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徐晓
徐晓,女,1992年生,山东高密人,现就读于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作品散见于《北方文学》、《延河》、《西部》、《诗刊》、《星星》、《诗选刊》、《山东文学》、《诗歌月刊》、《中国诗歌》等文学期刊及选本。著有长篇小说《爱上你几乎就幸福了》,诗集《局外人》。
午后的阳光透过明晃晃的窗户照进屋子里,柔软而祥和,我静静地躺在浴缸里,待整张脸都适应了这柔光的抚摸后,我伸出右手熟练地从旁边的洗漱台上摸到了那把精巧的剪刀,将剪刀的一端轻轻地划过左臂光洁的肌肤。一道鲜红的血线缓缓地向下流淌,俨然一只蜿蜒爬行的蚯蚓,它在手腕处拐了个弯,垂直滑落到浴缸里。一滴,一滴,一滴,像一粒粒豆子掉进水里激起了一个个小小的漩涡,声音短小而清脆。我将整只手臂浸入浴缸,吸吸鼻子享受这隐约的血腥味,快意地看着水渐渐被染红。
穿好衣服后,我满意地看着这道新的伤口,它像是我的一个孩子,与我血肉相连,不分彼此。我爱它。我倚着窗台沐浴在温柔的阳光中,伸展双臂,看着那一个个若隐若现的新旧疤痕,有些已经愈合完全看不出来了,而有些则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有了生命,小虫子般缓缓地蠕动。
这是最后一次了。我轻轻叹一口气,一遍遍地翻看着桌子上的信件。薄薄的一页纸,平滑,毫无褶皱,往事在我眼前一幕幕地浮现。可这又能怎么样呢?明天,不,就在今晚,我就要与它们永远地告别了。
晚上,老林如约而至。晚餐刚吃到一半,红酒在胃里还热乎着,老林就抱住了我,我们滚到了床上。
这六七年,对我最殷勤的就属老林。从我上大学到毕业工作三年,身边的人走走散散,最后只剩下了个老林。
老林这个人,年近不惑,正是男人的好时候,人也不错,早在五六年前就离了婚。我们每次分别的时候,他总对我说:“小歆,只要你玩够了想结婚了,我随时和你去扯证,你只要说一句‘老林你赶快滚到我身边来’,我就算在南极也立马赶回来。”
“老林,你不是想知道我的事情吗?我告诉你。”我说得云淡风轻,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
“什么?你都想通了?”老林的脑袋探过来,“你真的要把心打开,放我进去?”
“这些年我太累了。老林,我太累了。”我转过头,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小歆,”老林低头吻干我的眼泪,“我知道你不容易,什么事情都是自己憋着,你的心结需要解。好,把你心底的痛,都告诉我。”老林的嘴唇还在我脸上游走,一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感觉萦绕周身,我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
“给我支烟。”我坐起来,把枕头放高,倚了上去。
丝丝缕缕的烟雾在屋子里升腾,我抬起左胳膊,白皙的皮肤伤痕累累,下午刚刚划破的伤口被创可贴贴着,周围是一些旧的疤痕。
老林轻轻地摩挲着这些疤痕,说:“你这是何苦呢?”
老林,你曾问我有过多少男人,说实话我不记得了。真的。我知道你不在乎我与多少男人交往过,就像我不在乎你与多少女人勾搭。但是老林,到现在为止,我真正爱过的男人就那么一个。我知道你很难过,可是你也知道我的性格,我既然打算告诉你,就没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初二的时候,我爱上了我的语文老师,他叫秦朝阳。那时候我大概十四岁,刚刚转学到那个学校。对了,你一定不知道我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吧?我从没对别人说过,除了秦朝阳。
从我记事起,我爸妈就有着吵不完的架,打不完的仗,我每天放学回家,看到的都是一片狼藉,那都是他们战争的残骸。你知道吗?他们完全不顾忌我的感受,在我面前,我妈多难听的话都能骂出来,我爸嘴上说不过我妈,就拣起什么砸什么,往往还牵连到我,他们总拿我来撒气,所以我小时候流血都是家常便饭。
有一次爸妈打架,我不记得我当时是四岁还是五岁。爸爸把妈妈推倒在地上,碰掉了桌子上的玻璃杯,我坐在地上,被玻璃杯的碎片刮伤了小腿,鲜红的血液汩汩流出,我却感觉不到疼,就是想哭,于是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嘴里也迸发出尖锐的哭号。几乎是出于本能,我哭得撕心裂肺,但是没有人来管我,他们只顾着争吵,没人看我一眼。
我从小就是不被重视的孩子,即使是父母,所谓的至亲,我也没感受过来自他们的爱。
我一直想不通,他们根本就不相爱,为什么还要结婚,还要生下我?
