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体
笔记的笔记
陆春祥
这些年,我常常独自行走,在中世纪的时光隧道里。
我读的笔记,只是历代海量笔记中之一粟,但各种碎石和金子迎面撞击,有时竟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仍然兴奋,因为里面有“一塌胡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
——鲁迅
卷一
毒药库也不要了
政和初年,国朝形势一片大好。皇宫大内后,拱宸门的左边有一间仓库,没有名字标记,只叫它苑东门库,这是朝廷放毒药的地方。仓库由内宫和外官共同守护管理。药都是两广、川蜀一带每三年一次进贡来的。药分七等,野葛、胡蔓皆有,鸩毒排在第三,施刑法时,将药放在犯人的鼻子前闻一下,立即死亡。
有天,宋徽宗视察到此,问了情况后下了个命令:根据仓库毒药使用次数看,自建隆以来不曾有过。这些毒药,都是前朝用来杀那些不规矩官员的,我认为,如果官员犯了死罪,应该昭告天下,然后执行死刑,不适宜悄悄用毒药。各地都要停止进贡这样的贡品,现存毒药统统放到远郊,焚烧埋弃,并做上标记,牛畜什么的不要碰到它。
(宋蔡絛《铁围山丛谈》卷第一)
用毒,只是执行死刑方法之一种,但执法程序上,还是有问题,悄悄地干掉,所以要废除。
贡品,不一定是进贡名优特产,连毒药也要进贡。我们经常会在影视镜头中看见,太监或内侍拿着毒药,公开或偷偷地执行皇帝的命令。立竿见影,场面残忍。
我们只知道鸩毒,可它只排第三。
现任执政者认为,官员犯了死罪,应该公开,悄悄用毒药干掉没有惩戒作用,所以,在一个富裕和谐的社会中,毒药就没什么用处了。
死刑执行得越来越少,且要让被执行案犯没有痛苦,这些都是衡量社会文明进步的重要标尺。
苏轼考试也作弊
苏轼曾和他弟弟苏辙一起,参加考试。有一道题,苏轼始终理不出头绪,忘记了出处,实在想不起来。他对着考桌长叹,并且老是朝苏辙看。苏辙知道哥哥的意思,他把毛笔管横过来,东看看西看看,若无其事的样子,然后用嘴巴对着笔管吹吹气。
苏辙这个小动作做过之后,苏轼马上悟出来了:“哎呀,我怎么没想到呢,这句话不是《管子》里的吗?”
(宋蔡絛《铁围山丛谈》卷第二)
名气再大的文人,也有糗事,这也算是苏轼人生不光彩轶事中的一桩吧。
其实,这样的作弊也算天衣无缝,只打了下哑谜而已。而古代考场上,也还有许多离谱的作弊案例,将例文抄在衣服里子中,穿在身上,或者用细楷抄好塞在衣袖里,各种形式,有趣得很,就如现代,考试上不用心,就会在作弊上用心,必然的。
八股文考试,其实就是死抠经典,什么都要引经据典,假大空的居多。唐代的元稹就将时文准备起来,集成册,那些屡败屡战的考生奉为经典,如果运气好,背流利了,有可能会改变命运的。
所以,苏轼的作弊也挺有趣,无奈中透着机智。
宋徽宗和蔡京制造的一起冤案
政和甲午年间,有人告状,说某某将其父亲杀害。最高法院将犯人材料报上去,宋徽宗和宰相蔡京都以为是大耻辱,这不是给我朝大好形势抹黑吗?他们层层批示:不要声张,悄悄执行死刑。七八年后,案犯的老父亲跑到高等法院:“我外出很久了,听说有人诉我儿子杀我?我回来找不见我儿子,我害怕你们审案机关将我儿子杀了啊!如果真是这样,你们说怎么办呢?”
