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强家的那座小楼很精神地矗起了,华强正请来装修公司装修,却出了一件稀罕事。稀罕事是发生在古稀之年的奶奶身上。奶奶平常只知道家里家外拾拾掇掇忙活,这会儿竟破天荒关心起新房的装修来,守在装修工人跟前东瞧瞧西看看,老是不肯离开。
华强把奶奶的居室选在二层楼向阳的大房间。奶奶看房间大得能跑骡子、马了,感慨地说:“欺祖了。”(意指这么好的住处简直欺侮了祖宗。)接着问华强:“孙子打算把俺的床搁哪儿呢?”
华强伸指头朝落地窗跟前一戳:“就搁在面对阳台那块可管?想晒太阳奶奶就把窗帘一拽,不晒了再把窗帘拽上;房间里再给你搁上花梨木桌椅茶几,沙发和阳台之间全养上花草,满意吗奶奶?”
奶奶拖长声调唱歌般说:“满——意——,就是呢,这些都不重要,我还想要一样东西。”
“哟,奶奶还有更重要的?我怎么不知道?” 华强说着就摸手机,“奶奶想要什么?只要你喜欢,我这就叫家具城送过来。”
奶奶的样子有点羞涩:“镜子,我还想要一面镜子。”
华强笑起来:“我还以为是啥宝贝呢,镜子那还不好说。方的?圆的?梳妆镜还是挂镜?别不是逗人乐的哈哈镜啵?”
“大的,那种大的,不是哈哈镜。” 奶奶说。
“多大?奶奶想搁哪儿?”
“你没见过大鸿宴饭店的大厅里吗?满墙壁一大面镜子,吃饭的人一进来都能照在里面,就像过电影。”
华强讶然:“奶奶要那么大镜子做啥?”
“你莫问。”奶奶神秘地一笑,逃一般下楼忙去了。
奶奶还被庄子里的人喊作“瘸腿秀姑”的时候,是个年近二十的村姑,走路时左脚有点瘸,外号“少一点”。那时候她家贫得像个光腚汉子,两间屋子顶上露着蓝天白云,出土文物样的锅碗瓢盆随地搁,连个碗橱也没有;落满灰尘的破衣裳全担在一根绳子上。因为鸡毛狗种都被当作资本主义的尾巴割了,爹又死得早,娘是个病秧子,娘俩就在终年不见油腥的日子里打磨。可是就像草木逢春都要开花一样,瘸腿秀秀这个花骨朵虽然缺肥少水,竟然也有了逢春的躁动。
秀秀那个心事呀,就连自个也说不清楚。只想爬上黄土高坡,无缘无故哼哼那些情呀肉呀的歌;要不就是在河边徘徊流连。秀秀听邻居婶子说过,自己的脸儿长得还可以,像鹅蛋,就是那块蝴蝶斑在脸上显得不受看。蝴蝶斑是啥?怎么个不受看法?秀秀来到河边,河水有些浊,讨厌的风儿还把水面揉得皱皱巴巴,连人影子也被揉得皱皱巴巴;寻了个借口去井栏上打水,井水又太深,阴森森的水面人影儿照样很模糊。
要有一面镜子该多好?可是庄子里家家穷得连肚子都喂不饱,谁有闲钱添置那城里人才受用的物件?当想到玉华家的时候,她心里一亮。玉华的爹是庄子上唯一在外面吃商品粮的铁路工人,据說他家的镜子还是解放初分地主家的,叫啥子“梳妆台”。可是一想到玉华是庄子上唯一在外面上过学的丫头,只喜欢和那些聪明伶俐的丫头小子厮混,对自己从不待见,秀秀腿就软了。她想,那梳妆镜据说还是放在里间屋子的,你就死了那条心吧。
那天秀秀看见玉华拿着书坐在庄村外的绿草坡上看,本想绕道走,可是一想到她家镜子的时候,又犹犹豫豫停了脚。玉华正痴痴地看着面前一片水红色的格桑花,两只蝴蝶婆婆娑娑绕着花儿飞。玉华的眼儿游走在两只缠缠绵绵的蝴蝶上,一时看走了神。秀秀据此认定玉华喜欢蝴蝶。恰巧两只蝴蝶朝自己身旁的野菊花飞过来,秀秀奋力一扑,捉到一只。她把那只蝴蝶小心放在手掌上,左脚一瘸一瘸地讪笑着走过去:“玉华姐,给。”
一万个没想到,玉华勃然光了火,半真半假呵斥说:“傻妮子,你一巴掌拍死了俺的梁山伯!”
