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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望融化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部 热度: 13779
阿成

  大雪

  午后,母亲用一只旧木盆,外带

  一把菜刀,就砍下了白雪的头颅

  确切地说,她在雪堆里

  挖掘了我们的中餐和晚餐——

  那时,我和弟弟正围坐火炉

  她一双通红的手,在炭火上

  搓得雪沫噼啪作响,泪水横流

  她有三口大锅,再寒再冷的冬天

  也经不住那松木柴火,整日的

  蒸煮啊——腾升热气萦出的

  一棒棒金黄苞谷……

  譬如珍珠

  从纸布皮丝木,到铁铜陶锡瓷银,

  三十年曲折坎坷、起伏跌宕

  晨起,我对你说:“今天是腊八啊!”

  短暂惊异之后,是一张平静的脸

  抬头,仍是双掌中核桃发出的

  细腻又粗粝的声音:咔嚓,咔嚓!

  ——仿佛你已习惯磨砺:

  千百次,把隐疾和阻滞

  磨成细碎的粉沫!

  心与手的碾磨,暗合了成色的珍珠——

  于无声处的炼狱与惊雷:在肉中磨砂

  砂中磨肉,循环往复中,化成

  闪光的颗粒——掌中核桃

  是另一类珍珠吗?肉身与灵魂

  焚化了现世的苦难、不安

  ——无言相对,仍是静好!

  梅洲晓雪

  岁末。延宕的雪,完成了

  又一次命名。杏花村里的白,沿湖岸

  起伏,弥漫了丘陵村树

  霁日里,湖水和楼阁失语了

  梅洲无处落脚,湖为映衬

  而生死……

  诗人雅集。纸上的吟诵之后

  迁往洲岛。真实的雪让他们无语——

  原来诗歌这么渺小——一个个

  埋头踏雪,沙,沙,沙,风在耳廓上

  荡漾,梅在看不见的雪中……

  刺目的白,让诗人无言以对

  丽日的反光,檐滴的音韵,亭台的沉默

  一些人在木质栈道徘徊,湖水噬咬的

  声音,奉了春天的旨意;

  一些人盘桓于洲陆,在无花无叶的

  梅林中穿梭,不知梅之隐

  隐于心,隐于市,隐于尘……

  渴望融化

  雪有轻重。它与我们的线路

  相反——我们出山,它从南至北

  痕迹由浅入深……

  雪霁的阳光耀眼。我们沿着单一的

  颜色疾行。两边是被雪删改的廊道、田野、

  村落——近城,它的破坏力愈大;

  道边、路侧成堆的雪,因为脏污

  渴望融化——迎合了我们守望

  陈旧的心……

  自然的消融,如返程所见:

  阳面的雪化了,还原的山坡、田畈、草木

  闪着湿漉的亮光,阴面的雪仍在坚持,其

  上有

  质地坚硬的蓝光;一阴一阳,一有一无,一

  深一浅

  呈现黑白立体之美——枝头上,乌鸦的巢穴

  现身了,村庄、房屋、树丛半明半暗

  天赐的水墨画

  悬垂天地间……

  在湖边,干净的雪

  拒绝消融,面对碧水,清白

  之身,卧于草丛堤岸间

  固执地,要作镜像里

  飞鸟和白云的背景……

  木梓

  前人种下的“故乡”,我现在

  受用了。虽只单单的一株,且被

  灰白的混凝土紧锁手脚——我在

  一首里,曾写过它夏日的浓荫和

  鸟鸣……

  现在,面对一条清江,它立在

  我面前,曲折但不委琐,老迈

  但不颓败,滔滔江水也拿它

  没办法——

  现在,我更愿意把它比作父亲——

  清瘦、硬朗,披头散发的父亲;几天前

  我还见过他,八十四岁了,每天

  在鄉下粉墙黛瓦的砖房里,进进出出

  从晨至昏,一刻也不停;