于是,整个法院都感到事情闹大了,不好收拾。此时,蔡京已经退休,而审理这个案子的一些官员也都调走的调走、升迁的升迁,皇帝呢,也不那么管事了,整天花天酒地。
(宋蔡絛《铁围山丛谈》卷第二)
这父亲肯定得不到公正了。
这父亲的儿子已经冤死。
皇帝和重臣定的案,谁能翻得了?不可能,只有皇帝自己可以翻案。你见过有多少皇帝翻自己案子的?显然不太可能。
草菅人命的事,哪个朝代都有。但不管什么朝代,都有各种堂而皇之的理由,事后看,这些理由,都可以用一个个小细节击破。
和呼和浩特毛纺厂年仅十八周岁的职工呼格吉勒图相比河南商丘的赵作海是幸运的。说赵杀人,后来罪犯抓到了;说呼格吉勒图杀人,后来,罪犯也抓到了,但小伙子却像宋朝那儿子一样,已经逝去了。
案子真相大白后,总令人唏嘘不已,的确,司法不公才是最大的不公,百姓喜欢包青天,因为包青天常常能给人以青天。
补一句,替作者蔡絛赞一下。他是蔡京的儿子,也不是什么好鸟,尽管本书中有不少美化他老爹的地方,但仍然有阅读的价值,如此将老爹所做的事给抖落出来,也算一种公正吧。
睡觉时胡须放在什么地方?
我(作者)的堂伯父蔡襄,人称美髯公。有天,宋仁宗看见蔡襄的胡子,突然就问蔡了:“你那一脸的胡须,真漂亮,我问你,晚上睡觉时,你是怎么处理胡须的?是将胡须放到被子里面呢,还是将胡须放到被子外面?”蔡襄一听,哈,一下子竟然回答不了:“胡须到底是放外面还是里面,我自己也不知道呢!”
蔡襄回到家里,晚上睡觉时,一下子就想起皇帝问他的话,将胡须先放到被子里面,感觉不妥当,又将胡须放到被子外面,感觉不舒服。放进,放出,竟然一夜都没有睡着。
(宋蔡絛《铁围山丛谈》卷第三)
对男人来说,胡须的事,并不是小事。胡须里充满了学问。
《康熙字典》里就这么详细分类:胡须的上唇,称“髭”,下唇,称“须”;颊旁的,称“髯”;下巴上的,称“胡”。复杂得很。
我也好奇呢,那长胡须是怎么安置的?我估摸着,结果只能是,里面外面都有,有时里面,有时外面。睡觉时,先放外面,睡着了,一个翻身,就到里面了。
相似的问题,还可以有趣延伸。比如:走路时,你是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呢?熊猫是“熊”还是“猫”?
有些事情就这么奇怪,无心变成有意,一下子还真说不清。说不清,就想要去弄清,这样就费神劳心了。
睡觉,其实是不需要管胡须的,这就是一种习惯,当要改变习惯时,一定会很难受。当然,睡不着应该是小事,不至于害了性命,无事烦,自扰的。
打趣一下,太监有一点好,没有胡须放内放外的烦恼。
卷二
十道考试题
天圣八年,仁宗皇帝亲自在崇政殿主持考试。题量挺大的,问题有十道:一问:戊不学孙吴,丁诘之,曰顾方略如何尔。
二问:丙为令长,无治声,丁言其非百里才。壬曰君子不器,岂以小大为异哉。
三问:私有甲弩,乃首云止槊一张,重轻不同,若为科处。
四问:丁出见癸缧系于路,解左骖赎之,归不谢而入,癸请绝。
五问:甲与乙隔水将战,有司请逮其未半济而击之,甲曰不可。及阵,甲大败,或让之,甲不服。
六问:应受复除而不给,不应受而给者,及其小徭役者,各当何罪?
七问:乙用牛衅钟,牵引过堂下,甲见其觳觫,以羊易之。或谓之曰:见牛不见羊。
八问:官物有印封,不请所由官司,而主典擅开者,合当何罪?
九问:庚请复乡饮酒之礼,辛曰古礼不相沿袭。庚曰澄源则流清。
十问:死罪囚,家无周亲,上请,敕许充侍。若逢恩赦,合免死否?
