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矿队开进阿尔泰山那天,天气不错,云淡风轻,天空像水洗过一样瓦蓝瓦蓝的。翻卷着浪花的额尔齐斯河,宛如一条蓝色的缎带,闪烁着宝石般幽蓝的亮光。
说是探矿队,其实包括领队的高营长在内,也就十一个人。高营长年纪稍稍大一些,其余的都是二十岁左右的愣头小伙儿。高营长骑在一匹高大的雪青马上,战士们则每人牵着一峰骆驼,那十峰骆驼连成一长溜儿,虽说不上浩浩荡荡,可也拖了一二百米长。每峰骆驼脖颈下都摇荡着铃铛,走一步响一下,叮咚叮咚的声音悠长、洪亮。驼鞍上,除了爆破器材、钢钎、铁锤,还有面袋子、铺盖卷、锅碗瓢盆什么的。探矿队这次钻进阿尔泰山里找矿,不是找金矿、铜矿,也不是找宝石矿、水晶矿,找的是云母矿。所有人都清楚,进山找矿可不是闹着玩的,所以心里早做好了吃苦的准备,就这好多战士还是死缠硬磨费了老大的劲才逮着个机会。这不,刚进到山里,军垦战士们心窝里的兴奋劲儿就憋不住从嗓子眼里迸发出来:
毛主席的战士,
最听党的话——
哪里需要哪里去哎,
哪里艰苦哪安家。
祖国要我走天下哎,
扛起枪杆我就走,
打起背包就出发……
探矿队此行的目的地,是阿尔泰山深处的黑熊沟——团里早已从地矿部门那儿了解到,黑熊沟里曾经发现过云母矿苗。
一行人顺着一条不知名的峡谷一直往山里走。没有一条像样的路,全都是弯来绕去的千百年来哈萨克牧人和他们的畜群踩出来的牧道。越往山里走,头上的天空似乎也越来越窄了,满山满谷蓊蓊郁郁的树伞盖似的遮天敝日,从林子上空筛下来的日光一下子变得稀薄而斑驳。好多树都叫不上名字,能够叫得出名儿的只有那么三种树——低处的是小山杨,半山腰的是白桦树,山顶上长得又高又壮的是红松树。刚刚进入深秋时节,小山杨满树金黄,白桦树一身银白,只有高处的红松树是墨绿的。三种不同的树色彩分明,又浑然一体,如同一位高明的画家绘出的一幅彩墨画,显出一种特别的温柔与富丽。军垦战士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林子,瞬时被这辉煌富丽震住了,扯着嗓子呼天抢地地喊了一声:“天呀——”
午饭是在一条山溪边吃的。战士们七手八脚地卸下驼鞍上的家什,撒开骆驼让它们在草滩上嚓嚓地啃食青草。大伙儿捡来柴火,烧了一大锅开水,便一口干馕一口水地吃了起来。没有菜,只有一点儿咸萝卜干,大伙儿依然吃得有滋有味。
吃饭的工夫,高营长朗声问大伙儿:“走了半天路累不累啊?”
话未落音,机灵鬼李二黑抢先回道:“不累!”
“累啥?这简直是来山里避暑嘛”,赵大毛操着一口四川话说,“安逸得很哟。”
“大伙儿别高兴得太早了”,高营长悠长着声音说,“山有你们爬的,到时候可别给我装熊!”
“我们绝不会当孬种!”战士们齐刷刷回答,回声嗡嗡的,震得跟前的小山杨簌簌一阵乱摇晃。
一队人马,只有高营长年纪大一些,也才二十八岁,他高高大大的个头,结结实实的身板,壮得像一棵阿尔泰山的红松树。高营长虽说年纪不大,却是一个打过不少硬仗的军人了。他是一九四八年解放军攻打陕西韩城前夕参的军,不久随王震司令员率领的第一野战军第一兵团打下兰州后,又对抱头鼠窜的马步芳、马步青残部紧追不舍,直至在青海把马家军一举歼灭。之后部队奉命穿大漠,越戈壁,一路凯歌进新疆。一九五二年,高营长所属的骑兵团进驻阿尔泰山脚下的富蕴。
一九五四年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成立。高营长所在的部队改编为工一师,上万名官兵立即投入到开发边疆、建设边疆的火热战斗中去,修公路、搞建筑、建电站、开矿山……他们从天山到阿尔泰山,成年累月像候鸟一样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这种风风火火的生活是他们所喜爱的。他们闯荡过乌鲁木齐、石河子,乃至更远的地方,比如克拉玛依、独山子、北屯、布尔津,甚至乌伦古湖和可可托海,一路红旗飘扬,凯歌高奏。
這些年,高营长也由班长、排长,一步步升至连长、营长。高营长感到自己能够这样像条汉子似地活着真好,不由在心里一遍遍地感叹——只有荒凉的戈壁,没有荒凉的人生!
