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次列车终点
米玉雯
米玉雯,生于1995年,北京人,就读于中国传媒大学。曾入围新概念作文大赛、90后创意小说大赛、春蕾杯、冰心杯等奖项。文章常见于《最小说》、《科幻世界》、《悬疑世界》、《儿童文学》、《南风》等杂志,现为《文艺风赏》杂志主笔。擅长魔幻现实风格作品,喜欢尝试新的写作方式,各种风格作品都有涉猎。喜欢严歌苓。红学爱好者,四岁开始阅读《红楼梦》,不做研究,只是喜欢各种版本一遍遍翻来覆去地看。曾经把写作作为爱好,后来发现已经割舍不掉,大概应该作为终身事业进行下去。
她戴着耳机低头玩手机,一只手臂松松垮垮地挽着扶手,身体随着车身的摆动摇晃着。
漂染成浅黄色的长发垂坠下来散落在脸颊和肩上,让她看起来有些病态的苍白。她高挑并且玲珑有致的身材吸引了不少目光。坐在我旁边的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全然不顾身边女人阴沉的脸色。
我也在看着她,期待她能够抬一次头,让我看看她的正脸。我猜那是一张有缺陷但依然可爱动人的脸。
她的牙齿可能不太整齐,有着一对小虎牙。鼻梁可能不太高挺,但是鼻子小巧微翘。她的皮肤光洁,带着护肤品的香味,不施粉黛。眉毛是精心修过的,天生的浅灰色,尾端微扬,带着一种不羁的傲气。
她似乎累了,单手把手机塞进斜挎的小包里,甩动头发抬起了头,环顾一圈在上班时间略显空荡的地铁,换了个姿势站着。
我屏住了呼吸。
她和我想象中的样子相差无几,除了那双欧式双眼皮的大眼睛。混血?整容?
然而我无暇考虑这些,她的视线从我身上飞快掠过,重新回到了她的手机上。
我应该去要她的电话号码,或者微信账号。
这念头在我脑海里生了根,再也不肯走。我百抓挠心,生怕地铁一到站,她就下车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果可以不停下就好了。让这趟车一直开下去,让我就这样看着她。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不停歇地滑动,偶尔露个笑脸。
我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她侧脸上挪开,拿出手机打开微信寻找附近的人。
碰碰运气。万一,万一她在里面呢。
这样一看,这节地铁车厢里真是什么样奇怪的人都有。多数是男人,他们用自己的照片做头像,签名档还带着上一段情伤。
快速浏览了一遍,我锁定了几个疑似高挑女孩的微信。
一个用带着墨镜的自拍照做头像,照片像素很低,上面的女孩金黄色的头发,和她有三分相似,距离我五公尺。我发送了打招呼。
我抬头看她,她还盯着手机屏幕,笑得明艳灿烂,让整个地铁都失了颜色。
好友被通过了,我注意到坐在我斜对面的男生的手机刚刚响了一声。我发送了一个“你好”,他的手机又响了一声。
他油头粉面,穿了一件藕荷色帽衫,盯着手机笑得贼兮兮。“欧巴好!”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自觉地抖了几下,迅速删除了他。
我再次锁定了一个账号。是一只卖萌的阿拉斯加头像,名字叫“小仙女”,距离我十五公尺。签名档写着“他说,最喜欢我的小虎牙”。
我犹豫要不要发送好友申请时,一个脏兮兮的妇人抱着个一两岁的孩子走了过来。她的胸前挂着一块白色木板,歪歪扭扭写满了字。
孩子白白胖胖的,见人就笑,和妇人的黑皮肤苦瓜脸形成了强烈对比。许多乘客暗暗皱起了眉头。
那妇人一手夹着孩子,一手拿着裹着一圈污垢的瓷碗,里面装着零碎的纸币,不乏几张大面值的红票子、绿票子。
坐在我身边的老大爷动了恻隐之心,抖抖索索地翻找自己的口袋。
妇人见状匆匆凑了过来,喏喏地用方言说着些感谢话。
咔嚓。
妇人猛地回过头寻找相机声的来源。因为离得近,我看见她夹着孩子的手臂紧了一圈,孩子因为不适挣扎着扭动了几下。
老大爷的钱刚刚放到瓷碗里,她就脚下生风,走向下一节车厢。
大概是这个时候,我随手刷新了附近的人。排在第一的变成了叫“喏爸”的人,头像是一个五岁左右小男孩的笑脸,距离我不到一公尺。
我瞥了一眼坐在我右边的男人,恶趣味突然萌生。如果微信距离没错的话,这个人只可能是他——头像的小男孩和他可是天壤之别,大概是隔壁老王的孩子。
左边的老大爷站起来走到了车门处。浅黄色头发的女孩摘下了一只耳机,在满车厢男人炙热眼光的追随下坐到了我身边。
我故作镇定,低头划着屏幕寻找那个刚刚出现过的阿拉斯加头像,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再向上找,喏爸也不见了。
她坐在我身边,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视线的温度,尽管不是视线中心,仍然让我莫名紧张到脸发烫。
她似乎习以为常,什么都感受不到,拿着手机刷热门微博。清爽的香味钻进我的鼻孔,让我一阵心猿意马。
就当我为了看她的微博名,眼睛快要斜到脑子里的时候,站在地铁门边的老大爷一屁股坐在地上,口吐白沫抽搐起来。
大多数人不为所动,唯有两个女人站了起来,过去检查老大爷的状况。中年女人指挥年轻女人帮她托着老大爷的脖颈和后腰,姿势娴熟,像是专业的护士。
“羊癫疯犯了,身上有药没有?”她问已经神志不清的老大爷。“只好捱到下一站停车了。来两位男士帮我摁住他吧?”