(宋曾敏行《独醒杂志》卷第一,《仁宗殿试拔萃科问题十通》)
这些题目,虽然都是文字题,其材料也含了很多的题型,有侧重管理才能方面的,有对道德要求自律的,更有多题是司法方面的。司法的题目多,应该可以理解,这些考生将来要到各类机关去任职,尤其是到地方去做官的,一定要审理各式各样的案件,没有一定的法律基础,肯定胜任不了。
当然,这么多题目,估计不用详细回答,否则做完这些题,要等到什么时候?皇帝亲自监考,坚持不了那么久的。
八股考试,重的是典有出处。如果考生不熟读经典,就不知道出处,即便知道字面意思,也不会答得满意。
试解释两题。
第五问:甲长官带领的部队和乙长官带领的部队将要展开决战。乙部队是渡河而来,而且是强敌,甲方参谋长给长官出主意:我们等他们渡到一半或者还没有达到岸边时,就攻击他们,他们一定措手不及,我们一定会取得胜利。甲长官连连说:“不行的不行的,这样显得我们不遵守规距,要被人家嘲笑的。”等到乙部队顺利渡河,调整好队伍,两边正式开打,甲部队大败。有人责怪甲长官,甲长官还不服。
对这样的事,怎么评价呢?显然是两方面的,甲长官又对又不对,对的是他能遵守规距,错的是他墨守成规。
第七问:工作人员乙,要杀牛,以血涂钟行祭。他牵着牛经过大堂时,主人甲看见牛在发抖,就命令用羊代替。有人对这件事评论道:“这是看见了牛而没有看见羊。”言下之意就是,羊也是动物啊,也有生命的,你要发慈悲,应该对所有动物都一个态度,用羊不用牛,显然是小气了。
甲主人的态度,确实是见牛而不见羊。而对这种行为,考试官显然想得到更理想的答案,君子在任何时候,都要讲修身,而不仅仅是看得见的地方,如果仅仅是看得见的地方,那就是装样子,装给别人看的,就如见了牛同情牛,见了羊同情羊。这不是真正的同情。
其实,这两道题,都有出处。
第五问出自《左传》,讲的是比较著名的宋楚泓水之战。宋襄王还是比较厚道的,在自身实力明显不如强敌的现状下,还要遵守某种战争传统,这显现了古代贵族的一种遗风,可敬可佩。
第七问出自《孟子》,那主人甲就是齐宣王。老百姓以为宣王是吝啬,但孟子却对宣王这种行为表示赞赏,这是仁义的表现。君子看见活的动物,就不忍心见它死去,听过动物的声音,就不忍心吃它的肉。所以,君子必须远离厨房。
十道题目,一段完整的科举史料。
我们仿佛听到,考生在大殿里抑扬顿挫的回答声,或志在必得或踌躇满志,皇帝呢,一边摇着羽扇,一边点头认可。哈哈,考别人的感觉真好,心里美滋滋的。
王安石拍马
王安石的新书《诗经义》写好了,宋神宗很想先欣赏一下。皇帝先读序言,序言还没读完,就和王宰相讨论了:“你将我的成绩和周文王的功德相比,实在不敢当啊!”
王解释:“陛下您每日道德修身,从谏如流,和文王相比,有什么好惭愧的呢!”皇帝有点不好意思:“《诗经》中所说的‘陟降庭止’之类(日夜勤政求成功),我怎么能做得到呢?”
王安石笑笑:“人都可以成为尧舜的,陛下您就不用谦虚了!”
皇帝还是一个劲地摇头:“不行,不行,不如改掉吧!”
(宋曾敏行《独醒杂志》卷第一,《神宗不敢比德文王》)
王安石,也算正直的名士了,还要拍皇帝的马屁?要的,中国社会一向如此,宰相也不例外。从对话中,可以体会,也许王安石真这么以为,现在的皇帝这么支持我的工作,这么大力度地支持改革,且又谦虚谨慎,应该不比周文王差。史家就喜欢直言嘛。
说王安石拍马屁,集中在两点:
他将神宗治理国家的表现,高度概括。当神宗自谦时,他又将“人皆可以成尧舜”做大前提,似乎在说服皇帝。这个大前提,依然没有说服皇帝,反而显出破绽,人皆可以成尧舜,皇帝自然也可以成,你王安石也可以成,所有的官员都可以成,所有的百姓也都可以成,你这是在夸我吗?
再说宋神宗,被王安石歌颂得有点不好意思了:我不就是做了点应该做的小事吗?我是不可能和周文王相比的,几斤几两,我自己知道!
历史,自有后人评价,皇帝比谁都清楚,王安石也很清楚,只是,人在江湖,确实身不由己啊。
天注定还是官家定?
