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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有故城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部 热度: 13048
陈融

  静夜思

  我经常在想,奎屯这样一个地方在我的人生地理中究竟是在怎样的一个坐标。

  关于它,我在二十多岁的年纪自信可以写上一本书;后来,我又觉得其实说不出什么;现在,我知道,曾经说出的那些只是我自己,甚至只是自己的一个影子,有时熟悉有时陌生的影子。

  有时我在暗处,影子在明处,时间再久,这影子也只是我的一件外衣,任它如何飞舞,我仍是低回的,以忍耐叩问永恒的生之缺残与悲剧。有时我在明处,影子在暗处,这影子便只是生命的一件可有可无的依附,我重返荒蛮,嬉笑怒骂,但不悲伤,更不让虚假的眼泪遮掩内心的秘密。

  这些只是因为,新疆一个叫奎屯的地方曾和我的童年有关。

  不多不少,十二年。

  奎屯则是个给我留下了无数美好回忆的地方,也许它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好,只是被我的记忆美化了。因为我离开它时只有十来岁,是天真未凿、混沌未开的年龄,我能揭开神秘奎屯的面纱吗?能看到它骨子里,断定它是傲气的、傻气的、还是俗气的、霸气的?那时我不能,肯定不能。

  七月的一个大雨之夜,我重新翻阅奎屯历史,检视奎屯记忆。这静夜功课我做得非常缓慢,大雨倾覆了天和地,浇进我骨头里。我面朝北方站立,这时距离父亲离去六十天整,北方正是他所在的方位。

  寒冷·暖墙

  很少有人知道奎屯,我想起这些年向许多人提到它时,对方脸上露出的茫然或漠然。但是如果说起伊犁便不陌生了,奎屯就是伊犁哈萨克自治州的一个县级市,位于天山北麓准噶尔盆地南缘,东边是塔城沙湾县,西边是乌苏古城,它还是“丝绸之路”北道的必经之路。哈萨克族给这块土地起了一个名字叫哈拉苏,意思是“黑色的泉水”。按照新疆的地理常识,凡是源自冰川雪峰的河水都是白色的,叫阿克苏,白水的意思;源自大地清澈见底,土地又是黑色的,就叫哈拉苏。奎屯东北一带芦苇遍地,泉眼密布如星辰。

  幼时我的家就在戈壁边上。家的正南方,开门见天山,天山永远都发出银白色的光芒,巍巍而立,绵绵不绝。家后有个芦苇湖,湖水青碧,映着天上流动的云。湖岸长满芦苇和茂密的野草野花,苇丛中又生出精灵般的野鸭、野雁、野鹌鹑,遗憾的是没人知道湖的名字。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潜入记忆几十年的大湖,原来是湖底无数泉眼喷涌汇流而出形成。很难想象,苍莽戈壁滩上,芦苇湖这种独特的地理构造是如何形成的,只有在心底慨叹自然的伟力与造化。在湖边小路穿行玩耍,是我每年夏季都要进行的户外活动,并且常常是独自一人,无法解释当年为何天天看湖看水不觉厌倦。

  子弟小学就建在戈壁滩上。没有围墙,戈壁就是学校的天然大操场。学校南面一条长长的黄土梁成为体育老师训练我们的“练兵场”,他教我们匍匐前进、快速攀越土梁,教我们和同伴在黄土上摔跤。那时候,没有一个老师给我们讲奎屯的历史,也不知道在我们身下,就是连接南疆北疆的一个重要驿站。

  据说蒙古西征时,大军途经奎屯时,正值隆冬。有个蒙古兵忍不住寒冷而大声喊叫起来:“奎屯,奎屯,”译成汉语就是“极冷,极冷”。这一声喊顿时感染了军中,将士都觉得这里冷得难耐,连战马都打起了哆嗦。为什么连蒙古兵都觉得这里寒冷出奇?看看奎屯的地理位置就明白了,它地处准噶尔盆地最宽阔的地帶,周围一无遮拦,南面高大雄奇的天山正对着奎屯裂开了一道山口,从西伯利亚来的寒流全聚集在这里然后冲向塔里木。