而今,钻进阿尔泰山里探矿,对高营长来说无疑又是一次新的挑战。
一队人跋山涉水,一个劲地往山里走。到底走了多少路,谁也说不清楚。反正攀过了一座座山头,涉过了一条条溪水,直到夕阳沉进莽莽林海的时候,高营长才决定在一片草滩上扎营。
月亮从阿尔泰山峰上升起来了,天幕上蓝宝石般的星星一闪一闪,渐渐地,暮霭升起来了,山谷一会儿便沉入无边的夜色。战士们燃起几堆篝火,那东一簇西一簇熊熊燃烧的篝火,灿亮、温暖,如黑夜的心。篝火上架着行军锅,赵大毛忙着揪面片子,锅里的羊肉汤咕嘟咕嘟地响着(部队出发前,司务长特地给了一条羊腿),那浓浓的香味儿直往人的鼻孔里钻。揪片子好了,每人捧着一只搪瓷碗,狼吞虎咽地吃。红红的火光在每个人脸上跳跃着,年轻的战士们还七长八短地说着些快活的话。高营长看着这一切,自豪感在心里一漾一漾的……
越往山里,路越难走了。爬坡,上坎,弯弯绕绕,曲曲折折,山路跟羊肠子似的,似乎永远也走不完。不过,路再难走也得走啊——因为他们共同的名字叫“兵团战士”。是战士只能一往无前,什么困难也阻挡不住前进的脚步。目的地是黑熊沟,黑熊沟里藏着他们渴望找到的宝藏。
起早赶晚地又走了两天,探矿队总算到达了黑熊沟。这儿是阿尔泰山深处,海拔高度两千多米,沟更深,林更密,群山巍峨庄严,显出一种特别的幽深与神秘。山风成天呼呼地吹着,已没有了山外的暑热。这里是夏牧场,遍野青草没膝,叫不上名字的野花多得是,黄的黄、红的红、紫的紫,大朵小朵,铺陈出水彩画般的景象。
队员们虽说很疲乏,可一个个心里却灵醒着。他们痴着一双双惊喜的眼睛,打量着眼前的山崖、丛林、山花与碧草,兴奋地跳啊唱啊。
高营长四处转了转,决定在一处石崖下扎营。那石崖下住十来个人绰绰有余,还可以遮风挡雨,再理想不过了。同时决定,队里除了留下赵大毛看守营盘外,其余的人一律随他上山找矿。留下赵大毛的理由很简单,他曾经当过炊事兵,会做饭。其实这活儿一点儿也不轻松,除了要做十一个人的三餐饭,还要照管高营长的雪青马和十峰骆驼呢。
上山的十个人又分成五个小组,每组两人,具体任务就是带上炸药、雷管、钢钎和大锤,分头进山去找矿。大伙儿已经见过云母矿的样品——无非就是黑云母、白云母和金云母,全在心里记得熟熟的。只要发现矿苗,就打眼放炮,把藏在花岗岩里的宝贝找出来。
找了几天,矿苗倒是发现了不老少,炮眼也打了不少,可炸开石头后,都不是大伙儿想要的云母,原先心里憋足的那股劲儿便一点点地泄了下来。晚上回到营地,全都低头耷脑的,灰着脸深一口浅一口地直叹气。
高营长心里也不大好受,大伙儿的心情他完全能够理解。其实,高营长的压力比大伙儿的压力更大,只不过经历过无数艰难困苦的他只能把这种苦恼深深地埋在心里。
高营长的目光扫了一张张愁苦着的脸,朗声说:“矿要是好找,还要我们来干什么?”