说到这里,我闭上眼睛,眼前是一片红色的海洋,微波粼粼的海面上漂着一个孤独的白瓶子,童年时候的我,坐在瓶子里无声地啜泣。
我妈总是趁我爸不在的时候把其他男人领回家,每当那时候,我妈全身上下就像一朵牡丹花,笑容甜得能滴出蜜来。我妈早年当过老师,人长得标致,心气儿很高,而我爸就是一个普通工人,怎么能留得住她的心呢?那些男人看起来高大,模样俊秀,我总是惊恐地望着我妈和陌生的男人在房间里进进出出,当着我的面,我妈亲昵地把饭菜夹到男人的嘴里,毫不避讳。
我妈年纪轻轻就生下我,几年之后就抛弃我和爸爸另攀高枝,一去不回。她逃了,逃到了一个没有我的世界里。现在我都想不起她长什么样子了。即便我是她的骨肉,可她还不是这么干脆地丢掉我了?我恨她,也恨我爸,从小就恨,那恨逐渐长到骨子里,血肉里,长到了我看一切事物的眼神里。长大之后我又开始恨自己,恨自己的身体里流淌着我妈风骚的血液,恨我这些年因拥有这个不完整的家而承受的所有痛苦。
“我懂,小歆,我懂你心里的苦。”老林贴过来,开始吻我的嘴唇,手滑到我的胸口。
“别这样,老林,让我说完。”我掐灭手里的香烟,把老林推开了。
我妈走后,我爸整天就知道喝酒,后来他待的那个工厂倒闭了,他没了工作,不过他早年学过木匠,有时候会有人找他帮忙打打家具什么的,所以日子还是能潦草地过下去。
小学的时候,我的生活还是风平浪静的,没有给家里惹什么乱子。到了初一,一下子我就长开了。这么形容,你能听明白么?我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我觉得自己该干一番大事业了。那时候流行拉帮结派,我就成了女生中的“大姐大”,领着一群小姐妹到处晃荡。当然,男生也有帮派,一般情况下帮派与帮派之间是势不两立的。
所以后来出了一档子事。男生帮的老大和我们女生帮的一个女生好了,这在我们看来,那个女生简直就是叛徒,是必然要群起而攻之的,我让几个小姐妹去教训一下她,谁知她们几个没轻没重的,竟然把那女生的一只耳朵给打聋了,男生帮肯定饶不了我们,于是两个帮派展开了一场血淋淋的生死大战。当然这么说有点夸张了,不过最后两边都倒下了几个人,虽然没出什么人命,但这事确实是闹大了,学校领导调查此事,结果是我与男生帮的老大被劝退,其他人被记过。
在年级主任的办公室里,我爸都跪下了,我从没见过我爸这样低三下四地求人,就是在我妈面前,他也从来没有这样过。我当时就发誓以后一定要混出个人样,对得起我爸。那段时间我妈回来过一次,但我躲在屋里没见她,她待了一会儿就走了,临走时我听见她跟我爸又起了争执,她说他是个不合格的爸爸,没有教育好我。我心里恨恨地想,难道你就是一个合格的妈妈吗?你凭什么这么说我爸?我变成这样,你就没有责任吗?我走出自己的房间,看见我爸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十岁,我开始自责、后悔,我不能再这样荒唐下去了。
最后,我爸不知怎么找的关系,花了一些钱,让我转了学。到了新学校,班主任知道我的语文成绩特别好,就让我当了语文课代表,我诚惶诚恐,受宠若惊。新的学校,新的班级,新的老师和同学,一切都是新的。他们都不知道我作为“问题少女”的过去,真好。由于收发作业的关系,我与我们班的语文老师也就是秦朝阳,接触得频繁一些,自然而然地爱上了他。