有天,宋仁宗一身轻松,在宫中闲庭信步。忽然听到厢房外有争吵声,就走近仔细听了,是两个卫兵的声音。
甲兵说:“人生富贵不富贵,都是命中决定的。”
乙兵反对:“不是的,今天做宰相,明天被贬老百姓;今天是富翁,明天被官府抄家。人生的富贵,一切都在官家。”
两人观点不同,谁也说服不了谁,所以争吵。
宋仁宗还是很有心的,他将甲和乙两人的相貌名字一一记下。
有天,皇宫里传出一个金盒子,封闭得很好,上官交代乙兵,立即送往内东门。乙兵快要到达目的地时,突然胸腹剧疼,不能忍受,他又害怕耽误,此时,正好甲兵路过,就急急地托甲代送一下。
盒子送达,守门官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张皇帝的最高手令:“送盒子的人有功劳,可以保明补官。”正在阅读指示时,乙赶到了,见此好事,急忙争辩:“是我得到命令送盒子的,快到达时,我肚子突然痛,甲只是代我送了一下。”
这显然是多出来的情节,没想到这么复杂,守门官只好报告皇帝:“怎么办?送达的已不是原先那个乙了。”皇帝下令:“应该是送达的人。”
甲兵于是补官。
(宋曾敏行《独醒杂志》卷第二,《仁宗闻二卫士争辩》)
宋仁宗只是在验证一下自己的功力。
从他的安排看,显然是赞同乙兵的观点。事情就是这样嘛,我让谁贵,谁就贵,我让谁富,谁就富。一切权力皆在我官家。
于是他就精心安排了这样一场小局,来印证自己观点的正确性。我猜测,他甚至还设想了以后的细节——看看这个乙的表现,他如果官做上去,做得好,就再升他,有能力就一直升,当有一天,他的官职够到朝堂来议事时,我就将这个事情挑明,看他的反应,那一定很好玩。
然而,事情却出了意外,这个意外也很简单,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是写着的吗?送达者给官。乙没有送达,而突然冒出来这个甲,更加证明了我的观点,让谁贵就谁贵。
这样的结局,一般人会更加认同甲的观点,富贵是命中注定的。天注定,本来就是乙的,他怎么就得到了呢?
哈哈。其实,甲的观点就是乙的观点,两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说不清。
命由天作,福由己求。一切的成功,都是努力而来,这才是积极的人生态度。
米从哪来?
蔡京的孙子们,生活一向无忧,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根本不知道劳动的艰辛。有一天,蔡爷爷和孙子们开起了玩笑:“你们整天只知道吃饭,谁能告诉我,这米是从哪里来的?”
一孙子急忙答道:“米是从石臼里舂出来的。”
蔡京哈哈大笑。
另一个孙子慢腾腾地更正:“不对,我看见,米是从席子里舀出来的。当时京师运米,都是用席子做成袋装米的。”
(宋曾敏行《独醒杂志》卷第十,《蔡京诸孙不知稼穑》)
官宦人家的孩子,不知稼穑之辛,基本上是普遍现象。
蔡大人高居相位,以他的角度看,也是在忧国忧民,下一代这么不懂事还怎么接班呢?
其实,他的孙子们也是看见过劳动场景的,仆人们将稻谷舂成米,仆人们将米抬进仓库,米不就是这样来的吗?
显然,这并不能全怪孙子们,蔡京忙碌操心一辈子,为的是谁,不就是为子孙吗?
时光在延续,现代,普通人家的孩子,也不知道米是从哪里来的。明代宋应星说,稻要经过八种灾难,才能成为米,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
不知道米从哪里来,也是一种能力的缺失,一种人类自我更新能力的缺失。
卷三
历书奇迹
沈元用将参加殿试。有一天,在街上,忽然发现,卖旧东西的货郞担上有一个小布书套,他拿来一看,是本历书,就花十余钱买了回来。临考前,闲着无事,他就仔细翻历书,一直读完。
没过多少时间,考试开始,没想到,廷对时的策问就是关于历法的。沈元用一向对历法没有研究,一开始还有点茫然。马上,他就想起了刚刚研读过的历法书,因为是才读过,记忆犹新,对答时就很流利。
沈元用的回答与标准答案非常符合。
考试全部结束,宣布结果,他得了第一名。
(宋王明清《投辖录·沈元用》)
都说考试带有偶然性,但偶然寓于必然之中。
这里的必然是沈元用喜欢读书。如果不是对书的特殊爱好,他就不会对货郎担上的小布包注意,如果没有每天阅读的习惯,他就很可能错过。
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有趣场景是:一个即将大考的读书人,躺在床上,百无聊赖,随手在翻一本历法。呵,读书虽然多,历法知识还是欠缺呢,而这些,好多是生活中要碰到的,还算有趣,一直读,一直读。在放松的心态下,记忆更加深刻,这本小历法书,给他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古人对书的爱好,有时我们都无法想象。
南宋四大诗人之一的尤袤就说,吾所抄书若干卷,将汇而目之。饥读之当肉(饿的时候读抄来的书,就好像吃肉一样),寒读之当裘(冷的时候读就好像身上披棉衣一样),孤寂而读之当友(孤独寂寞的时候读书,就是朋友来了)。
所以,喜欢阅读的有心人,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获得知识的机会的。
角力定状元
宋咸茂谈录云:祖宗以来,殿试考三题,先交卷,没有污点,各项科目都好,这样的考生,才有可能得状元。开宝八年的廷试,考生王嗣宗和陈识同时交卷。赵匡胤决定,两人角力定第一。结果,王嗣宗胜了,拿到了状元。
后来,王状元做长安的长官。
著名学人种放辞官回终南山隐居。
有一天,王长官去拜访种放,种放让各位侄儿出来迎接。王长官非常傲慢,种放认为王不懂礼节,就讽刺了王。
王很不高兴:“你教这些孩子的时候,我已经拿到状元了。”
种放回击:“我怎么会和‘角力’的争高低呢,没必要!”
