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夏天,我接到了一封来自上海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不假思索地逃离了故乡(私人史:故乡=个人的开端,一只装满童年的旧匣子。社会史:倏忽凿穿混沌,我的故乡就是那次谋杀留下的三刀六洞)。坐上离乡的火车之前,爸爸妈妈哥哥和我,一家四口拍照留念,相片上我的表情,在今天看来神秘莫测。那不是一个快活的或哀伤的表情,总之它不适于即将到来的远行,不能佐证那些兴奋与不舍,更与离愁毫不相衬。那表情太过单调,连茫然也称不上,只能使人从中感觉到脸的无能。
火车经甘肃、陕西、河南、安徽、江苏五省,一路由黄转绿,沙枣的清甜跟羊粪的腥臊都还没有散去,随着北风和我的西北口音奔走了几千公里。车窗以外没有世界,我的宇宙便是在马背上的一阵驰骋与颠簸。我还是没有看到魔鬼城、鸣沙山和月牙泉,它们仍然抽象,对这种抽象的拨乱反正迟迟没有发生,这一延误令我爱上了它们。
故乡在我的腹腔里安装了一座发条钟,之后才放我离开,从此我变成了一个没有内脏的人,以吞食时间为生。从1998年到2014年,我的生命只是一种微不足道的现象。大学毕业以后,我留在上海工作,饱食终日,但一事无成。
我不是那一类会让猎头感兴趣的职业精英,能够参与“猛犸”计划,实在侥幸至极。作为最早参与项目的九十九个程序员之一,我至今不知这一项目的全貌,不知道它的实施范围、执行效果和目的,甚至不知道雇主是何方神圣。
对于我而言,“猛犸”是如此的如雷贯耳,令我颇以之为荣,但细究起来,很可能一切均出自错觉。起初我是在哪里看到“猛犸”计划和它的招聘启事的呢?热力学论坛的页面底纹、限制注册的地下情交流论坛ID签名档、昆虫百科小站的广告链接,还有一份下载量为个位数的罕见病病例研究报告的电子版,“猛犸”计划的宣传似千帆过眼,对于我几乎无所不在,但都是庞大的网络环境中一些不起眼的小角落,只会对如我般惯于在暗处活动的网上爬虫起效罢了。
我能够清晰记起的儿时场景,全部发生在夜里。夜游神,在《封神演义》中名唤乔坤,为天帝派遣的司夜之神。另有说法出自《山海经》,将之描述为“小颊赤肩”的连体兄弟,共十六人,彼此手臂两两相接。一天夜里,或许正是他,以父亲的形象现身床头,穿着一身灰色帆布工作装,两手空空地向我告别,之后便出门远行去了。我在一种早熟的绝望情绪中熬到天亮,却看到另一个父亲将早饭端进我的房间。一切不过是神开的一个玩笑。
“猛犸”很可能是一个指令极其繁琐、可处理海量数据的超级软体。可单就我负责开发的模块而言,其功能却简单至极,不过是一个控制类似开关灯或眨眼的小程序,能够实现在两种状态间切换即可。我将大半功夫用于修正这一切换,使其节奏更加稳定顺滑。加入“猛犸”计划的开发团队,手续出奇得便利,但又有地下社团或教派那种神秘的仪式感。所有的申请环节都在网上完成,起初只能看到一个简陋的网页作为填报个人资料的入口,不需实名,只要录入一个银行账号和电邮地址即可。另外——也许是十分重要的——还要上传一份“理想城市改造方案”。我并未严肃对待这一要求,但仍旧因此有了一番猜想,最后认为这或许是一个关于野心的测试:以此告知申请人该项目是何等重大,并令其深感敬畏。