我不可遏制地爱上了他。那种心情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我爱他那从不照本宣科的独特的讲课方式,爱他那与生俱来的艺术家气质,爱他三十多岁了仍旧没成家的那种敢于与世俗观念对抗的叛逆性格。最让我抗拒不了的是在课堂上他有意无意间向我瞟过来的眼神,那眼神有一种暖,一股热,就像冬天里的一抹阳光畅通无阻地照到你心里,让所有的冰雪立即消融。
你知道,我随我妈,从小长得好看,懂事也早,对于男女之事也比同龄人开窍得早。从我妈身上我早就学会了如何获得男人的瞩目,知道怎样的举止和穿着能吸引男人的眼球。
在一个课间我趁着交语文作业的空当,向秦朝阳表露了我的心迹。我勇敢地望着他的眼睛,说出了我对他全部的爱慕。我说,秦老师,我喜欢你,但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我也不奢求你喜欢我,我说出来是我的自由,你怎样做也是你的自由。
我记得那是一个春天的下午,校园里的花都开了,空气里弥漫着铺天盖地的香气。那天我穿得很用心,那时候在我们那样的小城,中学生都是一副土里吧唧的装扮,但是我有一个时髦的妈,虽然她已弃我而去,我家衣橱里全是她穿剩下的衣服。我当时的打扮一定很成熟,我说话的语气一定吓着了秦朝阳。他皱着眉头什么也没说,仿佛在思考怎样回答我,但我不需要他的回答,扭头走出了办公室。
我既兴奋又得意,我断定此时他一定心乱如麻,无心备课。我虽然不知道在我表白之前他是否喜欢我,但我确信我的表白一定在他的心上激起了波澜,而我有足够的信心使这片波澜无限地扩大,再扩大,直至他爱上我。我就是要他爱上我,这才是我想要的。
现在想想,那时候我多早熟啊,小小年纪就一门心思勾引男人。
在那个下午之前,我们经常一起讨论文学名著,在别的同学还在看连环画动画片的时候我就已经在办公室里和他讨论林黛玉的悲剧命运了。忘记说了,我爷爷祖上给大户人家当过私塾先生,我家里的文学名著有的是我爷爷祖上流传下来的,有的是他自己买的。小时候我没有别的小伙伴可以一起玩,就躲在屋子里看书。在读书的时候,当然就听不见我爸妈的争吵了。
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突然冷了下来,他不再主动问我最近看了什么书,我去交作业本的时候,他对我也不冷不热的,就连上课的时候他也不再看我一眼,提问时也很少叫我。这令我很苦恼,我有点怀疑,是不是他想跟我绝交。
我根本控制不了自己,我没有办法不去想他。我知道他每个周三下午都去操场打篮球,于是我翘掉周三下午的美术课去操场远远地看着他,看他运球、急停、跳起、投篮,一系列的动作潇洒自如,我的心中盈满了沸腾的喜悦。每次我都在球场边上顺利地找到他的外套,在边上放一瓶矿泉水,然后躲在角落里看他打完球后一口气把它喝光。
有一次我在矿泉水瓶上贴了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一句泰戈尔的诗:你静静地居住在我的心里,如同满月居于夜。他看了纸条,喝了矿泉水,没有继续打篮球,而是穿上了外套,走出球场。在球场门口,我堵住了他。
我仍然勇敢地用一种大人才有的眼神盯着他的眼睛,说,我熬不住了,忘记那天我跟你说的话吧,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我们还和以前那样好吗?
