,坦坦荡荡,没有峰若剑戟、刺破青天的气象,不过,这不影响云台山的神韵。
云台山离安化县城不远,交通方便,这也容易让人小瞧。名山一般都像遗世独立的高僧圣人,一定要让人长途跋涉、匍匐朝拜。太容易得到的,会是好的吗?
我曾用了一天时间去看它,原以为绰绰有余,没想到只是管中窥豹。
云台山山脚有溪,山腰有园,山腹有洞,山头有祠。从山巅的真武祠往下眺望,只见墨绿色的小溪两岸大屋小楼密密麻麻。溪也名副其实,叫“潺溪”。那块聚人而居的平地是“潺溪坪”,坪上的居民多以种茶为生,山腰的茶园就是他们的产业。
茶园散布在半山,在一块块花白的石灰岩中开垦出来。只见一人多高的石灰岩耸立在一垄垄茶树周围,仿佛有人特意搬来为茶树遮风避雨。这里海拔千米,天气寒冷,时至五月仍有人烤着炭火取暖,麻秆粗细的竹子像蒺藜一样倒伏在地上,似乎怕冷蜷缩着,丝毫没有井冈翠竹的挺拔劲直。茶叶却长得好,宽大厚实,阔如手掌,这就是闻名全国的“大叶茶”。也许,从石灰岩的缝隙中长出的茶树本就生性刚强吧,它把乱石当成画屏,把山峰当成玉栏,把凛冽寒风当成和煦春风,与淙淙清泉为伴,跟满天星斗同眠,远离山下的市井喧嚣与山顶的香火缭绕,对气温、地势和季节都不理,甚至还要用浓雾来遮挡窥探的目光,不求闻达,不慕荣宠,自顾自地努力生长。不少茶树上蛛网纵横,白色的蛛丝上麇集着透亮的露珠,如果茶树有灵,它可能连蛛丝都不会拂去。
山腰还有烈士陵园,一座高大的安化烈士纪念碑矗立其间,直指苍穹,告诉人们这是一座有着传奇的小山。一九三五年,贺龙、任弼时、萧克、王震率领的长征红军曾在附近激战。现在,硝烟散去,恩仇俱泯,烈士之英赏茶云海,千秋功业任人评说。
山腹有名曰“龙泉”的溶洞,洞中有河,长达数里,深有几米,能行小船。还有十几个深不可测的天坑,我没有系绳直下去探险,只在坑口凝神谛听,在草叶荆棘织成的密不透风的绿幕下,有哗哗水声。或许,云台山的云就是从这里蒸腾而上,朝云暮雨,蔚为大观。
山里的生活
我老家在洞庭湖平原,现在山区安化县工作,常常有人问:“感觉怎么样?”
我想替他念一段《世说新语》:王武子、孙子荆各言其土地人物之美。王云:“其地坦而平,其水淡而清,其人廉且贞。”孙云:“其山嶵巍以嵯峨,其水浃渫而扬波,其人磊砢而英多。”
两人道出平原和山区的不同,不能说得更好了。
山间的平地不多,地名中带“冲”“场”“坪”“坳”“塅”这些字的就是了,但山里的生活似乎更有趣味。
记得上大学以前,读书之余我要做的事情就是栽油菜、摘棉花、扯萝卜、拔莴苣、薅野草等等。印象最深的是一种叫“回头青”的莎草,生命力最强,非把它的根全部挖出并连根带叶放到太阳下晒几天不会死,倘若只是揪下它的茎叶,过一夜它又长出来了,“回头青”这个名字形象地说出了它的特点。摘棉花则非常乏味,不仅要将棉花从棉铃里拈出来,还要同时将棉上沾着的枯叶撕下来,考验站功和耐性。我总觉得自己负责的那一垄棉花地长得看不到尽头。有一次我实在太累了,就躲到小树般的棉花秆下,以装棉花的包袱作枕,在枝叶的绿荫里美美睡了一觉。
山区的劳作则不同,不仅可以“多识鸟兽草木之名”,而且可以一饱口福,山里多得是板栗、桑葚、樱桃与猕猴桃。要做的事情也好像更有技术含量,让人更有成就感,譬如伐木、养蜂、割漆,还有采胡椒、掘竹笋、挖黄姜、刮桂皮、制茶叶。能非常勤快麻利地干所有这些活计的小伙子,往往会得到十里八乡的称赞。而我除了吃生姜、洋姜,真的不知道另有一种不能吃的“黄姜”,漆树与槭树也分不清。山里的孩子独立得更早。由于居住分散,学校离家都不近,他们从小学起就寄宿,每周才回一次家,周日去学校时带着腌菜,走累了就坐在溪边的石头上吃一点。现在,学校食堂每餐都供应新鲜的菜肴,山里也有了每天接送学生的校车。以前那样的生活應该成为历史了吧。
山里的生活更加惊险,壮大人的胆量。进山本身仿佛探奇,上山有时则要攀岩,还需提防黄蜂、蝮蛇甚至猛兽。山民告诉我,蜂一般不蜇人,只有它们酿好的蜜有人像要抢才奋起自卫。我发现有时它们太过警觉,去年八月一个摄影师去拍古茶树,来回就被蜂结结实实蜇了两次。据《安化县志》记载,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在六步溪自然保护区,老虎咬死过七个村民。一位同事的外公就是被老虎拖走的,找到时老虎已经吃光了他的大腿。在安化县,“伍”是大姓,可惜没有“伍松”更没有“武松”,听说后来猎户设了一个陷阱,上面拴一只羊羔,老虎禁不住诱惑才被逮住,也有人说是扔了一只下了毒的死羊到深山里,老虎吃了毒发身亡。反正老虎是不见了,但现在山上还有很多獐子、麂子以及毛冠鹿。
我想多说说保护区,因为在这里可以看到较多原生态的山野和山区生活图景。最近一些年,六步溪保护区实行更加严格的育林政策,不仅不能砍树,里面的树被风吹倒了、被雷劈断了,也不能往外运,林子看着看着更密起来,山间的小瀑布多了起来。我夏天去过一次,那是一片一百多平方公里的原始次生林,景色就像顾恺之说的“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
这里小溪很多,跳跃奔跑的网溪、江溪、南溪、婆婆溪,不仅让自然保护区也让整个安化都欢畅灵动起来,保护区以之冠名的“六步溪”则更富变化,暴雨时节会成为宽达十几米的大河。六步溪自然保护区的水与山,让我记起苏东坡笔下的“七里濑”——仅从名字看二者就是绝配:
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栏目责编:李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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