我递交的是一个名为“折叠城市”的改造计划。改造步骤如下:1.将城市面积均匀切分为若干个等大的区块(以上海而论,可分割为七千万个九平方米大的区块),每一区块均安装多个摄像仪器,从多个角度二十四小时不间断采集这一区块的影像;2.在城市中心选定某个特殊区块,建构一个立体投影的空间。同样以上海为例,可选择滨江大道边位于震旦国际大厦脚下的保安岗亭,将其余六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区块的3D影像全部投在这一等大的空间当中,从而实现对于上海的七千万次折叠。这一计划若得以实施,在实际应用中还可能有其他变体,比如装在一只手提箱里的“便携城市”。
我想起自己的某一次离家出走——和其余几次一样,自以为心志已决,但最终又在父亲的第一声呼唤里就败下阵来——那一天,我在一个废弃的露天电影院里预先见到了末日。那里是我和其他几个孩子的秘密游乐园,在黄昏时兼有孤岛和神龛的气氛。除了我这个等待搭救的意外闯入者,尚有几百个悲苦的神灵在破败的水泥座椅间梭巡。父亲喊着我的名字,手电筒的黄色光柱左右扫视,在我藏身的角落停住了。我屏住呼吸,等待着训斥或安慰,以及那之后被重新接纳的感动。仅停留了片刻,光便移走了,父亲的脚步声转向另一方向而去,直至细不可闻。我深切地了解到,自己被宣告失去了求生的资格,成为一件愚蠢的祭品。悔恨的泪水将这方寸之地变成一片汪洋,毒蛇猛兽在黑暗中跃跃欲试。终于,父亲和那道预示着拯救的光重现。这一次,他坚决地向我走来,如同红海在摩西面前分开,一切威胁在他的威仪面前退散。劫后余生令我欣喜若狂,得咬紧牙关才能免于成为一个抛弃尊严的投降者。
我的故乡被折叠在一块废墟里,就像一个拔掉牙齿的人被折叠在面颊内的空洞里。
申请很快通过——和申请程序一样,评定依据的原则和标准也完全没有任何说明——但必须相信“猛犸”的招募与执行都在严格地按章办事。项目开发在一个封闭的线上平台操作,这一平台被命名为“WOW-DEATH”,自带开发语言,以及一套相当完善且易学易懂的教程,另有不少可视化的、所见即所得的便捷功能。首界面的左上角醒目地标示着加入“猛犸”项目开发的人员数目,每个程序员登入平台后,都会接到属于自己的开发任务,而其浏览和编辑的权限也仅限于此。
猛犸,想象之象,抽象之象,壮硕的肌肉之雾,弥漫在洪荒时代既蛮且拙的气象之中。它的网络推广,隐含着一个悖论:最有效的传播是对传播的拒绝。或许也可以总结为,将某个消息定义为秘密,是将之昭告天下的最佳手段。对于这一技巧的运用,使得“猛犸”充分发掘了互联网上那些从不为人所注意的缝隙与死角:各类弹窗、用户协议、下载量为零的软件和文档说明。对于知觉者来说,“猛犸”就像夹在双眼之间的鼻梁一般明显而又难以觉察。这个项目究竟从何时开始运作,现已不可查证,我只知道自己是它的第九十九个程序员。起初这一数字变化极慢,仅仅从两位数到三位数的最后一个台阶便用去了数月之久,让人猜测它根本就是一个谎言,一个写死的板书。后来,随着基数的提高,增长也在提速。从一万到十万只不过是一星期的事情,如今则每一天都有数万人加入进来。以这般滚动增长的态势而论,再经一年左右,地球全部的人口都将参与到“猛犸”计划当中。不过,从我填交申请以来,已过了二十年。何况若按此数列倒推,等待那从零到一的第一个开发者所花费的时间久得近乎永恒。
M-eng-meng,音m■ng。M-a-ma,音mǎ。这匹幻象之骑一味奔向失重的高处,成为悬挂在高空的一个光点,如同一滴银质的眼泪在远古的河流中浮沉翻滚。