话刚落音,李二黑就咕哝了一句:“营长,像这样找下去,哪天才是个头啊?”
“是啊,”柱子苦着脸说,“我们没有探矿设备,光凭肉眼能找到矿吗?”
战士们七嘴八舌的又是一阵瞎嚷嚷。
高营长耐着性子听完大家的议论,过了半晌才悠长着声音说:“如果什么都为我们准备好了,还要我们来干什么?”“我们进疆时什么都没有,可凭着苦干实干加巧干,硬是开垦出了一个个农场,建起了一座座工厂,让沙漠变成了绿洲,在戈壁建起了厂房。比起这些,眼前的这点困难算得了什么?”高营长提高声音道:“大伙儿都是党团员,是营里挑选出来的精兵强将,我们能让这点困难吓倒吗?”
高营长的一番鼓动显然收到了效果,大伙儿的热情又被调动起来了,齐刷刷地喊了一声:“不完成任务决不下山!”这一声斩钉截铁的呼号,应和着红松林的涛声、雪山水的吟唱,顿时让高营长心里暖烘烘的,差点涌出了热泪。
连日来的奔波,高营长的腿伤又严重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大伙儿看着挺不好受,心疼地劝高营长:“你就别硬撑着跟我们一道上山了。”
“那怎么行”,高营长咧着嘴,无所谓地一笑,“老毛病啦,没事,挺一挺也就过去了。”
“营长你留下来,我替你上山好了。”赵大毛湿润着声音说,“收了工我还管做饭总可以吧?”
“对,收了工我们大伙儿一块做饭。”战士们七嘴八舌地嚷嚷着,“反正又不是什么好饭,凑合着填饱肚皮就行啦! ”
“同志们的心意我领了。”高营长左一圈右一圈地把战士们望了望,拍了拍自己的那条伤腿说:“我高山又不是纸糊的,没有那么娇贵。”
过了两天,李二黑小组发现了一处矿苗,那是在离营盘约摸七八公里的一条山谷里。那天,李二黑无意间在沟口发现了一块云母片——那是被夏季雪山水冲刷下来的一块矿石带到了沟口,云母片就是在冲刷下来的那块矿石上发现的。亮晶晶的云母片,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着亮晶晶的光。李二黑心里一阵狂喜,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天呀——”就激动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当晚,李二黑把意外发现的这块云母片带回了营地,营地一下像烧开的锅一样沸腾了。战士们把那块云母片传来传去看了一遍又一遍,一个个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一双双晶亮的眼睛已不再茫然,而是坚定如铁了。
从第二天起,全队集中力量去那条峡谷里找矿,终于发现了那个藏在山谷深处的矿点。
在新矿点上,大伙儿每天天不亮就出工,天黑透了才收工,一个劲地打眼、放炮,再打眼、放炮,一个个抡起十八磅大锤一口气舞个几百下,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叮当叮当的锤声,轰隆轰隆的排炮声,热烈、雄浑,原来寂静的山谷中仿佛演奏着一支雄浑的交响曲。
一阵惊天动地的排炮响过之后,炸飞的石头如天女散花,蜂拥上前的战士们全愣住了——四周散落的全是云母片,而且全是白云母,塊大的如脸盆,块小的也有碗口大。“我们找到云母了!我们胜利了!”欢呼声掠过山间的白桦林、红松林和雪山水,轰响着,回荡着,漫向更深更远的山谷。大伙儿心里乐得像有一群呱呱鸡扑腾着。
上山找矿一晃半个多月了。攀过了多少座山头,涉过了多少条溪水,战士们都不记得了。矿点倒是发现了好几个,但只有三四个大矿。尽管这样,战士们还是高兴得成天合不上嘴。高营长也乐滋滋的,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纠结——团里计划是要组建一个采矿营,包括两个采矿连和一个云母加工厂。两个连队,二百来号人马开进山,矿点太少,怎么够这么多人施展拳脚啊?
这两天,高营长正为采矿的事儿暗自愁苦着,赵大毛跑来告诉他一件事,顿时又让他愁上加愁——带来的面粉只剩下五袋了,按每人每天一斤半定量,最多只能对付十天了。高营长额头上深深浅浅的皱纹顿时拧成了一个疙瘩。战士们个个都是棒小伙,正是能吃饭的年纪,加上每日跋山涉水,抡大锤,打炮眼,吃不饱肚皮,如何支撑这繁重的体力劳动啊?
