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那天一大早,红军爷给自己打气,终于说服自己去找小朵要钱。
出门之前,红军爷又做了几个深呼吸。这是他在实施重大行动之前的一个习惯性动作,好像不这样做,他就下不了决心,那个怯懦的自己就会重新占据上风,叫那个勇敢的他稀松得像雨天里的狗屎,铲不起来。当年在战场上举枪射杀白狗子时,他这么做;跳出战壕跟日本鬼子拼刺刀前,他也这么做。
他这么做,动作往往比战友们慢几拍,因此刚参加红军时,惹得班长、连长把他列入偷奸耍滑之辈的门墙中;在县大队抗日时,让大队长和其他同志们小瞧了他好长时间。按常理说,战场上杀红了眼,毙杀敌人就像斩瓜切菜一样容易,可他多少年了就是做不到。杀只鸡手都要抖几抖,更何况杀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活蹦乱跳的人呢!现在老了,更不比当年,干大事前不做几个深呼吸咋能行?
红军爷把小朵视为当年的白狗子和日本鬼子。這丫真能气死人,老是扣着他的一部分优抚安置金不发。自己每次去领钱,他丫嘴里都没深没浅地乱打弹弓,气得自己直犯黑眼疯。这丫怎么有人养没人教?要是自己的孙子,他丫有挨不尽的大耳光!现在的领导也不知咋打盹让这种人混进来,要是在当年,像这种歪脖子树,哼,哪里有他的米和面?早把他捋得直溜溜。
再说自己,九十岁的人了,半截身子已经担到坟坑上,可当年摸爬滚打练就的身子骨偏偏硬朗,让他能吃能睡,不拄拐棍还能走动,平日连个伤风感冒都不患,更不要说死了。红军爷觉得这是上天在眷顾自己,知道自己没儿没女,才让他在有生之年活得健健康康、无病无痛。当然,当年战斗中留给他做纪念的那几个伤疤,在天气变化时痒得够呛,可痒痒又不死人,算不得什么。前几年,后续的寡妇老伴阿依无常后,国家发的那些钱,他就怎么也花不完。但钱花不完总归是自己的,小朵凭什么就要扣下?出手的金子不如在手的铜呢,他自己就不会存吗?
在村口,红军爷碰见了克里木。克里木背着手,随劲儿牵着驴崽缰绳。驴崽背上搭了一条破被子,脖子下吊的铃铛一声不响,蔫蔫地亦步亦趋跟在他的屁股后面。红军爷知道,克里木在游驴崽。游驴崽可是一件费心的活儿。驴崽挨骟,消弭了以前尥蹄子撒欢儿的精气神,力气全得往腿上、腰上聚。游驴崽的过程,就是给驴崽腿和腰长力气的过程,游不好,这驴崽就算是给报废了。克里木笑眯眯地凑过脸时,红军爷看见他眨巴眨巴的小眼睛给倒睫毛磨得不停地淌眼泪,看见他浅红光滑的牙床上独独一颗把门的黄牙,还看见他撅着的几许稀稀疏疏的山羊胡子。
红军爷比克里木大十几岁,认为自己过的桥比克里木吃的盐多,正要嘱咐他几句游驴崽的要领,克里木用袖口搌搌烂眼圈,神秘兮兮地对他说:
“哎,请问一哈,红军爷,‘六·一了,学校里做了一块匾,准备今天嘛送你!你给村里小学捐多少?听说是五千,这话不假?”