他一下子抱住了我,他湿热的气息笼罩了我的全身,我闻到他身上的汗味,那男性若隐若现的荷尔蒙气息,让我沉沦,我知道我终于做到了。我们在一起了。
老林不知什么时候倒了一杯水,递给我,我缓缓地喝完。老林表情凝重,默默地点起一根烟,抽了起来。我不知道我的讲述是否令他乏味,但我已经开口就不想停止,我必须讲下去。
像世界上任何一对情侣一样,我们开始约会。学校后面有一片小树林,每到晚上,那儿都聚集了许多偷偷摸摸的小情侣。我的成绩好,所以我就算翘掉晚自习,班主任也不会找我的麻烦。在夜色的掩映下,我和他在树下拥抱、接吻,他在我耳边低语,说一些让人脸红的情话。
很快就到了初三,中考的压力一下子就来了。我们还和以前那样散步、谈心,周末的时候,我不回家,就待在他的教职工宿舍里,他看书,我写作业,到了饭点,他就为我做菜,有时候也到外面去吃。你不知道,他宿舍的书架上全都是书,我就是从那时候知道了里尔克、辛波斯卡、博尔赫斯这些大诗人,是他点燃了我对文学的热情。他比我想象得更好更优秀。
“你们没有……”老林突然打断我。他的眉头皱得紧紧的,他的脸在烟雾弥漫中变得模糊不清。
我朝他笑笑,接着讲述。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只要是正常的男人,都有欲望。秦朝阳也有,可他没有对我做什么。真的。你可能不会相信,我当时也不相信。我和他两情相悦,上床本是水到渠成的事,可是当我脱光了衣服躺在他床上时,他只是抚摸和亲吻,我看得出他很难受,我心里也有欲望,可他就是不越雷池半步。
他说,小歆,我爱你,但我不能伤害你,你将来是要上北大的。而我,可能一辈子只能留在这个小城里。
我说,没关系,我们不说将来好吗?就说现在。
他背过身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极力控制或掩饰什么。他说,你还是个孩子,很多事都不懂,我得替你父母考虑,我不能不负责任。
这是什么逻辑,谁让他替我父母考虑了?真是多管闲事!但这种事,女生不好太主动的,我只能在心里叨念几句,不会莽撞地说出来。我对他说,别这样好吗,我也需要你。可他还是不。他紧紧地抱着我,是那种骨头卡进骨头的那种抱。我们相互感受着来自彼此的心跳、温度和气息,然后默默地等待两具身体慢慢地冷下来。
就这样,我们一起度过了一个个相安无事的周末。
老林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仿佛把什么东西狠狠地吸进了肺里一样。
有一次我在他宿舍里看书,在一本诗集里发现了一张照片。不知为什么,当我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就觉得照片上那个年轻的女人很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照片被污损得厉害,只能大体看出脸的轮廓,那应该是一张很美的脸。我猜可能是秦朝阳的前女友,他这个年纪,谈过几个女朋友是很正常的。
我拿着照片去问他。谁知一向稳重的他看到照片后格外慌乱,他把照片抢过去,撕碎了,随后扔到了地上。我吃了一惊,边捡拾碎片边问他,你这是干嘛呀?照片有错吗?他向我解释,说那是一个他曾经喜欢过的代课老师,不过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他不想让我误会。他说不能让不明不白的人存在于我们的爱情中。
也就是那时候我知道了他三十多岁了还没结婚的原因。他说他不愿意被婚姻的牢笼禁锢住,除非与最爱的人结婚,否则就是生不如死。我问他他遇见最爱的人了吗,他摇摇头说,仅仅遇见了还不够,还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才能永远在一起。我以为他说的是他和我,我以为他要等我长大成人和我走向婚姻的殿堂。
我总是一遍遍地问他为什么爱我,爱我什么。我知道我犯了所有陷在爱情中的女孩的通病,迫切想要一个抓得住的答案。他几乎从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像对待小孩子一样摸摸我的头,说,因为你是你,所以我爱你。可我哪里肯听,就一个劲儿地烦他,他只好求饶,说,因为你很美,你的美很特别,是我少年时就迷恋的那种。他说,小歆,你知道吗?你的出现让我看到生活中的光,使我恍若新生。看他说得那么认真,我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把自己的生活和家庭讲给他听,他就根据自己的人生经验来帮我分析。他说像我这样单亲家庭的孩子,非常容易走极端,幸亏上天安排我俩相遇,让他在我最需要温暖的时候及时出现。他说,无论父母怎样做都是有苦衷的,你不要去记恨他们,尤其是不要记恨妈妈,作为一个女人,她离开自己的亲生孩子,本来就承受着别人无法理解的痛苦,如果孩子不但不体谅,反而还恨她,她会很伤心的。