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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伦佑的诗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部 热度: 12271
周伦佑,著名先锋诗人、文艺理论家。国内先锋文学观念的主要引领者之一。祖籍重庆荣昌。1970年代开始文学写作,1986年为首创立非非主义,主编《非非》、《非非评论》两刊。已出版有:《反价值时代》(诗学理论专著,1999年)、《变构诗学》(文艺理论专著,2005年)、《悬空的圣殿》(文学史著,2006年)、《在刀锋上完成的句法转换》(诗集,1999年)、《周伦佑诗选》(诗集,2006年)、《后中国六部诗》(长诗集,2012年)等。1992年获柔刚诗歌奖,2009年获南京大学首届中国当代文学学院奖,2015年获首届《钟山》文学奖。

  绝对之诗

  时间的尺度,就是上帝的尺度;

  奔马的局部,被神学的片段收藏。

  ——摘自2012年创作手记

  当一匹奔马向天空自我飞跃

  我看见一支旷世的笔在书写

  绢帛从很古的高处悬挂下来

  握笔的手得意而忘言。我知道

  这是时间在写他自己的编年史

  棠棣以花。蓝田以玉。君子以仁

  众树在歌唱。一首诗的视觉排列

  用宿命俘获我。众多的一首

  万古的一行。至纯的时间之诗

  由我受命来写,这注定的一笔

  这不是纸上的诗。在诗集的版本

  与装帧之外,无关乎荣誉和名声

  以心血为墨,以诗意的纯粹为题

  倾毕生之力去想象它,感受它

  一首绝对之诗,狂草奔马的韵律

  快过所有的轮子。在超现实之上

  空中踏过的马蹄是它故意的踪迹

  永远不能达致的书写,让我仰望

  并痛苦。删除千行而只留下一个字

  万象归一,都只为成就这一首诗

  多年以来,我被含铁的巨石困顿

  石头的危险构图,成为我的境况

  四壁合围的石阵,用饥饿孤绝我

  河水大渡的峨山,诗人在一面铜锣

  上闭关。非诗的肉身被死亡淬炼

  这时我看见了马:黑白分明的线条

  以抽象的笔墨腾跃。寂静保卫着它

  我只能看见它修长的耳朵或飘逸的

  尾巴。踏踏的马蹄,恰好踩在我痛

  的韵脚上,每一步都是快意的警醒

  彼马不是南山之马,不是踢踏飞燕

  的那一匹。是传说的天马,与天地

  精神独往来的神骏。任逍遥而游

  马的鬃毛有着金属的光泽。我知道

  那白云镶边的鞍具不是为我准备的

  但我仍要倾向它。黑暗中的光芒

  从马背上斜照过来,马儿的蹄印

  踏空而过,灿若一树梨花的星辰

  一只大鸟的无限蔚蓝被我想象

  纯然的诗意,在困厄中慢慢结晶

  追击马的嘶鸣,道路升得更高

  天空微妙,谁在独享落日的炙烤?