于我而言,对外星人和垃圾场女尸的见证是最具故事价值的童年记忆,但事实上,它们均非我本人亲见。那些喜欢仰望夜空的人,有理由将宇宙看作一片深海——无数条独眼巨鲸在海面漂浮,懒散地舒展着漆黑的身躯。故乡曾发生一连串的UFO目击事件,具体何时我记不清了,大约是在1985年至1990年之间的某一个夏天。先是野外作业的石油工人或是开夜车的长途货车司机,发现天上一只鲸鱼的眼睛极不正常地眨了两下,或是变作一种可疑的颜色。随后,更多的人目击了不明飞行物,甚至有一支地质工作队在黎明时分观察到一只巨大的、金光闪烁的圆盘在戈壁上空现身,之后又向西南方隐去。电视台、广播电台和报纸都对此进行了报道,一个巨大的集体幻觉,让整个地区都陷入了兴奋和焦虑之中。大人们并不尽信,但孩子们却早已魂飞魄散。有一个星期左右,我和几个玩伴都在夜里偷偷溜出家门,跑去那些安静又空旷的地方,期待与飞碟和外星人相遇。
“猛犸”计划似乎根本没有尽头。我不可能数出自己究竟修改了多少次,程序并没有变得更加完美,确切地说,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修改它。“WOW-DEATH”系统有一个程序测试和完成度评定的模块,在这一平台上接到的开发任务只有在通过测试完成度达到百分之百的条件下才能够提交成功。我看不出问题出在哪里,完成度总在百分之六十至百分之七十上下徘徊,一遍又一遍地修改命令和各种参数,却始终收效甚微。后来转机终于出现,完成度逐渐提高,与其说找到了规律,不如说只是碰巧而已。我在做的,始终是一个前途未卜的实验。
垃圾场我们并没有去过,在那里翻出裸体女尸的新闻无疑更具现实性,但对于我却更像是一个梦境。有关死与性,今天的我并未比那时了解得更多,然而却少了许多好奇,想要还原那种隐隐的羞耻、恐惧和快感,已经很难。何况那时的我尚未掌握自渎的方法,使罪恶之为罪恶的律法也还不曾给过我真正的折磨。我将尸体和画在厕所墙上或课桌底部的可笑的性器官等同起来,于是两种至关重要的经验就这样先验地取得了联系。可以说是因为巧合——两者的知识来源凑巧为同一个,但说是本能也无不可。
“猛犸”自始至终都是一个秘密,它是可知的,但同时也是不可说的。它像粘在每一个行人鞋底的口香糖,如影随形地成为了所有人共同的“私事”。在我的交际圈子里,第一次出现有关“猛犸”的暗示是在一个土耳其浴场当中。泡在池里的人会失去自我或重获自我——我被放空了,所以才装得下我——那是一种美妙的临界状态,在确定与不确定之间。雾气氤氲,我们听到某一张嘴里发出一个声音,如同报出了一句口令,在背部按摩的舒适压迫下,嘶哑但轻盈地滑进十余只耳朵。所有人都从突如其来的沉默中感到了尴尬,以及一种分外凝重的气氛,如同意外亲历了一桩超验的丑闻。
因为可以从学校的义务劳动里获得特赦,也因为能成功地让大人愧疚,并暂时让出一些居高临下的优势,我总盼着自己生病。羸弱、抵抗力低下,被欺凌、被击倒,此时通过柔软的病床和精心的照料获得了一定程度的首肯。患病时,我几乎像是一个凭借谋略夺得王位的君主。然而,在一次有意疏忽导致的严重感冒之后,我发现自己丢掉了一部分语言,一些句子、词汇我不再能听到,也不再能说出。我深知这一点,但又极其谨慎地避免被他人察觉到。在表达出现空白或中断的时候,我便用陪笑和沉默来掩饰;我总是需要假装明白了一些自己并不明白的东西,我假装自己明白了语言的退场和消亡。