我说,你不懂我们家的事,你根本不知道我妈对我和我爸做了什么事,我恨她是有原因的。他说,小歆,你要相信你妈是爱你的。我反问道,你怎么知道?他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母亲不爱她的孩子,你妈只是追求她自己的幸福,她没有错。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秦朝阳严肃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像一个老师,而不是一个男朋友。他让我在中考之前一定要心无旁骛地学习,不能出别的岔子,只有考上小城的重点高中,才有希望冲刺北大。而他,也会在我读高中后,准备考北大的研究生,到时候我们一起在北京见面。每当想起他对我说的这些适,我就想流泪。真的,那是一段因爱情和梦想而闪闪发光的岁月。
为了他,我拼命学习,每天熬夜苦读,我的总成绩每次都是班里前几名。我的语文成绩一直是年级第一,尤其是作文,次次被他当作范文朗读。他从不避嫌,对我的夸赞,同学们都看在眼里,但我觉得这本来就是我应得的。我们班也特别争气,每次月考都能考年级第一,他因此还被评上了校级优秀教师。
当然,在那个年月,学校里永远不乏流言蜚语,有很多次流言都把我和他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他也被领导叫到办公室里过,但最终都因没有证据而不了了之。我知道有很多女生嫉妒我,嫉妒我长得好学习好,嫉妒我就算偶尔旷课也不会被老师批评。她们也曾使过一些小伎俩,比如偷走我的作业本,改上错误的答案,在我桌洞里放上死青蛙,在我凳子上倒上胶水。你知道,我在以前的学校是做过“大姐大”的,那种小女生就会在背后捣鬼,其实胆子很小,我联系了以前的几个小姐妹,不用我亲自出马,稍微吓唬一下,那些耍小伎俩的女生也就不敢对我怎么样了。
后来还是出事了。距离中考还有两个月的时候,有一次我去他办公室拿下节课需要讲解的试卷,当时办公室没有其他人,于是我们就放肆了一些,万万没想到年级主任竟然进了办公室,看到了搂抱在一起的我们。
年级主任非常气愤,我免不了要写检讨,还要叫家长,他面临着被辞退的险境。我不能让我爸知道这事,我已经够对不起他了,我只好向年级主任立下保证书,中考一定要考上我们小城的重点高中,在班主任以及其他老师的求情下,年级主任才放了我一马。秦朝阳却因被学校警告,并在十年之内不得参评优秀教师。
两个月后我如愿考上了重点高中,我们一起出去庆祝,得知他辞掉了工作。他说在那样的环境里他根本活不下去,为了不影响我中考,他忍了两个月。在安静的西餐厅,我们紧紧相拥,仿佛时间不再流逝。
就是在那个暑假,我爸给我娶了个后妈。那个女人是个寡妇,带来一个五岁的男孩。说实话,这些年真是苦了我爸,我知道他过得很不容易,在感情上至少我还有秦朝阳,而他,除了我什么都没有。但我跟他不亲。后妈人长得一般,身材也是中年妇女式的臃肿,如果我妈是仙女,那她就是标准家庭主妇的模样。后妈对我并不坏,甚至有些讨好,但我就是没法把她当作亲人。弟弟虽然不是我爸的亲生儿子,但毕竟是男孩,我知道爸喜欢男孩,他跟我妈吵架的时候经常埋怨妈生的不是男孩。我看得出来,我爸很喜欢这个弟弟,舍得给他买很昂贵的玩具,一有空就去逗他玩。爸和后妈相敬如宾,爸变得格外温柔,后妈很贤惠,他们看起来很恩爱。有时候我从外面回来,他们本来说说笑笑,看到我立马就噤声了。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我觉得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而我就是个外人。
整个暑假,我都待在家里。我很想秦朝阳,就偷偷地用家里的电话打他手机,可他要么关机,要么没人接。有一次我去他家找他,之前他带我去过他租的房子。我实在是太想他了。
他租的是平房。我去的时候,大门正开着,堂屋的门虚掩着,我推开了门,于是我就看到了我不该看到的,那一幕场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对,老林,你一定猜到了。他与一个女人正在床上翻云覆雨。我没有看清那个女人的脸,也没有看清秦朝阳脸上的表情,因为我早已泪眼朦胧了。一刹那,时间仿佛倒退了很多年,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我家大床上翻滚着的我妈和某个男人裸着的身体。
秦朝阳突然看见我了,停下来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我听见那个女人仿佛也说了一句什么。我转身就跑,跑了半座城市,跑回了那个我不愿意回去的家。
我哭了一夜,但我不敢哭出声来,隔壁屋里,爸跟后妈的动静很大,他们隐忍压抑的呻吟声令我备受煎熬。我蒙着被子,泪水和汗水湿了整个枕头。我不明白秦朝阳为什么那么对我,我想不通。就是那晚,我一边流着泪一边笨拙地自慰。我想,今生今世,我们该就此了断了吧。