  残损的身躯,被神圣的意志婉转

  奔马在丝绸的演义中一路汗血

  朝圣者匍匐的身子在诗行中异步

  在高处,那高过人类头颅很多的

  地方,最高的穹顶。至纯至美的

  原诗,在我们的瞻望中,以水晶的

  透明涵养光华,然后向我们透露

  被光明击中者,幸哉而成为诗人

  我们不过是时间的祭品,借酒浇愁

  或抽刀断水,在死亡的阴影下忘忧

  而更忧。心情在肉体的迷宫里抑郁

  灵魂倦怠时,一道神意的光充盈我

  梵音的合唱中,我看见了那位诗者

  我不是通过罗盘或日晷看见他的

  生死只是时间的刻度。马背上的骑手

  在日与月的跨度之间,御风而行

  像一面失而复得的铜镜,时间

  通过我看见它自己,抽象与具象

  在一首诗中会意。它以绝对之诗的

  审美尺度规约我,以永恒作为唯一

  的诗学纲领。我们沿着分行的梯子

  向上攀延,以无数首诗作为奠基

  努力去企及它,接近它的高度

  天堂的路径:向上攀延就是向下掘井

  石头中的铁。酒杯里的血。重金属

  的肺。子弹的来复线履历。盛世的

  黑色幽默。黄金,把草根顶在头上

  草根的美学:向下掘井就是向上攀升

  永远无法企及的深渊。一首诗的绝对

  大于无限,比不朽更久远。所有的

  风格被它包含,词语被选择。美

  可以更美一些;纯粹,可以更纯粹

  锦瑟无端缠绵,蝴蝶只是它的修辞

  在澄明的水晶穹顶下,每个人手里

  都亮着一盏灯;各自写相对的诗

  内心的光芒倾向于互相抵制和伤害

  我们在悬空的阶级上孤立地循环

  被异己的价值表情夸张,一误再误

  抓住庄周的衣襟,仿照奔马的线条

  写一首诗。凌空高蹈的狂草,凤鸣

  九皋而挥毫。手中的笔被时间紧握

  并校正。任凭一首奔马的诗书写

  在它的恩宠下,写自己命中的一行

  把他们的光明面涂黑!把我们的

  阴暗面擦亮。一面镜子的远景中

  鸟不是鸟,是乌;是乌有的家乡

  诗不是诗,是寺;是唱歌的木鱼

  我们看不见诗,只能看见诗句

  至高的诗,至纯。我们被他修订着

  每一句话,他都在细读;每一个词

  他都要考据。天空以它的深度测量我

  笔下写出的每一行都要被他仔细过目

  问我:所思是否纯净?所信是否坚贞

  用时间的尺度衡量自己,署名的诗篇

  并不是我的手笔。时间写下每一个字

  我们费力地去猜想,辨认,然后摹写

  我背诵的并不是我说的话,时间在说

  我只是在听。记住零星,忘记了更多

  从上古悬垂下来的绢帛,笔意纵横

  过往的诗人,被时间召集来切磋我

  李白以他的狂放,杜甫以他的沉郁

  王维以他的禅悟,李商隐以他的

  隐晦。婉约地炼字、炼句,且炼意

  我们被时间锤炼:臃肿肥胖的赘语

  被删除;妄念缠绕的病句被改写

  空洞华丽的虚词被节略。原欲之殇

  被时间的减法所制衡。繁复的意象

  列队。嘈杂的世界在一首诗中和平

  倾听木鱼歌唱。风声雨声天下事

  读书声;以及家事与国事。坐观

  镜中反复出现的幻象。歌之咏之

  时间的尺度,就是上帝的尺度

  奔马的局部,被神学的片段收藏

  在诗中缩短,或延长自己的生命

  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但神圣的诗

  可以引领我们,从一座花园步入

  另一座花园,在一首诗中建造天堂

  诗意环绕中的花园,唯诗人永生

  壮哉!大美的诗篇!天空朗读群星

  的璀璨。奔马的日月在黑白分行中

  排列;旷世的笔,散体韵文般抒情

  众多的一首,万古的一行。我的

  这一笔,永远的未定稿,继续写

  云中消失的马蹄又在词语中重现

  不止是我在倾向着那首至纯之诗

  桀骜的马儿,也在寻找它的骑手

  在白驹过隙的瞬间,抓住马的鬃毛

  骑上马背,用一行诗总结我的一生

  贺梦残照

  ——午夜记梦

  又见红灯笼。*感觉是傍晚

  或许是清晨,天空微醺的

  喜剧状态中,爆竹伸出斑斓的

  舌头,给萧瑟的心情发电

  唢呐的鼓吹是悠长的,而锣鼓

  比较晦涩,混淆了吉庆与哀恸

  河灯在水里,孔明灯在天上

  一段红绸从高处悬垂下来

  上面沾着几颗星星……

  酒宴?婚宴?庆功宴?坝坝宴?