“猛犸”以及“WOW-DEATH”平台,对于语言和文字的忤逆是通过一种惊人的简化来实现的:一切命令、一切提示、一切基础功能都由一个字母M来表现,根据它的数量和相对位置的不同,分配不同的含义。在只有一个字母的世界中,便等于只有一种存在得到承认:绝对或者基本粒子。对于“猛犸”而言,这个字母是占星术中的冥王星符号,代表变化、覆灭与重生。它的读音听起来像是一只被猎人追捕的獾发出的惊魂未定的喘息。女人的发音像是呻吟,男人的发音则像开天辟地的那第一声与永恒同等长短的“■”。
故乡是开端,是创世的工作台(“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亦是伊甸园,城市则堆满了巨大的泰坦化石。我们像从有破洞的袋子里漏出的豆子,滚落一地(谁弄丢了我们?谁将把我们捡起来?)。死之四象:祖父已死,祖母已死,外公已死,外婆已死。他们安静而无害,笨拙但诚恳地对我表达着爱意。我却曾暗自怨恨他们的衰老,因体臭、瞢然的双眼和干枯的手而生出厌憎之情。
他们在我的噩梦中继续活着。
“猛犸”计划虽一直处在一种地下状态——即使在人尽皆知的今天也是如此——但它的附加效力已经率先显现于程序之外,体现在大大小小的社会关系和组织形态的微妙变化中。依靠斗争建立和维系的秩序愈发稳固,正因如此,斗争便失去了依据,从而导致秩序日趋松散。“猛犸”的出现和蔓延,以集体催眠的手段将一种秘密秩序——并未有具体的规条,而仅仅是一种自我规训的心理现象——悄然树立起来。这二十年以来,世界似乎和平了些。战争并非不再发生,而是逐渐内化,从国际争端、种族仇杀,向一个行政单元、一个文化单元、一个地域、一个语种的内部转移。所有矛盾和锋芒都在内部爆发,对外则不露痕迹。大规模的征服已经失去了前提,但一些人对另外一些人的统治欲却有增无减。父亲与子女,上司与下属,丈夫与妻子,甲方和乙方,争战不休。所有人都有不同程度的精神分裂,他们在自己的内部开辟战场。所有内战的结论都导向同一种自我规训,从手枪到马鞭,讨伐的语言演变为驯化的语言。
是因为无知吧,父亲允许并鼓励我与小动物朝夕相处。我养过一条狗、两只猫、一只刺猬、一对长毛兔、几只鸭子和鸽子,甚至还有一只猫头鹰。它们相继故去,我亦感到自己的一部分自我随之羽化:我在它们的死亡中成长。叫我同步学习人语与兽语,莫非这才是父亲的目的吗?这些造物以它们自身的死来填充我的生。其中,一只尤为不起眼的麻雀,一个微小而五脏俱全的血肉样本,表演了灵魂的神秘。它是我的“薛定谔之猫”。
1980年代,我站在故居院墙外抬头望去,片刻之前一声清脆稚嫩的鸟鸣从头顶的某个位置发出——那里有一个碗状的鸟巢。我在一把梯子上走个来回,从巢中带出一只羽翼未丰的雏鸟。我吹口哨逗它,跟它说话,并想象它是雌性,将清水和麦粒盛在小瓷碗里,按住它的小脑袋,希望它从食物中感受我的善意。我用一根细绳牵着它在小院里跳跃行走,它萎靡不振,频频跌倒,我开始明白这并非全然因为它的笨拙。一小时后,我向父亲求助,他认为鸟儿的死期将至,告诫我应立刻释放这可怜的小俘虏。我坚持自己是在挽救它而非伤害它。原罪潜伏在孩子的无知和顽固里。我撬开它的嘴,将米粒塞进去,但又被它吐出来。我开始抽泣,但仍然不肯放手,直至它瘫倒在地。在它微闭的眼睛里,活物的神采正像烟一般散去。