  可能因为在奎屯出生的缘故,也许是孩童对寒冷有天然抗力,印象中从没觉得严寒无法忍受。每家都有一个抵御寒冷的火墙,我的父亲也在房子里亲手垒砌了一个一米多高的火墙,火墙上刷了白粉,样子威武又可爱。一块块乌黑发亮的煤送进去化作熊熊火焰和热能,房间彻夜温暖。傍晚,炉子里煨上几个土豆,烤熟的土豆散发出阵阵暖香。母亲剥掉土豆皮,我两手小心捧着,一边吹着热气吃土豆,一边听着从柜子上收音机里传出的动人广播剧。窗户上覆着厚厚的棉窗帘,北风隐隐在外面呼啸。第二天早晨起来,父亲撩起棉帘唤我们看窗上的冰花,各种各样的天然冰纹,绝无重复,晶莹剔透。打开屋门,屋檐下挂满一排长长冰溜,仿佛凝固了的白水瀑布,那情景小小年纪已觉得美得惊心。

  冰天雪地是北方孩子冬天的天然乐园。冰原上,我和同伴快乐奔跑着,大声笑着。天空湛蓝,偶有云丝飘过,阳光照在雪原上白光耀眼,远处的林带闪烁着寂静的银光。黑鹰在高空属于它的领域自由往来,只是偶尔低俯下来盘旋一阵,从没侵犯过我们,我们亦从未觉得它们狰狞可怖。

  奎屯的冬天会持续半年之久,直到五月,积了一冬的厚厚冰雪才会渐渐消融干净。雪融时,各种声音汇集,我总觉得,奎屯的生机其实是从雪融时开始的:房檐下滴答滴答,树林里扑扑簌簌,冰原上冰块在碰撞中粉碎,如河水般哗哗流淌,草种在地下嗞嗞吸水,消隐的鸟雀好像第一次来到人世间,用唧唧啾啾的叫声表达内心的喜悦。

  七岁那年四月末,我随母亲回山东探亲。从乌鲁木齐上火车时穿着厚棉衣棉裤,三天四夜在长途列车上,车行一路我减衣一路。抵达时刚好过“五一”,我直接换上白衬衣花裙子,几步走进一个我全然陌生的干旱平原小城。

  荒凉·膏腴

  新疆屯垦历史上,有一个人应该被所有新疆人记住,他就是林则徐。清道光二十二年(1842),林则徐流放伊犁,途经奎屯并在此夜宿。林则徐在日记中描述道:“又四十里奎墩宿,居民百余户,闻水得薄,田不腴,村圩殊荒陋耳……”(《荷戈纪程》)奎屯市西公园立有林则徐雕像,农七师的地方史志里记录最多引用最多的也是林则徐的日记。

  就是这么一个土地不丰、村落荒凉的地方,因为林则徐的偶然经过,在史书上留下了一笔。但最近几十年,凡是去过奎屯的,都知道它是一个建立在戈壁滩上的美丽城市。

  在伊犁林则徐纪念馆里,立有林则徐带领百姓修筑皇渠的塑像。林则徐手拿地图在现场指挥,当地百姓用坎土曼挖渠,用扁担挑土,气氛热烈,劳动场面感人。伊犁皇渠是林则徐通过民间集资分段承修的办法带领百姓修建的,林则徐负责其中最为艰难的一段,即皇渠龙口。这条渠全长两百一十五公里,一百多年后,它还灌溉着伊宁县、霍城县的部分土地。皇渠也被当地百姓称为“林公渠”。当时林则徐在伊犁还提出“开荒安民”,到一八四四年十一月,两年时间内,林则徐已带动民众开垦了大量荒地。这些土地养育了数代人,至今造福着百姓。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由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开展了屯垦事业,选择的都是最荒凉之地。

  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组建之初,最有垦荒经验的三五九旅王震旧部改编为农一师,在南疆塔克拉玛干沙漠北缘、塔里木河上游建起了一座新城阿拉尔,维吾尔语“绿色岛屿”之意。北疆的军垦第一新城为石河子,至今,它都是一座令人惊叹的森林城市。

  奎屯因奎屯河成了农七师师部。奎屯河位于天山北麓,发源于新疆乌苏市境内依连哈比尔尕山,是独山子、乌苏市、兵团农七师的主要水源。奎屯河的来历和奎屯的来历一样,都是因为寒冷,蒙语意为“冷的河”。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美国新泽西州州立鲁特铭斯大学教授、世界华人摄影学会副会长、美籍华人李元先生,偶然间用镜头探索了奎屯河大峡谷,并将照片刊登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上。我看过这组摄影作品,震撼之至。峡谷地层完全由砾石和沙土组成,远古时代应是海底,天山雨雪及河水奔流不息地冲刷,在这块平整的土地上冲刷出了一个百多米深的大峡谷。从谷底到谷肩高近二百米,谷壁近直立,谷壁上的冲沟将谷壁雕琢成石林状,呈神秘灰蓝色,险峻逼人,触目惊心。谷底平展开阔,河滩上砾石遍地,绿色奎屯河从红褐色的谷底从容穿过。