  桌椅板凳,从街口,一直摆到

  古城楼外面。烟花,扭摆细腰

  在儿童的忐忑中,妖冶着水袖

  粉彩大碗,盛满动物和人形

  没人劝酒,也没有听见酒令

  希望饲料的催肥素效应

  把每个人的脸鼓胀得通红

  朱门紧闭。仪仗队身后的宫墙

  一会儿升旗,一会儿降旗……

  我站在身体外面。看环卫工人

  被塑料的表情,正一遍遍清扫

  江山美人,以及西风残照

  空气肥胖地耸动。拍肿的掌声

  在殿堂的墙壁上留下厚重的手印

  广场空寂。人工的鲜花被一遍遍

  染色;剪纸的鸽子,使天空显得

  高敞了一些

  烟花婀娜着多姿,继续妖冶着水袖

  是谁在万寿台下鼓盆而歌?

  精心编排的大戏正在西皮流水

  朝暾抓住落日,在绝望中盛况

  烟花扭断了腰肢。爆竹落叶归根

  红灯笼——原来是白色的

  我参加的庆典,抑或是葬礼?

  *:2012年10月13日午夜半寐中得此诗标题及第一句“又见红灯笼”。醒后根据恍惚的记忆写成此诗。

  当死鱼游动的时候

  这是我亲历的一个事件

  翻过炭笔的山峰,一个环形的湖

  出现在我的眼前。不是明亮

  是阴郁的陈述,一湖死水的胜利

  迫使莲花与飞鸟灭绝

  湖上漂浮的死鱼

  是作为战利品来炫耀的

  那些翻着白肚、鼓着圆圆的眼睛

  漠然地瞪视着天空的死鱼

  有的肥大,有的瘦小,其中的一条

  铁青着脸,死得很彻底

  背上已开始腐烂了。就在我疑惑时

  这条腐烂的鱼张开嘴,吐出一个气泡

  向前游动了一点点。只是一点点

  整个湖面突然摇晃起来

  开始是轻微的摇晃,接着

  是剧烈的动荡,赤裸的死鱼

  一条跟着一条站立起来,围成圆圈

  在湖面上跳起奇怪的舞蹈

  那是很少见的一种舞姿

  在尾巴击打出的节拍中

  死鱼们扭动身子,发出

  怪异的声音。湖面更剧烈地

  动荡,湖水陡然上涨

  那条腐烂的鱼率先游出水面

  游上了岸边的树梢(是最高那棵树)

  其他的鱼也跟着游上了岸边的树梢

  这时,天空裂开一道口子

  流出很浓的血,把湖染成了红色

  炭笔的山峰轰然崩塌,湖水

  翻转过来,把我压在了湖底

  我在窒息中挣扎着,被恐惧

  扼住的喉咙,发出了一声喊叫……

  墙上的鱼形挂饰兀自摆动着尾巴

  我身上胎生的鱼鳞正一片片脱落

  厌铁的心情

  总是害怕回到那个夜晚

  那个火焰的时刻,置身其中

  让奔突的热血再一次燃遍全身

  词语的力量唤起谦卑的生命

  在火焰中,广场突然变得很小

  被巨大的热情举起来

  又从很高的地方跌落

  光芒的碎片把目击者变成瞎子

  (我不愿重复那种感觉

  让更多的人和我一起,从死亡中

  捡回各自的脸,痛苦地再活一次)

