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莉

　　我轻轻地唱起忧伤

　　李丹莉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你不时地向我发问，焦灼不安，仿佛一个迷途的旅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片荒野里，你想回头却已找不到来时的路，你问将要去向哪里。你反反复复地向我发问。你的眼里迸射出震惊和掩盖不住的苦楚，你不愿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你的意识斑驳模糊夹杂着混乱。

　　那天夜里窗外下着流星雨，月亮落满年轮的风尘，璀璨而深邃的天空镶嵌着无声的绝望和疼痛。

　　那天夜里，黑色的雾霭弥漫在我的世界里。

　　为了，我此生这般看重你。我说。我起身看着你。

　　风残卷着窗外的流星雨，就像残卷着当初那个许诺。为了，我此生这般看重爱情，我再次说。

　　你突然抱紧我，发疯般地亲吻。

　　那一刻我没有挣脱。我的血正在冷却，我的四肢冰冷麻木，我已经听不到你的声音，我看你看得太久了，我就忘了你的样子，今后也不会记起来。

　　窗外寒风四起，流星雨下个不停，盛夏的夜风中渗透着刺骨的凛冽，夜风诀别般地敲打着门窗，蝉翼般白色透明的窗纱在窗边不住翻飞，仿佛挣脱着缠绕不断的往事。

　　就在这个盛夏如同寒冬般凄冷的夜里。我说出了我的决定，让所有爱的誓言和谎言都回归起点。

　　你把我的脸深埋在你胸膛里。你暴风骤雨般席卷着旧日的温情。你说何苦那么绝情，何苦要沉重地生活，何苦太较真。我听着你迷乱的心跳，我把冰凉的手指伸向你痛苦的脸颊。当我触摸，触摸你眼角的细纹，我感觉到那阵穿梭在指尖上的风。太过遥远了，仿佛触及不到关于你的往事。我的手退缩下来。我还在企盼着什么？不该再有期望了。我给过你机会，那是多少个日日夜夜无望而枯寂的等待，可你迷途忘返。那些日子我终于明白，等待原本就是感情里最凉薄的词。

　　我们曾在鲜红的地毯上起誓，我们曾在烛光下握着彼此的手，我们说永不分离，彼此交付燃烧着信念。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走着走着就看不见彼此了。经不住流年岁月，你把一颗跟随你的心遗落在旷野里，让它感受到婚姻的惊恐和忧伤，让那颗孤单的心习惯了独自承受风吹雨淋，然后慢慢变得坚硬。

　　当所有的星辰都陨落，当所有的叶脉都僵直，当所有的语言都消逝，我们的爱情空悬在荒芜的林中。你一意孤行追寻新的热情，我便抽离了自己，目送你的背影走在血色的黄昏中。

　　最终无力与你对峙，疼痛比预想的还要剧烈。我终于做出了那个艰难的决定。它是我的底线和坚守，是信念的救赎。你像孩子似地哭泣，时间一再拖延，你不愿告别，你语无伦次的诉说。

　　你说，为什么不给我时间解决好一切？

　　你说，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难道是这个男人的过错？

　　你说，毕竟，我们一起走过十五年。

　　还有，婚姻和爱情你总是混淆不清。

　　盛怒中的我碰落了茶几上的玫瑰。散落一地的玫瑰像一幅油画，在现实的击落中呈现着不泯的光和色彩。我们有过无数次的争论。我们谁也说不清楚爱与背叛的话题。十五年前我们太过年轻，以为白头到老是件很容易的事，在执手启程的时候，没有人告诉我们行走中也许只是彼此路过，既然辜负了岁月，我们该承认那个爱的离散与失败。

　　你说作家总是纠缠在种种矛盾和怀疑中，喜欢在错与对、道德与激情、忠诚与背叛之间无端地猜测与煎熬。你甚至说一个爱你的人未必不会背叛你，要是他背叛了你也不代表他不爱你。

　　我把我的心封闭起来，隔断了与你的交流。

　　那天夜晚我帮你整理好每一件衣物，你坚持要带走我们的结婚照，你把整套照片都放进箱子里，甚至有我单人的照片，我并不阻拦你，平静的心没有知觉。让远去的你快些远去，让你我的故事永远沉入光阴的深处，这是我最后的企盼。

　　血脉不再相连。血脉从此永不相连。

　　你走以后的很长时间。很长时间以后。我终于可以回首了。有一天，有个女编辑对我说，写出那些关于爱的故事。生活充满力量，因为爱曾充满力量，伤痛也会充满力量，艰辛也要充满力量。