  戈壁滩上,有河水奔流的地方就会滋养出一大片绿洲,无论那河是寒冷的还是温暖的,也无论它是清澈的还是浑浊的。成年之后,人就会明白,爱不爱一条河和那条河是什么样的应该关系不大。像艾青之于大堰河,大堰河显然不是一条美丽的河,但它给了诗人诗意与生命。想想,还有什么敬意能超过对生命恩典的敬意?

  二十世纪60年代,共有十万上海知青离别父母远赴新疆支边,他们遍布天山南北的各个地区,度过了一生中最珍贵的青壮年时期。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这些知青才携妻带子陆续返回家乡。有不少人选择继续留在新疆。这样,新疆就有了兵团二代、三代,真正把根留在了边疆。第一批玉米,第一批棉花,第一批向日葵,第一个果园,第一个花园,第一个种羊场,第一个糖厂、盐厂,第一个煤矿,第一个纺织厂,奇迹般相继出现,在那片传言中荒无人烟的大地上。与此同时,一座座城市也慢慢生长出来,如同一滴滴绿墨落在宣纸上,绿色越染越多。那是一片真正的神奇之地,远超出内地人想象。

  我的父亲于一九六三年离开出生长大的上海,年仅十九岁的他和几个同学一起报名进疆分到农七师奎屯。当时奎屯还是县城,一九七五年改为奎屯市。我无从详细知道,他在最初那些年里都做过什么,但父母嘴里会漏出只言片语,从中我可以确定,他是个开垦者。开荒种树,坯砖垒房,夏天上天山运木材,冬天进湖打芦苇造纸浆,他和其他的开垦者们一起,用双手历史性地开辟出了一个水甘地美的戈壁绿洲。我很小的时候便知道,我们住的房子是父辈亲手建造而成,家具等物件也都是各家自己打制的。父辈经历的艰辛苦难其实无法细数,否则,我们这代人不会自有记忆起便享用眼前的丰厚恩赐。

  即或如我,从降生那一刻,便生活在一块由父辈开垦出的绿洲上,活在我尚不能用语言表达的恩典中。

  收进童稚眼中的,皆是宝藏。推开屋门,正南方雄奇伟岸的天山山脉横亘东西,经年冰雪不化,那种白光已成为我记忆中恒久的牵引。不远处的防风林带足有几百米宽,至于有多长就无法计算了,俨然一片看不到尽头的森林。它们大多是些榆树、白杨和沙枣,其间碧草野花遍布,茂盛之至。林带在最外围,保护着里层的玉米、小麦、棉花等农作物。因为长期与风沙抗衡,有些槐树中长得奇形怪状,但它们的根深扎土地中。白杨高大挺直,站得齐齐整整,威武壮观。沙枣树长不高,属小乔木,但特别耐寒耐旱,五月开出白色小花,芬芳四溢,随后生出青涩的沙枣,同黄豆粒差不多大。秋初,沙枣由青转黄,这时再吃就觉得甜中带酸。

  沙枣树在奎屯随处可见,我常常是一面在路边玩耍,一面摘几颗沙枣放进嘴里,颜色越深的就越甜。夏天,一大片瓜地里,碧绿的西瓜长出圆润完美的曲线,于是这里的每家每户的床下就滚了一地西瓜。热了渴了,随手从床下取出一个,用刀轻轻从中间一劈两半,鲜红的沙瓤,漆黑的瓜子,大自然将水果的甜美完全呈现出来。向日葵也是大片大片种植的,一到秋天,这里的大人孩子便整日沉浸在葵花的清香与收获的喜悦中。直到收获向日葵籽才最后完成对人类的付出,它们纷纷剥离母体的圆盘,被装进各种各样的包装袋里,飞往世界各地。

  这里的每一种植物,大到一棵树,小到随地生长供牛羊美餐的苜蓿,都是被人感恩过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们举家回到我母亲的家乡山东。