旁边的座椅上默默站起来两个男人,一个用手掐住了老大爷的下颚,一个摁住了他的双手。
经过这么一闹,大家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车门处。
我回过头,看见虎牙女孩轻轻咬着嘴唇,担忧地看着老大爷。她的手机屏幕上,赫然就是刚刚出现在我附近的那只阿拉斯加。
我激动地迅速收回目光,像是偷窥到了不可告人的秘密,怀着狂喜的心情开始搜索附近的人。
“这一站,是不是有些太长了?”
她的声音带着与甜美长相不符的空灵,让我一瞬间失了神。
“嗯?”我甚至没有注意到她说话的内容,她蹙着眉,头偏向了我的方向,我甚至闻到了她耳后格外浓郁的甜香味。“你的香水真好闻……”
虎牙女孩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周围的人都是一脸看热闹的表情。我意识到自己傻透了。
“你不觉得,这一站有些太长了吗?”女孩执着地重复这句话。
“你这么一说,真的是有些长得不对劲。”托着老大爷的男人说道。
太长了?
我怔了怔,突然想起来自己刚刚看见她时候的念头——如果可以不停下就好了。让这趟车一直开下去,让我就这样看着她。
封闭车厢里的气氛一点点凝固沉重起来。时间流逝,没人质疑这特别长的一站只是错觉,尽管我一直期待着。
透明玻璃外面的黑色在快速后退,像是没有终点。
“打一个救援电话吧,毕竟有病人。”“手机没信号了。”“我的有信号,但是电话打不出去啊。”此起彼伏的声音里带了愈来愈多的慌张。
像是为了响应人们心中的恐慌,一个急刹车,地铁停了下来。
虎牙女孩一个重心不稳栽进了我怀里,却没人有心情向我投来羡艳的目光。
玻璃窗外仍然是一片漆黑。
“从刚刚坐下开始,我就觉得不对劲。”女孩坐直身体,整理头发,“前面带着耳机时不觉得,但是怎么会那么久都没有一个人下车呢?”
是的,坐着的舒适让我们遗忘了时间,还把整节车厢里唯一站着的她当成了风景。
短暂的沉默之后,车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交谈声。
“是不是出现故障,走错轨道了?”有人问道。
原本托着犯了羊癫疯大爷的男人站了起来,沉默地走向车门,试图用身体的力量打开这扇门。
门纹丝不动。
焦躁起来的人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涌向了车门的方向。六七个青年的力量也没能打开车门,脾气略急的人已经开始寻找锐器。
我拿出手机,打开通讯录里的第一个号码拨了出去。
毫无反应。尽管信号满格,运营商和4G标识也都还在。
我惊恐地发现此刻的手机像一个断了线的风筝,连不上网,打不出电话。
“我的也是。”女孩注意到了我,她的眼睛里有些晦涩的部分让我无从揣测,“而且我猜,现在这车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
“你是说,我们……被恶意屏蔽了?”
她却并未接茬,而是凝望着玻璃窗外的黑暗,留给我一个美丽的侧脸。
我看着她出神,心里突然对这场地铁意外产生了感谢。如果没有这些坎坷,或许她就会在下一站下车,回到她的生活。永远不会和我产生交集。
“你听见了吗?”
“什么?”