这件事情最后传到了皇帝那边,皇帝下诏,种放还是迁到洛川去居住吧,以避免不必要的冲突。
(宋王明清《玉照新志》,卷第四)
也许是宋朝初建,各项规定执行得还不是很到位,像状元这种事,本来就是皇帝临时监考的,出现各种各样的意外,很正常。
和规定出现了冲突,角力解决,就如现在的足球赛,在规定的时间内,平局后,点球定输赢。每每出现这样的场景,总是让人紧张和揪心,因为太残酷。
状元考试,比的是智力和文章,而最后靠的是角力,这就加上了滑稽的色彩。这样得来的状元,是要让后人笑话的。种放的讽刺就是民间舆论场的一种反映。
如果一个人既有知识,体力又好,那一定更受人欢迎。如关云长,大刀威武,臂有神力,还爱读《左传》和《春秋》。
现代教育要求学生要德智体全面发展,这显然是将文武状元合而为一了。
不过,关于这场角力,我还听到过另外一个版本:得状元的那位王嗣宗,很有心计,另一位竞争者陈识是个秃子,头上戴着顶帽,王冲上去,将陈的帽子一把拿下,对着赵皇帝讲:“我将他的帽子掀翻,我赢了。”赵皇帝认为他机智,就选他做了状元。
如果,一定要再比一下,我愿意相信后面这个版本!
东坡也喜欢拍马
东坡先生南迁北归,到达毗陵时,久旱得雨,有个叫袁点思的乡人,写了一首绝句吹捧:“青盖美人回凤带,绣衣男子返云车。上天一笑浑无事,从此人间乐有余。”袁点思还将诗写在条幅上,送给苏东坡指正。东坡非常高兴,为之重抄了一遍,并写了亲笔信送给袁。
东坡为袁点思抄的诗和信,至今刻石收藏在袁家。
(宋王明清《玉照新志》,卷第五)
说实话,这首诗写得不怎么样,美人啦,绣衣男子啦,俗,也没什么诗意,却是专门为东坡写的,东坡为久旱的毗陵带来了喜雨。
东坡肯定知道,他不可能带来雨,他又不是龙王,即便是龙王,也不一定会带来雨的,只是巧合嘛。
东坡肯定还知道,袁点思的诗实在太一般了,但是,这可是人家的一片心意哎,作为自己的忠实粉丝,这样的人,还是以鼓励为主。
多少拍马阿谀的文字,都随历史灰飞烟灭了,但仍然有人要写,因为有人喜欢,而且,这样的文字会以各种形式巧妙出现,并代代相传。
袁点思的诗果真随东坡一起永垂不朽,就如李白那《赠汪伦》一样,即便汪伦只是偶然间出现的一个酒客而已。
卷四
马半匹
建炎之后,国家财政穷极。一般的赏赐都废除了,只有官员升迁还有日常衣物及鞍马的赏赐,但也是减半。绍兴二年,黎確由谏议大夫升吏部侍郎,皇上赏赐的东西有:马半匹,公服半领,金带半条,汗衫半领,裤一只。
(宋庄绰《鸡肋编》卷中)
如果不是一般的贫困,朝廷断不会做如此没有面子的事情。
公服、金带、汗衫、裤,都可以一半,但马却不能分开,因此,这种赏赐只是按职位需要,计算成金钱罢了。
其实,贫困的财政,也可以换一种思路。
副部长一定要配有专车吗(马,相当于专车吧)?如果不是外事需要,服装什么的一定要配吗?整齐划一,难道就显示出朝廷的威严了?