  在与严酷恶劣的自然环境的抗衡中,在建设沙漠绿洲的热潮中,这些来自大城市的年轻身体得到前所未有的历练,然而很多病灶也在这时悄悄潜入肌体。

  年初,父亲在病重之际再次做胃部检查,那时他已经被病痛折磨得瘦骨嶙峋。医生看着他的CT片问:你以前是不是做过重活,饮食不规律?他想了想说,没有。医生又问,不一定是最近一二十年,青壮年时有没有呢?他便沉默了。

  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没听见他抱怨过一声,没抱怨过那个时代令他远离上海,没抱怨过他为那个时代那个叫奎屯的地方付出了青春年华,付出了健康。

  高处·低处

  记得刚刚离开奎屯来到这个离孔子很近的小城时,许多人问我新疆和山东哪里好。我便老实按照母亲的专门交代回答,都好。我当然明白她的用意,但想不透她怎么一下子变得如此谨慎小心,后来,她终于亲口承认了离开奎屯的后悔之情。奎屯的往事老是缭绕在她的梦中,使她永难释怀。那些老朋友的名字从她嘴里吐出时,仿佛正一个个地從门后走出来,笑眯眯地站在她面前。

  对人的名字我一直有一种天然的敏感,当听到这些从母亲嘴里吐出的名字时,我感到惊奇又新鲜,不用记录,现在我提笔就能将其写出:白翠、翟快、马蜜、任淑女……说不出来对这些名字的喜欢程度,但明白这是自己寻找了多年却在不经意间得到的,带着北方特有的温暖与生动、素朴与新鲜,因此将她们印在心中。我对母亲说,我要将她们写进小说,成为小说里的主人公,我得让她们在更多人的眼中活着。但我却写得很少很少。母亲的名字曾和那些名字一起在奎屯的天空中飞翔。奎屯对她来说象征着青春与热情,她曾那么年轻,那么容易开怀大笑,那么愉快地工作着、生活着,感受着大自然丰富的馈赠与人们之间交往的单纯真诚。而我的童年便日日浸染其间,时光如飞,人也在飞。

  在青春最欢畅的年华,我渴望燃烧的愿望曾一度焦灼,但不久后就凉了下来。没有人知道,渴望燃烧来自我最喜欢的一种植物——向日葵。我喜欢它的一切,它金黄的脸庞、翠绿的外衣,它令人沉醉的特有清香,并不油嫩而粗糙的叶子,被风吹过时发出的沙沙声响,甚至它短暂的命运。在去过的很多地方,我绝少看到向日葵,更不要说大片大片如黄金海洋般起伏飞舞在大地上的向日葵海了。在我不算太长也不算太短的写字生涯中,向日葵对我的影响无法估量,它似乎一直在我的灵感源头潜伏着,一旦需要启动,它便挥舞着金黄之光朝我飞来。有一段时间我曾突发奇想,要开一个向日葵专卖店,里面的所有物品如茶杯、小首饰、枕巾、床罩等等一切温馨温暖的东西,均缀有向日葵图案,以供我简单的衣食与薄茶需求。当然,如果这个店存在的话,它只可能存在于我的小说中。

  如果说在我性格中还有一点崇尚自由的因素,我想它肯定是受了奎屯的影响。从地理范围上看,它首先是宽容的,如果不宽容,它的胸怀里也不可能同时揽下汉族、维吾尔族、哈萨克族、锡伯族、回族等三十个民族的儿女。全国各大城市的人云集奎屯,它是知识青年们的献身地、第二故乡,是冒险家的乐园,是马贩子的歇息地、牧羊人的绿洲。什么样的人奎屯没见过?来吧,来吧,奎屯是敞开的。其次,它是自由的,当然它也并不是自由到为所欲为,无法无天,它懂得节制的美丽。说到底奎屯的自由是由它广阔的地域性决定的,带着边城重地特有的漫不经心,这漫不经心如果有谁要刻意学,肯定学不來。你见过在奎屯晴朗的高空中飞翔的鹰吗?它不是表演,也不是在模仿什么,表演与模仿是人类想出的事情,而鹰只知道在高空翱翔,时而发出一声清脆、嘹唳的鸣叫,却从来不留下痕迹。

  在本该继续自由发展个性的年龄,我却突然离开了,于是一切都变了,我脱离了原先的运行轨道,被动朝另一个陌生的方向运行。一个每天看着驼队满载家当缓慢从家门前走过、手中玩着各种动物骨头长大的孩子,突然走进一个逼仄的环境里,性格日渐变得刻板、脆弱,并且极度矛盾,我经常自问,假如当初不是那么小就离开奎屯,还会不会这样?