“孩子的哭声。”她闭着眼,做出正在倾听的样子。
我环视了一圈车厢,别说哭泣的孩子了,就连小孩都没有一个。“是前面车厢里的孩子被吓哭了吧。”
轰——
前面的车厢传来了一声巨响,紧接着就是一连串噼里啪啦的硬物掉落声。
远处的巨响让我们所处的车厢产生了一瞬间诡异的静谧。
那一刻连呼吸都有了回音。
率先拉门的男人猛地转过身,攥紧手机当作锄头,一下一下地捶着地铁门上的玻璃。凿门的闷响和远处不间断的硬物坠落声此起彼伏,短暂的愣怔后,一个三十出头的少妇率先哭了起来。
我想,她应该结婚没几年,手上的钻戒虽然不大,但还带着新饰品的光泽。或许她还有个年幼的孩子,还没满周岁,等着她回家哺育。在大家的注视下,她的哭声越来越大,声嘶力竭几近崩溃。
“躲在三角地带!”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挤在门口的人群一哄而散,分别抢夺着一节车厢里仅有的四个角落。老大爷一嘴白沫瘫倒在地,昏迷了。他的手上有几个鞋印,如果不是看见他胸膛隐约的起伏,我几乎以为他就这样僵死过去了。
我没有动。不是因为我不害怕,只是虎牙少女还坐在我身边。
“不是地震。”少女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每个人听清,“如果是地震,只会一起塌。仔细听,这声音是由远及近的,在一点点靠近我们。”
我学着她的样子,闭目倾听。果然,声源在缓慢地移动——向着我们的方向。
“那么造成这个动静的,是……生物?”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生化危机里的僵尸、侏罗纪里的恐龙。
人们愈发惊慌失措,越来越多的女人开始失声痛哭,更有甚者已经拿出手机开始输入自己的遗书。
“你……叫什么?”虎牙少女不为所动地看着眼前的人们,微微侧了头问我。
心脏漏跳了一拍,恐惧在那一刻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我盯着她左脸颊上的痣,竟一时忘了该说些什么。
“你叫什么?”她倾了半个身子过来,追问。
“你……离我太近了。我的脑海里现在一片空白。”
她端坐直了身体冷笑:“你答不上来和我没关系,因为你根本没有名字。”
“怎么会!你吓傻了吗……”笑容僵在了嘴角。我突然意识到,我大脑的记忆库里,似乎真的没有一个名词是我的名字。
冷汗滴下来,打湿了我的后背。
“我们都是没有名字的人。”虎牙少女冷冷地环视着整节车厢的人,轻声说,“这里的所有人。”
噼里啪啦的刺耳响声又逼近了一些,像是有人在天花板上一个个地往地面扔花瓶。
“我刚刚在翻看手机,里面有一只阿拉斯加雪橇犬的照片,还有我们的合影。我却想不起来关于它的任何一件事儿。”她看向我,声音还是那么空灵缥缈,眼里却是无尽的迷茫,“我在想,是不是从踏上这节车厢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我们会遭遇这些,注定了我们的记忆都将抹去。”
怎么可能……我想反驳,却无法找出记忆中哪怕一点点有关从前的碎片,就好像我的一生是从这节车厢里开始的,从第一眼看见她爱上她开始的。
封闭的车厢门彻底摧毁了人们的信念,只有少数几个人还坐在原位上不曾挪动,大多数人都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原本还算空旷的车厢变得拥挤不堪,在未知恐惧的重压下,人们一个个走向了崩溃。
“要写封遗书吗?”
我笑:“遗书写的都是对过去未尽之事、对曾经未了心愿的交代。我已经没有了记忆,脑海里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又什么可以写的?我倒是想发个朋友圈,可惜这时的手机就像个小孩子的玩具,连不上网打不出电话。”
车厢摇动了起来。几个男人都无法敲破的玻璃窗在剧烈地摇晃之下开始爬上裂痕,天花板也扑啦啦地往下掉铁块零件。
我仰起头,想看看是什么有能力这么轻易地摧毁一列地铁。可惜除了凹陷到摇摇欲坠的天花板顶,我一无所获。
“你最初的记忆是什么?”我问她。
她沉默了几秒,把一只耳机塞进我的耳朵:“是我站在地铁门边上听这首歌。你呢?”
“是你。”
“爸爸坏……呜呜呜……我不要爸爸。”男孩穿着红色肚兜,光着屁股坐在客厅的瓷砖上撕心裂肺地哭,任由妈妈如何拖拽都不肯起来。
“喏喏乖,妈妈抱抱,不哭了。你看,爸爸不是故意的,他正在给你修呢!要是修不好的话,让爸爸再去给你买一个好不好?”女人没有办法,只好蹲在男孩身边好生安慰。
男孩斜了眼瞥向爸爸,眼看着自己最喜欢的玩具从被爸爸踢了一脚停止运行,到现在美其名曰修缮,然后被拆得七零八落。
“买什么买!一个地铁玩具好几千呢!”男人看着拆下来的各种零件再也安装不回去,渐渐焦躁了起来。“你是个男孩,成天哭哭啼啼,丢不丢人?我说没说过让你别到处乱放,收好了到不碍事的地方玩去?把轨道摆在客厅中间,踩坏了赖谁?”
看着儿子再度崩溃大哭,生怕他着凉的妈妈也来了气。
“你跟儿子凶什么?还不是你天天在家捧着手机玩微信不看路?你多大人了还跟一个五岁的孩子凶?”
男人站了起来,酸疼的膝盖和后腰让他气愤得不能自已:“你就惯着他吧!”
喏喏哭得一抽一抽,几乎喘不上气来。爸爸转身离去,妈妈束手无策,精致漂亮的迷你地铁支离破碎,散落一地。
喏喏红着眼睛,委屈到发起火来。仅剩的一节完好车厢被他用力一跺,踩成了稀巴烂。
玩具轨道上的小红灯还亮着,尽管已经没了一圈圈循着开下去的那趟列车。
栏目责编:孙伟方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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