于是,我终于决定五体投地、无条件地采纳父亲的一切建议。他的话里充满信心和宽慰,几乎接近神的语言方式。他告诉我,将小鸟放在屋顶——我所能够到达的最接近天空的地方——让麻雀爸爸看到,它们便会将它接走,因我而中断的哺育将继续,小鸟将起死回生。他命令我远离小鸟所在的屋顶,否则若干扰它们父子相认,结局便无法挽回。我依言而行。从正午至黄昏,我躲在屋里,独自面对自己的罪孽与救赎。晚饭前我出去察看,惊喜地发现一切完美地应验了——屋顶上空空如也,小鸟不见了。整整一个晚上,我处于被震撼、被慑服的,如宗教情感般强烈的极限状态里,我感到幸福,心中充满感激、无畏,并且还有一些空虚。我想象大鸟举重若轻地用喙啄起小鸟,或者怀抱着它以单翅飞行。一只成年的鸟,在我看来是无所不能的。
次日一早,这种醉人且骇人的力量有所消退,我隐约得知尚有某种恐怖的可能性。我抗拒前往院墙外的某块地方,甚至避免向那个方向望一眼,但可恶的好奇心令我不得不屈服,我踏入禁区,在那里绝望地捡起了小鸟的尸体。生还或覆灭,是命运的左手和右手。任何存在,一个人或是一只鸟,每时每刻都在两只手底下闪烁不定,魔术师神秘莫测的微笑足以说明,无论我们掀开哪只手,结果都将是错误的。神的意志在对人的嘲弄中得到最有力的体现。
然而,既然说到可能性,屋顶上消失的和院墙外出现的,也可能并不是同一只鸟。
除去铁证如山的数据以外,“猛犸”计划的进展还被展现在一幅电子地图上,从其缩放功能和三维效果来看,此地图乃Google earth的翻版。一幅世界的X光片(诊断:欧洲是一片萎缩的肺叶,非洲是肿大的前列腺)。按照人们通常的习惯,从红色到绿色,依次代表从最高至最低量级,不同的色块粗略地标示出每一个区域“猛犸”程序员的数量。我至今未能全然明白这一煞费苦心的功能究竟有何用处,但滚动鼠标中央的塑料滑轮将地图缩到最小,然后再飞速地放到最大,可以看到一对花花绿绿的翅膀合拢又张开,略显生硬和笨重地挥动了一下——在Windows窗框里塞着一位非凡的二进制天使。
地图或许是一个祭坛,一个仪式,“猛犸”或许是一种宗教,它以沉默祝祷,以孤独传教。
无助将人推向信仰。父亲在电话里描述我的一个童年玩伴之死。对于我,他的死至少发生过两次,一次是我的亲历,一次得自父亲的转述。十几年前,我的朋友从中学操场的单杠上跌下来,停止了呼吸,给我留下了一个他已死去的印象,然而却不知他只是进入了另一个生命阶段。那儿有懂得直立行走和皱眉头的狐狸,有穿墙而过的稀薄人影,有烟雾一样伸长的藤蔓植物,有地下室之下的地下室,有发光的鸟,有会行动和说话的兽类标本和残肢。但已不再有我了。他生了一种怪病,几度休克,生命像摇摆不定的火苗,一再被幻觉扑灭,又勉强燃起,以至如今他的死——这最后的死是如此奇特、如此复杂,可将之视为一系列死的终结——此后,便不再有别的死了。
死者的母亲是基督教、佛教、道教和气功大师的信徒,懂得偏方、符咒和降神仪式。她不仅不怀疑,不拒绝,而且拜服一切已知的神灵,还在寻求与他们做交易的可能。她在家里搭起各式各样的祭台,躲在窗帘背后偷偷观察祭品是否得到神的取用——她自身就是一个幽灵,只在黑暗中行动(即使在昼间,厚实的深色窗帘也足以遮蔽光线)。她掌握了一种“骂鬼”的语言,其中集结了各种难以想象的恶毒和肮脏的字眼。从入夜直到黎明,她守在他的床头尖声咒骂每一个企图乘虚而入招魂或者附身的鬼魂,令它们羞愧难当、退避三舍。他死后,交易终止,但信仰在继续,因为她早已为他预留并仍需持守某个去处:一座地狱或一座天堂。