  在写这篇文章的过程中,大脑深处猛然闪过一幕场景,在以前,那幕场景曾经出现过,却从没这么清晰。

  那一幕仍和奎屯有关。

  我是在那年十二月离开奎屯的。坐在火车靠车窗的位子上,窗外的风景单调贫瘠,但大地是广阔的。列车在行进间突然发出一声巨大的轰响,紧接着车厢陷入黑暗。我屏住呼吸。恐惧只过了片刻就消除了,车厢里重新明亮起来,那是火车离开乌鲁木齐站后进入的第一个隧道。火车不管我稚嫩的脑子想什么,一直向前,驶进隧道,又驶出隧道,每一次驶进时都伴随着一声巨大的轰响,伴随着我的窒息。夜降临了,人们在狭窄车厢里拥挤着昏昏欲睡。眼前的黑太浓太彻底,令我不敢入睡,因为害怕火车再也走不出去。三天四夜中,我穿越过的隧道,不知有多少个。

  黑暗与光华相距很远,其实也很近。隧道这事物有个很好的隐喻,它的好在于二三十年间一直对我产生作用。后来,黑暗与光华真的就像当初暗示的那样,不断变幻出新的形态,但往往不用仔细看,我就能认出它们的原形。由于经常光顾这具凡俗柔弱的生命,我便任由它们把我打碎,再将我重新黏合。那声巨大的轰响,后来像命运的变奏一样渐渐为我所熟悉。我常常听着它由远而近,又听着它由近而远。

  奎屯最终成就了我的原乡情结,这情结可以诗意,可以进入电影画面,也可以上升到哲学的高度,但对父亲而言,它是一个再也回不去的地方,是永别,是一束看似光华实则烫手的光。

  落日故人

  离开奎屯的第三十年,父亲如一枚衰极的叶子从生命的大树上坠落。他的坠落方式是最普通的方式,没有惊动更多的人。从大地上诞生的事物最终回到泥土中。

  三十年,像中国绝大多数老百姓一样,在他的生活中并无惊天大事发生,无数不值得一提的小事累积着、拥挤着,占满他的后半生。尽管那些不值得一提的小事中包括下岗的尴尬、不入群的落拓、生活的清贫,比起当初青春年华时从大上海远赴新疆支边的悲壮,他的后半生可谓平庸至极。生命最后二十年,他身上的病灶一样样跑出来:胃溃疡、胆囊炎、肾囊肿、咽炎、颈椎间盘突出、高血压、高血脂、糖尿病、脑梗死……同每天的一日三餐一样准时送进他口中的,还有各种各样的药丸。最后一年,看似早已痊愈的胃溃疡重新找到了他,只是这次的宣判带有彻底终结的意味,它有一个名字,人人看见它都要打寒战:癌症。

  最后一次住院,他从脚一直肿到肚腹,再无力气独自下床走路。我偶尔听见他轻声叹息:我怎么这么没用啊。最后一个月,他虚弱到完全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除了偶尔几声叹息,他是一个安顺于命运的人,很少主动提及上海和奎屯这两个在他一生中影响最大的地方。但每当我们谈到小时候的家居趣事时,他脸上就露出欢快的神情。这神情让他内心的隐秘愿望暴露无遗。

  我曾一一检视因他离去留给我的诸多遗憾,其中最大的遗憾,是在他身体尚好时没能带他出去旅行,特别是没能带他回奎屯看看。我曾许诺要带他回去的,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或托词哪里都没去。那些原因或托词如今看来是多么可笑矫情。我唯愿相信他是带着遗憾离去的,这样,我这副寄放在尘世中的肉躯才不至于一直心安理得;我需要重,需要被一股力压低,离大地近一点,我方能逃脱轻飘飘的虚无。

  七月最热的一个星期天,我回家。母亲说,她的奎屯老友刘翠芳和她通了近一个小时的电话。

  嗯,我嗓子里轻轻挤出一声,随后两人都沉默了。我起身走开,将她独自留在那些记忆中,留在那由故园故人故事勾织变幻的光影里。

  一九九七年春的一天,家里来了一位陌生客人。父亲介绍客人姓谢,是他在新疆的老朋友,早已举家回到上海。这次专门从上海来到滕州,辗转几个单位,终于找到我家。谢叔叔只在我家待了大半天,那半天时间里,他和父亲谈的全部是奎屯的旧人旧事。十几年中,谢叔叔是父亲见到的唯一新疆故人。