  以至于在热闹的乡村宴席上,面对

  头发灰白的我,和戴着一顶风雪帽的他

  都说我们是:多年的兄弟。

  秋浦渔村

  流水知道河流的秘密。卵石之下

  是砾石,砾石之下是沙粒,沙粒之下

  是巨大、连片的碣石,充盈着暗褐的

  淤泥。于是,软硬都在水的裂缝中了……

  鱼虾的鳞光,点燃黑暗。水有三层

  床榻:表层凛冽,中层冷寂,底层

  温暖。摇摆的河床,穷途末路中

  得到地母的庇护。清潭是流逝和

  时间的深渊,搂抱着静谧清幽的

  起伏与跌宕……

  未曾看见,流水有一副坚韧的表情。

  盘踞河底的石头,弹奏多层乐谱,它的

  雄心是,守着一河一岸,不为世间

  罡风所动。三月,一条河流和它所属的

  堤坝,涵养了初春,泥岸上最早的返青者——

  水草、青蒿、野菠菜,反复模仿着

  我们的生活:在流逝中消亡,停顿,转换

  新生——春天,以泥土中焕然一新的色块

  呈现……

  谷雨

  山中静谧。汹涌的绿

  随群峰压过来——草木葳蕤,杂花

  生树,千株万朵,无以辨识……

  村子瘦小,村人黝黑,双脚骑在

  飞逝的轮子上——采茶的妇女

  背着黎明的夜色上山,归来时,竹篓中

  有疲惫的清香,亦有晶亮的露水;

  制茶的男人,伏在电灶上,炒制到通宵

  头上身上,挤得出浓浓的芳香……

  火轮在天——“過了谷雨就是夏。”

  “咕咕,咕咕……”长命鸟从早

  叫到晚;转眼间,油菜花变成

  青葱的菜荚,白蒜头一摞摞地

  爬上了房檐……

  平庸的幸福

  ——卵石泥土间,黄堇

  举灯探路,接骨草

  葳蕤,野波菜茂盛

  诸葛菜、通泉草、蛇床子、野芝麻

  清明低调,蒲儿根

  出挑——金黄的狮子

  携青草翻滚……

  鱼儿跃出水面,偶现

  一闪即逝的鳞波;一只白鹭

  从河上飞过,倒映的影子

  让它暗暗吃惊……

  洗涤的人,捕鱼的人,闲逛的人

  扰乱了这个平静的午后——阳光

  不多不少,春天

  不多不少

  滆湖

  在这里停下来,撒泡尿

  抽支烟,在芦苇摇荡的

  水边,站一下

  再上路——

  白的毒,红的毒,紫的毒

  都没有被包裹的

  太阳的毒大

  一桥穿心,一车穿心

  有时,也是一箭

  穿心

  一首诗

  一首诗,明媚,陡峭,

  鲁莽;悄悄读,慢慢想。

  一首诗,江头江尾;

  流水没有痕迹,我是岸边

  一块不动的卵石。

  一首诗,时空倒置;

  君生我生 ,重叠是

  深空,不重叠是星辰。

  一首诗,傍晚的落日

  融于大海;短暂,锋芒

  可以洗礼,亦可焚身。

  白露

  万物收敛,凝滞。河中巨石

  松动,向堤岸靠近。

  群山停驻,老枫杨向秋水

  献出第一片落叶。

  卸妆的时候,草木凋萎

  自然露出多彩的胸廓——衰败的

  部分,仍被遮挡;花叶、枝柯匍匐

  流水,山冈上,松萝悬空,杉木的

  针叶,生出锋芒;此刻仍有强劲的

  坚守,泡桐的坚果金黄,五倍子

  花穗繁茂,紫色的夹竹桃、粉彩的合欢

  又开了一拨,秋风渐劲的晨昏

  露水回到人间,徘徊踟蹰中

  一部分成为琼饮,一部分化作

  泪滴……

  南山

  与诗菊无关,

  与大隐的陶无关。

  山坞里,阴影高大,木屋

  竭尽,光光的桃枝凛冽。

  三角枫在变色:一口池塘,

  三条狗,两个人——母与子。

  不与外界联系,不上网

  不用手机,开口不提世事。

  人称“疯子”的他,打柴,垂钓,

  夜读,冥思,用时光给一座山背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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