高营长一支接一支地抽着莫合烟,那一缕缕浓浓淡淡的烟雾像他的心事一样缭绕着。高营长首先想到的是,再怎么困难人马也不能撤下山,肚子还不能饿着。可是,摆在面前的严酷现实让他必须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他想了一阵子,一张脸灰灰的。
晚饭后,高营长决定开个民主会,让大伙儿开动脑筋帮着拿个主意。会议一开始,战士们便七嘴八舌的一下炸开了锅。有的嚷嚷说:“搬兵回营好了。”有的嘟囔道:“不能撤,勒紧裤带省着点吃。”过了一会儿,李二黑嗓音清亮地说:“活人哪有让尿憋死的。”他说山谷里长着不少野菠菜、野韭菜和野大葱,要是采些野菜回来掺着吃,再怎么也能对付一些日子。
话刚落音,柱子一拍大腿,铿锵有力地说:“哎,我看咱们还可以搞些野鱼吃嘛。”
柱子的话一下子提起了大伙儿的精气神,一个个瞪着眼睛问:“这山沟里会有鱼?你不是做梦娶媳妇——尽想好事吧?”
“信不信由你。”柱子涨红着脸,表情一点儿也不像在开玩笑。
高营长瞅了柱子一眼,正色道:“那你说来听听。”
柱子说起了他在山谷里发现野鱼的过程——
那天,柱子顺着一条山谷往里走,走到一个山口处,竟然发现一个水潭。水潭不太大,可也不算小,差不多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潭水清亮、幽蓝,是天空一样的颜色。他看了很久,忽然发现水潭里有鱼儿游来游去。他没想到这水潭里会有鱼。要是有鱼钩该多好,说不定能钓一些鱼回去给大伙儿打打“牙祭”呢。他绕着水潭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只能悻悻地走了……柱子说完,赌咒发誓地说:“水潭里肯定有鱼,谁说瞎话是龟儿子。”
大伙儿一听,像谁一棒子捣在喜鹊窝里叽叽喳喳地高兴了好一阵儿。随后,又不无遗憾地叹道:“没鱼钩没网的,就算有鱼也吃不到嘴里呀。”
高营长听罢,嘴角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那一刻,他深邃的目光里多了些欣喜和内容——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这当儿,不知谁嘟哝了一句:“嗨,用炸药炸它个底朝天,还愁捞不着鱼?”
“对,用炸药炸它个底朝天。”应和的声音嘤嘤嗡嗡响成一片。
民主会散会时,高营长宣布:“每个人利用下工时间采些野菜回来掺着吃,每顿饭每人只发一个馍。”接着,又给李二黑布置了一个任务:“你是南方人,会水,明天你就跟柱子一块儿带上雷管、炸药去炸鱼,要是真能炸着,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第二天收工时,每个小组都带回了不少野菜。更让人喜出望外的是,炸鱼的柱子和李二黑真的弄回了七八斤鱼——那鱼不是鲤鱼、草鱼,也不是鲢鱼,一条条细长细长的,大伙儿谁也叫不上名字,就称它“小白条”。
这天的晚餐是进山以来最丰盛的——每人除了领到一个白面菜盒子,还分到了一大碗清炖鱼。那鱼汤清清亮亮的,上面还漂着油星和一层绿绿的野葱花,香气直往人鼻孔里钻,甭说吃鱼了,就是喝一口鱼汤,也够香的了。
瞧着战士们吃得有滋有味的样子,高营长额头上紧蹙已久的皱纹一条条地舒展开来,眼角、眉梢上都挑着笑——有这么好的战士,又有这野菜、野鱼,相信在山里坚持到大雪封山之前是绝对没问题的。
找矿的时光过得很快,转眼就是九月中旬了。