老林抱住了我,他说:“小歆,你太单纯,用情太深只会伤了自己。”他宽阔的手掌拍打着我的背,让我觉得,如果此刻我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我仍有岸可靠。
“再给我支烟好吗?”老林帮我点上,我轻轻地吸了一口,再轻轻地吐出。那些往事脉络清晰地出现在我面前。从未有过的清晰。
还是在那个假期,我不小心划破了手臂,但我感觉不到疼。真的,我仿佛回到了童年,我跌坐在地上,爸妈在吵架,我身上流着血,我感到一种快感和兴奋。从那之后,我就时不时地故意划破胳膊,让血淌出来,它们在我身体里一定憋坏了。
开学不久,他去看过我一次,带了一些水果和零食。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打听到我的班级的,我被门卫喊了出去。那时候我们学校的操场是一个独立的场地,与我们上课的教学楼隔着一条马路。在操场的草坪上,我们紧挨着坐在一起。
我之前决定永远不理他了,可是在见到他那一瞬间我就知道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他明显地瘦了。我主动亲了他。他跟我说对不起,他想解释那天我所看到的那一幕。我再一次用吻堵住了他的嘴唇。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我需要的是爱,而不是解释。他看到了我胳膊上的伤痕,问我怎么回事。我鼻子一酸,落下泪来,说是我后妈打的。他心疼地抚摸着那些疤痕,用嘴轻轻地吻它们。你知道吗?那一刻,我原谅他了,什么都原谅他了。他拉着我去派出所,要告后妈虐待儿童,我死活不去,我说没事的,反正我一学期也回不了几次家。
我的学校在城市的最北边,而他家在最南边,现在他在一所小学教书,空余时间准备考研究生。他几乎每个月来看我一次。每天我都望眼欲穿,我坐在教室里望着窗外的操场,希望某棵杨树下面突然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我在焦灼的等待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时日。他每次来都给我带书和补品,鼓励我一定要坚持熬过高中三年,考上我们共同梦寐以求的大学。
但是高中生活真的是太寂寞了,他每月来一次根本缓解不了我的思念。何况我们除了接吻和拥抱,他根本就不碰我。我总是想,是不是因为我不够漂亮,不够迷人?或者是因为,他不够爱我?每天我都被这些问题所折磨,那样的日子,简直是无边的黑夜。
就是在那时候,我遇到了我没转学之前所在的那个学校里男生帮里的老大,就是我当“大姐大”时候结下的那个仇人。你相信狭路相逢吗?他当初转到了另一所初中,中考后家里花钱让他上了重点高中。
他叫谭亮。有一天他在食堂后面的角落里堵住了我。他本来是打算抽我耳光的,可他看到我高高鼓起的胸脯时,即将落到我脸上的手掌,轻轻地落到了我的胸上。他说,都是命啊,咱们还真他妈有缘啊!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问题总得解决,不碰上还好,一碰上是逃不掉的。我理所当然地成了他的女朋友。他长得挺帅,所以我也不亏。高中谈恋爱已经不像初中那样躲躲藏藏了。虽然学校禁止早恋,可是哪里能管得住私底下这些躁动的少男少女的心呢?
我们交往不到一个星期就上床了,是在学校附近的一家钟点房里。我们逃掉了一节体育课。他轻车熟路地脱掉了我的衣服,很快也脱掉了他自己的衣服。看得出来他很有经验。我死死地闭着眼睛,脑子里想的人都是秦朝阳。
我彻底变成了一个坏女孩。我跟着他逃课,去酒吧,去KTV,去赌场,去和他的兄弟们一起跟别的帮派打群架。他的那些兄弟们大多不上学了,他们喊他大哥,喊我大嫂,我特别喜欢那种感觉,那种被别人尊敬被别人重视的感觉。
每次上床的时候,我都在潜意识里把他当成秦朝阳,他让我做什么我都答应。甚至他提的很多无理的要求,我都做了。可是,那种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感觉你懂吗?你一定觉得我很贱,你还想问为什么我不离开谭亮对吗?因为我实在太寂寞了,我也有欲望。还有,那时候有一个帅气的男朋友在同学面前是很有面子的,当然,谭亮带着我见他那些兄弟们时脸上也很有光。
我就是这么虚荣,或许,从一开始,在我主动向秦朝阳表白那时候,我就是出于虚荣。就这一点,你知道像谁吗?像我妈。我亲妈。我妈离不了男人,也很会诱惑男人,我没想到,我是那么像她。
我不知道秦朝阳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有一段时间我们断了联系。我打不通他的电话,去他租的房子里找不到他,他也不来找我,仿佛从我身边彻底消失了一样。