古今的官员一定知道他们的俸禄来自于百姓的税赋。但是在使用上却不一定记得起,否则就不会大手大脚了,或者一味抱怨了。
南宋的一次观潮事故
绍兴二年,农历八月十八,钱塘观潮,人如潮涌。钱江堤岸有两丈多高,上面堆积了很多的柴草,观潮的人,都坐到柴草上面。忽然,大风推着数丈高的潮头,汹涌而来,一下子摧毁了堤岸,冲倒了柴草,有上百人,被巨浪卷走。
(宋庄绰《鸡肋编》卷中)
中秋节后,暖风习习,杭州人的一个重要节日,就是看钱江潮。
三五成群,携亲带友,济济一团,堤岸上的堆柴处,自然是制高点,能清楚而又生动地看潮的舞蹈。
然而,人们并不能准确地预报潮的大小,只能凭经验和感觉。
因此,亲近的同时,也随时面临着威胁。这种威胁,人们往往没有什么预感,因为也是数年数十年才会发生。
1993年10月,钱江潮发威,浙江萧山美女坝地段,十九人死亡,四十人下落不明。
潮平两岸阔。
潮涨狰狞目。
温柔波,一旦变成大浪潮,是要十分小心的。
听不得钱字
参知政事孟庾的夫人徐氏,患有一种十分奇特的毛病,每每发作时,全身颤抖,差不多要死掉的样子。她的母亲和弟弟,也都有这种毛病。徐氏还听不得“徐”声及打银打铁的声音,买东西不能看见多余的钱,也不找回一文钱。
有一个婢女已经服侍她十多年了,很称心。有天,徐氏偶然问起婢女家里从事什么职业时,婢女说:“打银。”一听到这两个字,徐氏的毛病又发作了。病好后,徐氏根本不想见那婢女,孟政事只好将那婢女遣散。
该徐氏,除了这个怪毛病以外,其他都好好的,医生看了多次,也看不出什么毛病。
(宋庄绰《鸡肋编》卷中)
徐氏的毛病,够怪。
我比较感兴趣的是,她听不得自己的姓声及打银打铁声,还不能看见钱。
一定是她的声音系统出问题了。这几种发声,会触发她敏感的神经系统,从而引发毛病。
嘘、系、挤从发声的角度看,这个徐字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有点塞牙而已。
银、铁、金钱都是金属,她听不得见不得这些金属。
多么肮脏,多么龌龊,除了能交换货物外,这些东西还有什么功能呢?我不要看它们。
徐氏见不得听不得钱,她一定不会为钱去奋斗去努力,否则就是自讨苦吃,自找毛病!
假设有个大老板,手下数千上万员工,他想,要是每个员工都听不得钱字,那该多好啊,不是说要有意克扣他们,但员工如果对钱淡漠,总会少了很多事。
水泡记
庄绰说,他家的旧书堆里,有一部吕缙叔的《夏卿文集》,文集已经不完全了,书中有《淮阴节妇传》,故事一波三折,有些现实教育意义。有一妇,我们暂且喊她菊花吧,年轻美貌,对待婆婆非常孝顺,守妇德,品德好。
这菊花的丈夫呢,是个商人,一天到晚都在外忙生意。
和菊花的丈夫一起搭档做生意的里人,我们暂且喊他吕不良吧,他们关系很好,共同出资,赚钱也平分,两家人经常走动,形同兄弟。
但是,吕不良早就看上了菊花,他正在谋划一个长久的计划,好让菊花跟了自己。
这一天,机会来了。
吕不良和菊花的丈夫一起过江,客人少,船上只他们俩。瞅准一个机会,吕不良就将菊花的丈夫一把推进水里。菊花的丈夫不会游泳啊,水面不断地冒水泡,人快要沉下去的时候,他诅咒吕不良:“下次以这个为证,我一定会报复你的!”