　　于是我翻开封尘的日记，岁月穿行在字里行间，那些细碎的画面，那些孤独和辗转的深夜，像诗一样坚守的忧伤和痛楚，积累成一个女性面对生活的历程。那些记录本身，早已充满了力量。

　　日记里说。

　　不知是什么时候你接电话的时候背着我，你躲躲闪闪，钻进厨房，钻进卫生间，你欲言又止，有几次你干脆关掉了手机，若无其事地回到我身边，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的心猿意马。终于有一次，你接到一个电话突然走掉了，你说有重要的事情。

　　是谁那么重要，你走以后深夜变得空落落，我的心，我的一切便开始空落落。

　　有一天夜里我醒来，看见你正背对着我发短信。我在黑暗里默默地看着你。

　　我见过她。那一天是个什么节日吧，她突然来家里拜访，穿着长裙，轻快飘然，像一片来去自如的羽毛，她坐在我的对面的时候，我看到她脖子上扎的紫色丝巾是精心设计的，还有精心设计好的微笑和安静优雅的诱惑。而你，我的丈夫，转身去煮咖啡，然后正襟危坐，在我的身边，你对她的来访似乎很是不满，眉头紧蹙，而她并不在乎你的态度。你们都很镇定，递杯子和接杯子的手都很从容，你们太过于小心翼翼了，仿佛走在刀锋上，稍不小心，就会落入万丈沟壑。

　　我等着你们开口，然而，你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尘埃四处漂浮，宇宙好似要窒息，时间静静垂了下来。

　　整整一个下午，她不停地喝咖啡，你起来又坐下，频繁地加水煮咖啡，你不迎接她的目光，只伸手递过去杯子。香浓的咖啡味充满了整个房间，我还是闻到了夹杂在咖啡气味里的“香奈儿五号”从对面飘来，丝丝缕缕，时隐时现，这让暧昧有了一个唯美的氛围。

　　我记得你曾送给过我这香水，尽管它很有名但我并不喜欢它的味道，因为这香气咄咄逼人，它彰显着毫无约束的野性，在昂贵的香精里隐藏不住侵占的欲望，那是让人意料之外的激烈力量的盛放。她怎么会使用这样一款张扬的香水，我隐隐叹息，它与优雅不匹配。

　　当然，“香奈儿五号”完全配得上青春迷幻的肌肤。

　　每当你回来很晚，身上便沾染着它的味道。

　　“香奈儿五号”如同一枚带着背叛标签的哑弹，无声又迅疾地来到我的领地，它却无法燃烧，无法爆发，它带着销毁的决心而来，却无法销毁。它内心该是怎样竭尽全力地控制这焚毁，又该怎样默默转身看着远方，寻找没有维度的空间，寻找那回也回不去的路，它的内心必定是百转千回，无法安然。

　　还是沉默，仿佛我们有无数沉默的时间。

　　三个人如同大理石雕刻一般，充满了永恒的味道。

　　黄昏终于来临，苍白的我冷冷地坐在斜阳里。

　　她说，姐姐，你真美，美到凄迷。

　　她说完便离开了。你例行公事般地送她到门口，你看着她的背影停顿了一瞬间。那一瞬间目光穿透了我的感觉。等她走后你长舒一口气，你竟然还伸出手拥抱我，好像还说了一句完美的台词，你说别让她搅乱我们美好的夜晚。你把我抱在怀里，你给我一个千疮百孔的华丽拥抱，然后我又一次闻到“香奈儿五号”的味道。

　　我们再也没有提起过她。

　　这并不代表她在我们的世界里消失了。

　　有一次好像是我的生日，你说你一定要陪我好好过这个生日，你买来鲜花和蛋糕，还有蜡烛，你让莫扎特的音乐响起来。在我摆放蛋糕的时刻，我却瞬间感到了你的游移，没有任何原因，仅仅是女人的直觉，我突然没了兴致。那天你很生气，你再次说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爱，承受不住游离，这是爱的洁癖吧。

　　容忍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直觉告诉我，我们度不过这难关，真实而致命的直觉，我感到恐惧，我毫无安全感。

　　那段时间总是有不可名状的疼痛伴随我，头仿佛要被疼痛胀裂，心也会剧烈地痛，阵阵痉挛，万箭穿心般。夜里突然被疼痛折磨醒来，汗水浸湿了被单，意识变得遥远而模糊，所有的感觉都麻木了，只剩下疼痛穿透黑色而孤单的夜。