原先静寂的山谷里,哗啦一下像发了雪山水似的,骤然间涌起了一条条奔腾不息的洪流——不知哪来的那么多牛群啊羊群呀马群呀,它们汹涌着、翻滚着、呼啸着,前呼后拥,一下挤窄了狭长的山谷。整条山谷里浮动着一种特有的逼人的气息。
天黑透的时候,山谷里才渐渐平息下来。草滩上、溪水旁,毡房如野菊花般星星点点地绽放。熊熊燃起的篝火东一簇西一簇,映照着一张张年轻的面孔。空气中弥散着浓浓的奶茶、酥油和马奶酒的芳香。畜群们嚼草的声音沙沙沙沙,如秋雨般淅淅沥沥;而驼铃的声音不时地响起,东一下西一下,清脆、悠远,越发衬出野山野水的深邃和静谧。
寂静中,忽地又响起一阵阵琴声。那是哈萨克阿肯在弹奏冬不拉。琴声悠揚,歌声嘹亮,霎时,山中的夜晚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遥远的阿尔泰我的故乡,
牧草青青鲜花遍野开放。
琴声悠扬是牧人在倾诉衷肠,
歌声嘹亮是牧人心底的欢畅;
歌和马是哈萨克腾飞的翅膀;
驮着牧人奔向那幸福的远方。
……
不久后的一天晚上,探矿队的战士们刚刚枕着鼾声进入甜蜜的梦乡,一阵踢踢踏踏的马蹄声突然把战士们从梦里惊醒了。值班的赵大毛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一匹急驰而来的枣红马已来到了跟前。从马背上跳下来一位哈萨克汉子嘴里喘着粗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兵团同志……帮帮忙……出事了……”年轻的哈萨克汉子的普通话说得不太流利,急切中显得有些结结巴巴。
事情是这样——
这天晚上天黑不久,向阳大队转场的牧民刚把畜群拢在一起,正在生火做晚饭的时候,羊群里突然骚动起来,一只只绵羊咩咩地哀叫着,牧羊狗也汪汪地狂吠起来。随同转场的县商业局努曼副局长听到羊叫和狗吠,说了一声:“不好!”,就拎上叉子枪冲出了毡房。他刚走近羊群,就发现骚动的羊群在拼命地东奔西突,一个黑乎乎的庞然大物嚎叫了一声朝他窜了过来。努曼来不及多想,立刻扣动扳机,朝那野兽“砰”地开了一枪。野兽并没有被击中,反而寻着火药味朝他猛扑过来,一爪子揭掉了努曼的半张脸皮。
听到枪声的几个牧民知道事情不妙,立刻也端着叉子枪冲出了毡房,一齐朝那野兽开了枪,野兽应声倒地。牧民们冲过去一瞧,原来是一头黑熊。牧民背起努曼副局长进到毡房一看,一张脸血乎乎的,伤势十分严重,一个个全傻眼了。情急中,有个牧民说兵团的同志正驻扎在附近,快找部队上的人治治吧。于是,年轻的哈萨克汉子就骑马赶来报信了。
高营长听罢,着急地问:“伤员现在在哪里?”
我们用牛车送来了,一会儿就到。哈萨克汉子哽咽着说。
高营长说:“牛车送太慢,我们立刻用担架送县城抢救。”
时间就是生命,抢救兄弟民族的生命重于一切!
高营长立刻命令战士砍来两棵小白桦树,三下两下做成了一副简易担架,又让人在担架上铺上了毛毡和棉被,指定了八名战士负责抬担架。高营长颤着声音说:“我带队,你们四人一组轮换着抬,跑步前进,四十多公里山路五个小时必须赶到。”
刚刚准备就绪,牛车就到了。战士们七手八脚地把努曼抬到担架上,又给他盖上棉被。高营长说声“走”,战士们立刻跑步出发。
走在前面的高营长举着火把领路,没抬担架的战士也在两旁举着火把照亮。
一行人在牧道上奔跑着,牧道崎岖,步子也一脚高一脚低的。恍恍惚惚中,战士们仿佛走在一个冗长的梦境里。
没有人说话,只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应和着山沟里呼呼吼叫的山风。
高营长本来就有腿伤,走得有些踉踉跄跄。他一边忍着腿痛,一边高举着火把。火把划破了浓浓淡淡的雾气。高营长不时地用沙哑的声音催促着大伙儿:“快点,再快点!”