秀秀一时愣在那里。它怎么成了梁山伯呢?她想了很久,才想起老人讲的那个凄美的爱情故事,自己想献好呢,反倒惹了人家的不快。
终于走近玉华,或是玉华终于朝秀秀走来,是在秋后。
秀秀拿着镢头去梁子上刨干树根,留着家里烧锅。刨了半天觉得肚子饿得咕咕叫,便在已经收过红薯的土地上寻觅,试着翻土,要是逢上运气好,还能翻出几个漏下的红薯儿子孙子。累了一身汗,还真得到几个红薯的孙子。秀秀在田埂上挖一个凹槽,找来一些干草,把红薯横担在凹槽上,划了火柴从下面烧起来。黄土坡上立马拖起一股长长的炊烟,像长龙,也把红薯的香甜捎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赶集回来的玉华老远就嗅到馋人的味道,走近了霸气地喊:“秦文秀,红薯烧熟了吗?”
秀秀一惊,玉华平时可从没抢先跟自己打过招呼。秀秀忙着把烧熟的红薯拿在手,烫得嘴上“吸溜吸溜”的:“熟了,给,玉华姐,尝尝。”
玉华毫不客气,一边吃一边夸:“野火烤的红薯就是比煮的好吃。”刚吃完一个,秀秀又递上一个。玉华见两个大些的全钻进自己的肚子,只剩下两个手指头般小的,一笑问:“我全吃你不是没有了?”
“我一点都不饿,你喜欢吃,把这两个小的也吃了。”
玉华果然风卷残云,吃罢手一扬:“谢了,再见。”
玉华能对自己能说一声谢,更是头一回,秀秀觉得今天饿着肚子也值了,以后会有大用场。
事情过了不久,还真有了结果。自从发现玉华喜欢吃野火烧红薯,秀秀就时不时去收过的红薯田里踅摸。那天天气好,秀秀舞着镢头刨了大半天,累得浑身酸酸软软的,到太阳落山前才把红薯烧熟,在水塘边揪一片大荷叶小心地包着来到玉华家。玉华正在家踩着缝纫机做衣服——那是全村唯一的缝纫机,秀秀看了很稀罕。玉华原本想装作没看见秀秀,可是一嗅出烤红薯的香甜,立马停下手上的活,脸也灿烂起来。
“玉华姐,今天烤的红薯多,俺已经吃饱了,给。”
玉华又很难得地说了声谢谢。见玉华大口吃得挺滋润,秀秀故作随口问玉华:“婶子在屋里吗?”说着就蹭向里间屋的门。伸头的工夫,果然从镜子里看见自己,鹅蛋脸,还不算丑,“蝴蝶呢?邻居婶子说的蝴蝶落在哪儿?”
“秀秀,你进里屋去干什么?”玉华觉得秀秀随便进入内室挺冒昧,有些生疑。
秀秀猛地吃一惊,羞涩问:“婶子怎么不在家?赶集去了?”
“俺妈是去田里干活了。”玉华一边吃烤红薯,一边构思缝纫机上的针脚,把此时的秀秀当成了多余物。
秀秀夸赞几句缝纫机的稀罕和妙处,回首里间屋子的梳妆台,虽然意犹未尽,还是知趣地走了,当然盼着能有下一回。
秀秀满心都是脸上的蝴蝶斑,心事重重地路过庄子东头的皂角树下,被王大臣喊住了。王大臣因为小时候放牛被牛角挑瞎了一只眼,到了三十六岁还没有女人。他时常帮着秀秀孤女寡母做一些补补漏雨的房子这样爬高上低的事。
“秀秀,你低头想啥呢?”大臣语气中夹着关切。
秀秀的心事好像被人一语道破,羞怯地说:“大臣叔,你见我脸上落上啥东西了吗?”
大臣嗔她说:“你脸上干干净净的,落啥了?”
“蝴蝶,人家说我脸上落着啥蝴蝶。”
大臣详细瞅了瞅,猛然说:“这脸颊的上方倒是有些发暗。”
“脸上怎么会发暗?难看吗?”秀秀觉得事态更严重。
“那是你孤女寡母,有病的有病,残疾的残疾,日子过得清汤寡水的,是缺少营养造的孽,也就是有点灰暗罢了。”
秀秀将信将疑地走了。
日子依然那么初一十五地重复着,一点一滴干巴巴地过。
那天蓦然传出大新闻——玉华家要搬到城里去了,玉华全家都要去吃商品粮了,听说的人无不眼馋心热。秀秀心一沉,最先想到的是镜子。那台梳妆镜也要走了,跟着人家永远离开自己了。
消息传出来的第二天,一辆虽然老旧却难得见的大卡车果然哼哼唧唧闯进村来,停在玉华家的门口。
秀秀见了既诅丧又庆幸,庆幸的是如果迟来一会儿,梳妆镜就被人家拉走了。秀秀慌慌忙忙赶到玉华家,一边和婶子打招呼,一边朝里间屋子里蹭。当她蹭到梳妆台前,眼儿急不可待地落在镜子上,也就在凑近正想仔细查看的那一刻,猛地听到身后有玉華的声音,她想躲闪已经来不及,忙着拿起抹布去擦梳妆台上角角落落的灰。
玉华惊讶得眼儿大睁着:“秦文秀,你怎么在这里?”
