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浩

　　1

　　群山围住了草地，

　　像手掌护住了酥油灯。

　　我叫不出他们的名字，

　　我在山中，

　　草包围着我。

　　我的名字飞离了我，

　　留下的笔划围住了我。

　　2

　　我看见了蚂蚁大小的灰色青蛙，

　　在我不认识的草叶上跳跃，

　　前面有一条河；

　　我看见了金黄的戳玛花，

　　白色的绣线菊，蓝紫的翠雀花。

　　蜜蜂在花蕊中传递消息：

　　前面有一个人。

　　3

　　外地人教给我一个本地经验：

　　所有不认识的男孩都叫扎西，

　　所有不认识的少女都叫卓玛，

　　所有不认识的花都叫格桑花。

　　4

　　乌鸦和老鹰共用一种黑色。

　　牦牛和牛粪共用一种黑色。

　　马儿和石头共用一种黑色。

　　你的头发和你的藏袍共用一种黑色。

　　你用你的手在调试你眼睛里的黑色。

　　但你的手只和黄河共用一种黄色。

　　5

　　在草原上，我看见了海子和孩子，

　　我看见了牛羊和马匹，

　　但我没有看见一本书；

　　在山谷里，我看见了乱石和沙棘，

　　我看见了苍蝇和蚊子，

　　但我没有看见一个字。

　　我吐了一口痰，

　　放了一个屁，

　　我证明我还在。

　　6

　　无论哪里的日出和日落，

　　都不如玛曲的美。

　　我摸了摸河水，擦了擦嘴，

　　蜜从右边的嘴角又淌到了左边，

　　奶从左边的嘴角又淌到了右边。

　　7 给邦吉梅朵。因为她父亲常叫她哈拉，特别是在磕长头时。

　　哈拉把宫殿修在地下，

　　洞口堆起了土丘。

　　他看见玛曲就心戚戚，

　　哈拉喊他回家家。

　　8

　　我爱扎尕娜。

　　我来得太晚，

　　走得又太快。

　　我在山坡上扔出的石头，

　　同时砸在来路和归途。

　　我背过身，

　　把尿淋在石头上。

　　9

　　群山的轮廓因长满草而绵延、柔和，

　　像刚刚睡熟的羊儿的脸。

　　每根草都醒着。

　　风吹来一张风马，

　　草里躺着一个草包。

　　10

　　郎木寺河里浮着泡沫和塑料泡沫。

　　拉卜楞寺泉里浮着矿石和矿泉水瓶。

　　流水转动经筒后，

　　又握住我伸入她手中的手。

　　11

　　当周街通向当周草原，

　　我的鞋尖扎上了草尖，

　　我的裤腿别上了草叶，

　　我的脚跟缠住了草根。

　　12

　　出了叠州，我和白龙江走相反的路。

　　她汇入达拉曲、脂子曲、舟曲，过武都，入四川。

　　她汇入我的家乡嘉陵江。

　　到了郎木寺，我和郭爾莽梁结下了梁子；

　　他用石头雕琢我。

　　我的腿酸疼得不再是我的。

　　过了夏河，我转动拉卜楞寺的经筒；

　　风扑在匍匐在宗喀巴面前的苦行者的背上。

　　酥油花不是花，酥油也不是油。

　　13

　　黄河围着玛曲转，

　　几千里来几万里，

　　像我围着锅边走。

　　14

　　这冰凉的水呀多么清，

　　摸石头过河不如背石头过河；

　　这冰凉的水呀多么甜，

　　吞口水过日子不如舀水浇苦瓜。

　　15

　　这满山的绿呀多么嫩，

　　赶羊上山不如抱云回家。

　　这满山的绿呀多么绿，

　　抱云回家不如赶羊过冈。

　　16

　　半夜的冷把中午的粪便冻成了石头，

　　我拿它砸偷吃糌粑的老鼠。

　　中午的热把缸里的青稞酒发酵到了半夜，

　　我拿它灌你，

　　一晚的清醒，一碗就糊涂。

　　17

　　暴雨顺着山沟流进了玛曲，

　　羊儿逆着夏河回到了帐篷。

　　我只想停在我的脚边，

　　看经幡把风送过来。

　　风又吹破了她。

　　18

　　寺外，店里，道旁，河边，

　　到处都在卖同样的纪念品。

　　我们把佛珠叫作手串，

　　他们把手串叫作佛珠。

　　我分不清玛瑙和翡翠，

　　就像我分不清手串和佛珠。

　　我们把石头当软玉卖，

　　他们把软玉当石头卖。

　　手串和佛珠的区别就是我和你的不同。

　　软玉和石头的不同就是佛珠和手串的区别。

　　19

　　我心胸狭隘，了无大志；

　　我土匪气短，儿女情长。

　　但我没有高原反应。

　　我磕头时没有爬不起来。

　　我摔倒时还继续摔倒。

　　20

　　我摔倒在牛粪上，

　　但它是干的。

　　我掬一捧水，

　　没有鱼化石。

　　21

　　道吉交巴是会场里唯一穿藏袍的诗人。

　　八〇后的小年青，五〇后的大肚子。

　　他换了夹克衫请我晚上在吐蕃仓吃藏餐。

　　那里有个女服务生真好看。

　　每次她端菜进来，

　　我都故意低头喝酥油茶，酸奶，吃甜醅子，

　　忘了看她的藏袍的颜色。

　　我对道吉说，我只是感觉到了她很美。

　　离开时又忘了合影。

　　我向道吉打听她的名字。

　　道吉交巴说，道吉交巴的意思就是金刚经。

　　22

　　青稞会晾在高大的梯形松木架上。

　　架子会靠在山岩上，土墙边。

　　他们不允许我爬上爬下。

　　青稞还在揽着油菜花的腰抽穗，

　　松树也在斜出山林借风磨针。

　　他们不允许我砍伐。

　　23

　　“溪水打湿了我的脚，

　　脚印里却结满了露。”

　　我对着这脚印发誓，

　　在我没有写出这个句子前，

　　我没有读到过这个句子。

　　我对着这溪水发誓，

　　我不介意别人是否来过这里，

　　更不介意誰先谁后。

　　24

　　游客们在店里不是买手串，

　　就是买藏刀。

　　他们把手串和手表戴在一起，比如老臧棣；

　　把刀包裹在包裹里，比如雷皓程。

　　25

　　我没有看见过蝴蝶，

　　她太轻盈，

　　需要那么多的空气如万有引力。

　　蜜蜂甜蜜得像子弹，

　　在山谷里来回穿梭，

　　改变了我和群山的透视。

　　26 致敬庄学本（1909-1984）。吃饭时，瞥见郎木寺某餐厅墙上镜框里的老照片

　　哦，三十年代的美少女，小卓玛，

　　你黑白分明地微笑，

　　耳环垂在肩上三厘米的虚空处，

　　似懂非懂地似动非动。

　　27 给高晓涛。八日傍晚我们在船上谈起一位朋友

　　看见了百合，就到了兰州。

　　一条黄黄的河正穿城而过。

　　想起一个再也见不到的朋友，

　　你陪我抹一把鼻涕流一会泪，

　　在一颗颗石子上刻下了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