克里木这把年纪了还是不会说话,怪不得村里人不大待见他。红军爷鼻孔里哼了一声,也不对克里木在游驴崽一事上醍醐灌顶,就气鼓鼓地走过去了。克里木见自己一句话就把红军爷给惹恼,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儿出了错,兀自揣了一肚子疑惑,望着红军爷渐行渐远的后背发呆。等他望够了,便颇为不解地摇摇头,牵着驴崽继续游。
开玩笑!说话如拔牙,捐钱这事能有假?优抚安置金不就在小朵的保险柜存着嘛,估摸着怎么也有七八千,自己原打算要捐五千。这次要是全部能从小朵那里领出来,今天的儿童节庆祝会上他就全捐出去,给小巴郎们买课外书买文具。他留下两三千有什么用?难道死后带到棺材里去吗?他为自己的这一突然决定激动起来,树梢上的那轮太阳仿佛落进胸膛,他心中暖意融融,脚底下有了劲道,脚步一改平日“嗒啦、嗒啦”的调门,“啪、啪、啪”踏得像是在出操,因掉光了牙而瘪下去的嘴中,还走风漏气地哼出两句当红军时经常唱起的歌:
鼓声咚咚红旗飘呀,
战士们好英勇……
路上他又遇上了梁大。二十多年前,梁大在老山前线当过侦察兵,一次和战友们潜入敌后抓舌头,完成任务返回途中,他在前面开路,踩上一个被洪水冲到河滩淤泥里的踏雷,他待战友过去,才松开脚,让雷咬掉了半条腿。因荣立二等功,复员后被安置在乡上。他以为自己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干过革命,平日里大大咧咧的,不拿纪律当回事。上班路上,见熟人就停下搭话,见热闹就凑过去瞧。待别人上班好久,他才一点一点地拖着假肢进来。乡上领导找他谈话,让他注意影响,梁大不听,竖起眉毛纵起青筋嚷嚷:
“你们干的也叫工作?就一块地,你们今年指导着让老百姓种玉米,明年你们就指导着让种棉花……”
乡领导平日里把主要精力耗在老百姓上,就是为了贯彻市县有关会议精神,让老百姓尽快脱贫致富奔小康。可上面的精神有时似乎与老百姓的认识不合辙,且在具体操作过程中往往又存在诸多阴差阳错,一些事儿难免有所失误。整体工作在不断进步,老百姓的日子一年年红火起来,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可梁大偏偏要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领导拿他没辙,但也不能任他乱来,影响其他人工作,就依他的脾性,量才安排,叫他担任司法调解员,让他名正言顺地到村头巷尾,帮人家说散是非。
红军爷看不惯他。你丫上过战场怎么了?毙了个把鬼子,抓个舌头,你就能行得用脚脖子走路?当兵扛枪,杀敌保国,是天经地义的事,当年,谁不杀几个敌人?可谁又拿这说事呢?解放了,抗美援朝胜利了,那么多人回家后大都不是种田去了吗?谁向国家伸手了?你梁大为国家打过仗负过伤,国家也不薄你,给你分配了这么好的工作,你不遵守规章制度,对得起国家给你的待遇?对得起身边牺牲的战友?他们享受过一天你这么光鲜的生活?
梁大穿得簇新,军功章和奖章在胸前一闪一闪的,想必应邀去学校参加“六·一”庆祝活动。见红军爷过来,从裤袋里掏出双手紧贴裤缝,一个立正姿势站定,以一个新兵对老兵的态度,恭恭敬敬地跟红军爷打招呼。
这还规矩!红军爷“哼”了一声,算是搭理,然后目不旁视,跨步向前,帅帅地走过去。
行不多远,迎面过来几个小巴郎。要过节了,他们都没背书包,穿着富有特色的民族服饰,涂黑了眉毛染红了脸蛋,叽叽喳喳幸福得像清晨树枝上唱歌的小麻雀。红军爷看有辆农用大三轮“突突突突”驶来,像是自己不怕车撞似的,他往大路中间挪了挪,伸出手臂,像老母鸡张开翅膀呵护小鸡一般,护佑着他们从路边上经过。
娃崽可是爹娘心头的肉啊,大小出不得事!那年,他随红军西路军征战河西走廊,和马匪日夜厮杀,九死一生。后来翻越祁连山,穿过星星峡到了新疆,才摆脱马匪松了一口气。过了两三年,他们青年队从迪化(乌鲁木齐)去延安,在陕西一个啥地方,他被马禄强行扣下,给他们开汽车。他咋能跟自己昔日的仇敌们在一个锅里搅勺子呢?他就开小差,辗转回到老家,而后娶了老婆,再后来老婆给他生下个水灵灵的女娃儿。那小贼,虽然吃的包谷面窝头、穿的补丁落补丁,可机灵得很,还没过三个生日,就好像什么都懂了似的,眨巴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有一天晚上,他想和老婆温存,可小家伙偏要睡在他们中间。他就编了顺口溜骗小家伙道:
“中间中间屎疙瘩,两边两边喜鹊花。”
他以为小家伙不愿当屎疙瘩就会让开中间的位置到边上睡去,谁知小家伙不上当,骨碌骨碌转着墨葡萄一样的眼珠,想了片刻,吧唧吧唧着两瓣红嘟嘟的嘴唇说:
“中间中间喜鹊花,两边两边屎疙瘩。”
就这么惹人疼爱的娃儿,却在一次日寇的“扫荡”中殁了!她见妈妈被一个坏蛋压在身下拼命挣扎,拿起脚边的小铁铲就打那坏蛋的头,结果被边上候着的日本鬼子一刺刀挑了起来!老婆急眼了,见身上压的鬼子的手在自己嘴边,拽过来“咔嚓”一下,就把他的大拇指给咬了下来!结果,也给小鬼子害了命。
他当时在邻村给一个财主家扛长工,心中火烧火燎。等下午鬼子撤走,他急不可耐地赶回去。家里早已物是人非,早晨还与自己说说笑笑的母女俩,已经和他阴阳两隔。他登时红了眼,从灶房里摸了把菜刀别在腰间,一路追过去。
等他赶到那伙日本鬼子的宿营地,已是夜半时分。他借着微弱的星光,看见鬼子的一个游动哨,悄无声息地靠了上去。待他站在那鬼子的身后,他的心脏“怦怦怦”乱甩起来,他不由得做了一个深呼吸。夜深人静,这没来由的声息使得那鬼子察觉到危险迫近,下意识地猛转身。这样,在他菜刀劈开小鬼子脑壳的同时,自己的右臂也被小鬼子的刺刀划开了一道深深的伤口!这动静大了!小日本布置的一个暗哨听见,机枪射过来一梭子,打得他头顶的树叶簌簌飘下!睡梦中的其他鬼子咿哩哇啦互相叫喊起来,砰砰啪啪乱放枪。他见鬼子们有了准备,从死了的小鬼子身上解下子弹袋和四颗“香瓜”手榴弹,提溜起“三八”大盖,趁着夜色掩护不甘心地退下来。回去料理完妻女的后事,他决然参加了县大队,一门心思地跟日本鬼子干上了。
想想他历经千难万险回来,老家已是沦陷区。他发誓要过小老百姓的安生日子,免口舌,避是非,不打仗。可是,国破了,你能当得了家作得了主?就像坐船,船翻了,哪一个坐船的不落水?自己命运捏在别人的手里呢。
乡政府离村子不怎么远,说话间,红军爷就来到乡政府大门口。他直了直有点佝偻的腰,擦了把额上的汗,抬眼朝院子里的旗杆上瞧——每次来他都是这样,先看看旗杆上随风飘扬的五星红旗。一看见五星红旗,他就觉得眼睛热乎乎的,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这是他用人生中最出彩的年华追随的旗帜啊!不过打国民党反动派、小日本时,他们举的是正中有镰刀锤子五角星的红旗。红旗指到哪里,他和战友們就冲到哪里,腿弯里好像抹了酥油,脚底下好像踩着风火轮,跑得比汽车轮子还快。那个劲头啊,哼!
到了小朵办公室的门口,红军爷的脚步声又变回原来的样子,他觉得他又得做深呼吸。怪不怪,几十年呼啦一下就过去,当年的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或是前天,自己对当年的记忆依旧是那么清晰:先是参加了国民革命军,旅长是董振堂,和蒋介石打仗;后来,部队被蒋介石收编,开到江西“剿共”,在宁都起义,自己又参加了红军,一次又一次和蒋介石激战;再后来,血战湘江,渡金沙江,翻大雪山,到达松潘;然后翻来覆去过草地,在草地边上和川军打仗,再到会宁三军会师;可没轻松几天,他们北渡黄河,在河西走廊跟马匪干仗;后来他们左支队打安西,失利后去星星峡……这清清楚楚嘛,可怎么就是架不住小朵的三问两问?
看了看手腕上破破的电子表,九点半,刚好到上班的时间,红军爷深吸一口气,推开小朵的门。
小朵照例坐在电脑前忙事儿,他瞥见红军爷进来,从屏幕里拔出眼珠,笑眯眯地瞅着红军爷,像往常一样逗红军爷道:
“红军爷,你是哪年当的红军?”
红军爷见他又老调重弹,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别过脸,不耐烦地说:
“你管我哪年当红军?把我的钱还我!”
小朵见红军爷这表情太好玩儿,坐直身子,故意扯起嗓门惹他:
“我怎么不管?不确定身份,张三李四王五马六都会来白领钱。”
红军爷觉得小朵的话虽丑却在理儿。他想了想,气咻咻地说:
“三一年!”
“您老家在河南,复员后不在河南参加劳动生产,干嘛跑到新疆来了?”
“五九年国家号召支边,我以前在新疆呆过,就报名到新疆来了。”
每次问,都能问出点新鲜的内容,红军爷支边,小朵还是第一次听到。他拿起桌上的一支烟,给红军爷敬,见红军爷不理,自己点上:
“说说你是怎么当上红军的。”
红军爷盯着他嘴上叼着的烟道:
“起义的!”
小朵拿烟指指西南——会宁的大致方向,笑着说:
“你是什么时候到达会宁的?”