对于“猛犸”的崇拜是无可避免的,但却是永远不会被公开承认的。与某道禁令无关,纯粹因其本身难以言传的暧昧性和非具象性。近期,地图上陆续出现了一些徽章似的标记,使得眼前的电脑屏幕像一张被施了黥刑的脸——这算是“猛犸”即将公开现身的迹象吗?首先是美洲南端的合恩角被打上了印记,它的尖梢因而看上去更加锋利。当日便有一场咆哮狂怒的海上风暴使一艘千吨巨轮撞上千仞绝壁,更有十余头巨鲸在随后的几天中陆续在附近的沙岸搁浅。在所罗门群岛和图瓦卢之间的位置,这一标记的影响则越过了气象及自然,天灾变为人祸,大型民航客机在这片海域不明原因地坠毁,数百人葬身海底。然后轮到东欧,在纷飞的雪片中,本已进入冬眠的棕熊和蟒蛇提前醒来,袭击了几个由于无所事事或其他原因到山林里走动的行人。但我相信,没有谁会就此确认这些事件与“猛犸”的联系,因为每一天网络、电视和报纸上不是都堆满了这一类坏消息吗?我们很难因为别人的灾难感到吃惊,更谈不上产生什么追根究底的兴趣。
“戴帽子的精子把阳痿的男人堆成垛”,现代和后现代使用一种将错就错的语言方式,它意图掩饰的却被格外地凸显和强化了,反之亦然。“猛犸”也以现代性的方式,在动机与结果的相互背离中实现其爆炸性的空间增殖。“猛犸”程序员们的意志,在开发和执行动作中被长期的南辕北辙所改造,他们渐渐习惯将色情与政治、恐怖与滑稽等同起来,或是以某种形式进行置换。比如,将一个隐藏在震动棒内的针眼摄像头伸进女明星的裙底,拍下两任大员交接官印时的不动声色的膨胀、激奋,暗地里的权衡与角力。权力被模拟为一个无毛的、淡红色的、周身布满口涎似的亮晶晶的黏液的、寄生在鼻孔内的啮齿类动物。它能够发出两种叫声:骄傲的或是畏缩的。
我无疑置身于我的家族史当中,但要感知到这一点却难如登天。有一万个祖先在我的头发里攒动,他们将我的血管打上结系成死扣,扯得生疼。是十一岁那年吧,要不就是十二岁或十三岁,在一次(与我无关的)旅行中,父亲和大伯从(我从未到过的)祖籍所在地带回一本家谱。这是一本黑箱读物,同时,它也许是世上最为奇特的书。我带着极不愉快的、甚至有些恶心的感受翻开它——粗糙的纸张表面起了毛,时不时地露出两段枯黄的草茎。一叠死亡名单,一块纸上的墓地,到末尾处却顺理成章地出现了一干熟悉的生者之名。是哪里弄错了?当然不是。时间希望如此被看见,死希望如此被看见,让某些事实、某些埋伏,从无中露出来。这是一本会吃人的书,一本无限之书。
电子地图上的标志增多的同时,某个答案慢慢浮现出来。“猛犸”是具有积累和学习能力的超级系统,它所发布的开发任务和其本身的功能在同步得以实现和完善。世事本无常,但先声、征兆、伏笔和种种揭示结果的迹象又是无所不在的。当“猛犸”的数据雪球由一粒尘埃滚至一颗恒星般大小时——地球只是深埋其中的核——逻辑和预言的光芒穿透谜之大气层,照射在每一寸土地和每一个角落里。时机到了。一天前,“猛犸”停止了运转。电子地图上每一个区域均已变为表示最大数量等级的红色,无论视角缩放到何种程度,始终是满目的“猛犸”旗帜。“WOW-DEATH”已无法登入,首页被一个不可关闭的浮动层覆盖,一个精确到毫秒的倒计时工具在其上运行。多日来,我第一次合上笔记本电脑。很安静,是我聋了或是世界哑了。站在阳台向外看,街上满是无所适从的人,和我一样,他们的思想里有一个巨大的洞,有个什么东西正从里面游出来。我们的时代是一座孤岛,在过去与未来的汪洋中,我们兀自漂浮、孤苦无依,比任何时候都更了解时间流逝的意义。