吕不良见他沉下去了,才十万火急地大喊:“救人啊,救人啊!”水深江阔,人哪里还救得起来呢。
吕不良花了不少银子,才将菊花丈夫的尸体捞起来。他哭得很伤心,为他制备寿衣,并买了昂贵的棺材装殓他。
吕不良扶棺回乡。
回乡后,吕不良告知了这次意外事故。事故合情合理,滴水不漏。吕还将菊花丈夫的钱,一分不少地奉上,并将本次他们合作做生意所赚的钱全部给了菊花家。菊花自然悲伤万分,吕不良就承担了一切,诸如选择墓地办丧礼啊什么的。葬礼办得很隆重,菊花夫家十分感谢。
此后,吕不良每天都要到菊花夫家去问候,有什么脏活累活他都主动承担。重要的是,他待菊花的婆婆也像对待自己的亲娘一样,耐心孝顺。
这样的日子,一下子就过去了一年。
菊花呢,因为婆婆年纪大了,不忍心离开,自然对吕不良十分感谢,感谢他对兄弟的情义。
吕不良一个未婚青年,这么有情有义,婆婆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她想,应该撮合他们,这样自己也可以百年到老。
对婆婆的提议,菊花思考了一下,认为是最佳选择了。
于是,选了一个好日子,吕不良就和菊花成亲了。
你有情,我有意,吕不良和菊花的小日子美满得很,不几年,儿子女儿都有了,吕不良认为,这样的日子真是无比爽快呢。
有一天,突然下起了暴雨。吕不良独自坐在屋檐下,看见庭院里的积水不断地冒泡泡,就偷偷地笑。看见水泡怎么会笑呢?真是奇怪。菊花也发现了,她就问吕不良怎么回事,吕当然不肯讲了,这是埋在心底的秘密呢,谁也不知道的。吕不讲,菊花就越加好奇:“你到底为什么笑嘛!”
菊花不断地发问。吕不良想,现在我和她,儿女都好几个了,我待她又这么好,她的心一定在我身上了,这件事说给她听听,也没有什么关系吧。
于是,吕不良就很诚恳地对菊花说:“我因为喜欢你的缘故,将你的前夫害死了。他死的时候,曾经指着水泡为证,呵,今天,我是看见水泡了,但这个水泡又能怎么样呢?所以我就笑了。”
菊花听到这里,也呵呵笑了,装出很轻松的样子。
过了几天,吕不良有事外出。
菊花就跑到县衙去告状,告吕不良谋害她亲夫。
立即抓人。一审讯,吕不良什么都招供了,确实是害了人。
没有悬念,吕不良得到了应有的惩处。
事情过后,菊花仍然悲痛,她哭着说:“因为我的美色,害死了两个丈夫,我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个世界上呢?”于是跳进淮河投水而死。
(宋庄绰《鸡肋编》卷下)
这是一个悲剧。
悲剧的第一幕是吕不良的色心害死同伴。菊花的丈夫如果真是意外事故,那么,吕不良显然是个道德君子。可惜不是,他后来的所有行为都是假装的,假装的目的就是极端的个人主义,为了满足自己的色心,竟然害死人。
悲剧的第二幕是吕不良和菊花的爱情生活。表面上的美满,实际上更反衬了故事的可悲,菊花竟然和这样一个道德沦丧的人一起生儿育女。
悲剧的第三幕是吕不良的自省。他认为,事情已经过去了,儿女一堆,菊花已经是他的女人,铁了心跟他。但后面的善良并不能洗清前罪,这种害死人的前罪,必须用他的生命来偿还。可他居然忘记了。
悲剧的第四幕,是菊花的报官。虽然已经和吕不良有了儿女,但她毫不犹豫,她内心的仇恨一下子就被点燃,这种仇恨是她自然、本能的反应,坏人就应该得到惩罚!