  后来,尚金富叔叔和李桂芝阿姨从上海到山东旅游专门找到我家。那时父亲的病已经被确诊 ,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尚叔叔和李阿姨在上海退休,两人经常出去旅游,对奎屯的情结无法割舍,特别是李阿姨,隔几年就去奎屯转一圈,每一次都在那逗留较长时间。一年后,当他们获知父亲去世的消息,两位老人伤心不已。在我写这篇文章的过程中,这对老人再一次去了新疆,他们在奎屯打电话说,将在那里住到十月份再回上海。

  自尚叔叔和李阿姨来过之后,任文慧阿姨和潘寅泉叔叔也与父母恢复了联系,父亲的手机上经常出现潘叔叔发来的短信。在我的微信上,任阿姨是我的微信好友。

  逢首批上海知青进疆五十五周年之际,任阿姨夫妇重走了天山南北。他们目睹了奎屯几十年后的巨大变化,并为之喜悦振奋。但是当他们回到当年生活过、工作过的造纸厂,心绪骤然间复杂酸涩起来。在新一轮市场经济冲击下,曾经红火、富含生机的纸厂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就已倒闭,许多老知青也即他们的老工友、老朋友因失去赖以生存的工作环境又缺少其他的生存技能,生活一度艰苦困顿。后来,政府为他们办理了退休手续,在曾经艰难拓荒、用激情点燃青春梦想的地方,他们说自己并没被遗忘。

  临别奎屯时,任阿姨邀当年的同事老友到老红旗商场吃了一顿饭,感恩在那最美好的年华里他们曾相识。红旗商场曾是奎屯唯一的商场,小时候父母常在星期天带我和妹妹去那里吃饭,现在奎屯已建起上百座高楼,并且是北疆地区高楼最多的城市,被誉为“戈壁明珠”。但在上千个支边青年心中,红旗商场永远是唯一的。

  西风销魂

  二○一九年是父亲进疆支边五十六周年纪念,但他的生命只支撑自己走到二○一二年的春天。

  身为知青后代,我从未在父母口中听到他們对支边生涯的怨恨与后悔。相信这也是绝大多数知青的真实感受。无论知青后来成了什么人,那段经历总是他们人生中最有分量、最刻骨铭心的历程,有悲伤有酸涩,但也不乏幸福与创造新天地的欣悦。任文慧阿姨在重走奎屯回来后告诉我:要说对新疆没有感情那是不真实的,我们把一生中最好的年华献给了那里,一座屯垦城市的葱翠新生就是最好的证明。

  的确,他们是隐忍与沉默的大多数,像铺展到天边的青草却寂静无言。再过二十年,在知青们献身的土地上,还会不会有年轻一代知道,有这样一群人,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用生命奋斗和磨砺过?还会不会有人知道,是这样一群人的泪和笑,激情和梦想,才开出沙漠里的绿和花?

  写作这篇散文的一个夜里,梦见自己在童年的家后面那条林中小道上滑雪,两旁的树上叶子全无,每一棵树干、每一条树枝上都挂上了厚厚的冰雪,那完全是一个冰雪世界。林子里偶尔蹿出一只野兔。林中的路长得没有尽头,我身轻似燕,好像脚步永远不会停下来。这里天太蓝,蓝得没有一丝云彩;雪太白,白得在阳光的映衬下更加刺眼;空气太静,仿佛来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童话世界。这是一个童话世界,纯美得令人窒息……

  十二岁之前,我曾是那么喜欢奔跑的孩子,在林中,在戈壁滩,在雪原,在草场,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喜欢奔跑。

  我已几十年没奔跑过了,准确地说,是不会奔跑。不会奔跑的人,只能行走。在现实中的旷野行走,动作迟缓滞重,小心谨慎。但是关于奎屯的梦,还继续在心里发酵,继续闪现。

  有一天,我会和孩子一起回到我出生的原野。我要和他一起奔跑,一起放声欢叫,直到再也跑不动一步,把自己放倒在草地上。阳光和风穿透边城大地,也穿透我的将来和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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