红军爷见小朵这般啰嗦,本来不想理睬,可他希望小朵快点问完,把自己的身份确定清楚,好尽快领钱走人,脑袋里略作搜索,没好气地回答:
“三六年!”
“红军在会宁打过仗吗?”
“不打白狗子能饶了你?怎么没打!”红军爷乜了眼小朵,撇撇嘴,不屑地说。
会宁,人们只知道红军三大主力在这儿会师,却不知道会师后打了一场恶仗。蒋介石哪能见得了穷汉端鼎碗?他的军队像嗜血的苍蝇,闻信马上扑来。会宁周边光秃秃的,没法掩身,敌人的飞行员瞅准他们挖的战壕,毫无顾忌地俯冲下来,飞机翅膀一晃,一串炸弹就从天上落下来,一片火海,他们的副军长罗南辉就牺牲在敌机扔下的炸弹下。他自己呢,也晦气得不行,左肩给弹片咬了一口,左腿肚上挨了一枪,差点儿小命不保!
小朵见红军爷不屑的劲儿,很开心,嘬起唇,舌头一弹,吐出一个烟圈,伸了右手食指去套它:
“红军爷,你肯定知道什么时候过腊子口的?”
这年代有点儿遥远。当时恶仗一个接着一个,行军时常不分昼夜,有時走着走着就打起盹来,哪有闲心去记时间?红军爷望望这面墙,望望那堵墙,仿佛答案藏在墙壁的某个不起眼的地方。他想得很费力,回答也不十分确定:
“三七年春天吧?”
提了好几个问题,才见红军爷答错,小朵见自己调侃的阴谋得逞,中彩似的“呵呵呵”笑起来,继续打趣他:
“红军先过腊子口天险,才能到达会宁!红军爷,你没参加过长征吧?”
平时自己来领钱,小朵也这个德性,但此次他竟然怀疑自己没有长征过!红军爷哪晓得小朵这臊皮耍他,脑袋“嗡”一下胀成斗大。没参加过长征没打过鬼子,自己身上的伤疤是怎么一回事?多少年了,每逢天阴下雨,这些地方像是蛰伏着无数的挠虫,痒痒得他直想拿块沙石头擦!
为了证明给小朵看,红军爷脱下敞着的外衣,又一一解开衬衣的扣子。小朵开始认为他嫌天气热,等明白过来拦挡时,红军爷已经褪去衬衣,裸出干瘪的上身!
红军爷真是老了,身上的肉全叫岁月这食肉虫吃光,骨头一根一根支棱着松松垮垮的皮肤。在红军爷的左肩上,清清楚楚趴着一个暗青的疤痕!目光向右滑过,他又瞧见了一个难看的肉褶——那是鬼子刺刀戳下的刀疤!小朵不由得肃然起敬,禁不住地拿手摸了肉褶一下。肉褶僵巴巴的,硬邦邦的,跟自己身上光滑弹性的皮肉大不一样。接下来,他顺着红军爷卷起的裤腿,在他左腿腿肚那儿,瞅见紧贴着蚯蚓一般曲曲折折的静脉旁,也伏着一个淡褐色的伤疤——确确实实的弹孔!
这些疤痕们忠实地趴在红军爷的身上,就像国旗上的金黄的五星忠实地嵌在红旗上一样,不离不弃!
见红军爷跟自己较真了,小朵觉得自己的玩笑开过头了,忙给他穿起衣服系纽扣,口里埋怨道:
“红军爷,你怎么辱臊人呢?以后谁敢逗你玩!”
给红军爷系好纽扣,小朵打开保险柜,取出一个红布手提袋,双手递过来:
“红军爷,一万,数数够不够。”
红军爷哆哆嗦嗦地接过袋子,掏出钱,一张一张地数,数了两遍,都是一万。他抬起颤巍巍的脑袋,望着小朵疑惑地问:
“怪了,我估算有七八千,怎么这么多?下崽儿了?”
小朵替红军爷翻好窝在脖颈的衣领,呵呵笑道:
“钱放你兜里不下崽,放在我这儿就能下崽了。我帮你买了基金——基金你懂不懂?最近挣钱了,听说你要给学校捐款,这不,我给你全取来了。不够一万,我给你凑了个整数。”
红军爷伸手敲了小朵脑袋一记栗凿,脸笑成一朵向日葵:
“兔崽子,敢跟我打埋伏!什么鸡精(基金)味精的,大爷我啥没吃过?我打鬼子时,你在哪?那时别说你,就是你爸,怕也刚生下来还没晾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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