所有人都已知道,“猛犸”计划已完成,程序即将在倒计时结束时启动。所有人都在等待,只有等待。
21:07,发动机陆续关闭,车辆横七竖八地停在街上,人们从车里钻出来,在街心摆上桌椅,抽烟喝茶,或只是悠闲而又茫然地静坐不语。警察们纷纷离岗,将枪套随手丢在地上。小孩子们用气球和水枪统治了公园和广场。妻子和保姆不知去向,熨斗烫穿了衣物,烙在桌面上发出■■声,煤气阀门打开着,火安静地燃烧。
12:22,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无伤大雅,像一个相当重视礼仪的场合,比如斯诺克赛事或名流晚宴的间歇特意安排一个逗趣的助兴节目。
10:09,词语像星星相继陨落,人们的对话开始残缺不全,书页上的铅字掉色,辞典里出现整页的空白。情侣们日以继夜地做爱此时接近尾声,繁殖的本能随体液蒸干。墓地里传出敲棺材的声音——既已没有生,死也不再被忍受与承认。
07:10,人们重新说话,但彼此只能听到一些意义难明的喧哗,像是意识窒息过久,空气中布满了思想的喘息。他们听不清自己的声音,刚说出口的话就被自己吃了进去,但他们仍在不停地说,似乎正该以此充饥。久而久之,他们忘记了自己正在说的。说,仅仅作为一个动作持续存在。
02:37,两架空客A380从机场起飞,载满首脑政要分别前往南北两极,电视新闻做了最后一次播报,两位新闻主播彼此拥抱亲吻。市区附近的两所监狱开闸断电,但犯人们只是来到放风的空地上躺下,对着天空发呆。城市好像变热了一些,又好像变冷了一些。已经到了深夜,但所有的灯都亮着,女人们在院里围坐,有些人跳进被捞空的金鱼池里,双脚像打蛋器那样翻搅月亮,有些人像野兽那样趴伏在龙头前喝水。
倒计时接近尾声,我给一个女性朋友打了一个电话。“别说了,我不感兴趣。”她说。“啊,”我说,“几年以前咱们还在一块儿喝茶打扑克,你还夸我会讲故事来着。是几年前呢?”她挂断了电话,我在桌角刮蹭被咬得犬牙交错的指甲。少年时代屡屡梦见的巨蛇又再复现,在地板下游动,记忆翻涌着,使我处于一种时间的叠加状态之中。世界像一件旧瓷器,表面布满了裂纹,事物与事物之间、事物的内部均显现出无数道罅隙,神的造物露出了马脚,一切不再天衣无缝。我站在阳台,看世界的碎片像无数只眼睛一只接着一只地闭上,所有景象开始从只能称之为空的墙体上剥落。
我不看自己——日月星辰乘着光学之舟一同沉没,镜子是现实的终点。如果我仍有权力以时空的坐标来定位自己,我会指出此刻,这最后一刻,既是2014年(我不想明说:所有的时刻,只有“现在”被视作秘密),又是2010年的一个冬夜和1989年晚春一个遮天蔽日的傍晚,也是1976年9月,我尚未存在的一个上午。此刻我站在阳台上像站在即将被淹没的孤岛上;此刻我在浦江上漂流;此刻我在和谐号列车的二等座车厢里。我身处相对性的洪流中,我动,为了不动。
门缓缓打开,父亲身着灰色帆布工作装,神色疲惫。
他回来了,在世上的最后一间书房卸下了空无一物的背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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