分科时我毫不犹豫地选了文科,我的成绩落到中等水平,考北大是想都不敢想的。我突然觉醒,这样堕落下去是不行的,我得赶上去,我不能辜负了我与秦朝阳两个人的梦想。高三的时候我跟谭亮分手了。然后我发现我怀孕了。可笑吧?狗血吧?我去找谭亮,找到他家里。他正跟一个女生在屋里搂搂抱抱。我跟他说了怀孕的事,谁知他骂我不要脸,说我们早就分手了,说我怀了别人的种来诬陷他。我是流着泪被他从家里赶出来的。
我去医院问了,手术费需要一千块。我不敢跟我爸说,更不敢跟后妈说。我也知道,他们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
我再一次去秦朝阳家里找他,本来是想去碰碰运气,没想到他在家。我向他诉说他不在的日子里我所受的委屈,我的孤独,我的悲伤,我的无助,除了与谭亮的事,我什么都跟他说了。我给他看我身上的伤口,那些发硬发黑的疤痕,像一条条长在皮肤里的小虫子,他抚摸它们,疼惜地吻着它们,最后,他抱着我的胳膊痛哭起来。他说自己没有能力保护我,说他就是个废物。我抱住他的头,两个人哭得昏天黑地。
那天我们做爱了。在那张他与别的女人翻滚过的大床上,秦朝阳让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柔与体贴,从未有过的疼爱和怜惜,从未有过的缱绻柔情。我这才知道,真心待我的是秦朝阳,只有秦朝阳,而谭亮,狗屁都不是。
我嬉笑着问他现在怎么肯了?榆木脑袋终于开窍了?他躲闪着我的目光,说,小歆,我以后不能照顾你了,我要结婚了。
我不敢相信他说的话,以为他在开玩笑,可他说这是真的,他父母逼得实在太紧了,他只能妥协。
我跳起来,质问他,你经常不来找我是不是在忙着谈恋爱?你从来不和我上床是不是因为不爱我?你从来都没爱过我是吗?现在你要结婚了觉得无所谓了是吧?
他说不是的,小歆,我那么爱你,你怎么就不懂我的心呢?今天是我一时冲动了,不该这样对你的,对不起。你好好学习,争取考上北大,圆了我的梦想,我就知足了。找个你爱的也爱你的人一起生活。你是不属于我的,我们是没有结果的。
我木然地说,你是要和那天的那个女人结婚吗?我知道他明白我说的是谁,那个下午就像是刻在我心里的一个记号,提醒着我秦朝阳对我的背叛,其实我一直避而不提那件事就是怕有一天会面对它。
秦朝阳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迷惘,随后他拼命地摇头,反复说着对不起。他的表情很痛苦,可是我不知道他为何这么痛苦。他说,小歆,这么说吧,除了你之外我还爱着一个人,就是我读高中时候的代课老师,我一直没有结婚就是因为她。
他抱着我说了很多话,我觉得我已经崩溃了,耳朵什么也听不进去。我推开他,匆匆地穿上衣服就回了学校。
回去之后,我在口袋里发现了一张银行卡,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和密码。是秦朝阳放进去的。
第二天我又翘课去了他家,可是屋子里已经换了主人。我去他跟我说过的那所小学找他,问了一圈,人家说根本没有这个人。
秦朝阳再一次人间蒸发。我站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如同一个孤儿,生无所依。我去自动取款机查了银行卡上的数目。三万块钱。在我十八岁的时候,三万块是一笔非常大的数目。我知道在我们那样的小城,教师的工资都不高,我想这该是他工作之后攒的所有积蓄吧。他为什么都给我呢?是因为觉得亏欠了我?不,他不欠我什么。我从没觉得他欠我的。
不过说实话,这些钱确实是救命稻草,我取了一千块,去医院把胎打了,又买了点营养品,请病假在宿舍躺了三天。
很快寒假就到了。我把心思都用在学习上,想补上这两年落下的功课。我不知道他会何时出现,但我相信当我金榜题名时,他一定会来给我庆贺的。我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转眼就是高考,我没有考上北大,我的分数只够上个省重点大学。我义无反顾地填报了秦朝阳当初念的那所师范学校的中文系。
直到我开学,秦朝阳也没有出现。他一直都没有出现。你看,我身上这些伤疤,都是我在想他时自己划的。我控制不住这样做。我已经上瘾了,我迷恋这些小虫子一样的伤疤。我非常希望有一天他突然出现,像以前那样抚摸和亲吻这些疤痕,可是我始终没有等到。这些年来,他就是流淌在我血液中的一只小虫子,我能感觉到他无处不在。
上了大学,我与很多男人交往,与他们欢娱、说笑,做着各种各样的交易,但我不喜欢他们。从本质上说,我讨厌男人,可又离不开他们,离不开他们带给我的那一丁点儿关于爱情的想象。我本以为整天混迹在不同的男人身边可以让我变得麻木,变得无坚不摧,可结果并非如此。我还是忘不了他。我怜悯那些与我交往过的男人,深切无言的怜悯。我给他们的不过是刻意伪装的虚假面具而已,可我何尝又不可怜呢?我期待着有一个像秦朝阳那样的男人出现在我的生命中,可是没有。
你知道《霍乱时期的爱情》吗?你肯定没看过,就是写这本书的那个老头,他说,性是一个人在不能得到爱时给自己的安慰。说得真他妈好啊!