  从此,被钢铁浸透的那个夜晚

  成为我的疾病

  厌铁的心情不可以言火

  只想采点桔梗之类

  在没有英雄与蝴蝶的时候

  煮水论懦夫。想起来了

  便在郊外的某一所学校里

  当一天钟,撞一天和尚

  我们就这样活着。就这样

  一个劲地不想

  一个劲地显得若无其事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但是伤口在深处不可阻挡地发炎

  使我们的笑声突然中断

  我们就这样难过得不是东西

  就这样作为没有鱼的那种水

  没有鸟的那种天空

  没有含义的结构。敲与不敲

  都是钟。响与不响,都是和尚

  隔着玻璃的视觉飞机轻轻呕吐

  就像一次不成功的流产手术

  把你掏空之后

  使你全身空洞得乏味

  那个夜晚之前我活得轻如鸿毛

  那个夜晚以后我醒来心如死灰

  猫王之夜

  玻璃滑动的夜晚

  我看见一只猫,在玄学之角

  竖起警觉的尾巴,随时准备行动

  所有的钟表在这瞬间突然停顿

  这是一只黑颜色的猫

  整个代表黑暗,比最隐秘的动机还深

  分不出主观、客观,猫和夜互为背景

  有时是一张脸,有时是完全不同的两副面孔

  每一种动物都躲到自己的定义中去了

  只有独眼的猫王守候着,旋动的猫眼绿

  从黑暗的底座放出动人心魄的光芒

  使我们无法回避地倾倒

  有时感觉良好,有时彻底丧失信心

  它以某种不易被我们觉察的动作

  模拟出水的声音、光的声音、植物

  落地生根的声音

  空中不可见之物相互抵制的声音。玄学的 中心

  是一片空白,猫王占据着最佳的位置

  从万无一失的高度,用宝石控制一切

  它的利爪抓住我们的颅骨和名字,使劲一跳

  使我们食不甘味,难以安顿下来

  我们受惊时愈加感到它的盛大,自己渺小

  当人群被恐惧驱赶,向四面八方逃散

  猫王的事业达到了顶点

  我们感觉被抽空了

  身上长出针叶、鸟羽和野兽的皮毛

  我知道这只猫和我的关系

  别人签字的契约由我来偿还,一笔乱账

  卡喉的鱼刺有尖锐的两端,我吐血而活着

  从老虎的蓝色推想事物的起源

  直到时钟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才从玄学深处跌回到自身

  唯有那只猫留在玻璃之夜的后面

  深藏的宝石使我夜夜小便失禁

  与国手对弈的艰难过程

  并非自己的一只手

  总不肯从我身上拿开

  比影子更重的呼吸

  压迫着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从嘴到肺,再到四肢

  不准你轻举妄动

  精神或许要更敏感一些

  想走,想远远地躲开

  到他们鞭长莫及的地方

  手的游戏范围之外

  也只限于想,神游

  就这样也是很危险的

  手的触须比刀刃更尖

  更锋利,插入梦的内核

  知道一切,不放过任何一点

  细节,更跑得快。如鹰隼

  从天空监视一只兔子的行动

  在你可能前往的每一个地方

  它早已竖起风衣的领子等着

  只消那致命的一击落下

  你便呜呼哀哉,遗臭半年

  放你一马,或缓期执行

  对你实行终身有效的追捕

  而不立刻击杀,并不表示手的宽大

  让你从每日的恐怖中体会

  猫玩老鼠的那份耐心和残忍

  机器的伟大效率。比铁更冷的手

  暗中炒熟生米,将你的名字

  在某一份名单上涂成黑色

  又划上红杠。这并非被迫害妄想

  生命内外的铁丝和移动的墙

  迫使你退守到某一本书中

  固守最后几个孤立的词汇

  手发出的指令泛指一切事物——

  在水之外是鱼的内部网络

  逃出天空是飞鸟命中的射程

  翻开经典是压抑性的章节

  针对思想的暴力与迫害

  在每天的饭菜中,变幻不定的手影

  甚至成为对肠胃的干涉

  使你食欲不振

  情欲迅速陷于瘫痪

  过早脱落的发和每夜紧迫的睡眠

  留下手的记号,一种金属的成分

  如无处不在的老虎之美

  结构对水晶的控制,主题

  对人物的控制,诗人的具体

  摆脱不了控制论的抽象

  手翻来覆去。使你苦笑、大笑、狂笑

  尝遍人世间的酸、甜、苦、辣

  最后哭笑不得。你终于明白

  和你对弈的原来是一只国手

  手的专横,暴力的修辞形式

  以别无选择的失败作为必然的结局

  还是按照手的指示生活?

  在手的压力与暗示之下

  这首诗可以有两种结尾:

  ——你首先想到隐居。学古代诗人的榜样

  在一朵菊花的后面,不思,不想

  从哑巴再变成白痴

  在一个不知什么的季节

  坐忘。无始无终(结尾1)

  ——或者打开紧张的皮肤,把自己

  投向光里,从钢铁的后面

  抓住那只没有体温的手

  流你的血,涂满它的手掌

  迫使它在这个世纪最后的证词上

  留下一个带血的手印(结尾2)

  两种结尾都被删去

  在随后的游戏中

  你必须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在一张不规则的棋盘上

  与那只无形的手继续对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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