悲剧的第五幕,是菊花的自尽。三从四德的道德压力下,她无比痛苦,其实,这和她根本没有关系,都是吕不良的错。
所以,整个故事都透露着这样一种信息,菊花是被数千年的制度害死的。在那个朝代,她没法不死,她死了,才会成为贞节烈妇。
官家好呆
有一天,宋孝宗和人商议,要派汤鹏举出使金国,同行的还有詹事沈枢。沈枢是浙江吴兴人,突然用家乡话嘟哝了一句:“官家好呆!”有人就将沈枢的家乡话,告状到了孝宗那里。孝宗一听,大怒,这还得了,对我的决定说三道四,立即派了四个官员审问沈。“官家好呆,你这不是骂皇上吗?你说了还是没说?”沈枢是个直性子,自然承认说过了。孝宗当天就将他贬到筠州去了。
(宋庄绰《鸡肋编》卷下)
沈枢也许是对皇帝的这次安排不太满意,或者是不愿意出使或者是不愿意和汤一起出使。从后面的结果看,应该是不太满意和汤一起出使,因为汤将这件事办砸了。
不太满意,嘀咕了一句,本想着用家乡土话表达下,没有人能听得懂,结果还是被举报了。
方言闯出的祸害,幸好不是什么杀头大罪。
但是,在皇帝面前,沈枢敢这样嘀咕,说明孝宗平时还是为人和善的,也可以看出沈的某些性格特点。
当然,对所有官员来说,这都是个教训,皇帝面前不要乱说话,更不能随便表达自己的情绪,贬官是小事,弄不好要送命。
国棋手要官
宋孝宗很喜欢下围棋,他经常将国手赵鄂叫来陪他下棋。这赵国手棋下得好,深得皇帝喜欢,于是官至武功大夫。趁举行郊祀赵国手向孝宗提出:“能不能再提拔我一下啊?”孝宗朝赵国手看看说:“我下个圣旨倒是不难,但恐怕组织部门不放行呢?”见赵兴致不是太高,过了一会儿,宋孝宗又给赵出了个主意:“你和朝中的官员有没有比较熟悉的呢?有的话,让他们推荐下。”赵想了半天说:“葛中书是我的恩人,我和他说说看。”于是,赵一路奔到葛中书家,讲明来意,并将皇帝的意思也表达了。葛中书说:“你是我的人,我如果保荐你做官,有碍祖宗的法律。况且,搞技术的官员向来没有提拔的先例,即便皇帝降下圣旨,下面也不会放行的。”
又一天,孝宗又和赵下棋。赵国手将葛中书的话说了一遍,说葛坚决不肯帮忙。孝宗劝赵说:“哎呀,难和秀才说话,那就不要和他说了。”
(宋张端义《贵耳集》卷上)
枯燥的叙述,却含着生动的情节。
各位看官,看到这里,一定会偷笑:这宋孝宗对跑官要官的拒绝,太聪明了,太巧妙了。也会笑赵傻:皇帝如果真要提拔你,还用得着这么麻烦?
当官的途径千万条,皇帝的赏识最重要。
技术官员不能给予太高的职位,也不是绝对。即便在宋朝,那高太尉不是因为足球踢得好,才得主子的欢心吗?
将技术官员上升的通道堵住了,这也不太公平。当官不问出身,只要有能力,因此,从古到今肯定也埋没了不少人才。
但就本条而言,就凭陪皇帝下下棋,你就想一路升官,那也太容易了些。如果滋长了这样的风气,可以想见的是,整个国家整体棋艺的水平一定很高,官场的风气也一定很坏。
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个皇帝喜欢什么呢?
知州不肯离任
有知州的任期,还没有到,但是离职命令却下达了。在任者不肯离开,赴任者进不了城,交不了班。赴任者愤怒了,他召集了民兵、寨兵还有外地的弓箭手,一起攻城。在任者,见事情紧急,急忙召集部队抵抗。
管理监察州县的长官知道了,立即上报朝廷,朝廷的决定是:攻城的,过期不能赴任;守城的,擅离职守。听到这个消息,大家都笑了。
(宋张端义《贵耳集》卷下)
绝对是上级部门工作疏忽所至。官员任期时间不准确,马马虎虎,结果出了问题。这个情节有点像姜文的电影《让子弹飞》,葛优县长赴任途中也出了这样的问题。
怎么得也要搞个仪式,上级总结一下,宣布一下,高度评价,离任者高兴离开,赴任者快乐上任。时间没到,人就来了,还有没有严肃性了?
在任者要的是一个尊严,但对官位的迷恋也是显然的。换了别人,大不了有些失落,既然组织决定了,也没有什么好讨价还价的。
赴任者更离谱,急什么呢?早晚不是你的嘛。他再留恋,又能有几天呢?还攻城,显然不把老百姓放在眼里,眼里只有官位。
官场虽然险恶,想做官的人仍如过江之鲫,赴汤蹈火,乐此不疲。
也难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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