　　所以那时候我的床头总是有止痛片，医生说吃多了会依赖。

　　然后我每晚熬中药，一个人守在炉火边静待时光流逝，端起碗咽下苦涩的汤药。

　　身体的疼痛伴着精神的迷茫。

　　你夜夜不归，忘了你有一个家。你也不知道我生病了。

　　我下班的时候晕倒在车站上，醒来后躺在医院的急救中心。

　　我没有让护士给你打电话，我自己处理了一切。那天晚上下雨了，急救中心的病房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想喝水但是没有力量起身，我看见窗户上的雨水一条条滑落，斑驳交错的痕迹，雨声四分五裂。

　　我在四分五裂的雨声中沉睡过去，又清醒过来。那个夜里我几番沉睡与清醒。我忘记自己梦见了什么。

　　是的，已经到极致了。我该懂得承受那个黎明的来临。

　　第二天输液的时候我加倍吃药，一个女人没有支撑也能变得坚强，我好像不再害怕失去，哪怕曾经把生命投注。

　　我想回家。我一个人离开了医院。

　　家里依然没有你。我埋头收拾房间，打扫卫生，一刻不停，不给自己留时间的缝隙，我把落满灰尘的角落扫了又扫，等待一个时辰的来临。

　　你回家后什么都不知道。你说实在太忙了，你说你住在单位了。谎言一触即发，你说谎的时候从来没有面带愧色，仿佛是世间最真诚的那个人。

　　我沉默。你也沉默。连沉默也是谎言。

　　谎言是对现实的回避和拖延。

　　总是云遮雾罩，遮遮掩掩，一如缭乱的荒草。

　　结局已经悬浮在无色的空气中。

　　那个流星璀璨的夜里，我说出了我的决定。你震惊，你发怒，你喋喋不休，最终的一句话是对我说抱歉，说对不起。我说，亲爱的，从此，你要保重你自己。你流下眼泪，可我并不挽留你。你满心忧郁，不说告别的话。

　　你终于走出家门，沉入空旷的黑夜中。夜晚的大地上突然起了浓重的雾，仿佛有神秘的咒符。雾笼罩着所有。月光瞬间收拢了爱的羽翼，你就是那个迷茫的旅人。既然你选择了背叛，你便没有退路。当空旷的小站送走了所有的旅人，你只能在凌乱中去拯救你的灵魂，你只能承受这个背叛的责罚，如同女巫的预言，这是你躲不掉的行程。

　　一切终止在结局里。经历了才知道，由家人变成路人竟然会是一瞬。那是我们最彻底的时刻。日记也是截止到那个寒冷的盛夏的夜晚。那个晚上我曾一遍一遍告诫自己不许流泪。我真的没有流泪。

　　我们重新回到行进的麻木的人流中。

　　我独自走陌生的路，看陌生的景。

　　我一个人在黄昏中散步，一个人对着景致错落的鱼缸发呆。

　　我一个人去游泳，在深水池来来回回游到筋疲力尽，甚至沉入水底，直到呼吸接近底线时才破水而出，感受胸膛破裂时的疼痛，感觉绝望过后的重生。

　　我一个人裹上薄暮，裹上孤单。月光满屋的夜色里，我一个人对着电脑敲击键盘，一个人睡在玫瑰盛开的大双人床右侧。

　　我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坚强，直到我除了坚强别无再选择。

　　后来我沉浸在文字里，我发现文字会成为一桩深刻的事业，文字在深夜里舞蹈，让灵魂找回自己，走进最初的信念。记忆好像很遥远了，一颗寂静的心已经能平静地面对自己，我把一颗女人的心和温情奉献给童话亦或散文。我写作，在雪花纷飞的冬季里写下忧伤。编辑说，那是一种充满女性力量的忧伤，像诗一样的忧伤。

　　我轻轻地唱起忧伤。

　　不知不觉，一个又一个的盛夏在四季中轮回交替。

　　深色的绿荫下有白色的即将远行的蒲公英，阳光透过斑斓的枝叶，凝望最隐秘的告别。那是在一个很早的春天发生的故事。春暖花正开，我正年轻，凝脂般的肌肤在跳跃的烛光下闪着光泽。轻盈的翅膀掠过瑰丽的琉璃湖畔，树林里有露珠的清新和童话般的美好。时光静静地走，踏击无声。春的故事在夏日里跋涉，仿佛永恒的旋律留下如歌的行板，纤弱却不懈的绿草坚守着远方的信念。是的，是那个将要抵达的远方。

　　栏目责编：李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