“后来,我就遇见了你。”我抬眼望着老林,发现他也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神里有令我柔软的东西。我说:“老林,你跟那些男人不一样。对你,我讨厌不起来。你从不计较我的过去,你也不强迫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你给我一种安心的感觉。但我说实话,老林,我没法再像十几岁那样去爱一个人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一直生活在一种爱情的错觉里,你沉湎于一道无解的题目中而不自知。你需要的不是男人,而是一个温暖的家。”我的眼角顿时湿润了。但是一切都还没完,我必须忍住悲伤,给我的故事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今天早上我不知怎么心血来潮,就收拾以前的书本,在那本《红楼梦》里我发现了一封没有拆封的信。一封写于七年前的信,是寄给我的。那时候我刚上大学不久。我打电话问过我的大学舍友了,是我下铺的小李帮我从宿管阿姨那儿取回的信,当时我不在,她就随手夹在《红楼梦》里了。你知道吗?《红楼梦》是我中学时候最喜欢读的书,我竟然六七年都没有翻一下!而这封信也被尘封了七年!你能猜到是谁写的吗?
我从床头上拿过来那封信,打开给老林看。
小歆你好:
请允许我这么称呼你,我是一个比你大得多的女人。秦朝阳是我最爱的男人,当然,他也爱我。在你高考出分数那天,朝阳出事了,他骑车去你学校找你,在半路上出了车祸,很严重,不久就去世了。他生前的那段日子都和我在一起,你们的事情他都跟我讲了。另外,之前他给你的那张银行卡,是你妈妈托他转交的。那是供你读大学的学费。希望你不要记恨她。我和你并不认识,所以你不必想方设法地打听我是谁。祝你幸福。
一个陌生的女人
2008年10月8日
短短的半页纸。关于他的消息,再无其他。
刚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差点晕掉。我很好奇,给我写信的这个女人会是谁呢?是那个下午跟秦朝阳做爱的女人吗?他结婚了吗?会是他的妻子写的信吗?这些我都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秦朝阳真的出事了,不然,这么多年他为什么不来找我呢?令我最意外的是那三万块钱竟然是我妈给我的,她怎么会与秦朝阳有联系呢?不过现在想来,那时候在我们学校,我与他的关系尽人皆知,我妈能找到他也是不足为奇的。我妈是一个那么会讨男人喜欢的女人,难道她跟秦朝阳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不,我不敢往下想下去。
我以为我早就摆脱掉我妈的影子了,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在我最隐秘的成长中竟然也有她的存在!而且,我怎么也没想到,秦朝阳早就死了,他是因为我而死的。老林,是不是从一开始,我跟秦朝阳好就是错的?你说,我是不是特自私?
我颤抖地抱着身边的老林,泪雨如下。
“小歆,没事。已经过去了。你等了他这么多年,难为你了。你没有错,你妈没有错,秦朝阳也没有错。你们之间的感情与世俗道德无关,不需要任何人去评判。你已经知道事情的原委了,心结也解开了,没有必要再去耿耿于怀。生活还得继续下去。”
“老林,我不值得你这样。”
“说什么傻话呢?”老林擦掉我脸上的泪痕,贴着我的耳朵轻声说,“等天亮后,我就陪你回老家,去找找他的坟,看看他,省得你心里不踏实,回来我们就结婚。”
老林的吻密密麻麻地落在我的胳膊上,那些疤痕仿佛活了起来,变成了一只只蠕动的小虫子。这是第二个肯俯身亲吻它们的男人,也是最后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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