秀秀连忙说:“我,我是想帮你家抬箱子。”
秀秀不打招呼就进自家的内室原本就稀罕,再加上慌乱中说话吞吞吐吐,玉华不免多了个心眼,高声说:“搬东西是重活,那是男人的事,俺爸的那些铁路工友够人手,你就不要在这碍手碍脚了!”
秀秀知趣地退出门,站在一边装作看热闹,心里仍然在想那台梳妆镜。
梳妆镜眼看着被两个人抬出来,放在汽车跟前准备装车。秀秀装作欣赏那辆很少见的旧卡车,一双脚不由自主朝梳妆台跟前蹭。可是蹭到跟前目光还没来得及朝镜子上眺一眺,玉华妈忙走过来埋怨:“瞧你这孩子,俺家里正乱,当心搬东西碰着……”话没说完正好听见秀秀妈喊秀秀,转而说,“快,你妈喊你有事呢。”
秀秀怏怏不乐地回家了。玉华母女俩觉得秀秀今天的举止忒蹊跷,玉华便拉开梳妆台上那两个秘密小抽屉。那里装着各种各样的珍贵的布票、粮票和油、盐、糖票……玉华忽然失火般大叫起来,说自己小时候戴的那对金镯子不见了。这还了得?母女俩嘁嘁喳喳一商量,一阵风踅到秀秀家,七嘴八舌嚷嚷向秀秀讨镯子。
秀秀被问愣了,从小到大她可从没有摸人家一针一线,此时也只能软弱地说,自个没见到什么镯子,只是去看热闹,要是婶子不相信,可以在俺家里翻嘛。
“平时你可是从不去俺家,如果没有孬心,你趁乱在俺家转悠个啥?那么小的东西谁知道你藏在了哪里?你让俺搜查那不是大海捞针吗?知趣的就赶紧拿出来,不然惊官动府看你能不能丢得起那个脸……”母女俩乱箭齐发,势在必得。
秀秀母女俩百口难辩。谁生的女儿谁知道秉性,可是虽然不相信女儿做下这龌龊事,眼看着一个大屎盆子却兜头扣下来,娘气得抬手给秀秀一个嘴巴子:“臭妮子,俺家穷,穷人本该离富人远些,无事生非你去人家门上疯什么?”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秀秀懊恼得脸一捂哭着跑进屋。
秀秀娘是个烈性子,受不了玉华母女俩的轮番羞辱,更拿不出莫须有的镯子,双方竟然厮扯起来。秀秀娘原是个病秧子,吃了亏不说,家里家外还被人家翻了个底朝天。秀秀偷人家金镯子的事还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就在村里村外沸沸扬扬传开了,气得秀秀娘一头撞在碾盘上,差点丢了性命。
秀秀被突然降临的厄运轰得晕头转向。那年头虽说穷,民风却淳朴,路不拾遗,偷东西的事是奇耻大辱,何况还是大姑娘家?日后还怎么在人前露脸?因为玉华家向公社告了状,秀秀又被关了些日子,批斗来批斗去,秀秀不哭也不闹,只会嘻嘻笑,一副神神经经的样子。
被公社放出来的那晚上,夜朦胧,月朦胧,秀秀懵懵懂懂朝大河那边走。她自己也说不清去做什么,只想走得越远越好,藏得越深越好。来到河边,发现水底下才是个藏身的好地方。她没犹豫,抬脚就往河里走,却被身后一只有力的大手拽住了。“秀秀你……?傻妮子,俺就知道你会走这一步,值吗?”挺熟悉的声音,是王大臣。
王大臣继续吼:“怎么这样糊涂?就是全世界人都说你拿了镯子,我都不信那个邪!”