整整八十多里的崎岖山路啊,一路狂奔的战士仅仅用了四个多小时就把努曼副局长送到了可可托海矿区医院。就在那一刻,耗尽了所有力气的高营长和他的战士们瞬间像一摊烂泥似的,全瘫倒了。
几乎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战士们在阿尔泰山里转悠了多少个日子,仿佛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山里遮天蔽日的白桦林和红松林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整日笼罩在战士的头顶上。林子里阴暗潮湿,满眼都是绿蒙蒙的,加上野菜吃得多了,战士们的脸上都透出一种灰灰的土色。而且,衣服也破得不成样子,加之进山以后就没有刮过胡子,一张张脸全都是胡子拉碴的,原本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仿佛成了小老头。让人着急的是,虽说已经发现了六七个矿点,但都不太令人满意——大矿点不多,烦躁、憋闷,还有懊恼,便也如这山间的青草塞满了战士们的心头,一时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
更讓人想不到的是,这天一大早起来,沟里沟外的山头上竟然下了第一场雪。漫山的皑皑白雪,灿亮、炫目,宁静中闪着钢蓝色。雪不大,却预示着冬季很快就会降临,也就是说,留给他们找矿的时间实在不多了,这不能不让他们更加着急。
高营长内心里依然信心十足。多年来一直跟阿尔泰山风雪、严寒打交道的他,零下四十度的奇寒都没有怕过,何况下头一场雪呢。他甚至觉得阿尔泰山的第一场雪是那么清新美妙,令人心旷神怡。他和战士们早早地吃过早饭,又一头钻进了黑熊沟的沟沟壑壑里。
穿过一条山沟,转过一片红松林,战士们正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着,身后忽地响起一阵马儿咴咴的嘶鸣声,随后传来一声悠长的呼喊:“同志——”
大伙儿惊愕地回头一看,只见从沟里跃出一匹棕色的马,骑在马上的是一位哈萨克老人——一顶狐皮帽遮住了老人的大半张脸,那两扇帽耳朵迎风像雪鹰的翅膀似的,一个劲的忽闪忽闪……
哈萨克老人纵马到了高营长跟前,敏捷地跳下了马,嘴里哈出一团热气:“哎,你们是进山找矿的兵团同志吗?”
高营长怔了一下,他注视着老人,点了点头说:“是啊,我们是兵团进山找矿的。”
“太好了。”哈萨克老人紧紧攥住高营长的手,急慌慌地说他叫毛乌特,是山下红旗牧场放马的,进山寻兵团找矿的同志已两天了,总算找着了。老人显得十分激动,花白的眉毛一抖一抖的,像雪鹰一般犀利的目光里,笑意如水花一样一朵一朵地绽放开来:“我已经整整等了八年了,我知道你们会来的。”
七年前,也就是一九五二年,毛乌特那时四十多岁,在围剿叛匪的一次恶战中,他亲眼看见身旁的王排长受了重伤,一颗罪恶的子弹击穿了王排长的胸膛。王排长痛苦地捂住胸口,鲜血汩汩涌出指缝,他慢慢地从棉衣里摸出一块亮晶晶的东西说:“这……这是我在黑熊沟里发现的。”接着,指了指远处的一座山头,断断续续地说:“我想这一定是块宝贝,你一定要交给以后进山找宝的人……”话没说完,王排长头一歪就断了气……这些年,毛乌特一直没忘记王排长的那句嘱托,始终惦记着进山找矿的人。
毛乌特从怀里掏出那块用白布裹了又裹的宝贝——一块金黄色的云母片。那云母片黄灿灿、亮晶晶的,夺人眼眸,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云母中的上品。
高营长一把攥住老人的手,紧紧地握着,心里像有一群野兔子在冲撞着,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走!我给你们带路——”
老人纵身跨上了他的棕色马,高营长也随即跨上了他的雪青马。两匹马一前一后,顶着风雪,一头扑进白茫茫的雪雾里。山风掀起他们的短皮大衣,忽闪忽闪的,那样子真像矫健的阿尔泰山雪鹰抖开翅翼搏击着长风。战士们个个精神抖擞紧随其后。此刻,远远近近的山头笼在朦朦胧胧的雪雾里,好像画里的风景。战士们感到这些日子里所有的劳累、艰辛,那一刻全部消失了。
黑熊沟里呼呼地刮起了一阵风。战士们知道,那是哈萨克牧人常说的鞭杆子风,也是阿尔泰山入冬前凛冽、豪放的北毛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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