秀秀仿佛被吼醒了,竟还有人相信她的清白。秀秀一下子钻进那大海一样的怀里,放声大哭。很快秀秀和那个她叫大臣叔、大她十七岁的男人成了婚。
婚后不久,玉华家托人带话回来给秀秀家道歉,说镯子找到了,他们没脸回来。秀秀娘和秀秀抱头大哭。王大臣沉着脸,摔门出去,直接冲进公社广播站。村子里的大喇叭里传来王大臣哽咽的声音:“镯子找到了,找到了,秀秀不是贼!”
王大臣要是还活着,也该是九十出头的人了,瘸腿秀姑如今也变成了秀秀老太。可是秀秀老太不仅不孤单,还四代同堂享起天伦之乐。儿子媳妇都是老实头,只会人家做啥跟着人家学啥,小打小敲闹腾农家乐。可是孙子华强从农业大学毕业回来,从学校捎带个俊媳妇不说,不久还添了个宝贝孙子,小两口几年就把个发家的事儿闹大了。孙子小时候就是个能虫,猴精,他做的事情大概都是大学里书上写的“特色农业”。单就洋柿子这一宗,人家把那些苗苗这剪剪那插插,苗苗长大就能结出黄的、黑的、蓝的、白的洋柿子。别人的柿子只卖几块钱一斤,他那彩柿子一斤就是几十块。还有西瓜,自古以来西瓜全是圆的,华强臭小子能叫西瓜秧子上结出扁的、方的,菱角形的瓜,瓜皮上还长了字。你不是结婚想图个喜庆吗?那瓜上的大字是“双喜”;你不是给老人做大寿吗?那瓜皮上正好有个天生的大“寿”字,要多少钱人家给多少钱,从不回嘴,一来二去钱就挣多了。
秀秀老太的卧室通过装修,已经窗明几净,贴着卧室里首,镶着几乎满面墙的大壁镜。室内的花梨木桌椅、沙发、茶几,阳台上的落地窗,和窗前各色花草,还有干净整洁的床单被子,只要老太一抬手,一动脚,一张喜庆的脸都照在里面,等于过电影。
那天,秀秀老太面对镜子学跳广场舞,正蹦跶得起劲呢,孙子媳妇说来客人了。秀秀老太原以为又是奔农家乐来吃喝玩乐的游客,没想到孙子媳妇把客人领到她的卧室来。也是个老太婆。两个老太一见面,都愣了会儿,两张老脸只顾腼腆着笑。
“玉華?”秀秀老太试探着说。
“秀秀?”玉华老太尴尬地说。
秀秀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翻江倒海。
玉华局促地说:“听说家乡的农家乐搞得有声色,人老了想家乡啊。”
“坐。”秀秀老太的表情仍旧木着。
玉华老太环顾房间很惊讶:“你这房间打扮成皇宫了,可是呢,要那么大的镜子做啥?”
秀秀汹涌的心潮一下找到突破口,神态昂扬说:“用处可大了,俺天天自个儿演电影,自个儿看电影,一抬头,就能看到当年那个瘸腿秀姑,如今睡怎样的床,坐怎样的椅子,怎样跳广场舞,俺还学了太极呢!”
“春耕大忙的,大妹子也有这份闲心?”
“你这话过时了。你想想,过去想吃一顿饭,要经过犁田、下种、浇水、间苗、施肥、除草、收割、脱粒、淘洗、晒干、磨面、和面、做馍、拾柴、烧火才能吃上,咋个不忙?咋个不累?如今只要溜达到超市里,米、面、菜、饺子、汤圆、挂面、馍都有了;过去做双鞋子要用碎布用糨糊粘成整片、晒干,剪成千层底,千针万线地纳,做鞋帮、上鞋,如今到集上大商店走一趟,穿啥戴啥都齐了,你说闲不闲?”秀秀也不知道自己今天哪来那么多话,咬词儿也比往常时尚得多,“就是有人如今还在种地讨生活,拖拉机、播种机一呼隆,除草剂一撒,收割机就把粮食送到家,你说不玩不乐闲了做啥子?”
“翻天覆地啊,”玉华感慨,“老姐妹了,我这次回老家来,除了和孩子来旅游,也是向大妹子当面赔不是的。”说着从包里取出那一对旧镯子,“当初都怪我太冒失,搬到城里没过多久,就从梳妆台抽屉里的那双虎头鞋里找到镯子,本该当时就回去当面给你道歉的,我娘觉得没脸见你们,就托人捎话给你们,可是这件事一直在我心里磨难到如今。”
秀秀捂着脸嘤嘤哭了起来。玉华老太更是无地自容,牵着秀秀的手也嘤嘤啜泣起来。
哭够了,出乎意料,秀秀老太含着泪,大度地伸手把玉华一揽。大镜子里,两个老婆子亲昵得搂头抱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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